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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别典 [标点本]

春秋别典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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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薛虞畿撰

鲁哀公元年丁未,在位二十七年。周敬王二十六年,

越王降吴。元年,吴夫差伐越,报檇李,登舟迳去,终不返顾。越王夫人乃据船哭,顾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因哭而歌之曰:「仰飞鸟兮乌鸢,陵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辜兮谴天。𬳳𬳳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又哀吟曰:「彼飞鸟兮鸢乌,已回翔兮翕苏。心在专兮素虾,何居食兮江湖。回复翔逝,飏去复返兮。于乎!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终未遇兮何幸,离吾国兮去吴。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岁遥遥兮难拯,冤悲疼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顾我乌兮如鸟,身翔翔兮矫翼。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越王闻夫人怨歌,心中内恸,乃曰:「孤何忧?吾之六翮备矣。」楚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谓子期曰:「雨十日,甲辑而兵聚,吴人必至,不如备之。」乃为阵,阵未成而吴人至,见楚阵而反。左史曰:「吴反复六十里,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将三十里击之,必可败也。乃从之,遂破吴军。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按史记:「哀二年,孔子如蔡,吴救蔡,迁于州束。」又云:「定公十三年甲辰,乃陈闵公六年,孔子适陈,居环堵之内,席三经之席,七日不食,藜藿不糁,弟子皆有饥色,读诗书治礼不休。子路进见曰:凡人为善者,天报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以祸。今先生积德行为善久矣,意者尚有遗行乎?奚居隐也?孔子曰:由,来,汝坐,吾语汝。子以夫知者为无不知也,则王子比干何为剖心而死?子以谏者为必听也,伍子胥何必抉目于吴东门?子以廉者为必用乎?伯夷、叔齐何为饥死于首阳山之下?子以忠者为必用乎?则鲍庄何为而肉枯,荆公子高终身不显,鲍焦抱木而立枯,介子推登山焚死。故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众矣,岂独丘哉!贤不肖者,才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有其才不遇其时,虽才不用;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舜耕历山而陶于河畔,立为天子,则其遇尧也;傅说负壤土,释版筑,而立佐天子,则其遇武丁也;伊尹,有莘氏媵臣也,负鼎俎调五味而佐天子,则其遇成汤也;吕望行年五十,卖食于棘津,行年七十,屠牛朝歌,行年九十,为天子师,则其遇文王也;管夷吾束䌸胶目,居槛车中,自车中起为仲父,则其遇齐桓也;百里奚自卖取五羊皮,伯氏牧牛以为卿大夫,则其遇秦穆公也;沈尹名闻天下,而让孙叔敖,则其遇楚庄王也;伍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益衰也,前遇阖庐,后遇夫差也。夫骥厄盐车,非无骥状也,世莫能知也。使骥得王良造父,骥无千里之足乎?芝兰生深林,非为无人而不香。故学者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也,忧不衰也。此知祸福之始而心不惑也。圣人之深念,独知独见。舜亦贤圣矣,南面治天下,唯其遇尧也。使舜居桀纣之世,能自免刑戮可也,又何官得治乎?夫桀杀关龙逢,而纣杀王子比干,当是时,岂关龙逢无知而比干无惠哉?此桀纣无道之世然也。故君子疾学,端行修身,以须其时也。

孔子遭难陈蔡之境,绝粮,弟子皆有饥色。孔子歌两柱之间,子路入见曰:「夫子之歌礼乎?」孔子不应,曲终而曰:「由,君子好乐而无骄也,小人好乐而无慑也,其谁知之?子不知我而从我者乎?」子路不悦,援干而舞,三终而出。至七日,孔子修乐不休,子路愠见曰:「夫子之修乐,时乎?」孔子不应,乐终而曰:「由,昔者齐桓霸心生于莒,勾践霸心生于会稽,晋文霸心生于骊氏,故居不幽则思不远,身不约则智不广,庸知而不遇乎?」于是兴,明日免于厄。子贡执辔曰:「二三子从夫子而遇是难也,其不可忘已。」孔子曰:「恶!何言也?语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医。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人也。吾闻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汤困于吕,文王困于羑里,秦穆公困于殽,齐桓公困于长勺,勾践困于会稽,晋文困于骊氏。夫困之为道,从寒之及煖,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之也。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圣人所与之难言信也。

书曰: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季桓子问曰:「此何谓也?」孔子曰:「古之王者,臣有大功,死则必祀之于庙,所以殊有绩,劝忠勤也。」盘庚举其事以励其世臣,故称焉。桓子曰:「天子之臣有大功者,则既然矣。诸侯之臣有大功者,可以如之乎?」孔子曰:「劳能定国,功加于民,大臣死难,虽食之公庙可也。」桓子曰:「其位次何如?」孔子曰:「天子诸侯之臣,生则有列于朝,死则有位于庙,其序一也。」

