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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

第六章 战斗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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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胜利者一无所获

海明威抵达基威士特岛时,邦比也来了。邦比已经九岁了,就他的年龄来说,长得是够高够壮的了,他讲法语就像法国本地人一样流畅。圣诞节后要请伊凡.雪普曼做他的家庭老师,同时他可以在这个热带型气候的岛上乐园尽情地玩耍。院子里有四只喂养的小浣熊、一只小袋鼠、十八条金鱼和三只孔雀。不到一哩的地方就可以游泳和钓鱼。宝琳的两个小孩都留在外婆家。当他们的外婆发现他们两个都患了百日咳时,即通知宝琳,于是,宝琳赶紧去匹加特照顾派崔克和汉柯克,邦比则留下来单独与他父亲在一起,这是因他祖父的自杀而单独乘坐火车以来,他与海明威第一次父子二人独处,没有第三者夹在他们中间。

十一月里海明威驾著一辆福特,带著邦比去匹加特与宝琳和两个小儿子会合,以期共度感恩节与圣诞节。他总觉得美国乡村道上驱车真是舒畅,而且有美丽的风景可以浏览,邦比则在他旁边昏昏欲陲,他一路上在猜想鹌鹑该在什么地方觅食,什么地方该是它们出没之处;他这样想主要是在打发时间。这年的秋天他所想的就是狩猎与他那本《午后之死》。他刚收到他叔叔威劳比的死讯。威劳比在中国山西省做传教士,他的专长是医事。再一个月左右就是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自杀四周年的忌辰。而今,他单独与邦比在旅途中,这使他又构思了一篇短篇小说,即是〈父与子〉的腹稿。

他的小说第一次拍成电影的是《战地春梦》,派拉蒙制片,影星有贾利古柏、海伦西施和亚多夫明约。海明威觉得电影拍得不好,令他生厌。他反对那种英雄主义的色彩。当他到达匹加特后,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派金斯。他这样写道:

✽✽✽

海明威先生是个小说作家,战争末期他在义大利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声名不怎么好的普通人;他只是认为在义大利那边比在法国好些,可能比较不容易被打死。他驾驶救护车是他所想做的事;在小营地活动过,却并没有从事过任何英雄气派的活动。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人都知道,一个作家不会打倒一个中量级拳手,除非那个作家碰巧是中量级拳王简奈汤尼……

✽✽✽

他在匹加特为了避免见人,在圣诞节前派金斯来了,他们便一同去猎雁。雁群到堪萨斯稻田上来觅食。海明威这次猎雁耗费了二千三百发子弹,并且他还租了一条船停在怀特河上。派金斯喜欢风景甚过打猎,他大部分的时间便在欣赏景色。

海明威一家在他岳父家后面占了个小房子做为海明威的起居室与工作室。有天小房子起火了,幸好他们在大房子里,只有海明威一些书和打字机因灭火浇水而损坏了。

海明威一家人要离开匹加特不久前,邦比患了流行性感冒,发高烧到达华氏一〇二度,海明威吓得脸色苍白。海明威为他大声诵读派尔的海盗故事,邦比似乎无法集中注意力来听。白天海明威与他岳父家一个家丁去猎鹌鹑,回来时邦比仍是很怪的样子。有人告诉他四十四度就难以活命,而他已远超过这个度数,于是邦比认为自己已活不成了。海明威尽力向他解释华氏温度计与摄氏温度计是不同的。这件事使海明威又构想了一个故事。

海明威带著宝琳和三个孩子又要回到基威士特岛去了。海明威单独开车到维吉尼亚州洛诺克去,他把车寄放在那边而后坐火车到纽约去,汤姆.吴尔芙在那边。海明威与吴尔芙是当时史克瑞布纳出版社的两位大小说家,以前他们从未谋面过,这回派金斯决定为他们安排见面的机会,准备请他们两个一同午餐。由人介绍文艺界作家伙伴,对海明威来说又是一次很刺激的经验。他对吴尔芙最深刻的印象是这个人颇有孩子气。他后来写信给派金斯说,这类天才常像孩子,但也是具有绝对责任感的一种人。他认为汤姆.吴尔芙很有才气,心很细,却不怎么机敏。他暗自揣度,吴尔芙以后的小说大部分都可能由派金斯授意某些概念,而后照他的概念再去构思完成。海明威在纽约逗留的两个星期里也见到了正在追他妹妹卡洛儿的年轻人约翰.嘉得纳,他与卡洛儿是同学,都就读佛罗里达罗林斯大学。海明威以长兄当父的责任感来照顾他的妹妹,他要求卡洛儿毕业之后前往维也纳深造。因此,当嘉得纳请海明威允许他与卡洛儿结婚时,海明威不但不允许,而且威胁嘉得纳说,如果他敢冒犯他妹妹,就要打落他的牙齿。这番话倒刺激嘉得纳也决心前往维也纳深造。

海明威从洛诺克驱车到杰克桑维尔,在那里与宝琳会合再前往基威士特岛。诗人伊凡.雪普曼现在是邦比的家庭教师。回到基威士特岛后,海明威立即恢复了他的创作计画。史克瑞纳杂志陆续刊出他的几个短篇:〈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赌徒、修女与收音机〉。四月中旬,海明威从哈瓦那到了古巴,他在古巴平均每天可钓到一条马林鱼。四、五月之间是那边钓鱼的好季节,在这段时间他一共钓得三十四条马林鱼。他在古巴逗留两个月后,六月里他为新集成的短篇小说集名为《胜利者一无所获》。海明威的虚无主义在这本集子里有充足的表达。虚无主义是从暴力到空虚,这一主题的发挥是在说明争胜者最终必无所获。但在这本集子里,有几篇短篇小说表现了海明威的道德观。他的道德观是“道德不离常情常理”,其中有一篇〈歪种之母〉可作说明。〈歪种之母〉是写一个斗牛士不愿花二十美元安葬他自己亲生的母亲,却在妓女身上一掷千金;他在外面吃喝,朋友为他垫钱付帐,后来这位歪种却怎么样也不肯还朋友的钱。在〈赌徒、修女与收音机〉里,海明威将现代人心灵的空虚数落得极为精彩。现代人因为心灵的空虚,对什么都只有寻求麻醉一途,以求逃避或自我愚弄。海明威认为现代人不管是胜利者也好,失败者也好,他们所争的不是人性问题,而是动物性的层面问题,失败者固然空虚,胜利者也同样空虚,因为动物性的层面问题是随著时间与空间而改变的。失败者与得胜者在未来的时空是无法把持什么的,那必然是一场空。

