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总有一些刻骨铭心之事,深印于记忆深处,当你闲暇静默之时,便会浮现于脑海,萦绕于心头。这种情怀就像打开了一坛陈年佳酿的美酒,那幽幽飘然的清香之气,总使令人迷醉,令人回味无穷。对我而言,这种弥足珍贵的记忆莫过于童年时代与电影相关的趣事了。
那个时代,天好像总是那么蓝,云好像总是那么白 ,太阳也好像总是悬浮于蓝天白云之间不愿意西坠落下。奶奶呢?她好像总是迈着那双颤颤巍巍的小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去鸡舍收鸡蛋了,去猪圈喂猪仔了,或者是在洗脸盆中洗了把脸,又忙不迭地揭开锅盖看水开了没有。哥哥姐姐呢?他们每天除过上学,便就是背着篮子割猪草了,当时的我呀,也真想不明白,我家的猪呀,竟然是那么能吃,哥哥姐姐每天要割那么多草,可时隔一夜之后,却还是所剩无几。其实我家的猪呀,也就总共两头,一大一小,廋巴巴的。而我呢?每天总是坐在自家的头门墩上,双手托腮,看蓝天,看白云,看太阳沿着村外的西山顶尖慢慢西坠落下,看父母亲何时才能做工回来,走进 家门。因为我明白,只有太阳落山了,父母亲才会收工,才会走进自家的家门。除非,除非晚上放电影。电影,看电影。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我们村子,或者附近相邻的那个村子能够放场电影呀!
相对 那个还没有通电的时代,照明是要靠煤油灯,磨面需要推石磨子,父亲面包母亲每天为了能够挣上生产队里那份廉价得再不能廉价的工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苦辛劳,从不歇息。那个时代,要是能够看上一场电影,那又是件多么令人兴奋,令人陶醉的事情呀!
放电影的消息总是会在放映当天不胫而走,而且很快又会被每个人奔走相告,瞬息间传遍大大小小,相邻近的各个村子。当天下午,生产队也会集体放半天假。饲养员会早早地给牛圈 垫上干土,拉牛上槽,添上草料,把牛喂个尽饱。男人们会放下烟袋,取出压在箱底平时舍不得抽,只有出门应酬人才用得上的半盒纸烟,小心翼翼地别进上衣袋,在镜子前整整衣领,原地转一个圈,乐呵呵地说道:“孩他妈,你看我穿这身咋样?”女人们也会借机烧一锅水,洗头,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给脸上搽上平时舍不得用的雪花膏,换上过年过节才穿几天的“新”衣裳,叮嘱老大,嘱咐老二,让看电影时一定要跟紧大人,免得走失。家有老人的人家,会提前给架子车打饱气,打扫干净车厢,铺上被褥,扶老人舒舒坦坦地坐在车上,车辕一驾,媳妇孩子紧跟其后,一大家人快快乐乐地出发了。孩子们呢,此时早已等不急了,倚在自家的头门框上,不断地催促着自己的父母:快走!快走!又不断地回头仰望,看大路上还有没有已走的人家。
终于上路了,快到放映场了,遥远就看见,漆黑的夜幕之下,有一束耀眼、夺目的灯光正尽情地照耀着四周,使人感到那么神奇,那么迷醉。从母亲口中得知,发出那束耀眼灯光的东西名叫电灯,被电灯照亮的地方就是放映场了。同时,随着一曲“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 的歌声在夜空中骤然响起,我更加坚信,那被灯光照亮的地方就是放映场了。“快走,快走!电影快放映了。”与我们同行的人群中有一人说道。于是,大家不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放映场一般都选择在学校的操场或打麦场,今晚在打麦场。当我跟随母亲一步入打麦场,那盏耀眼、夺目,发射出神奇光线的灯泡便闪现在我的面前。灯泡是横挂在一根小椽上端的,小椽恰栽在打麦场中间,一大群飞蛾正绕着灯泡欢舞不止。这可爱的小椽经过灯光地照射竟显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好像一个英武、刚毅,身穿铠甲的武士一般。小椽旁边放着一个三斗桌,桌子上放的正是放映机,两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正围着放映机忙前忙后,那一定是放映员了。离放映机四五米远的前端,是电影幕布,它是挂在由两根小椽搭成的木架上的。此时的打麦场已黑压压坐满了一麦场人。坐在幕布最近端的多是一些半大孩子,他们有的坐在从家里带来的小凳子上,有的图省事,没带凳子,就屁股底下垫快转,可砖并不是每个小孩都能找下的,这些孩子便跑到麦场旁边的麦秸垛上撕些麦秸往地上一垫,就此坐下。小凳子后面摆放的高凳子,所坐的多是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而放映机和灯泡恰夹在了坐高凳子的人群中间。青年人追求洒脱,也许是出于谦让,他们大多都不愿坐着,把从家带来的凳子都让给了老人和小孩,也就站在了观众群的后面。看一场电影,是附近四五个村乃至七八个村的集齐大集会,平时上工忙,多年的老同学、亲戚,好久都未见面了,借此机会互相之间叙叙旧,拉拉家常,诉诉各自的家长里短。还有一些另类之辈,不知是来得过晚,还是故意想在这大众场合显摆一下,虽然带着凳子,偏偏不往人群里坐,踩着凳子往人群最后端一站,手插裤兜,以显示自己“高人一凳”。再往远处便是停放在麦秸垛边的架子车,和那台“嘟嘟”鳴叫的柴油发电机了。发电机旁,也栽了根小椽,上端绑着的高音喇叭了,那美妙的“洪湖水,浪打浪”便是从这喇叭里传出来的。
