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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战神源义经

蛭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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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豆半岛位于东海岸,由于阳光普照,因此农产丰盛,草木繁茂,出现了很多豪门大族。

在东海岸的伊东,有个叫祐亲的武士。他的祖先自称是藤原氏,世代开垦这一带的海岸、盆地、山田。到了祐亲这一代,已经成为伊豆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附带一提,在律令国家中,以土地国有为原则,不准私人拥有土地,可是,现实中却有很多规避这项规定的方式,例如“庄园”。地主们为了保护自己开垦的私有地的权利,纷纷储备私兵,学习武术,训练男丁,成为这个国家的新阶级──“武士”。他们后来不只是自卫,还奉承中央的掌权家族,要他们当保护者,利用政治上的优势来保护自己的私有领地。

这些保护者就是源氏、平家。

伊东祐亲本来也是受源氏保护的,他跟源氏挂勾,可是,源氏崩溃后,他改投效平家,尊平家为首领,全力服侍。

※※※

只能说武家很可怜。

在自己的家乡是大财主,过著傲人的生活,可是一来到京都,却被权贵之家当男佣人看待,做一些跑腿的差事,而且上京都的经费要自己出,做差事没有工钱。不仅如此,相反的,还要带金银或乡下的产品来京都献给权贵,如此才能使他们默认自己的开垦地是私有地。

“大番”这种工作,就是武士们交替到京都担任警备,当然,旅费和住宿费都要自付。担任大番的期限是三年,所以这项负担相当惊人,结束三年的大番后,大部份的在乡武士都家财一空。

“我自己工作得来的田地,竟然不是我私人拥有,这世界竟然有这么不合理的事!”

有些年轻的武士暗中不满。但也有些年老的保守武士,仍小心翼翼地谄媚中央权势,讨好平家。

伊东祐亲属于年老的保守武士这一类。他浑圆的头顶剃光了头发,一副出家打扮,这也是京都贵族们的流行。

不仅如此,祐亲还追随流行建造了寺院,那是栋位于伊东庄里冈区中的释迦堂。释迦堂上方的丘陵地有座伊东馆,占地广大,馆内花圃种著梅、桃之类的植物,吸收著灿烂的阳光。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伊东祐亲轮完京都大番的工作,回来了。

“京都也很好,不过,还是自己家好。真怀念从这里看到的海边景色!”

祐亲在主屋的走廊上舒服的坐著,大声咏叹。他的妻子坐在一旁。

“有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情?”

“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他的妻子是继室。她怪异而意味深长地微笑著,却不说话。

远方的武士、附近的豪族、亲戚等陆续来探望他,渐渐的,天色暗了。

第二天,他巡视整个府邸。他穿过小冠木门,进入花圃,只见在桃木林里,有个两岁的幼儿正在玩耍。

“没看过这孩子!”

他走近幼儿,一旁有个照顾幼儿的老佣人,是祐亲三女的乳母。老佣人一看到祐亲,狼狈的抱起幼儿,一翻袖子就逃走了。

祐视询问妻子:

“我看到一个眼生的幼儿在院子里玩,那是谁家的孩子?”

“啊!你发现了吗?”

他的妻子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似的,开始说明事情经过。真是令人惊讶的事实。祐亲有三个女儿。最大的两个已经嫁人了,长女嫁给号称相模三浦半岛王的三浦义澄,次女嫁给同族的工藤祐经,由于感情不合,后来又嫁给住在后土肥的土肥弥太郎。只有第三个女儿八重姬未婚。

然而,八重姬在祐亲不在家时未婚生子,而且生了个男孩,取童名为“千鹤”。

“是……是谁半夜来私通呢?”

“是放逐在蛭小岛的那个人。”

“啊!”

胆小的祐亲差点昏倒。在平家当权的时代,这可是最严重的大事。伊东家的女儿生了源氏的嫡系后代,这不只是单纯的生理变化,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到底该怎么办?”