二、克里曼甲洛山麓

在海明威的小说中,女主角最接近宝琳的是《克里曼甲洛的雪》(电影中译为《雪山盟》)中的海伦。宝琳跟海伦这一型的女人,不像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那样肯为丈夫牺牲。海伦这个角色就暗示了宝琳对她的作家丈夫不但不加以鼓励,反而引导他沉迷于奢侈懒惰的生活中,而使他的天才不能发挥。后来他的第三任太太玛莎也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郎,海明威在他的《第五纵队》里,以桃乐丝那位女主角来影射玛莎是一个缺乏悟性的愚钝女人,说她是个摇著膝盖自我陶醉的自由主义者。宝琳与玛莎都无法与哈德莉抗衡,他越到后来越觉得哈德莉可爱。一九三九年,当海明威与宝琳进行不愉快的离婚手续时,他写信要求哈德莉到一森林游乐区见一次面。然而,这时哈德莉已与保罗.史卡特.摩列尔结了婚,哈德莉只得邀请海明威到他们家里共度圣诞节,海明威拒绝了。他与玛莎婚后不到三年便闹别扭。一九四三年春海明威又写信邀约哈德莉见面,并在信中详述往日欢乐的情景,使哈德莉也非常感怀过去。海明威与宝琳的十二年婚姻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还算愉快,大概是海明威不满宝琳娘家那种金钱优势,故意常常酗酒喧闹来反抗她,这使得宝琳忍无可忍。因此,纵然在一九三七年的某一个晚上,玛莎.吉儿贺恩(后来成为他的第三任太太)没有在酒吧和他相遇,他与宝琳恐也无法挽回。以后的三年,海明威和玛莎住在西班牙,毫无顾忌地旅游恋爱,终于一九四〇年海明威与宝琳办理离婚手续,而与玛莎结婚。海明威与宝琳离婚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说他们之间的性生活无法协调,因为宝琳经过两次剖腹生产后,医生警告不可再怀孕,而宝琳是天主教徒,拒绝采取避孕措施。在这种情形下,性行为是无法协调的,海明威说除了离婚之外,别无选择。海明威与玛莎结婚刚满五年的时候,她便发现海明威除了他的作品外,别无可取的地方。她说海明威是个最不可靠的男人,比一条眼镜蛇还要不可信赖。海明威则说,他的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错误就是与玛莎结合这件事。玛莎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实际上她是一位女作家和记者。一位记者是无法安于家庭生活的,而海明威也同样是一天到晚逗留在外面。海明威有一次对他的弟弟说,玛莎叫他戴绿帽子,他受不了,并且她把这种事写成小说,登在报上。海明威说,玛莎真是一个最狠毒且又具有野心的女人。海明威与玛莎决裂时,玛丽.魏尔雪便补上了。费兹杰罗曾经说过,海明威的每本巨著都需要一个新的女人为它催生。哈德莉使他写了《太阳又依旧上升》;宝琳使他完成《战地春梦》;玛莎使他产生了《战地钟声》。但是玛丽.魏尔雪则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在玛丽之后,海明威只写了《渡河入林》和一些回忆性质的杂文,他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算是他最具创意的艺术架构,却不是与玛丽最热恋的时候写的,所以不算是她催生的。一九四四年海明威与她在伦敦初次见面,那时玛丽是时代杂志的一位女记者,身材小巧,头发金色,面貌秀丽,海明威称她为小美人。她是美国明尼苏达州人。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四日他们结了婚。她做了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后,与海明威平淡度日,悉心照顾他那不平衡的晚年心绪,他们有愉快的时候,也有冲突的时候,但由于玛丽的忍让,冲突总能平息过去。玛丽也曾怀过孕,因为左输卵管破裂而失去婴儿。玛丽是个能干的妻子,管家烹饪之外,常随侍在海明威身边,有如保镳,又为他调酒。海明威曾这样写道:“玛丽是个有耐力的女人,同时她也勇敢、妩媚、机智。她不但看上去令人愉快,与她相处也非常愉快;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妻子。她也是一位优秀的女渔夫,射击百发百中。她游泳行,烹饪好,更是个难得的好调酒师,也是一位伟大的园丁,她又是个业馀的星象家。她醉心于美术研究,她也懂得政治学和经济学。她可以到义大利去当女船夫,也可以到西班牙去做大厦的女管家。她会说完美的非洲话,她常对我说:《杜巴,伊勒,楚巴,杜巴。》意思是说把空酒瓶拿开。当她不在家的时候,整个家比她要他拿开的空酒瓶要空虚。”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的赞美之词。海明威的晚年情绪非常不稳定,常与玛丽争吵,但是她都能忍耐过去,且原谅他的不是,这是使他们的婚姻能延续下去的主要原因。海明威曾这样写道:“玛丽有惊人的遗忘能力,她以最可爱的形式忘记任何人的不是,也许她整个晚上都在与你争吵,但是到了周末她就完全忘记了;她既已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你。”玛丽不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一九五二年十一月感恩节,她写了一张短笺给海明威,上面说,感谢他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对她那么好,没有为别的更年轻漂亮的女人所诱惑。她所谓“更年轻漂亮的女人”指的是谁,海明威知道。那是一位比玛丽年轻将近十岁的义大利女郎,名叫伊凡西契(a. ivancich)。海明威曾经热情地追求过,但失败了。《渡河入林》中的女主角雷妮塔影射的就是她。一九五〇年六月海明威给她最后一封信上说,他会永远爱她,如果她反对他与她通信的话,他以后就不会再写信给她了。玛丽对海明威这件事并不生气,因为她知道十九岁的伊凡西契不会接受海明威的爱。

