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母亲,被病魔折磨得苦不堪言。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显得力不从。一场大病出院后,我们把母亲从敬老院里领出来,住在我们家。从此,母亲几乎与外面断绝往来,每天圈在几十平方米的房屋里,老眼的余光,期盼着我们每天中午和傍晚回家。我和妻子,是她接触最多的活物。
无法找出原因,一向身体硬朗的母亲,怎么说垮就垮了。一年多前,还在敬老院的母亲,每天和她要好的姐妹在敬老院周围的街上花园里行走。那时的母亲,一脸的精神,每个周末去看望,她总是拿出上街买回的糖果糕点,让我们品尝。
时光这把利剑,刺得母亲抵挡不住病魔的纠缠。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肺气肿、心律失常。夜阑人静,母亲的咳嗽声响彻房间,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咳嗽不断,我立马起床,扶她起来,递上纸巾送上热水——或许能减轻她的咳嗽。
母亲的身体甚是虚弱,每晚上厕所的次数很多。在助行器的引领下,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返回床上。她习惯性地撩开窗帘——外面灯火通明,料想是有人起床煮饭了,便摸摸索索地穿衣套袜,移到客厅的沙发里,静待我们起床。我一瞟挂钟——3点不到。连扶带哄,把她安顿到床上。
母亲的神智时清醒时模糊。家距离单位很近,中午我们会带点饭菜回家。母亲缓慢地吃完饭菜,在餐桌边坐了一会。“马上给我烧水洗脚,我想睡觉了。”不辨昼夜的母亲,她哪里想到,这时外面阳光灿烂,正是中午时分。有时回家,见她早上的药摆在茶几上,我躬身下去——您怎么没有吃药?她如犯错误的小孩,目光怯怯,深凹的眼眶里浑浊一片,有气无力地回应——我忘记了。那次我提及她四个孩子的乳名,问她知不知道谁是谁,她一脸茫然,一脸悲苦,一语不发。这或许是阿尔茨海默症的早期吧。
时光里,母亲在有限的生命里,熬着熬着,但愿一生要强的母亲——能挺过这个阴沉的冬天。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而上,我愿看见母亲的过去。
1978年腊月,日子夹着风雪肆虐着我的家乡。春节的脚步越发的清脆,大年三十的火红在触手可及的不远处向我招手。胡萝卜,蜜蜜甜。年于我这个平时肚里油水欠缺的小孩,充满了想象。腊月二十三一早,猪圈里的过年猪被宰杀般嚎叫不止——要杀过年猪啰,我跃身起来——只见父亲面包和二伯将肥猪捆绑在木架上,他们要抬猪去卖给供销社。我拧着母亲的衣角,自然很不情愿。
那年生产队一结算,我家欠口粮钱。父亲一狠心,只得将原本过年的肥猪卖给供销社来抵还。无肉可吃,过年就显得寡味而苍白。大年三十,母亲厚着脸皮,带着我们一家六口,灰溜溜赶往她的娘家。好在幺舅一家热情好客,让我们的馋嘴在餐桌上随意张狂。
一顿丰盛的过年饭无法熬过整个漫长的春节。那个春节,母亲最怕有亲戚来拜年——在乡村,无肉不成席,她拿什么来招待客人?为躲避亲戚的到来,从初二开始,母亲就把我们四个孩子一分为二——我和哥哥去她的大妹家,姐姐和妹妹去她的小妹家。母亲和父亲,就早出晚归,到离家最远的包产地劳作。出门之前,母亲向院子里的邻居撒谎——我们走亲戚去啦,要是我家来了亲戚就让他们回去。母亲父亲踏着暮色而归,邻居告知的确有亲戚来过。母亲的话语躲躲闪闪,她觉得愧对亲戚,但贫寒让母亲高贵的自尊心,也不能不放下。
正月十五未到,我们得到学校去读书念字。家里的学费只够哥哥和姐姐,我的15元学费尚无着落。母亲板着黝黑的脸孔,奚落着我,说我成绩差,就干脆不再读书,回家去学门手艺还能找碗饭吃。开学报名那天,哥哥姐姐背着发白的书包朝学校奔去,我却只能呆在家中想象。我真的就告别学校,回家学手艺?我气愤至极,将自己学过的书本撕得粉粹。第二天下午,老师登门家访动员我早日返校。母亲以拿不出学费拒之。最后,老师与母亲达成一致——学费缓交。母亲答应我上课了!多年后,我方知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其实装着不让我上学,想得到老师认可我的学费缓交。手里手背都是肉,她怎么可能忍心弃我不顾?
深夜的月光铺洒在乡村的小路上,有一个瘦弱的农家妇女步履匆忙,那是母亲从邻村亲戚家为我借书归来。我的旧书不是自己撕了么?
这个春节,这个年,母亲以一种独有的方式,熬着,熬着,终于让晦气逃之夭夭。
十五年前父亲挥手而别。在城里混得人模狗样的我们,怕母亲见屋思人,一番动员之后,我们把母亲安排在我家附近的敬老院。其时母亲的身体很是硬朗,每天闲着无事,跑到敬老院厨房免费做事。她与泥土打交道一辈子,一下叫她空闲下来,她的手痒得起泡。敬老院的工作人员每次见到我,总是过意不去,我却无所谓,母亲愿意劳作,证明身体很好啊。最初的时间,母亲很不适应,总是向我打听老家的一切——房子漏雨没有?父亲的坟上泥土被水冲走没有?自己的包产地被人占了没有?自己的棺木潮湿没有?
正读高三的女儿,大胆地抛出问题:奶奶既然有“力”无处使,就叫她周末来我们家走走,也可以帮助我们干干家务,何乐不为?细想也行,周末母亲来我家,我们一边干家务一边共享天伦之乐。母亲很是高兴,脸上的红晕在无比的灿烂。那段时间,我和妻子忙得手脚不占地——妻子坚守着小店,生意虽不兴隆,但却极少关门,她说诚信无价,不想让顾客走躺空路;我呢,供职一所城区的中学,每天工作紧张而繁琐;女儿正以百米冲刺的架势,向高考的终极发起进攻。每周六的上午,我便去把母亲接来家中。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踏进屋,见屋里凌乱不堪,就挽起衣袖做起清洁来。在无数次的催促后,母亲才不舍地放下劳动工具。餐桌上,哪怕美味佳肴,母亲也兴致不高——她本想回敬老院吃饭了再来做事,说反正敬老院收了伙食钱,不吃就便宜了敬老院。原来,不是母亲胃口不好,她是想把好饭好菜留给我们。午后的时光,我和母亲全副武装,俨然两个专业的保洁员,把房屋的各个角落进行一番“扫荡”,那些尘封许久的垃圾,被我们清理出来弃置于外。坐下来,我和母亲聊老家的人、故土的情以及那些翻阅数遍的陈谷子烂芝麻。时钟靠近五点,她要起身离开,说敬老院五点开饭,她得按时回去。
敬老院的婆婆们都知道母亲每周末要上我家,她们很是羡慕母亲,儿子离得近,周末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哪怕短暂。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她用力在一张广告纸上画圆圈,一天一个圆圈,画满六个,她就知晓第二天是星期六,她要上儿子做清洁,看孙女。那段美好的时光,母亲每天在熬着,熬着,像将军在等待一场伟大的胜利,熬到每一个星期六。
据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只愿母亲发扬昔日“熬”的精神,拿出“熬”的姿态,越过严寒,喜迎春天。
作者简介:
徐成文,男,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江南中学。已在《读者》《散文》《中国老年》《工人日报》《解放军报》《中国审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