祐亲抱著头,摇摇欲坠。那个问题男子,就是住在山的另一边的流放者源赖朝。祐亲在不知情下成为赖朝的岳父,当了那孩子的外祖父,变成跟平家敌对的人。

2

幼儿的父亲赖朝住在蛭小岛的流放地。

虽名为小岛,却是位于原野上狩野川流域的低湿地,放逐地就在原野稍高之处,附近有很多水蛭。由于水流湍急,所以不能种田,长满了茂密的芦苇。

赖朝自十四岁就被放逐到此,无以维生,本来早该饿死、冻死,可是仍有人同情他,为他送来寝具或饭食。

那是个叫比企尼的女人。

她住在武藏比企,是比企扫部允的妻子,从前是赖朝的乳母。这个尼姑可怜赖朝的遭遇,远从武藏送米来给他,支撑著赖朝度过了二十年。

住在伊豆的人们窃窃私语谈论著这个流放者:

“举世无双的源氏!”

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他这样的人了吧!人们虽然不关心他,但还是有不少重情义的人,前来照顾这位放逐者的日常生活。如比企尼的女儿与女婿安达藤九郎盛长夫妇,甚至还专诚住到放逐处附近,帮赖朝洗衣煮饭。

赖朝的幸福源于他的容貌。他肤色白皙,眼神清澈,京都恐怕也很少人有他那种贵族气的脸孔吧!

“果然跟这附近的人不同,比不过他的血统。”

人们非常尊敬地瞻仰著他,见过他的人都因他的容貌而感动。他说话不急不缓,声音深沉,平常很文静,只有在读经时才张开嘴。他读经的声音,清新得连僧侣也不及。

此外,这年轻放逐者读经的份量也为人所不及──每天心经十九卷、观音经一卷、寿命经一卷、毘沙门经三卷、药师咒二十一反、尊胜陀罗尼七反、毘沙门咒八反,还有南无阿弥陀佛佛号一千一百遍。

别人若问他,他就回答:

“我是为亡父念的。”

念佛千遍是为了要替亡父超度,另外的一百遍则是为了跟义朝一起死去的镰田正清。为父亲念经理所当然,可是,为死去的臣子念了持续十几年的百遍南无阿弥陀佛,可就不寻常了。

“不愧是武家首领的孩子,对人这么好。”

大家议论纷纷,推崇这位放逐者。即使同为贵族,公卿贵族对旁人很冷淡,尤其目中无人;武家贵族则相反,对人情深义重。也就因为这份情意,才会使各地武士慕名投靠,因而势力扩大到成为武士的首领。重情义与心地善良,正是成为武家贵族的最大资格。而这位放逐者没有经过学习,就具备了这些特质。对武家有好感的人不禁认为:

“不愧是具有武家血统的人。”

(有朝一日要起义时,帮镰田正清读经的效果就会出现了。)

届时人们会认为赖朝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聚集在他麾下吧?由于诵经受到很高的评价,很自然的,赖朝必定也发现了这种效果。

他还有一点很吸引地方上的有心人士,亦即他的教养,不过,应该说是“对教养的憧憬”更为适当。

这位放逐者很好问,非常尊敬当地有教养的人,而且很谦虚的向他们请教。他常常去拜访伊豆的权现僧人专光房长暹,或箱根权现别当【注:僧职之一】的弟弟永实,他们都是这位流放者有力的拥护者。

赖朝继续过著这种生活。

“那个放逐者不会有甚么隐情吧!”

在京都六波罗的平家役所里,众人这么想著。这个年轻人每天过著诵经的生活,简直就已经变成僧侣了,根本不可能叛乱。

可是,六波罗被骗了。赖朝自放逐伊豆以来,片刻不忘复仇,证据就是这十几年来,他每个月都会收到三次从京都送来的秘密书简,也可称之为“平家情报”。

发信人是宫廷里的官差三善康信,隶属于中宫大夫的下级官吏。

中宫目前是清盛的女儿德子,她是高仓帝的皇后,生下了安德帝。为皇后工作的就称中宫职,之下有大夫。三善康信担任大夫的副官。

赖朝的乳母──除了前面提及的比企尼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三善康信就是其中一个乳母的外甥,他跟赖朝只有这么一丁点关系。这么一位关系淡薄的人,在十几年里持续每个月写三次信给赖朝,也许可说他人格有点问题吧?他是个个性执拗的人,但也表示他对伊豆“举世无双的源氏”之将来,有很高的评价吧?只要平家还处于全盛时期,他就会被压制在下出不了头,他想将自己的命运赌在赖朝的将来之上。于是,他自告奋勇担任间谍,暗地里持续努力著。

(似乎有某种价值,值得别人把命运赌在自己的血统上。)

每天过著读经生活的放逐人,一定会严肃地这么想吧?

