天下书楼短文学

狄青:批评的权力

未知   2024-04-28   阅读: 42 次

什么人可以对作家的作品说三道四?我以为答案是不设限的,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与当下文学圈有所牵涉的人都清楚,有权力对作家作品评头论足的,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些人。他们从南到北不懈发声,或于大庭广众之下纵横捭阖,或于饭局酒席间指点江山,总之,与多如过江之鲫的小说诗歌等创作者人群相较而言,他们人数稀寥且显而易见。他们即令不是某种貌似看不见实则摸得着的文学等级秩序的制定者,也是事实上的承续火种者、维护打理者乃至于发扬光大者。当然,此等发声,也有高低强弱南腔北调的分别,有人发声犹如雪中送炭,有人发声只限锦上添花,而有的人则是金口玉言,不发声则已,一发声便是盖棺论定了。换言之,某一篇文学作品的好坏成败获奖与否能不能上所谓排行榜,多半取决于这些人的发声。上上签,该是那种所谓被“评论家一致看好”的系列;退而求其次,那最好也是被某一权威青睐有加的文本;再次,也要有圈内人所共识的评论家为其摇旗呐喊再辅之以奔走相告才是。如若看好你的只是文学批评界的“业余选手”,且既没有作协社科院供职背景,也非学院高墙内教授博导“在籍在册”,那么,此种人对你说三道四,往好了讲是根本就没人拿他当一回事儿;朝糟了说,能起到的怕也只是反作用。

人人都爱美食,但显然不是人人都有幸给美食节做评委。专业能力貌似是一道门槛,但这道门槛的高低宽窄谁说了算,却又比较可疑。我们当然乐于相信有些人的味蕾是被充分开发利用过的,因而只有他们才兼具老饕与评委的双重资格。可问题在于,既然大家都爱美食,又多系游刃于各种饭局与应酬间的“老司机”,对某个菜系某道硬菜说说道道的能力普遍还是有的,但大概率不会都被请去做评委。原因说来也简单,因为你跟人家那个圈子没关系。就算你八大菜系早已融会于胃、贯通于肠,也没可能。能够坐在第一排给厨师菜品打分的,或许会有大学食品专业的专家,有院校营养专业的学者,有主材调料供应商,有组委会的赞助方,最多的恐怕还是行业协会里的一众大小领导。他们懂不懂呢?反正甭管是燕窝鱼翅满汉全席,还是散养鸡土鸡蛋农家乐,他们生冷不忌一概通吃,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如此好的一副消化系统。好吧,那我们只能假设他们什么都懂,没啥好说的,好坏都听他们的就是。

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样子,在我看来亦大抵如是。

大家都在文学现场,都在一丝不苟地阅读,但能享有批评话语权并进入批评一线冲锋陷阵攻城拔寨的,不过有数的那么点儿人。当下的文学圈似乎也默认并多少“享受”着这一现状,即:文学批评必须经由专业批评人员,用他们熟练掌握的被“游戏”制定者与具体创作者双重接受的话语表述方式来进行文学评论创作,之后,方可与当下的小说诗歌散文等等被批评的受众相匹配,继而共创比翼齐飞和谐双赢利益均沾的大好文学局面。但令我不解的是,此种文学批评的话语表述方式,又是谁强加给“文学评论”的呢?作为传统文学创作体裁中的重要一项,文学评论为何历经多年发展而终归于死水一潭?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何我们的小说创作允许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允许有垮掉的一代有愤怒的青年有新小说有意识流,诗歌写作可以有史诗有叙事诗有抒情诗有黑山派有梨花体,散文写作可以有大散文叙事散文美文类随笔和生活小品文,唯独文学评论囿于一尊、存于一地,仅限于某种相对单一的话语表述方式?我孤陋寡闻,说实话不太了解当下国内都有哪些文学评论流派,我只知道“学院派”无疑属于一枝独秀,其他流派即使勉强算有,也实在形不成气候。当然了,细究起来,或许也还是有不同流派的,大凡如“某某学院派”“某某大学派”“某某作协派”“某某社科院文学所派”等等,看上去好像区别挺大也挺唬外行的,实则都是同一拨儿人做的同一个事儿,只是每个人身上挂的牌子不同,各自所评的职称系列不同而已。