季桓子以粟千钟饩孔子,孔子受之而不辞,既以颁门人之无者。子贡进曰:「季孙以夫子贫,故致粟,夫子受之而以施人,无乃非季孙之意乎?」孔子曰:「何也?」对曰:「季孙以为惠也。」子曰:「然。吾得千钟,所以受而不辞者,为季孙之惠,且以为宠也。夫受人财不以成富,与季孙之惠于一人,岂若惠数百人哉?」鲁季孙有丧,孔子吊之,入门而左,客次也,主人以璠玙收,孔子经庭而趋,历级而上,曰:「以宝玉收,犹之弃骸中原也。经庭历级,非礼也。虽然,以救过也。」

孔子见季康子,康子立在三年,康子未说,孔子又见之。宰予曰:「吾闻之夫子曰:王公不聘不动。今吾子之见司寇也,小数矣。」孔子曰:「鲁国以众相陵,以兵相暴之日久矣,而有司不治,聘我者孰大乎于是。」鲁人闻之曰:「圣人将治,可以不先自为刑罚乎?」自是之后,国无争者。孔子谓弟子曰:「违山十里,蟪蛄之声,犹尚存耳,政事无如膺之矣。」古之鲁俗,涂门之闾,罗门之罗,收门之渔,独得于礼,是以孔子善之。夫涂门之闾,富家为贫者出;罗门之罗,有亲者取多,无亲者取少;收门之渔,有亲者取巨,无亲者取少。鲁有父子讼者,康子曰:「杀之。」孔子曰:「未可也。夫民不知子父讼之不善者久矣,是则上过也。上有道,是人亡矣。」康子曰:「夫治民以孝为本,今杀一人以戮不孝,不亦可乎?」孔子曰:「不孝而诛之,是虐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诛也;狱讼不治,不可刑也。上陈之教,而先服之,则百姓从风矣;躬行不从,而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夫二仞之墙,民不能逾;百仞之山,童子升而游焉,陵迟故也。今世仁义之陵迟久矣,能使民弗逾乎?诗曰:俾民不迷。昔者,君子导其百姓不使迷,是以威厉而不主,刑错而不用也。」于是从者闻之,乃请舍讼。

季孙好士,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廷,而季孙适解有过失而不能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已,相与怨之,遂杀季孙。故君子去泰去甚。

季孙之治鲁也,众杀人而必当其罪,多罚人而必当其过。子贡曰:「暴哉治乎!」季孙闻之曰:「吾杀人必当其罪,罚人必当其过,先生以为暴,何也?」子贡曰:「夫奚不若子产之治郑?一年而负罚之过省,二年而刑杀之过亡,三年而库无拘人。故民归之如水就下,爱之如孝子敬父母。子产病将死,国人皆吁嗟曰:谁可使代子产死者乎?及其不免死也,士大夫哭之于朝,商贾哭之于市,农夫哭之于野,哭子产者皆如丧父母。今窃闻夫子疾之时则国人喜,活则国人皆骇,以死相贺,以生相恐,非暴而何哉?赐闻之,托法而治谓之暴,不戒致期谓之虐,不教而诛谓之贼,以身胜人谓之责。责者失身,贼者失臣,虐者失政,暴者失民。且赐闻居上位行此四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于是季孙稽首谢曰:「谨闻命矣。」

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子之赐,丘之道几于废也。」

孔子侍坐于季孙,季孙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马,其与之乎?」孔子曰:「吾闻君取于臣谓之取,不曰假。」季孙悟,告宰曰:「自今以往,君有取谓之取,无曰假。」故君子正假马之名,而君臣之义定矣。

夫子自陈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夫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夫子,其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遇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也耶?」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卫灵公闻夫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夫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乃不伐蒲。

陈惠公大城,因起陵阳之台,未终而坐法死者数十人,又执三监吏。孔子适陈,闻之,见陈侯,与俱登台而观焉。孔子曰:「美哉斯台!自古圣王之为城台,未有不戮一人而能致功若此者。」陈侯默然而退,遽窃赦所执吏。既而见孔子,问曰:「昔周作灵台,亦戮人乎?」答曰:「文王之兴,附者六州。六州之众,各以子道来,故区区之台,未及期日而已成矣,何戮之有乎?夫以小小之众,能立大大之功,惟君耳。」

田饶事鲁哀公而不见察。田饶谓哀公曰:「臣将去君,黄鹄举矣。」公曰:「何谓也?」曰:「君独不见夫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抟距者,武也;抟,作傅。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虽鸡有此五者,君犹日瀹而食之者何?以其所从来近也。夫黄鹄一举千里,止君园池,食君鱼鳖,啄君菽粟,无此五者,君犹贵之,以其所从来者远也。臣请黄鹄举矣。」公曰:「止!吾将书子之言也。」田饶曰:「臣闻食其食者,不毁其器,荫其树者,不折其枝。有士不用,何书其言为?」遂去之燕。燕立以为相。三年,燕政大平,国无盗贼。公闻之,慨然太息,为之避寝三月,抽损上服,曰:「不慎其前而悔其后,何可复得?」