聚光灯闪了一下,幕布“哗”地亮了,“洪湖水”也戛然而止,停止了播放。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迅速跑到幕布前,高展五指 ,幕布上马上便映现出五指展开的影子。还有一个特别机灵的孩子,他双手一交,往幕布前一展,一个玲珑可爱的兔子影子便很快映现在幕布之上,“兔子”还不停变换着各种滑稽的动作,惹得观众群里一阵阵捧腹大笑。这一举动很快招来其它孩子的模仿,片刻功夫,幕布上便映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手指影子。“快把手放下,电影快开演了!”观众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闪光灯便再次一闪,“地道战”三个红色的大字即可映现在幕布上面。电影确实开演了,电影场瞬息间便陷入一片寂静,连刚才谁家哭闹的小孩,也识趣地止住了哭声,所有的人都扬起了脖颈,眼巴巴地紧盯着那块能映现人物和图案的幕布。
那一次看电影,起初的过程我还记得清晰,但后来便模模糊糊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在电影开演之后不久,我便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待我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所有的观众都站起身来,蜂拥一片,四散着离去。
“妈,电影?电影呢?”我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开来,站在地下,急切地喊道。
"电影已经演完了。”母亲说。
“电影为什么会演完呢?妈,你咋不叫我呢?呜呜呜......”我哭了起来。
后来,后来又怎么样呢?后来经过母亲地一再劝解和解释,且许诺下一次看电影一定让我醒着,不让我再睡着,我才跟着母亲回到了家。母亲说,临近某个村子又要放电影了,至于哪个村子,放什么电影,她却始终没有说清。
因为有了母亲的那次许诺,我便再一次开始了“看电影”地期盼和等待。也就是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天总是那么蓝,云总是那么白,日子也总是那么枯燥而漫长。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日夜,多少个漫长而苦苦地等待。一天,坐在头门墩的我忽然看见母亲扛着锄头兴冲冲地赶回了家,后面跟着乐呵呵的父亲。
“强娃,放电影了,今晚要放电影了!”母亲高兴地冲我喊道。
“哪个村?啥电影?”我急切地问母亲道。
“上丰地,白莲花。”
确实又要放电影了,这个消息很快也得到了证实,因为生产队已再次放假半天,所有的孩子都奔跑着把这激动人心的消息相互转告。
当疲惫的太阳拖着残存的余晖终于钻进云层,消失在西山顶上之时,期待中的电影也伴随着我欢乐的脚步正一步步趋于现实。上丰地村离我们村七里路,天还未黑之时,我跟着母亲出发了。
“妈,今晚看电影你一定不要让我睡着,哪怕打我,拧我耳朵都行。”
“对,妈今晚一定不让你睡着,让你把电影看完。”
“哦,看电影喽!看电影喽!”我一路小跑着,欢快的童声在通往上丰地的乡间小道上传扬。母亲紧跟其后,嘴角笑得合不拢嘴。
今晚的电影在上丰地小学放映,快到了,上丰地小学的大门已清晰可见。可就在这时,我却看见一伙人竟走出了上丰地小学大门,且很快走到了我和母亲的面前。
“咋啦?不看电影咋往回走呢?”母亲好奇地问那伙人。
“八成是看不成了,发电机坏了,发不下电,我们只好回了。”其中的一个人说道。
“真倒霉,多半年看一场电影,临到头,发电机竟是个坏坏,放映站真是一堆草包。”另一个人附和道。
“啊,那咋办呢?”母亲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却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呜呜呜"又哭了。
片刻过后,母亲给我擦了擦眼泪说道:“既然电影看不成了,那咱们就回吧!”
“不,发电机坏了,不会修吗?也许待一会发电机就修好了,电影重新又放开了。”我含着祈求的目光对母亲说道。
“那好吧!”
母亲拉着我的手继续向学校走去。有一伙人走出了学校大门和我们擦身而过。
“回去吧,没电影了!”有人说道。
母亲脸红了,我则低头无语,我们继续前行。这时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涌出了校门,其中有人骂骂咧咧,还有人唉声叹气,连说上当了。
当我和母亲走进学校操场时,操场里已没有几个人了,倒是停了一台拖拉机。电影幕布已被卸下,仅剩的那几个人正把几个大铁箱往拖拉机上装。我便站在一边看那些人装东西,母亲拉着我的手陪着我。
“小朋友,你咋不回家呢?今晚不放电影,我们要回家了。"一个年轻的叔叔边干活边说道。
“我——我想看看——看看电影是咋放出来的。”我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就好好读书吧!书读好了,什么道理也就懂了;书读好了,进大城市了,也就天天有电影看了。”
车装好了,拖拉机开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操场里只剩下了满脸苦涩的母亲和无知迷茫的我。
多少年后,我长大了,走过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也自认对生活和社会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见解。每当我漫步于城市繁华的街头,目视着闪烁不息的霓虹灯,静坐于柔软舒适的影视大厅,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母亲手拉着我去看电影的情景,想起众多与电影相关的一幕幕往事。
童年呀,童年!你就像家乡门前那条永不停息的小河,清清洌洌,慢慢悠悠,伴随着我成长的足迹一路前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