虽说所有人似乎都认为,文学批评不应等同于文学的学术研究,但“学院派”的文学批评,多年来基本上还是坚持不懈一丝不苟地围绕着学术研究在打转转,唯我独尊、舍我其谁、近亲繁殖和小系统内的个体循环,这是我对“学院派”批评的最直观的印象。当然可以认为“学院派”批评的从业者,更注重理论资源的运用和梳理,并且特别善于结合文学史谱系和比较文学研究方面的研究成果,进行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严谨无疑是“学院派”的一大特征,其次便是其天生带有的学理性等等。可在我看来,说破天这也还是学术研究,并不是严格的具有文学创作属性和张力的文学评论。这也使得当下中国文学里的“文学评论”与国外文学中的“文学评论”存在了较大不同。在西方文学史上,从勃兰兑斯到斯特林堡,从拉马丁到圣勃夫,从波德莱尔到萨特及波伏娃,这些可以写进《西方文学评论史》的人物中,几乎找不见我们这样的“学院派”。他们都是横跨多种体裁的文学创作者,文学评论抑或文学批评,都是他们创作身份的一种,因而感性、直觉、具有评论者强烈个人风格的“作家论”“作品论”是他们的长项,同时也是国外文学批评的主要面孔。

退一步说,不同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但倘使一种模板式的话语体系,一种论文式的写作样式,一种表扬式的评介方法,始终被把持于少数人手中,此一文学体裁不让人诟病,怕是也难。当下,“学院派”批评差不多是文学期刊“文学评论”这一体裁的唯一主宰者,文学期刊上的“评论”栏目也基本上成了大学学报的“增刊”。乍一看,学术论文被赋予文学的新使命,倒也说不上该与不该,而实际上,是“批评”二字被以学术的名义巧妙地解构和转化了。不少所谓文学批评者沉溺于“知网”论文写作系统无以自拔,虽本身并不具备文学情怀,也没有文学审美和抵达并把握文学现场的能力,而是借助于“知网”等电子资源库,把文学评论做成一篇篇规整的“文学论文”,然后便成为文学批评界的佼佼者和各种文学研讨会上的常客。一些人与其说是文学批评家,不如说是文学写作者的同谋,如此这般的文学批评,实则为部分文学创作样式的泛滥无序提供了庇护所。

说实话,比起我们当下的不少文学批评家写的那些文字来,我更喜欢读作家对作家的评价和分析,虽然看上去理论味不是那么强,没那么循规蹈矩和那么多车轱辘话,但有文学创作的实操性和“现场感”。比方卡洛斯·富恩特斯对福克纳的评价,对于约克纳帕塔法体系的认知,以及199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纳丁·戈迪默对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纳吉布·马哈福兹作品的分析。还有海明威,对他影响最大的显然不是同时代的“批评家”,而是来自曾经莫逆之后又闹掰的菲茨杰拉德——没有菲茨杰拉德的真知灼见,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太阳照常升起》,是菲茨杰拉德斩钉截铁地让海明威删去开头的29页(尽管海明威最终只删去了15页),才让这部作品变得不朽。多年以后,菲茨杰拉德的粉丝约翰·契佛对菲茨杰拉德小说里的细节依旧津津乐道,偶像小说里主人公的服饰,对话,喝过的饮料,住过的酒店,听过的音乐,都令契佛过目难忘。为此,他专门还与崇拜他的雷蒙德·卡佛一起到书店去淘菲茨杰拉德的旧书。还有波德莱尔,他的《爱伦·坡的生涯和作品》一文,不仅是法国第一篇有关爱伦·坡的文学评论,也是法国文学评论历史上的著名篇什。还有毛姆对巴尔扎克和《高老头》的解析和认知,是我看到的有关《高老头》这部小说的评论中最棒的。还有华兹华斯谈论爱默生的思想、安部公房说芥川龙之介的作品,等等等等。

我相信,当下的一些写作者之所以看上去无比欢欣鼓舞地去接受某些批评家对他们哪怕偶尔不经意的提及,只因了那位批评家是可以推荐他的小说上某某刊物,或批评家本人就是某作协文学奖、某刊物双年奖的评委罢了。许多人都清楚,要说起作家对批评家的“在乎”,在乎的肯定不是批评家敏锐的文学体察和审美能力,甚至也不是批评家的公平公正,而是批评家在选本、述史、评奖和排行榜等方面的权力及可能涉及的潜规则。