六年戊子,田乞请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幸来会饮。」饮次,乞盛阳生橐中,置坐中央,发橐出阳生,曰:「此乃齐君也。」大夫皆伏谒。将与大夫盟而立之。鲍牧醉,乞诬大夫曰:「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鲍牧怒曰:「子忘景公之命乎?」诸大夫相视欲悔。阳生前顿首曰:「可则立之,否则已。」鲍牧恐祻起,乃复曰:「皆景公子也,何为不可?」乃与盟,立阳生,是为悼公。

楚惠王食寒菹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入见,问曰:「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菹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法废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国闻也。谴而行其诛乎,则庖宰食监,法皆当死,心又不忍也。故吾恐蛭之见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臣闻天道无亲,唯德是辅。君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夕也,惠王之后蛭出,故其久病心腹之疾皆愈。天之视听,不可不察也。七年,立。

宋围曹,不拔。七年,宋围曹。司马子鱼谓君曰:「文王伐崇,崇军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有所缺乎?胡不退修德无阙而后动?」八年,宋灭曹。

子贡见太宰嚭。太宰嚭问曰:「孔子何如?」对曰:「臣不足以知之。」太宰曰:「子不知,何必事之?」对曰:「惟不知,故事之。夫子其犹夫山林也,百姓各足其材焉。」太宰嚭曰:「子增夫子乎?」对曰:「夫子不可增也。夫赐其犹一累壤也,以一累壤增太山,不益其高,且为不智。」太宰曰:「然则子有所酌也?」对曰:「天下有大尊,而子独不酌焉,不识谁之罪也?」七年,吴征百牢,康子使子贡见太宰嚭,或此其时也。

齐攻鲁,子贡见哀公,请求救于吴。公曰:「奚先君宝之用?」子贡曰:「使吴责吾宝而与吾师,是不可恃也。」于是以杨干、麻觔之弓六往。子贡谓吴王曰:「齐为无道,欲使周公之后不血食。且鲁赋五百,邾赋三百,不识以此益齐,吴之利欤非欤?」吴王惧,乃兴师救鲁。诸侯曰:「齐伐周公之后,而吴救之。」遂朝于吴。十一年,见传。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池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郤,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奈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夫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乃使子贡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勾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日夜焦唇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于数战,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也。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其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弊,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应?」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銕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许诺,乃谢越王。于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办不可以胜敌。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奈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潢池之上。晋、吴争强,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交战。艾陵在哀十一年,杀子胥在艾陵还后。卫孔文子将攻太叔疾,问策于孔子,辞不知退,命载而行,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乃归鲁,作丘陵之歌曰:「登彼丘陵,峛崺其阪。仁道在迩,求之若远。遂迷不复,自婴屯蹇。喟然四顾,题彼太山。郁确其高,梁甫四连。枳棘充路,陟之无缘。将伐无柯,患滋蔓延。惟以永叹,涕泪潺湲。」然终不能用,夫子亦不仕。十一年,

吴王欲从民饮酒,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我下清冷之渊,化为鱼。天帝曰:鱼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贱臣也。白龙不化,豫且不射。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其有豫且之忧矣。王乃止。

越大饥,范蠡曰:「吴甚富,王少年智寡,好须臾之名,不顾后患,王卑辞请籴,食可得也。」越王乃使人请于吴,吴王将与之。子胥曰:「吴、越,仇雠之国也,非吴丧越,越必丧吴。若燕、齐、秦、晋,岂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阨以有吴哉?不若勿与而攻之。且夫饥代事,犹渊之与阪,谁国无有?」王曰:「义兵不攻服,仁者食饥饿。不仁不义,虽得十越,吾不为也。」遂与之。三年,吴亦饥,请于越,弗许,乃攻之,夫差为禽。案哀十一年,吴杀子胥;十二年,会橐皋;十三年,越入吴。然则越饥在哀九年间。

勾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勾践曰:「善。」

吴王欲伐楚,告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于其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是?」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跗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皆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后之患也。」吴王曰:「善。」乃罢兵。

西施,美妇人也,居苧萝山若邪溪之西,故曰西子。鬻薪浣沙,为世绝色。尝病心而颦,其里之丑妇见而美之,亦捧心而颦。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越王得之,厚饰以罗縠,教以容步学服,而使范蠡献之于吴王。吴王大说。子胥谏曰:「不可,王勿受也。臣闻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王不听,遂受之。