关于平家的秘密或内情,三善康信的情报相当丰富。没有任何职务比康信的工作更适合搜集资料。中宫的侍女很饶舌,加上平家公卿们来时也会讲很多事情,所以赖朝每个月有三次可以从信里得知清盛的动静,也能够知道朝廷或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待平家。

赖朝当然有心叛乱。

※※※

可是,他没有兵力。

(怎么办好呢?)

他每天都在思考著。

而且,一直在放逐地生活著的肉体也成熟了。他没有妻子及婢女,遗传自父祖的多情血统,使他狂热的爱慕著女人。可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把爱慕女人的心也放进叛乱计划中。

他决定引诱豪门巨族的女儿,让对方生下自己的孩子,借此拉拢跟豪门的关系。

“一定要这么做!”

有个智者这么说服他。此人是由京都放逐而来的大和判官代邦通,原是个画师,他也是个爱拍马屁的人,在京都时更是权势家族的走狗,陪伴他们吃喝玩乐。后来因为一点小小的口舌之祸,被放逐到伊豆,从此不时出入赖朝这放逐者的家,说些笑话慰藉赖朝的无聊生活。

“因为佐殿(赖朝)很刚硬。”

他再度嘲笑个性耿直的赖朝。从日常生活中来看,赖朝溺爱著邦通,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下因为有狐臭,所以才被放逐。”邦通常常这样讲。

帮平家公卿跑腿时,他也暗中偷闯进公卿的情妇家里,在阴暗中正想要逞其欲望时,因为狐臭而使对方发现有异,东窗事发,终于被逐出京都。

对男女情事的每个细节,赖朝都是听邦通说的。邦通有拍马屁者特别的嗅觉,他看出了赖朝的复仇之心。

“一定要利用伊东祐亲入道的女儿。”邦通对他如此窃窃私语。

他帮赖朝找到了门路,而且近在身边。

伊东祐亲的次男以下,有个叫祐清的弟弟,还没有继承权。祐清很景仰赖朝,他瞒著父亲,常常前来蛭小岛放逐处。他后来娶了赖朝乳母比企尼的女儿──也就是在赖朝身边的安达藤九郎盛长的妻子之妹。

“一切就交给我邦通来办吧!我是爱情专家。”

画师这么一说,赖朝就微微点头。

“微微点头”是赖朝的习惯。他从不明白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周围的人献计,一有中意的计策,他便微微点头。

“佐殿总是不出声,真有大将之风。”

画师邦通曾对藤九郎盛长谈到赖朝的习惯。

邦通和盛长、伊东家的祐清商谈后,准备了一桌酒菜,还写了首情诗给八重──当然是邦通代笔,他本来就是在京都混日子的人,任何情况的诗都会写。

他们等待著祐亲入道上京都轮大番的日子。祐亲终于出发了。

有一天,邦通对赖朝说:

“佐殿,我陪你去。”

趁天还没亮,他帮赖朝溜出放逐者的屋子。

到东海岸的伊东,至少有二十五、六公里。沿著狩野川往上游走,在河川尽头爬上伊豆半岛的主山脉,再从柏顶下到山的另一边。

赖朝这时才看清相模滩。下了柏顶到达平原后,便进入伊东庄,入口在森林里。

地方上称此地为黄昏森林,邦通带赖朝来到离森林稍远之处,指著东边的山丘说:

“那座府邸就是祐亲入道的家。”

“现在要去吗?”

“怎么可以!”

邦通拉起赖朝的袖子,再度进入森林里,引他到林中一栋简陋的房舍。这是伊东家的森林小屋,祐亲在森林里打野猪时安置随行人员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邦通早已准备好,一进去就看到里面的房间有屏风及寝具。

赖朝一直在大树下等待夜晚的来临,然后重新回到小屋里。邦通告诉他,这是求欢的程序。

一打开门,屋里有个婢女。

──这边请。

婢女拉起赖朝的袖子。赖朝让她带领著,走入黑暗中,进入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内。

里面已经烧起了香。

“我是兵卫佐。”赖朝小声地说。

他暂时隐瞒身分,然后欺身没入黑暗里。他马上触摸到一团柔软的东西。

(这是女人的哪个部位呢?)

赖朝冷静的想判断这种触觉。

一切都必须在黑暗中进行,看不到对方的脸和身体,赖朝只能用手掌的触感去了解对方。对方一直忍受著赖朝越来越激烈的抚触。

(就是他!)