当年斯特林堡曾明确表示易卜生的作品让自己生厌。勃兰兑斯哪怕对同时代的大作家也从未“为尊者讳”,这也是他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至今依然被我视为难得的文学经典的理由之一。圣勃夫被称为法国文学批评家的鼻祖,但他最早成名的是他的小说《情欲》,奠定他批评家地位的是《文学家肖像》《妇女肖像》《当代人物肖像》等几部作品。他丰富的文化史、艺术史、文学史知识,令他的作品变得飞扬而可读。《月曜日丛谈》是他在报纸上每周一期谈论作家小说作品的合集,他所谈论的巴尔扎克、缪塞、龚斯当、梅里美、斯达尔夫人等等都十分生动。他认为评论家就是应该有鲜明的个人好恶,于是对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作品总是无比严厉,而对贝朗瑞等人的文字则十分宽容。虽然他的评论估计很难被中国当下的文学批评从业者认同,但这些鲜活的文字告诉我们,文学评论也好,文学批评也罢,从来就没有说必须得是枯燥的、艰涩的、各种大词与关键词堆砌的,为什么就不能生动可读、兴味盎然一点儿呢?是啊,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学院派”的文字作为评论这一创作门类的唯一圭臬,仿佛不如此便不理论,不如此便不学术,不如此便会显得文学不够深奥?

但在我们周遭,让一个写小说的人去评价另一个写小说的人的作品,显然是鲁莽的,是不恰当的,是缺乏深思熟虑的,乃至是含有某种危险性的,尤其是带有“批评性”的“文学评论”。在那种大家普遍早就习以为常的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研讨会上,一个作家去评价另一个作家,好话从来都是充裕的,而且都十分敢“下嘴”。倒是我们惯常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发言常常是先罗列理论术语,再用表扬来掀起高潮——比起作家们,还是他们更能熟稔掌握什么是“点到为止”,哪些该“不多纠缠”,什么又是“小骂大帮忙”。

我们更熟悉的其实是这样一种场景:当一个写作者对其他写作者的作品提出质疑,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你凭什么?往好了说,你是站错了位置;往难听点讲,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最常见的一种诟病,莫过于“你行你上”——说人家写的这不够那不好的,你写的又是一堆什么东西?这里有一个问题,我们的作家做不到像被伍尔芙骂过的毛姆那样绅士,也不会像被伍尔芙公开讨厌的乔伊斯那样,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于和他同年生(后来又同年死)且同为意识流小说大家的伍尔芙一生满怀敬仰。

很多年前,很少有年轻作家一冒头就能被拔到某些年轻作家今天这样高的位置。他们的出名也好,走红也罢,是伴随着被低估和争议的,因为那时候对文学,读者的参与度非常高,“学院派”以外的论者参与度非常高,所以,那时候的作家不得不假以“集团军”的形式捆绑着向外打。虽然曾经的“文学陕军”“文学晋军”中一些作家的位置已经确立,但他们成名的方式的确与今天有所不同。今天的年轻作家可能没有几个读者知道他们,但往往也“出来”了。他们的成名路径亦基本相同,皆是几家期刊连续推其作品,再是批评家跟上,以令人无可置喙的态度说谁谁谁“出来了”,继而记者采访、作协评奖,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而这些“出来”的作家,也以自己是某位大腕批评家的门生为荣,因为没有批评家的全力介入和多重助阵,在当下,年轻作家想要出人头地,只能算是个笑谈。