海明威对女人总具有奇妙的幻想,在伊凡西契之后他又有艳遇了。一九五九年夏天,海明威在西班牙遇见了一位爱尔兰少女,名叫华丽维(valevie),也是十九岁,脸如水蜜桃,有许多雀斑,没有化妆,非常天真。她陪伴海明威在西班牙的那段旅程,难免有肌肤之亲,因为她暂时充当他的旅行秘书。一九六〇年海明威安排华丽维来美国戏剧艺术学院读书。为了避免玛丽知道,并安排了他们秘密通信的方式。方法是她用一个a字母为名写的信寄交给海明威的私人医生,而后由那位医生转交给海明威。其实,海明威根本不用这样做,玛丽早已清楚他的事情,只是不愿追问。晚年的海明威情绪乖戾,玛丽可说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来维系他们的婚姻,不管海明威生前死后,她对他都同样忠贞。在海明威死后,玛丽雇了华丽维来帮忙整理海明威的书稿。后来华丽维嫁给海明威最小的一位当医生的儿子。海明威在他的晚年有玛丽这样一位贤妻,真是幸运。

海明威把对宝琳的反感写入了《克里曼甲洛的雪》这篇小说中。小说中那位垂死的男主角受了一位富婆的诱惑,过著漫无人生目的的生活,使他失去做个完美艺术作家的意志,这正是他与宝琳结合后的写照。海明威后来说,克里曼甲洛象征一座感情与艺术生命的山,他攀登上去后,就像一个战士战斗之后负了重伤,虽然他胜利了,对他来说,面临生命终结的威胁,仍然是一场空虚的感觉和无尽的痛苦。这种心态就像是他从克里曼甲洛的山顶滚落到山脚,弄得遍体鳞伤,垂垂待毙。虽然后来海明威在感情上有了玛莎和玛丽的弥补,他却再也没有爬上克里曼甲洛山顶的热情了,以后的他就像永远停留在克里曼甲洛山麓。

三、稿 酬

一九四〇年,海明威要求派金斯先付给他已经写了一半的小说的稿酬。派金斯满怀希望地付了款。一九三九年,《战地钟声》在百老汇以舞台剧形式上演,使海明威净赚了六千美元版税。派金斯希望海明威的新小说能在八月底交稿,好在十月付梓。史克瑞布纳出版社预定第一版印行十万本,海外版也预定印行这个数目。海明威写信给批评家亚诺德说,《战地钟声》确实花费了我许多心血,损失甚钜──失去了一个妻子(宝琳),耗费了一年半的宝贵生命。现在,他不想谦虚地把自己的骄傲隐而不宣;他认为他这本小说写得非常紧凑不疏,四十三章中一字一句都是经过缜密思考的。

现在他计画与玛莎带三个儿子到太阳谷度假,玛莎在三年后回忆说,这段日子真是称心快乐的时光。那时,她和海明威计画在宝琳同意签离婚证书时立即结婚。她从杰克逊村飞往圣路易城去探望母亲,海明威则同奥图.布鲁斯一起驱车前往他所喜爱的乡村去作越野旅行。抵达太阳谷后他就立即开始工作了,把稿校完后,以颇长的电文告知派金斯有关书中的错误地方。电文中还特别强调某处“绝不能错”,甚至还为排字厂特别列出西班牙文的拼法,并加以说明,首页并特别加上“谨以本书献给玛莎”一语。出版社拿到校稿时,正是海明威的父亲自杀身亡时。海明威对他父亲的自杀不以为怪。他说,当事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自杀常常是很有可能的。他很仔细地向玛莎解释自杀时用枪的法则,他用赤足的脚趾扭动扳机。当那些校稿要赶工时,他真的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大儿子邦比返校之后,他与玛莎带著两个小儿子去猎兔子。派屈克和格雷哥利各猎得八只兔子,海明威和玛莎共猎得将近四百只。由于天雨,使海明威心浮气躁。他听到他的小说要延到十月二十一日才能出书时,他非常生气,因为他可说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在努力赶工,并且以电报改正校稿,电报费用几乎使他破产。他是全心全意的要做个守信用、讲技巧的作家,但出版商竟然延搁了出版的时间,自然使他愤怒了。

玛莎称海明威为“大猪”,当贾利古柏夫妇来太阳谷狩猎度假时,她禁不住把海明威与贾利古柏作一比较。按照海明威的说法,玛莎要他模仿贾利古柏的时麾装束,以显得英俊些。他不同意,他只承认古柏是个诚信的老好人,就像在银幕上所扮演的,友善而不做作。海明威当时说,如果把这本小说拿到好莱坞去,古柏倒是演约丹的适当的人选。海明威也承认古柏的枪法比他好一点,他说,他不如古柏是因为自己酗酒多年。为了要与古柏比个高下,他选择拳击,希望他的体重与经验能罩得住古柏。

天气恶劣时,海明威就得待在屋里看书。他从史克瑞布纳书店买了许多书,其中有吴尔芙的小说《等是有家归不得》,海明威阅后大笑,广告上说这本哈普版的小说是一本成熟的作品。他希望有电影制作人买他的《战地钟声》的版权。有位版权经纪人弗利德,探问海明威这本小说有没有好莱坞代理人,海明威说没有,邀请他到太阳谷来。弗利德飞到盐湖市,搭乘火车,清晨三点在梭尚站下车,抵达太阳谷已是六点。海明威早已起床等候他。海明威请他吃早餐,把打字稿给他看。弗利德花了一天的时间阅读这本书。他非常热心。十月七日,在返家途中,海明威电告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出书时要寄二十五本给导演塞尔兹尼克。这是海明威从《战地春梦》以来第一本真正成功的小说,很可能搬上银幕。

《战地钟声》出版后颇获好评,约翰.张伯伦评为具有醇酒之美;唐诺.亚当斯评为海明威最有深度的小说,尤其他认为约丹与玛利的爱情场面描写得最动人,是美国小说中写得最真切的,远超过《战地春梦》与《太阳又依旧上升》;鲍伯.叟伍德评论这本小说具有稀世美感,且充满了力与粗犷之美;克里夫顿评论说,这本小说是《富有与匮乏》那本小说生命力延续的感受;玛格利特.马歇尔评论说,这本小说开创了海明威小说的新境界与特性。海明威认为那些好的评论是受之无愧,而那些坏的批评则嗤之以鼻。由于好评,一时造成轰动,销路激增。“月之书”经销商销售达十万册,史克瑞布纳出版社除了原来印行的数目之外,另加印十六万册,使得海明威除了从“月之书”取得的版税外,单是史克瑞布纳出版社的稿酬就高达十三万六千美元。九月的坏天气已经过去,十月天气晴朗,海明威收拾行装准备猎雁旅行,同时也猎雉鸡。十一月初,狩猎满载而归。