子胥数谏,吴王不听,将杀之。子胥归,谓被离曰:「吾贯弓接矢于郑楚之界,越度江淮,自致于斯。前王听从吾计,破楚见凌之雠,欲报前王之恩,而至于此。吾非自惜,祻将及尔。」被离曰:「忠谏不听,自杀何益?何如亡乎?」子胥曰:「亡臣安往?」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按传,吴杀子胥在十一年。

吴王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子胥仰天叹曰:「嗟夫!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我墓上以梓,令可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吴王谓被离曰:「汝尝与子胥论寡人之短。」乃髡被离而刑之。王孙骆闻之,不朝。王召而问曰:「子何非寡人而不朝乎?」骆曰:「臣恐耳。」曰:「子以吾杀子胥为重乎?」骆曰:「大王气高,子胥位下,王诛之,臣命何异于子胥?臣是以恐也。」王曰:「非听宰嚭以杀子胥图寡人也。」骆曰:「臣闻人君者,必有敢谏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臣。」吴王心中悷然,悔杀子胥,岂非宰嚭之谗子胥而欲杀之?骆曰:「不可。王若杀宰嚭,此为二子胥也。」于是不诛。

哀公问孔子曰:「寡人生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孔子避席曰:「吾君之问,乃圣君之问也。丘小人也,何足以言之。」哀公曰:「否。吾子就席,微吾子,无所闻之矣。」孔子就席曰:「然。君入庙门,升自阼阶,仰见榱栋,俯见几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则哀将安不至矣。君昧爽而栉冠,平旦而听朝,一物不应,乱之端也。君以此思忧,则忧将安不至矣。君平旦而听朝,日昃而退,诸侯之子孙,必有在君之门庭者。君以此思劳,则劳将安不至矣。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之四郊,亡国之墟,列必有数矣。君以此思惧,则惧将安不至矣。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安不至矣。夫执国之柄,履民之上,懔懔乎以腐索御奔马。易曰:履虎尾。诗曰:如履薄冰。不亦危乎?」哀公再拜曰:「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孔子在哀公朝,乃告老之日也。凡公有问,宜于此时,故并附于此。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乎?」孔子对曰:「有之。」哀公曰:「何为其不博也?」对曰:「为其有二乘。」公曰:「有二乘则何为不博也?」对曰:「为行恶道也。」哀公惧焉。有间,曰:「若是乎君子之恶恶道之甚也。」对曰:「恶恶道不能甚,则其好善道也亦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之也亦不能甚。诗云: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悦。诗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公曰:「善哉!吾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微孔子,吾焉闻斯言哉?」孔子御坐于哀公,哀公赐之桃与黍,哀公请用,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揜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饭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也,祭先王为上盛。果窳有六,而桃为下,祭先王不得入庙。丘闻之也,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窳之下,是从上雪下也。丘以为妨义,故不敢以先于宗庙之盛也。」

哀公问政于孔子,对曰:「政有使民富且寿。」哀公曰:「何谓也?」孔子曰:「薄赋敛则民富,无事则远罪,远罪则民寿。」公曰:「若此,则寡人贫矣。」孔子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

哀公问取人,孔子曰:「无取健,无取佞,无取谗。健,骄也;佞,谄也;谗,诞也。」故弓调然后求劲焉,马服然后求良焉,士信悫然后求智焉。士不信焉又多智,譬之豺狼,其难以身迎矣。书曰:为虎傅翼。不亦殆哉!

哀公问于孔子曰:「当今之时,君谁贤?」对曰:「卫灵公。」公曰:「吾闻之,其闺门之内,姑姊妹无别。」对曰:「臣观于朝廷,未观于堂陛之间也。灵公之弟曰公子渠牟,其智足以治千乘之国,其信足以守之,而灵公爱之。又有士曰王林,国有贤,必进而任之,无不达也,不能达,退而与分其禄,而灵公尊之。又有士曰庆足,国有大事,则进而治之,无不济也,而灵公说之。史䲡去卫,灵公邸舍三月,琴瑟不御,待史䲡之入也而复入。臣是以知其贤也。」

哀公问于孔子曰:「鄙谚云:莫众而迷。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于下。今群臣无不一辞同轨乎季孙者,举鲁国尽化为一,君虽问境内之人,犹之不免于乱也。」

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𫕥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梅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君人乎?」哀公问于孔子曰:「有智者寿乎?」孔子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人自取之。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佚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少以犯众,弱以侮强,忿怒不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死者,非命也,人自取之。诗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此之谓也。

公父文伯仕于晋,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此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弗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既而夫子闻之,曰:「季氏之妇尚贤哉!」子路愀然对曰:「夫子亦好人之誉己乎?夫子死而不哭,是不慈也。何善尔?」子曰:「怒其子之不能随贤,所以为尚贤者,吾何有焉?其亦善此而已矣。」文伯,康子从兄弟,与同时。

春秋别典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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