祐亲的三女这么想著。

尽管他是个放逐者,可是毕竟是源家嫡系,对她来讲,简直就是高不可攀之人。这女孩也跟同时代的所有日本人一样,是个血统崇拜者,对血统的崇拜可以转变成爱慕之情。

女孩在黑暗中感到很幸福。自从听哥哥提起这件事,她就说服自己──这是最幸福的事了。这位有尊贵血统的年轻人,因为偶然流落成为放逐者,才会垂青像自己这种乡下武士的女儿。

不过,赖朝正想著别的事情。女孩的手肘、膝盖都像被绑住般僵硬,似乎没有要迎接他进入的意思。赖朝有股绝望的心情。

(怎么办才好呢?)

赖朝必须冷静。他歪著头,漫长地思考著男人的问题。他想起了邦通教过的方法:若面对技巧高超的女人当然没用,可是,若是向处女求欢,就必须爱怜地抚摸胸部附近,然后女孩就会发痒,伸手到胸前想要挡开,手肘因而会抬高,膝盖就会自然张开。

赖朝照著邦通的话进行,女孩果然出现如邦通所说的反应。赖朝抱著女孩,喘著气,气息杂乱,将放逐者的种子灌注到她体内。

赖朝在黎明前离去,隔几天后再度前来,然而都是在黑暗中。

“让我能有一次留到早上吧!我想看那女孩的脸。”他向邦通说。

可是画师不同意。他说,在浓情蜜意中,自然想看女孩的脸,可是不让脸曝光,是对良家妇女的礼貌。

“就像比赛弓箭,也要遵守礼仪。”

邦通表示,恋爱也有规定的礼仪。他似乎想让赖朝学会贵族式的爱情礼仪。

做法之一,就是在相见后的第二天送上一封信,写些“分别多悲哀……”之类的诗句,由邦通代写,并负责送信。

赖朝并不抗拒这种作法,他相信邦通所说的,随著对恋爱程序的熟稔,也会磨练出一股贵族气质。赖朝必须先让自己成为一个优雅的贵族。他知道,光是贵族的气质,就能够迷惑乡下人,使他们仰慕他,甚至迷恋他,肯为他牺牲生命。

过了一年,事情起了变化。

女孩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赖朝欣喜若狂,可是也有一丝不安。

“祐亲入道从京都回来后怎么办?”

他担心著这件事。

而且,赖朝多少有点悲哀。只在黑暗中抱著女孩,连她的脸都没看到,女孩就怀孕了,从此不能再来黄昏森林。即使小孩生了,他也无法前去伊东馆,没见过孩子一面,也不能给母子俩甚么,只能给孩子一个叫“千鹤”的童名。

“这样就好!”邦通断然说道。

千鹤即将成为源氏的正嫡长子,乃历代相传的盔甲“源太产衣”的继承人,现在虽然身世飘零,可是一出生就获得成为六十馀州统帅的资格。即使放逐者赖朝无法给他甚么,可是却给了他血统。这么大的赠礼,对伊东家和那女孩而言是最宝贵的。

这是邦通的看法。

“应对诸事要从容不迫,这样才合乎你的血统。”邦通告诉赖朝贵族的做法。

然而,祐亲入道回来了。

(怎么办呢?)

身在蛭小岛的赖朝,派身边的附庸偷偷越过主山脉,去打听东海岸的动静。

然而,结果却与他期待的不同。

祐亲入道根本是个胆小鬼,一听到在花园玩的是源氏之子,立刻害怕得发抖。

“乞丐都比他好啊!”他喊著。

这句话透过祐清传到赖朝耳中。

(我比乞丐还不如吗?)

赖朝脸色发青的沉默著,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祐亲害怕平家对他起疑心,要是这件事情泄漏出去,就算去京都轮大番取悦六波罗政厅也没用。京都的役所将会把祐亲的庄园改写成别人的名字,祐亲将会被消灭。

“伊东家若也这样就完了!”祐亲呻吟著。

对祐亲来讲,当他不在家的时候,竟变成源氏的岳父,这是多悲惨的事情啊!在祐亲生存的时代里,血统是最大的政治资本,即使他向京都传送百万句赞美平家的话,此时也没有意义了。

祐亲呈现狂乱状态──这是传到蛭小岛的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对赖朝来讲更为屈辱──祐亲将女儿八重送给了住在伊东馆的家仆江间小次郎。第三个消息则更加悲惨──

伊东庄里有条叫松川的河流,上游有个被当地称为“轰渊”的深渊,也称为“山蜘蛛渊”。祐亲命家仆将千鹤丢入那深渊中。

家仆们大概觉得孩子可怜吧!在经过镰田村的来宫明神社时,便折了支社前的樟树枝给孩子。千鹤拿著树枝落入深渊,源氏的血脉消失了。

3

赖朝的奇妙之处在于遇到如此悲痛的事情仍不学乖,还继续进行下一步计划。

──京都话的“贵人无情”就是这样吧?