十一月四日,联合社从迈阿密电告海明威,宝琳已经签字离婚,但是法院判定宝琳对两个孩子有监护权。与宝琳的十三年婚姻虽然告一段落,但他还是感到若有所失,在这段时光里,他完成了七本书,购了游艇“比拉号”,并且在基威士特岛上置产,还远赴非洲狩猎,常往欧洲旅游,在蒙泰纳和威奥明作运动休假,在西班牙过了两年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都是靠他的稿酬来支持的。与宝琳离婚后,他与玛莎立即举行婚礼。这年圣诞节,海明威送给自己和玛莎的圣诞礼物是买下哈瓦那的芬加别墅。由于担心芬加别墅的原主会因为他的《战地钟声》畅销而抬高售价,所以海明威托奥图.布鲁斯去交涉,要奥图不要透露买主的姓名。十二月二十八日,奥图交涉的结果以一万二千五百美元成交。海明威为了庆祝这件事的交涉成功,他们一起前往品纳德里奥省去狩猎鹧鸪,满载而归,回到如今已是他的芬加别墅,海明威这时可谓称心如意,决定要在这座别墅里度过往后的岁月。

他的新居之喜由于左派分子攻击他的新小说而烟消云散。虽然他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准备反击这恶毒的攻击。迈克戈德在《每日工人新闻》的“改变世界”专栏里,攻击海明威是褊狭的个人主义者,心灵极端贫乏。又说,他的小说人物毫无原则,既不懂民主,又不懂共产主义,只为个人的理由而参加西班牙内战,在那几年表现出愚忠的样子。而当他的立场站不稳,西班牙的民主给击垮时,他就逃避责任,一走了之──就像《战地春梦》中的弗烈德力克.亨利所做的一样──“留下一条怨泣、牢骚和口实的尾巴。”

亚尔伐.贝西在《新群众评论》杂志中说,海明威在他的新小说中表现得不但缺乏智慧的深度,也欠缺观念的广度。然而,亲身参加过西班牙内战的第十五军团指挥官韩斯卡尔却说《战地钟声》是一本伟大而真实的小说。另一位指挥官杜兰也说这是一本好小说。海明威认为只要亲身体验过西班牙内战的人都说好,那么,像迈克.戈德和亚尔伐.贝西这些左派激进分子的言论也就不必去理会了。

《战地钟声》使海明威轰动的这一年,就在参加史柯特.费兹杰罗的葬礼后结束了。麦克斯.派金斯写了一封严肃的信给海明威:“我本想打电报给你,但是我想电报可能无法表达清楚,所以没有发。毕竟,费兹杰罗是无疾而终,因为他的心脏病,病发时那么快,那么突然。”费兹杰罗给海明威的最后一封信是谢谢他题赠一册《战地钟声》,他在信中说,这本小说是海明威已有的小说中最好的一本。“我非常嫉妒你,这句话绝无半点讽刺。”费兹杰罗说:“我嫉妒你还有时间来做你想做的事情。”他的嫉妒之言不言而喻。费兹杰罗逝世时,海明威的《战地钟声》销售量高达十八万九千册。

四、东方之旅

一九四一年元月,海明威和玛莎结束了旅行返回纽约,准备远东之行。他们住在兰巴蒂旅社,这家旅社为玛莎所喜爱,他们这时又重新参加社交活动。太平洋联合新闻社的一位代表也是从太阳谷度假回来,劝海明威参加柯林.密勒的舞会。密勒也是在橡树园长大的。一九一九年,密勒曾出席过橡树园高中的集会,海明威曾在那次集会中演讲,展示他那破烂的法兰绒军服。但是,那次集会并不很成功,当密勒开玩笑的要海明威为马克吐温全集签名时,海明威非常生气地走开了。

与杜兰夫妇见面倒是海明威乐于接受的,因为海明威一直认为杜兰是位伟人,是西班牙内战的英雄。在拍摄《战地钟声》时,海明威请杜兰任战争场面的顾问,杜兰引以为荣。

海明威因感染轻微伤寒,在兰巴蒂旅社,卧床数日。病愈后,他的大儿子邦比从学校回来看他。父子一起去看周末剧团,在乔治布朗的健身房练了两次拳。海明威写信给哈德莉,向她报告邦比这次来访的情形,口气照样是那样夸张。他说,邦比已长得像个人了。《战地钟声》的销数节节上升。元月二十七日,他与玛莎搭乘美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洛杉矶。影星贾利古柏夫妇在机场迎接他们,并带他们在好莱坞逛了两天,海明威仍然希望古柏饰演约丹这个角色,但玛利亚这个角色却尚未找到适当的人选。英格丽褒曼在六月湖度假,该湖在六百里外的内华达州边界。弗利德要塞尔兹尼克去说服她来与海明威夫妇见面。元月三十日,塞尔兹尼克与英格丽褒曼开了一整晚的车,从里诺赶上赴旧金山的飞机,在沙克拉曼托街的一家餐馆与海明威夫妇一起用午餐,讨论影片的细节。海明威劝英格丽褒曼剪短头发,露出两只耳朵与书中女主角具有相同形象。其他有关的事项都按照摄影取镜需要讨论到了。

赴远东的行程已安排妥当,他们搭乘的是麦迪森尼亚号轮船。在中国之旅的第一个月,他在香港度过,在那里海明威享有一间豪华套房。虽然中日战争已进行了四年,但这个国际港口仍然可以自由出入。海明威发现那儿一点也没有紧张气氛,那里的食物丰富而味美。快乐谷的赛马照常举行,刺激而热闹。每天都有足球和板球等比赛,周末则有足球联队比赛。

海明威到达后不久就认识了一位军人,又可以作他小说中的主角,那就是摩利斯.柯亨将军。他是在英国的退伍军人,一九二〇年代在中国担任中国的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贴身卫士。柯亨后来在广东当过警察局长,直到一九三八年日本进犯广东为止。他个子矮小、正义凛然、身体强壮、随身携带左轮手枪、说得一口流畅的广东话,而且还会其他的中国方言,英语却仍然保有标准伦敦口音。柯亨把孙中山先生的遗孀宋庆龄女士介绍给海明威认识。柯亨的睿智与对世事的了解,海明威认为可以大书特书。

