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近三十年了,每当想起他,我酸涩的心里总是涌动着一股暖流,甜蜜而幸福。
外公自幼失去双亲,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直到三十多岁,才“捡”到一个媳妇。那一年,外婆家乡受了灾,逃荒的她沿路乞讨。善良的外公给了她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外婆就留下了。
可惜,外婆一直没有生养。几年后,经过亲朋牵线,外公和外婆抱养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的母亲;夫妻二人将其视若己出,视为掌上明珠。多年后,母亲总是微笑着告诉我说,外公和外婆对她,就是“穷娇穷娇”的;尤其是外公,对她简直是“宠溺”。很多孩子从未吃过的东西,她几乎“经常吃”。
作为“牛经纪”的外公总要去赶集,以促成耕牛的买卖来补贴家用。他每次上街回来,总会捎带点零嘴儿,不管是一捧红枣花生还是几个核桃苹果,从不落空。这些吃食,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简直是奢侈品。那些食物,很多人在过年时,也未必舍得买。
母亲长大后,外公捎带零食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下来:他把那些曾经属于女儿的惊喜,带给了邻居家的孩子们。看着孩子们一抢而散的欢喜模样,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泛起掩不住的笑容,比自己吃了蜜还甜。
外婆和母亲曾责怪外公“穷大方”,外公却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回答说:“哎,能有几个钱?看孩子们开心,大人也跟着开心不是?”
于是,从十几里外的集市上捎回带着体温的吃食,成了外公多年来的习惯,直到他去世前夕。村头的石桥上,站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孩子,他们引颈期盼着外公那孤单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微笑着用干枯的手掌,从口袋里摸出他们永远吃不够的美食。
母亲出嫁前,一直病病歪歪的外婆去世了。接着,母亲嫁给了同村的父亲,外公又是一个人了。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的口袋,像机器猫一样,是个百宝箱,有时候是花生瓜子,有时候是糖果核桃,有时候是一些小玩意儿。外公衣服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口袋,带给童年的我,无限惊喜和幸福,丰裕而知足。
独居的外公,和很多村里人相比,活得相当“体面”。仅有的两间房屋,一间用来存放粮食和家具杂物;一间充当着厨房、卧室和客厅,即堂屋。无论是杂物间,还是堂屋,每一个物件都码放得规矩整齐,像三好学生的方格字。特别是正屋,简直称得上是一尘不染:平整的黄土地面,不见一个脏物;窄小的单人床,被子总是叠成豆腐块,床单铺得平平整整的,没有一丝褶皱;漂亮的圆镜子,没有一丝灰尘……一年四季,外公的衣服也总是干净整洁,“各锃锃的”,抖擞而精干;就连他那稀疏的银发,也总是打理得很有型。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比他更讲究的农村老汉了。
外公正屋靠着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两幅画,一幅是董永和七仙女相依在一起的挂历,一幅是两只小猫捕蝴蝶的工笔画。画上,总是插着一根带着线头的针。时间久了,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针眼。独居的外公,成了生活的多能手,洗衣做饭,缝补种地,几乎无所不能。小小的我,对外公,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和崇拜。可惜,我一直都不曾告诉过他。
逢年过节时,外公总要上街割上一块新鲜的猪肉,买上不少美食,并提前交待母亲,让我们一家四口去他那里吃饭。为了这餐团圆的午饭,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了,返回时刚好赶上做午饭。这时候,父母一个忙着做菜,一个坐在灶前烧火,我和弟弟就在院子里玩耍,外公就靠在床头,一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们,一边有滋有味地抽着旱烟,那袅袅的云雾像极美的抽象画,和着一屋子的饭菜香气,舒展了他那布满沟壑的黄黑色脸庞。
除了吃食,外公还给我和弟弟买过衣服和鞋子,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暑假,电视上特别流行带条纹的海军衫。一个灼热的夏日午后,外公满头大汗地来到我家,将两件崭新的海军衫交给我和弟弟。我们穿着宽大的海军衫,欢快地跑开找小伙伴们炫耀去了。那个暑假,那件海军衫,成了我童年时最耀眼的“秀时光”。
然而,在我11岁那年的冬天,外公因为突发心脏病,永远地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冬日清晨,慈祥的外公,他没有听到我的呼唤,也没有回应我。他,永远地睡着了。从此,我没有外公了:别了,我甜蜜的童年;别了,那些我常吃的美食。
外公的一生,是孤寂而晦涩的,然而他却用仅有的能力,温暖着别人,甜蜜了我的童年时光。外公像一束微弱的萤火之光,照耀着我的童年。
外公呀外公,是你让我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品尝到了父母都不舍得买的美食,那些粘牙的糖果,香脆的炒花生,苦涩中带着香甜的核桃……那些,永远都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不但丰富了我的童年生活,还成了我反刍童年美好时光的食材。
外公呀外公,我多希望可以穿越时光,把你拉进现在这个丰硕而喧腾的世界里;拉着你的手,去热闹又喧嚣的市场上走一走,指着那些你不曾见过的,更不曾吃过的东西,说:“外爷,这是芒果,那个是榴莲,这是披萨,那个是汉堡包……”所有你没有吃过的东西,我都想让你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