在放逐处工作的赖朝仰慕者们,看到赖朝的神色一如平常,也感到相当战栗。

其实,赖朝内心并没有像外表那么冷静。他怨恨祐亲入道,孩子被杀的悲哀及身为父亲的屈辱感,别人是不会了解的。

然而,赖朝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他像深渊般平静。几天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对邦通说:

“北条也有女儿。”

连邦通都似乎难以理解赖朝的心理,他沉默著。一旁如佐佐木太郎定纲之类的仰慕者们,也都不禁露出恐惧的表情。

可是,他们都不认为赖朝不正常。

(不愧是赖朝!)

他们认为,毕竟是贵族,才会有这种反应。他们这么想自然是因为看重赖朝。

“有!”

邦通大声叫了出来。声音之大,是为了甩开伊东惨事的印象。谈论足以与伊东匹敌的豪门巨族之女,目前只会令人感到厌恶。

北条庄距离蛭小岛只有数步之遥,天气晴朗时,从放逐处就可以看到府邸周围的森林。

这位北条氏是超越伊东氏的本国大名主。自平家将赖朝放逐伊豆以来,伊东、北条两家一直被赋予监视的任务。

北条家毫无疑问的也是平氏。

但是,不是目前在京都得势的清盛那个平氏家族,他们虽然都源于桓武平氏,可是自远古时代就分支了,他们很久以前就成为伊豆的当地人,京都平氏并没有把他们当同族看待。

古时候他们住在热海的和田庄,自数代以前才移居到北条,在狩野川流域开辟许多良田,广建庄园。

北条氏之主名叫北条时政,他不像伊东祐亲那样锋芒锐利,怎么看都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十分迟钝,有时让人搞不清楚在想甚么。

(那个老爷不好对付。)

连邦通都对他敬而远之。不过,邦通对祐亲之事判断错误,所以也不便再说甚么,只奉承著赖朝的意思。

“北条家有两个成年的女孩,我去调查一下她们的美丑。”

此时,赖朝已经面临必须亲身前往北条馆的处境──

伊东祐亲觉得事情没有解决,他想干脆杀了赖朝,将首级送到京都。

杀死平家的罪人自然不会被定罪,反而还会受到六波罗役所的称赞吧?说不定让赖朝活命反而令人起疑。

祐亲派出刺客集团。

紧急向赖朝通风报信的是祐清。

到了夜晚,赖朝的随从们机警迎战,与北条家交好的藤九郎盛长,紧急拜托他们让赖朝暂时躲避一下。

放逐处只留下佐佐木定纲,他学赖朝发出诵经声,继续敲打著木鱼。伊东的手下闯进来的时候,定纲打算当赖朝的替身。

邦通从马廏牵出骏马大鹿毛让赖朝骑上,由他牵著往北条逃去。

主人时政此时不在北条馆中。

伊东祐亲回来后,就换时政去京都轮大番。

北条家由其妻与长子宗时留守。

“请过来吧!”

北条家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赖朝,但不是因为对赖朝有好感,而是因为有人情相托。这是东海到坂东一带武家的作法。

他们给赖朝两栋独立的房子,赖朝住进有稻草屋顶的那一间,邦通、盛长夫妇则住木板屋顶的另一间。

“我在围墙那里看到他女儿了。”

邦通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住进北条馆的第三天。

仔细问清楚才知道,前妻生的是长女,继室生的是次女。论容貌,则是前妻之女比较美丽。

※※※

北条家子嗣众多。

男孩子中,已经行成人礼的只有宗时,其他的儿子中,义时是较为后人所知的。按照成人礼后的名字来看,还有三男时房、四男政范,加上二十一岁的长女政子。府邸内共有十一个兄弟姊妹,那种吵闹,可真是非比寻常。

当然,大家都会谈论赖朝,可是,会把住在另一栋房子里而且事实上见都没见过的放逐者,当作年轻人来看待的,就只有政子和妹妹。

一天早上,妹妹来到政子房内,说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半夜吗?”