对海明威来说,香港的魅力无法使他长久耽下去。他计画到作战区去。柯亭劝他去采访第七战区。

海明威发现中国这个国家确实非常奇妙且复杂。第七战区的领域几乎等于一个比利时。他们采访时渡河用拖船或舢舨,上了岸则骑小型蒙古马。这种马宛如一条大狗。这地区的气候非常恶劣,所谓天无三日晴,常常弄得一身湿淋淋,无法经常穿干净的衣服。海明威与军官一起喝米酒,研判地图,他发现中国军官都很坦诚、率直、足智多谋。前线的气氛完全不同于香港英国军官的糜烂生活方式。

海明威与玛莎抵达给日军炸得灰头土脸的重庆时,四月的扬子江两岸正春暖草长。这个中国战时首都重庆有陡峭的街道,有长日不消的浓雾,有围墙,有湿润的石阶。虽然是在艰苦抗日战争中,但那里仍有上等的旅店,美好的食物和热水浴。

中国的米酒不管有没有泡蛇或鸟,都无法满足海明威的渴求。在重庆时,有一天,他听到一位名叫赖豆儿的年轻海军中尉藏有两箱黑市威士忌,是从黑货拍卖市场买来的。他挥著一把钞票,急急赶往扬子江码头一艘停泊在那儿的炮艇上去见那位中尉。赖豆儿不肯开箱,说是要转运他处,欢送会上需要这些威士忌。海明威说:“这真是短视,你不可以错过吻漂亮女孩,尤其不可不饮威士忌……给我半打威士忌,我愿意给你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赖豆儿脑筋动得很快,说:“好呀,我给你六瓶威士忌,你教我六课如何成为作家。”

每教一课赖豆儿就庆幸自己让海明威醉饮几杯威士忌,因而知道许多难得一闻的美国作家秘闻,最后一课更是精彩。海明威说:“老赖,在你写人民之前,必须先学会做个文明人。要做个文明人,就必须懂两件事情:要能饮酒,也要爱惜酒。不要讥笑不幸的人。如果你遭到了不幸,不要去对抗,而是要反击。”最后,海明威似乎是经过一番思考后,劝赖豆儿回家,像他那样饮他的威士忌。

赖豆儿回去后,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发现里面装的是茶水般的东西,其他的也都一样,是拍卖人动了手脚。海明威一星期以前就知道了。然而,他既不讥笑这位不幸的人,也不推卸交易的承诺。赖豆儿二十年来谨记住这个故事。从在重庆的那一天起,他常想起海明威是个文明人。

在这个高城墙,街道满是尘土的古老的重庆市,仍有从西藏来的骆驼商队,这就像许多个世纪以来一样,进展缓慢,冷漠无所表露,几乎使观看的人认为那是千古不变的异俗奇情。

四月中旬,海明威夫妇飞往昆明。日军的飞机每天轰炸昆明。海明威亲眼看到沿滇缅公路的桥梁给日军炸毁,而不知劳苦为何物的中国人很快又把那些桥梁修复了。海明威从昆明辗转回到了香港,玛莎则飞往雅加达。

这时普立兹奖正在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讨论得奖人选,本来选定《战地钟声》的作者可以获得这项殊荣,但是颁奖委员会主席尼古拉斯.布特勒博士反对。不久,海明威在马尼拉得知,一九四〇年普立兹小说奖从缺。

海明威如今已从距家一万八千里之遥,缩短到一万二千里了。他在九龙的最后一个星期感到非常疲乏,他写信告诉麦克斯.派金斯说,他已不常提笔写作小说,只写些新闻稿。飞往马尼拉的飞机非常拥挤,而从马尼拉到关岛,到威克岛,到中途岛,到夏威夷岛,全都是那么拥挤。他在菲律宾停留时,菲律宾作家协会举行的酒会使他懊恼,他以酒醉来应付他们。在关岛他结识巴尔钦,巴尔钦是美国派往中国轰炸日军的飞行员。海明威很欣赏他,因为他曾在挪威和芬兰作过战,飞越过南极和北极地,横渡过大西洋。由于风太大,他们在关岛耽搁下来,他们一起去钓鱼,除了给热带的太阳晒了头以外,他们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在威克岛,海明威的鼻子晒脱了皮,脚踝也肿了起来。飞往中途岛时,行程长而乏味。在火奴鲁鲁,海明威步出飞机,舒展一下横渡太平洋的漫长旅程所忍受的闷气。后来,他记起抵达旧金山时,天气非常晴朗。已是五月底,海湾区一片春天的气息,花朵到处吐艳。他很高兴见到雾中的金门大桥。到此他这次漫长的东方之行可谓已近终站,重回到他自认充满希望与光荣的家园。

五、即兴行径

对海明威来说,元月是命运多舛的新年份的开始,不管是他个人或国家,都必须缓慢地爬过随时要注意各种不幸事件的漫长旅程。首先,他遭遇到纳税的困扰。一九四一年他的总收入是十三万七千三百五十七美元。虽然他有八万五千美元是以特别税率计算,但他的税款仍然很大,于是他向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借了一万五千美元来应付缴税。他发现纳税这件事很不轻松。他说,一个人辛苦了一辈子,结果发现所赚得的财富是要由政府拿去给那些懒散白痴的人把国家卷入战争。

在一九四二年,虽然他偶尔也谈及他的短篇小说写作计画,但文学作品的产量实际上很少。三月初,纽约的皇冠出版社纳特瓦提尔斯来找他,计画出版一套战时作品文集,包括他的《战地春梦》和《战地钟声》在内,想说服海明威编这套书,并且写个序。麦克斯.派金斯很热衷这件事,海明威当时也答应了,但他说要借重约翰汤生和查理瑞尼等人的经验。

