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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学

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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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品内容

一般讨论文学的人大半侧重好的文学作品,不很注意坏的文学作品,所以导引正路的话说得多,指示迷途的话说得少。刘彦和在文心雕龙里有一篇指瑕,只谈到用字不妥一点。章实斋在文史通义里有一篇古文十弊,只专就古文立论,而且连古文的弊病也未能说得深中要害,例如讥刺到“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之类好袭头衔的毛病,未免近于琐屑。嗣后模仿古文十弊的文章有张鸿来的今文十弊(见北平师大月刊第十三期)和林语堂的今文八弊(见人间世第二十七期),也都偏从文字体裁和文人习气方面著眼,没有指出文学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我以为文学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是低级趣味。所谓“低级趣味”就是当爱好的东西不会爱好,不当爱好的东西偏特别爱好。古人有“嗜痂成癖”的故事,就饮食说,爱吃疮疤是一种低级趣味。在文学上,无论是创作或是欣赏,类似“嗜痂成癖”的毛病很多。许多人自以为在创作文学,或欣赏文学,其实他们所做的勾当与文学毫不相干。文学的创作和欣赏都要靠极锐敏的美丑鉴别力,没有这种鉴别力就会有低级趣味,把坏的看成好的。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毛病。

在这两篇文章里我想把文学上的低级趣味分为十项来说。弊病并不一定只有十种,我不过仿章实斋古文十弊的先例,略举其成数而已,其馀的不难例推。我把我所举的十种低级趣味略加分析,发现其中有五种是偏于作品内容的,另外五种是偏于作者态度的。

本篇先说关于内容方面的低级趣味。本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内容与形式构成不可分析的和谐的有机整体。如果有人专从内容著眼或专从形式著眼去研究文学作品,他对于文学就不免是外行。比如说崔灏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移舟暂相问,或恐是同乡,”一首短诗,如果把内容和形式拆开来说,那女子攀问同乡一段情节(内容)算得什么?那二十字所排列的五绝体(形式)又算得什么?哪一个船码头上没有攀问同乡的男女?哪一个村学究不会胡诌五言四句?然而长干行是世人公认的好诗,它就好在把极寻常的情节用极寻常的语言表现成为一种生动的画境,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见其情。这是一个短例,一切文学作品都可作如此观。但是一股人往往不明白这个浅近的道理,遇到文学作品,不追问表现是否完美,而专去问内容。他们所爱好的内容最普遍的是下列五种:

第一是侦探故事。人生来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识的寻求,学问的讨探,以及生活经验的尝试都由这一点好奇心出发。故事的起源也就在人类的好奇心。小孩子略懂人事,便爱听故事,故事愈穿插得离奇巧妙,也就愈易发生乐趣。穿插得最离奇巧妙的莫过于侦探故事。看这种故事有如猜谜,先有一个困难的疑团,产生疑团的情境已多少埋伏著可以解释疑团的线索,若隐若现,忽起忽没,旧线索牵引新线索,三弯九转,最后终于转到答案。在搜寻线索时,“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种乐趣;在穷究到底细时,“一旦豁然贯通”更是一种乐趣。贪求这种乐趣本是人情之常,而且文学作品也常顾到要供给这种乐趣,在故事结构上做工夫。小说和戏剧所尝讲究的“悬揣与突惊”(suspense and surprise)便是侦探故事所赖以引人入胜的两种技巧。所以爱好侦探故事本身并不是一种坏事,在文学作品中爱好侦探故事的成分也不是一种坏事。但是我们要明白,单靠寻常侦探故事的一点离奇巧妙的穿插绝不能成为文学作品,而且文学作品中有这种穿插的,它的精华也绝不在此。文学作品之成为文学作品,在能写出具体的境界,生动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满足理智,尤其要感动心灵。这恰是一般侦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尔摩斯侦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们有如解数学难题和猜灯谜,所打动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错误就在把这一类故事不但看成文学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学作品,废寝忘餐,手不释卷,觉得其中滋味无穷。他们并且拿读侦探故事的心理习惯去读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第一要问它有没有好故事,至于性格的描写,心理的分析,情思与语文的融贯,人生世相的深刻了解,都全不去理会。如果一种文学作品没有侦探故事式的穿插,尽管写得怎样好,他们也尝不出什么味道。这种低级趣味的表现在一般读者中最普遍。