“是黎明的时候。”

“甚么梦?”

政子心跳急速。她想,妹妹是不是也爱上了住在别屋中的放逐者呢?否则,不可能有起床后还令她这么在意的梦。

“你说看看,我帮你卜个吉凶。”

政子的性格比较奇特,她喜好学问,爱读用汉字或假名写的书,熟悉歌学或故事。可以说由于对文字的过度偏好,而延误了她的婚期。她身为北条家的长女,又有美丽容貌,不可能没有人来提亲。可是,政子讨厌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当地武士。所有的提亲者她都不满意,但因为她实在讨人喜欢,时政也就任由她去。

然而,蛭小岛的放逐者来到了这座府邸。

以前政子就听说过赖朝在蛭小岛的生活起居情况,十分仰慕他的京都式高雅气质,可是,以北条家的女儿跟放逐者的身分,在当时的社会中根本不可能结亲事,所以她也死心了。但现在这个放逐者来到了自己家中。

她的思慕之情带著很强的现实意味。虽然还没看过赖朝的脸,可是早晚读经的清亮声音,总会随著风飘送过来。

就在这时候,妹妹说她做了个梦,说自己登上了一座很高的山岭,把日月放进袖子里,手上还拿著橘子枝。

“是凶梦吗?”

政子没有回答,拼命压抑著内心的骚动。

她想到一个类似的故事──人皇十一代垂仁帝接受母后的意见,召进丹波主道命的五个女儿,其中四个进了后宫。他打算以后谁怀了皇太子,就册立谁为皇后。长女首先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即后来的景行天皇,她理所当然成为皇后,被尊为日叶醡媛【注:人名或神名】。传说她怀孕时吃了橘子,所以,妹妹这个梦当然是吉梦,而且还是将来会生出掌权者的大吉之梦。

“橘子很重要,你确定拿著橘子枝吗?”

政子的膝盖向前轻挪。

“是的,我确定。”

妹妹因政子的语气而害怕,以为是个凶梦。

(是吉梦!)

然而,政子没这么说,反而告诉妹妹是个大凶梦。妹妹简直吓破胆了。

“本文上记载,”政子端正面容,使她的话语带著权威:“吉梦三年不告人,凶梦七日不告人。你知道是甚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意思是说,如果是凶梦,在七天内跟别人说的话,就会遭灾殃。无论是死亡或大病,你会遇到大事。”

妹妹非常害怕。

“姊姊,有没有办法解除呢?本文上有写吗?怎么样才能免除灾祸呢?”

“这个嘛……”

政子思索著,她想出了一计,但不是解救妹妹的计策,而是帮自己开运的方法。

“本文上说梦有转移法,也就是卖给别人,这样就可以免除灾祸。就让我来买吧!”

妹妹十分惊讶,她犹豫著,如此一来,姊姊不也会遭遇凶梦的灾殃吗?政子笑著说道:

“梦经过买卖后,双方都不会遭遇灾祸。你要卖吗?”

“要!”妹妹喊著。

政子点点头,在自己的衣物中选了一些昂贵的给妹妹──北条家世代相传的唐镜一面,以及一袭外衣。她并不觉得可惜,反而觉得若不用身边最昂贵的东西来买那个梦,梦中暗示的伟大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实。

※※※

邦通继续鉴定两名女子。

“就决定长女政子吧!”

长女容貌好,性情也活泼。然而赖朝反对,认为次女比较好。

“妹妹比较好吗?”

邦通不懂,妹妹虽然比较文静,可是相貌平凡,怎么看都不觉得比姊姊出色。

“女性要活泼才好!”

他举出京都显贵们的喜好──若不是让人觉得活泼有精力的女人,就没有努力追求的意义与价值。

“不!次女好。”赖朝顽固地说。

(这个人看来还不了解女人。任何人来看,一定都说政子比较好吧?)

邦通于是询问赖朝的理由。

理由只有一个:长女是前妻所出,次女是继室之子。赖朝是没有爱情的。

一切都是为政治。前妻之子,已经有了伊东家女儿八重的前车之鉴。八重如果是继室所出,继室会因为疼爱女儿而加以袒护,他的儿子就不会被杀,这段恋情也就不会到了破镜难圆的地步。听说是入道的继室怂恿他那样做的。

“原来如此,您不愧是深谋远虑。”

邦通很佩服赖朝的思考方式。

赖朝不会只顾自己的感情或喜好。邦通突然觉得,这个放逐者只要运气够,搞不好可以一取天下。他于是断然放弃自己的建议。

“那就找妹妹吧!”