另一件事就是《战地钟声》聿尼柯斯编导,将在这年春天开拍。弗利德以请到尼柯斯编导为傲。然而海明威看过剧本后颇有微词。他说,他的小说所以有百万读者,乃是因为故事有动作的连续性,有令人信服的爱情场面,有男女可以誓盟共死的情缘。虽然尼柯斯的编剧在交代动作方面做得不错,但对整个游击队的政治意识却没有弄清楚,并且约丹要为西班牙共和政体奋战到底的原因也说得不清楚。尼柯斯的爱情场面使海明威觉得愚不可忍,同时他所表现的西班牙也是平庸的卡门或墨索里尼那类模式,使海明威非常愤怒。在服装方面尼柯斯设计的红制服,为表现勤王师的尊严,必须换成灰色的与黑色的。海明威不愿自任编剧,但他公开表示,除非前面所提各项错误均能改正,否则他不赞同尼柯斯编导。而他引以为乐的是英格丽褒曼已首肯担任女主角玛利亚这个角色。他自认这本小说的影片拍摄与他的战时小说选集,对美国当时的战事应该有所裨益,所以他也积极推动这两件事。其他的作家也运用本身的声名与才华来鼓吹美国参战,例如史坦贝克就为美国的空军写了《炸毁》这样一本宣传小说。海明威说,他宁可砍掉三个手指也不会写这样一本书。海明威宁愿亲自参战,或是等他的儿子长大,把他送去参战,或把自己所能筹到的钱捐给国家,他绝对不愿写任何官方的宣传文字,除非那具有真实内容──在战时谈真实是不可能的。他曾向约翰.惠勒请求由北美新闻社派他前往前线写战况报导,但为惠勒委婉拒绝。惠勒说在战争最低潮时,前线三军根本不需要战地记者去采访。于是,海明威开始计画返家的行程。

在墨西哥市度假后返回哈瓦那不久,一方面为美国大使馆计画一项支持古巴政府的秘密组织,一方面为皇冠出版社编辑战时小说集。五月,他接到美国大使馆另一项任务,也就是把他的比拉号游艇改装为炮艇,船上要配备受过训练的专业军人,装上大炮与机枪,由海明威指挥,在巴哈马运河及海湾巡逻,假装他们是为美国自然博物馆搜集海产标本,要尽量避免与纳粹潜艇碰头,如情况不得已,当然要灵机应变,勇于奋战。这个任务满足了海明威的拜伦式美梦,他像拜伦当年自购兵舰参加希腊战争一样,所不同的是战后海明威犹健在。比拉号的主要任务是监视敌情。根据比拉号航海日志上所记的几则记事,可以看出在那段时间他们出勤活动的一般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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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二日,赴皮塔葡加托里奥巡逻……五点半返航。

六月十三日,监视任务从清晨两点到七点,黎明前出海巡逻十二浬外,直到天黑。晚八时回航。协助温格斯特赴巴希亚亨达。

六月十四日,监视任务从清晨四点起。天亮后七点半出航巡逻至下午一点;下午四点停泊内港增添补给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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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拉号的例行任务是不遗馀力日夜监视敌情,且能掌握整个海域情况。海明威也偶尔训练他的人员,要求他们把枪炮擦拭干净。他随时都准备牺牲心爱的比拉号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幸运的是在前几个月比拉号一直没有引起纳粹潜艇的注意。

当海明威的两个儿子(与宝琳所生的)在五月中旬来与他共度假期时,玛莎不乐意地说,他们来得不巧。她说她害了恐惧症,正准备藉著为《柯利杂志》作六个星期的巡回采访写稿机会,出去散散心,巡回采访地区为加勒比海一带。虽然她喜欢孩子,也和孩子处得很好,但她与海明威的关系却越来越别扭了。他那些琐碎的任务与一饮几个小时的朋友,使她越来越厌恶。再加上海明威把指挥巡逻艇的作风带到家里来,更是使玛莎受不了。她心想采访回来以后一定要还以颜色。

玛莎终于带著三个黑人仆佣乘坐一艘大帆船走了,留下海明威一个人照管两个儿子。这是自西班牙内战以来,海明威第一次单独与两个儿子相处一段较长的时间,他希望在战争结束前尽量跟孩子住在一起。他训练两个儿子上巡逻艇担任反纳粹潜艇的工作。他相信他的经验能使两个儿子像别人一样担任巡逻的工作。对孩子来说,这是一大乐事。由于日夜监视敌情,他非常不满玛莎不在他身边,且说出忿怒与讽谑的言语。自从他离开宝琳娶了玛莎之后,他常怀念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以填补心灵的空虚。四十三岁生日的晚上他失眠了,回忆与哈德莉在西班牙潘普洛纳庆典上的情景,以及在谢瓦兹瓦德的夏日假期和柯汀纳安匹索地区,在非钓鱼季节去那儿垂钓的事情,禁不住感慨万千。

六、伦敦之行

由于玛莎一去不返,一九四四年开始的前几个月,海明威在哈瓦那的酒吧里宣布说,他要立即乘上骏马去追寻玛莎。因为他已娶她为妻,他几乎决心要跟她横渡大西洋,好好教训她,告诉她,她应该待在家里,也应该接受军事训练。他抱怨说,自从一九四一年以来,他拼命工作,文学作品根本没有写,而自从一九四三年九月以来,他连妻子也没有了,政客的政治意识使他愤怒,他要气炸了。他这样咆哮之后,时常说他要去纽约安排横渡大西洋的行程。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积极进行。元月底他写信给妻子说,他现在对欧洲并没有特别兴趣。他只想找匹诚信可靠的老马骑一骑。

玛莎在三月里回家,要为海明威赴欧洲的事采取积极行动。她认为海明威可以以战争为理由乘坐军机离开古巴。于是,她跟英国驻华盛顿的空军武官达尔商谈。达尔说,海明威不可能坐军用机前往欧洲,因为军用机不会派给非正式的军事人员。但如果海明威以记者身分报导英国皇家空军的功绩,就可以了。海明威接受了这建议,《柯利杂志》社立即安排采访合同,于是海明威夫妇起程赴纽约等候飞机。