虽然普遍承认当下的文学批评多枯燥乏味之作,文学批评很少能把文学作品的美感带给受众,但毋庸讳言的是,我们当下文学批评家的“身价”却是一路走高。比较典型的表现,是在每年的年终岁尾——那可是咱各路批评家们一展尊容、大展拳脚的好时节。给一年来各类体裁的作品估分把脉,就像统计局每年给工农业产值算账,本是例行要做的事儿。谁来做?大小批评家们自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他们仿佛也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有人抢得制高点,专司代表官方态度的“蓝皮书”;有人只给主流媒体撰文,感觉自然高屋建瓴;有人与时俱进,为网民以及手机阅读者提供几段能涵盖一年来文学创作面貌的“微评论”;有人则走上电视荧屏开讲,俨然打算老少通吃……知道读者普遍没时间看书,也知道读者多半对纯文学缺乏了解,找人给文学创作做“年终总结”应该没有问题,这与那些“为你读书”“把一本书凝结成半个小时精华告诉你”之类的、以盈利为目的的手机app没啥区别。但问题在于,这些“年终总结”,虽作者不同、题目各异,但读者从中一定看不到个性,瞧不出文采,甚至想从他们的字里行间读到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思想火花都不容易。倘使掩去这些人的名姓,你一定会讶异,会怀疑,这一篇篇文字的作者难道是出自同一师门?文中每提及风云人物,老的一定要有哪些位,少的一定会是哪些人,区别仅仅在于这些名字的出场顺序以及遣词造句的略微不同。不过,有人对我讲,这类文章会看不会看也大不一样。别看都是“表扬稿”,可名字谁先谁后,用词间的略微不同,就能瞧出某某批评家与谁谁谁的关系远近,某某又是谁谁的子弟兵,某某批评家与谁谁的恩怨深浅,至于文章里怎么竟然没有提到某某,则证明圈子里风传的某某批评家与风头正劲的某某小说家尿不到一壶里真不是空穴来风……

而对于某些批评家而言,美女作家盛行,他甘做春泥要护花;80后上位,他表示与80后共进退;网络文学受重视,他又说网络文学承载了平民梦想,网络作家是文学大家庭中一支充满希望的文学生力军,云云。总之,他会以永不缺席的精神,以永远“在场”的姿态,实现其黑白通吃的文学批评梦想,而且所使用的语言除了套话就是大词,通篇文章缺乏最起码的文学审美。然而,他们的文字水准真的只能如此吗?

但最终我却发现,最可能的情况是,让许多文学批评家换一套话语体系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已然习惯了去写那些只有自己才懂,甚至连自己都不太懂的话,已然认同了文学评论就是以表扬为中心的,批评家就该是进一步退两步的,就该说人一句的不是马上道歉三句的。让他们改变话语体系,还不如让他们把体内的血液重新换一遍。最直接的后果是,很多刊物也被他们搞得不知道文学批评为何物了。就像有一种说法那样,当下很多文学批评的从业人员,其实是自己主动放弃了文学评论所应有的充分个性表述空间和n种可能性的。这种“放弃”还不只是文本格式、修辞结构和语法语体层面的,而是文学批评从业者的意识、思想、思维、人格、情操等精神层面上的全方位放弃。

博尔赫斯从不讳言他对女作家群体的反感。他教授文学课程,却几乎没有跟他的学生谈过女性作家。与博尔赫斯相类似的,还有当年的湖畔派“桂冠诗人”罗伯特·骚塞,他曾经回信告诉夏洛蒂·勃朗特,写作从来都是与女人无缘的,你有时间还是干点儿别的去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一个具有独立思考的文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偏见,哪怕针对女性作家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偏见”。

我以为,批评家必须是一个杂家。这算不上是我的见识,而实在是属于常识范畴。然而,如今的情况是,许多从业人员在他们专业之外的思想知识面变得越来越窄,他们被各种体例、规训、话语所捆绑,他们是被“话”所包围的一些人,而不是自己在说话,我们难以奢望他们会把一篇作品通过自己的语言在读者面前生动起来。批评家完成对一个作家作品的解读,并非只能用宏大的理论谱系去套作家的作品,文学批评与学术研究应该有本质上的不同。批评家要让所评论的作品生动起来,也要让所评论的作家生动起来,由此我想到了文学批评的“专业”和“业余”之分。实际上这话题有点儿像说当下的中国足球,踢中超的和踢野球的区别有多大呢?恐怕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进不进专业队是一回事儿,球踢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儿,如果碰上强队都“缴枪不杀”,碰上不会踢的就都能带球过人,这样的“专业”和“业余”,我看也没有什么区别,哪怕前者掌握了更多的学术用语和关键词。

  • 上一篇: 陈歆耕:鲁迅为何骂中医是“骗子”?
  • 下一篇: 为什么大部分北漂都不敢回老家?看完这篇我哭了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