邦通才思敏捷,他毫不可惜地撕掉要送给政子的情诗,马上拿起笔,在脑中想著次女的模样,立刻提笔写下适合次女的情诗。

负责送信的是比企尼的女婿安达藤九郎盛长。藤九郎是弓箭高手,教导北条家的少年们箭术,因为这层关系而负责送信,不过,他并不是适合这种工作的男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先前赖朝对邦通的说法很愚蠢。

(当然是政子比较好!)

以外表看便是如此。赖朝没看过她们两人的容貌,所以才会有那种深谋远虑的前妻继室决定论,可是他判断错误,北条家的继室是个对人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子,不像伊东祐亲的继室。

藤九郎盛长半途坐在府邸内的树荫下,偷偷打开信盒一看,幸好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

他立刻发挥了坂东人特有的顽固,断然决定,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去给政子。

藤九郎开始行动,把信送到政子手中。

“这是佐殿送给你的。”

他一说完,立刻跑进树丛。政子打开信盒──

里面有首情诗。她开始读著,觉得自己像京都深闺内的贵妇人。

(不愧是源家嫡系的子孙。)

政子不是陶醉在爱情里,而是陶醉在这份爱情的高贵气氛中。

在伊豆这种乡下地方,有谁会制造如此的气氛呢?政子长久以来的希望就快实现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那个吉梦促成的。

(一定是这样!)

做了橘梦的人会生出帝王,而政子买下了那个梦。

(如果不买下那个梦,现在打开信盒的人应该是妹妹吧?)

政子这么想著。

几年后,政子知道了赖朝当时的顾虑和藤九郎盛长的独断独行,更觉得买梦之事实在奇妙。

政子立刻拿出笔录的古诗抄本为字帖,作了一首回应赖朝的诗。

几天后,赖朝悄悄来到政子的房间。政子十分大胆,跟京都女子不同,她灯火通明等著赖朝到来。

她请赖朝坐在座垫上,然后欠身郑重的自我介绍。她的冷静,实在令人无法相信她是处女。

“我是本府的长女,叫平政子。”她对前来私通的赖朝堂而皇之地说。

赖朝迷惑了。这与邦通告诉他的那些京都公卿、殿上人的例子完全不同,也许是坂东作风吧?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呢?)

赖朝于是微微一笑,答复她的自我介绍。

政子很满意赖朝的高雅丰采,觉得跟她想像的完全一样。

她直视著赖朝,不断的想要感受赖朝的贵人气息。可是,她的模样使赖朝根本无法往情欲上联想。

她像少年般扬起眉毛,用凛凛威风的表情看著赖朝。

“你喜欢听甚么样的故事呢?”赖朝问了类似的话。

“平治之乱的故事。”政子立刻回答。

赖朝的父亲义朝被打败后,逃出京都,在尾张被杀,赖朝则被逮捕──政子缠著要他讲这个故事。这真是个非常不适合在谈恋爱时提出的话题。

“那是我才十三岁时的事……”

义朝在京都的乱军中杀出一条生路,为了在关东东山再起,他想逃往东方。逃亡的一行人除了义朝,还有长子义平、次男朝长、三男赖朝,以及义朝的一名部下、乳母之子镰田正清、佐度式部大夫重成、平贺四郎义宣等,总共只有八匹马。

途中经过龙华,受到叡山僧侣的阻挡,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可是次男朝长的左股被狠狠地射了一箭。

“很痛吧?”义朝边跑边问。

“一点都不痛!”朝长边跑边自己把箭拔起来。

“朝长当时才只有十六岁。”赖朝对政子说。

朝长到了美浓后,终于因为伤势过重,无法继续前进,甚至无法自杀,还祈求父亲杀了他。

(不愧是源家的人!)

政子想像著当时令人战栗的情景──

那时已是严冬,从近江到美浓的路上大雪纷飞。

赖朝走在前往近江的路上,白天的战斗和雪中的夜行军,令他筋疲力尽,终于伏在马上睡著了。

在马鞍上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跟整队人马走散了,单人匹马来到了近江守山的驿站。

当地人挡住他的去路。其中有个叫源内兵卫真弘的人跑了出来,想要抓住赖朝。当他拉住马缰时──

“你不懂礼貌吗?”