海明威喜欢纽约的气氛。达尔有一个晚上在格拉德石东饭店与海明威夫妇及拳击教练乔治布朗一起相聚。他们一起饮香槟。艾里斯.布利格斯也来小聚了一会儿,他见海明威的行李很简便,只带了一把牙刷和一柄梳子,没有带更换的衣服,但却带了两瓶艾酒,这是因为海明威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他的英国朋友由于纳粹潜艇的骚扰,已经很难得到艾酒可饮了。一九三八年跟他在艾布洛河冒险的文生尚安,现在也在纽约,他是向陆军空运部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纽约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海明威。海明威告诉文生尚安说,史坦贝克很欣赏他一九三九年写的《蝴蝶与坦克》那本小说集。文生尚安夫妇在天母卡斯特洛餐馆宴请海明威夫妇时,史坦贝克太太也在席间,稍晚还有约翰.修西来参加这个晚宴。在餐馆的前厅酒吧间看见了约翰.奥赫拉。约翰.奥赫拉那根拐杖是史坦贝克送给他的礼物,材料是黑木,已经非常老旧,但光亮照人。海明威见了这拐杖,就与奥赫拉打赌,赌五十美元将这根拐杖压在自己的头上折断。奥赫拉接受了打赌,于是海明威握住拐杖的两端,中间部分压在自己头上,果然把拐杖折断了,而后他不屑地把折断的两截拐杖抛在一旁。奥赫拉损失了五十美元和拐杖。史坦贝克知道后非常不齿这件事。

玛莎于五月十三日搭上一艘装满炸药的船启程了,她是这艘船上唯一的旅客。海明威继续留在纽约等飞机。五月十四日,星期日,是母亲节,他打电话给小说家鲍威尔,请求要在她东九街的公寓里一起用早餐。他带去一瓶苏格兰酒和一罐芥菜做为礼物,在基威士特岛交往的朋友艾索也同去。艾索在将近正午时离开,海明威则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他与她细嚼火腿三明治和乳酪,不时饮几口酒,直到下午六点。鲍威尔女士的猫躲在布幔后窥视这个满脸胡须的大块头男士。鲍威尔女士笑著说,她的猫看起来活像侦探。海明威责备她说:“别讥笑猫。”特别晃著头以加强他的意思。他又说:“狗喜欢做侦察的工作,因为它们想做你的朋友。猫并不想做朋友,它们要做国王或皇后。”他说这话是有感而发的,因为玛莎离开芬加别墅时,对于特别喜爱的猫毫无留恋之情。下午,鲍威尔想起今天是母亲节,就赶紧打了个电报给她的婆婆。海明威站起来说:“今天是母亲节吗?那么,我也要打个电报给我那头老母狗才对呀!”

五月十七日飞机才接获命令。海明威的行李很简单,他只带了一个手提袋,一个风笛袋和两个长颈瓶子。与他同机的朋友包括女明星朱楚萝伦丝,她带了一打新鲜鸡蛋给她的英国朋友,另外一些人士是海军部门的人。起飞前大家在二十一俱乐部用餐。在飞机上那位女明星的鸡蛋统统打碎了,弄得她整条裙子脏兮兮的,也引起大家的抱怨。

抵达伦敦时海明威一副还乡的神情,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他认为是“可爱的故乡”,他父母都有英国血统,所以他才这样称呼伦敦。据说盟军随时都可能在欧陆反击德军,他们在等候这一天的到来,海明威的房间成了新旧友人聚会之所。玛莎可能还在大西洋上,因为她是乘船来的,费时旷日。伦敦到处都是女人,有的还穿著军装。海明威唯一抱怨的是他的大胡子把她们都吓跑了。二十六年前与海明威在义大利同驾救护车的弗列德.史匹吉尔也在伦敦。多伦多星报的格雷哥里.克拉克也来探望海明威。北美新闻社的通讯记者吴尔孚特常与海明威在一起。还有海明威的弟弟莱契斯托以及其他许多朋友,大家都到了伦敦,常常见面,使海明威觉得十分欢畅。

玛莎在到达伦敦海明威所住的地方之前,她的船停在利物浦,记者告诉她,她丈夫在一次舞会上出了点意外,现住在伦敦市立疗养院,已无大碍,即将复原。得悉这个消息后,玛莎非常忿怒。她立即赶到医院去看海明威。他躺在大床上,双手抱著受伤的头,胡子几乎盖住了整个脸颊,绷带如同阿拉伯的头巾,包住了前额。玛莎大笑说,如果他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一点安慰的话,那他就要大失所望了。海明威非常伤心,几个月来,他所见到的都是他妻子不尽人情的愚行愚言。在医院时,有许多朋友去探望他,其中以老友卡特斯最能使他精神畅爽,几乎使他忘却病痛之苦。五月二十九日,他离开医院。由于脑部受过震荡禁止饮酒,出院后他又开始饮酒。在伦敦那些日子,他讽谑的诙谐并不逗人喜爱,他的朋友只认为他具有演戏的天才,有时他表现得颇具孩子气,这是他一直保有赤子之心的原因。他的粗犷使玛莎最难忍受,他则责备玛莎在他受伤后所表现的冷酷无情。北美新闻社的通讯记者吴尔孚特说,有一次海明威打电话叫楼上的玛莎下来吃晚餐,当她到了楼下时,海明威故意光著身子从浴室出来吓她,果然把她吓得愤怒地哭起来。吴尔孚特叫海明威向她道歉,经过一番劝说后,玛莎才答应再下楼来吃饭。他们一起都到楼上去接玛莎,但他们是在走廊上接到她的。当时他后来的第四任太太玛丽也在,海明威立即要玛丽陪他,而叫吴尔孚特陪玛莎去吃饭。这样海明威与玛莎的关系就越来越恶化了,终于到了不能谅解而离婚。这次伦敦之行,可说是海明威第四度婚姻的启程,从此玛丽在海明威心目中取代了玛莎。

七、战地钟声

一九四一年元月中旬,玛莎从芬兰回来,发现“大猪”──玛莎习惯这样称呼海明威──写作得很有成绩。她才回来几天,他就完成了《战地钟声》第二十三章。为了证明这本小说优异的品质,他先寄两页给派金斯看──也就是第一章的前几段和法西斯党人屠杀场面的描写。由于气候寒冷,使他恢复在被窝里写作的习惯,以保持温暖。虽然他说,在这情况下写作就像一九三七年六月里热得发抖握不稳笔一样,但他还是完成了第二十四章。

他劝派金斯不要把描写屠杀的这一章给容易感染意识形态的孩子看,包括亚尔伐.贝西在内,因为他很快就会取笑修女的宗教信仰,而不是厌弃左派分子的激进行为。二月里天气好转时,他每天早晨工作,在两点钟午餐前喝一点酒,停笔休息时看一会儿书报杂志。下午他常与玛莎打网球,也和那些在西班牙内战时曾支持勤王师的人打。打完球后,他们就喝酒唱歌。他们在哈瓦那组有俱乐部。海明威从朋友那里购得几只公鸡,也参加斗鸡俱乐部。他另外的休闲活动,包括射猎鸟,也每个星期至少有一个晚上在哈瓦那的福乐酒店狂饮。他解释说,狂饮是必要的,这可以振奋他的写作情绪。这种生活方式使玛莎非常不满。二月中的一个星期天,他觉得应该带她出去,不要老给孩子缠住,于是带她去看电影。他开始爱上了苦艾酒,晚餐则是一瓶红酒,夜里休息时要喝一杯伏特加或威士忌酒。虽然喝酒后工作并不顺利,但他却觉得这样很舒坦。他似乎迷信激烈的网球运动有助于疏散血液里的酒精。星期天的晚上,他睡得很好,吃些安眠药以便早点入眠,第二天很早就起来写作。

他已计画写一本比正在写的这一本短些的长篇小说。当这本书的第二十八章完成时,由于数月来太过辛劳而产生排斥作用,不想再往下写了。他告诉派金斯说,如果他要像辛克莱.刘易士写得那样懒散的话,长年下来他可以每天都写五千字。他的做法与辛克莱正好相反,他每天都在修改或重写已写好的部分。正如他向查尔士.史克瑞布纳所解释的,他的写作乃是疾病、邪恶或是著魔。为了快乐他必须写,快乐使写作变成了疾病。他很喜欢这种病。甚至快乐使这种疾病变成了邪恶。由于他希望比别人写得好,因而这种邪恶很快又变成了著魔。又为了保证他的作品在一定水准之上,他一直是把小说的部分手稿先给朋友去品评。他唯一引以为憾的是这时宝琳已不再乐于先读他的小说了,他说宝琳的品评能力最高。《战地钟声》距离完稿尚早,四月底他写完了第三十二章,前十二章早在太阳谷回来后就已写完。三十二章是讽谑的一章,虽然他同情勤王师,但是他对西班牙内战感到愤怒。他在这本小说里写入了许多朋友,有的是用真实姓名,有的则是化名。后来他还与勤王师的指挥官格斯塔伏.杜兰通过信,杜兰已于一九三九年逃往伦敦。四月初,他的《战地钟声》停笔了一段时间,为的是要给格斯塔佛.瑞格勒的《大十字军》写序,这是瑞格勒一本自传体的小说,内容是有关国际军团在西班牙作战的情形。为了避开访客以完成预定的工作,海明威常到距离哈瓦那三里路远的一处蔗田农舍去写作。瑞格勒的《大十字军》多少有些影响海明威的《战地钟声》里某些西班牙内战期的人物描写,海明威也承认这一点。他为瑞格勒的小说写完序后病了五天。到了四月二十日,他把序寄出,完成了第三十五章。五月里,他的两个儿子邦比与派屈克来哈瓦那小住,把起居室弄得一塌糊涂,玛莎一向看惯了整洁的房间,这使她非常懊恼。尤其是那些政治新闻与纳税又增加了之类的消息特别使她情绪暴躁。她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决心前往欧洲,离开哈瓦那的芬加寓所。海明威为自己的工作所系,无暇理睬玛莎的情绪,于是玛莎收拾东西,前往纽约住了一个月。

六月下旬,她带她的母亲从纽约回来,海明威向她保证说这本小说即将完稿。他发誓,在这本小说未完稿之前不理发,不修边幅。七月一日,他电告派金斯:炸桥事件结束了这本小说,也是我去找理发师的时候了。完稿的这天,他走在哈瓦那这座古老城市的人行道上,遇见了周诺斯和一名叫道格拉斯.贾柯布斯的人,他说他很想让周诺斯读读他的新小说。他们在福乐利迪达餐馆午餐。虽然海明威与周诺斯的政治观点不同,但午餐还是吃得很愉快,一直吃到四点。突然间,餐馆的门“砰”的一声响起,玛莎冲了进来。贾柯布斯说:“她显然大怒,没有隐藏愤怒的神色。”原因是海明威答应两点钟与她和她母亲相聚。海明威喃喃自语,像是向玛莎抱歉,但玛莎耸耸肩膀,叫道:“你可以不理我,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母亲。”海明威付了帐单,连声道歉,乖乖地跟在玛莎身后走了出去。

虽然纪念完稿的理发仪式是做了,然而四十三章与最后一章仍有一些问题。在他四十一岁的生日前一个星期,他修改了最后二个章节,而后交付打字,等著把打字稿送往纽约。七月底,热浪袭人,赴纽约的火车里热得像个烤炉。到了纽约,他住在一家小旅店里,距离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很近。时报书评的鲍伯凡吉岱,在旅店里看见他穿了一件没有扣钮扣的睡衣,室内还有一位精力旺盛的人,原来那就是勤王师的指挥官杜兰。杜兰最近娶了一位美国太太邦蒂,迁到了美国。杜兰很有礼貌地听海明威与鲍伯凡吉岱谈话,海明威有时也翻译几句给杜兰听。当杜兰出去打电话时,海明威对鲍伯凡吉岱说,他写作这本小说时,常从杜兰那儿取得资料。杜兰说海明威这本小说写得非常完美。按理海明威是没有资格来写一本关于西班牙人的小说的,但有一位西班牙内战的领袖之一来协助,倒也还说得过去。他请杜兰校对,要看看西班牙人对他所写有关西班牙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杜兰说他愿意校对,部分是由于好奇。他对海明威的西班牙文没有什么印象,但对这本小说却很保守地说,写得很感人。

这年八月二十六日,海明威从哈瓦那邮寄出一百二十三页校样,这些页数是出版社方面建议要修改的,海明威把爱情的部分场景加以修改,以应出版社的要求。但是他修改得不多,并且反驳他们的观点。他修改了他的收场白。他解释说,他原来的动机就像一个好水手,把船上的东西整理得有条不紊。而今他在这本小说的结尾是约丹躺在森林中的松叶地上,就像他在第一章的首句所写的一样,在那儿躺了六十八个小时,这本小说是以回龙式的布局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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