赖朝抽出“髯切”太刀,把源内兵卫的脸砍成两半,突破重围跑了出去。

“接下来有点像做梦似的,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段。”赖朝微笑著说。

他似乎不想提起父亲在长田庄司的澡堂里被杀,以及自己在美浓关原附近被清盛的部下平宗清抓住的事。不过,这些事政子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每个场面她都像看画本般十分熟悉──当她对赖朝这么说时,赖朝笑了:

“你是个甚么样的人?”

他越来越感觉到政子的特别之处,不禁也跟著兴奋起来,讲起长兄恶源太义平的轶事,以及他那豪华绚烂的武勇场面。

政子听得入迷,两眼发直。

(这就是源家啊!)

她不得不这么想。

出现在赖朝故事中的源家人物,都是那么勇猛,跟由父亲时政那里听来的平家公卿面貌完全不同。

当赖朝惊讶地发现天色已白后,他站了起来。

“接下来呢?”政子天真地问:“说说你祖先八幡太郎义家的故事。我父亲说过,东国武士的规章、对战的方法、比赛弓箭的规则,全都是义家规定的,是真的吗?”

“我也听说好像是这样。”

赖朝再度点头,在早晨的阳光中回到别屋。

盛长的妻子在旁服侍完早餐后,邦通进屋来了。

“情况怎样?”

邦通闭著一只眼,意味深长的笑著,可是赖朝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邦通担心得以为事情有异。

“那女孩不一样!”赖朝略歪著头回答。

邦通以为他指身体的构造。

“不可能的!女人的外貌纵使有天壤之别,可是脱下衣服后都是一样的。”

“不是这样!”

赖朝说明了一切。说到最后的八幡太郎义家之事时,邦通终于忍不住拍著额头,拼命要压抑住笑意。

(原来是喜欢听武家故事啊!果然不同常人。)

不只如此,她面对赖朝的开朗、从容举止等,都跟邦通知识库中储存的任何女性不同。

“邦通,你说的都是京都的女人。东国或坂东这类常与外界接触的大名主之女中,应该会有这种人吧?”

“既然如此,面对乡下的对手,作战方式可就要改变了!”

“好啊!”

赖朝笑了出声。看来,面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孩,还是不要接受邦通的指导,用本性相对比较好。

(第一次遇到有武家气息的女孩。)

行动派,个性率直,无法以一般对美的标准来衡量,跟京都的女人完全不同。

(相当不同!)

赖朝对政子很有好感。仔细想来,邦通口中提到的京都女人,赖朝总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他觉得,政子没有给他稍微碰触小手的机会,就使自己度过了那么快乐的时光,这样的女人更能吸引他的心。

“女人也有很多种吧!”

邦通也不得不举旗投降。

更让邦通的女性观整个崩溃的,是隔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一晚,政子跑过院子,攀越围墙,跑来赖朝屋里。

(竟然是女人自己跑来!)

邦通猛摇著头,退出赖朝的屋子。藤九郎盛长夫妇也各自穿上自己的草鞋,往别栋房子而去。

赖朝前一晚几乎没睡,在昏暗的灯光中与政子面对面,多少有点疲倦。可是政子的眼睛却闪闪发亮,看不出已两天没睡觉。

到了半夜,赖朝终于疲倦了。他立刻付诸行动。

“政子,闭一下眼睛吧!”

赖朝一说,政子率直的马上闭上眼。赖朝有点扫兴,他站起来吹灭了烛台的灯。

赖朝的手碰触到政子的身子。政子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出现像伊东三女那种反抗的态度,自然的接受赖朝的身体。

伊东的女儿是屏住气息,无法忍受赖朝的行动,但政子却不同,她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的急喘著,可是偶尔仍发出尖锐的叫声。

接下来,若照邦通的规矩进行,应该在床上讲故事才是。可是,疲劳使双方都忘了一切的规矩,赖朝好像打了一场仗似的睡著了,政子也同时入睡。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之后,双方才发现彼此的狼狈模样。

政子睁开眼睛,靠了过来。赖朝惊讶于她的大胆放浪,再度拉过政子的身体。

(我已经达到对北条家的企图了,不是吗?)

他想。

※※※

这段期间,九郎义经逃离鞍马,下到关东,正往奥州而去。他踏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没有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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