其次是色情的描写。文学的功用本来在表现人生,男女的爱情在人生中占极重要的位置,文学作品尝用爱情的“母题”,本也无足深怪;一般读者爱好含有爱情“母题”的文学作品更无足深怪。不过我们必须明白一点重要的道理。爱情在文艺中只是一种题材,像其它题材一样,本身只像生铜顽石,要经过镕炼雕琢,得到艺术形式,才能成为艺术作品。所以文艺所表现的爱情和实际人生的爱情有一个重要的分别,就是一个得到艺术的表现,一个没有得到艺术的表现。西厢记里“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几句所指的是男女交媾。普通男女交媾是一回事;这几句词却不只是这么一回事,它在极淫猥的现实世界之上造成另一个美妙的意象世界。我们把这几句词当作文艺欣赏时,所欣赏的并不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实,而是根据这件事实而超出这件事实的意象世界。我们惊赞这样极平凡的事实表现得这样美妙。如果我们所欣赏的只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实,那末,我们大可以在实际人生中到处找出这种欣赏对象,不必求之于文艺。这个简单的说明可以使我们明白一般文艺欣赏的道理。我们在文艺作品中所当要求的是美感,是聚精会神于文艺所创造的意象世界,是对于表现完美的惊赞;而不是实际人生中某一种特殊情绪,如失恋,爱情满意,穷愁潦倒,恐惧,悲伤,焦虑之类。自然,失恋的人读表现失恋情绪的作品,特别觉得痛快淋漓。这是人之“常情”,却不是“美感”。文艺的特质不在解救实际人生中自有解救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饥渴,它不应以刺激性欲或满足性欲为目的,我们也就不应在文艺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或满足。但是事实上不幸得很,有许多号称文艺创作者专在逢迎人类要满足实际饥渴一个弱点,尽量在作品中刺激性欲,满足性欲;也有许多号称文艺欣赏者在实际人生中的欲望不能兑现,尽量在文学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和满足。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风行,就因为这个缘故。这种低级趣味的表现在“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中最为普遍。

第三是黑幕的描写。拿最流行的小说来分析,除掉侦探故事与色情故事以外,最常用的材料是社会黑幕。从前上海各报章所尝披露的黑幕大观之类的小说(较好的例有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来目睹之怪现状)颇风行一时,一般人爱看这些作品,如同他们打开报纸先看离婚案,暗杀案,骗案之类新闻一样,所贪求的就是那一点强烈的刺激,西方人所说的sensation。本来社会确有它的黑暗方面,文学要真实地表现人生,并没有把世界渲染得比实际更好的必要。如果文艺作品中可悲的比可喜的情境较多,唯一的理由就是现实原来如此,文学只是反映现实。所以描写黑幕本身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欧洲文学向推悲剧首屈一指,近代比较伟大的小说也大半带有悲剧性;这两类文学所写的也还可以说都是黑幕,离不掉残杀,欺骗,无天理良心之类的事件。不过悲剧和悲剧性的小说所以崇高,并不在描写黑幕,而在达到艺术上一种极难的成就,于最困逆的情境见出人性的尊严,于最黑暗的方面反映出世相的壮丽。它们令我们对于人生朝深一层看,也朝高一层看。我们不但不感受实际悲惨情境所应引起的颓丧与苦闷,而且反能感发兴起,对人生起一种虔敬。从悲剧和悲剧性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出艺术点染的功用。大约情节愈惨酷可怕,艺术点染的需要也就愈大,成功也就愈难。所以把黑幕化为艺术并不是一件易事。如果只有黑幕而没有艺术,它所赖以打动读者就是上文所说的那一点强烈的刺激。我们在作品中爱看残酷,欺骗,卑污的事迹,犹如在实际人生中爱看这些事迹一样,所谓“隔岸观火”,为的是要满足残酷的劣根性。刑场上要处死犯人,不是常有许多人抢著去看么?离开艺术而欣赏黑幕,心理和那是一样的。这无疑地还是一种低级趣味

第四是风花雪月的滥调。古代文艺很少有流连风景的痕迹,自然通常只是人物生活的背景,画家和文人很少为自然而描写自然。崇拜自然的风气在欧洲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起来以后才盛行。在中国它起来较早,从东晋起它就很占势力,所谓“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陶谢的诗是这种新风气之下最灿烂的产品。从艺术境界说,注意到自然风景的本身,确是一种重要的开拓。人类生长在自然里自然由仇敌而变成契友,彼此间互相的关系日渐密切。人的思想情感和自然的动静消息尝交感共鸣。自然界事物常可成为人的内心活动的象征。因此文艺中乃有“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交融”种种胜境。这是文艺上一种很重要的演进,谁都不否认。但是因为自然在大艺术家和大诗人的手里曾经放过奇葩异彩,因为它本身又可以给劳苦困倦者以愉快的消遣和安息,一般人对于它与艺术的关系便发生一种误解,以为风花雪月花鸟山水之类事物是美的,文艺用它们做材料,也就因而是美的。这是误解,因为它假定艺术的美丑取决于题材的美丑。有些作家相信要写成伟大的作品,必选择伟大的题材如英雄事迹之类,和相信作品里有风花雪月花鸟山水等等就可以美,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不明白“连篇累牍尽是月露风云”,其中有许多实在是空洞腐滥,不表现任何情感,也不能引起任何情感。从前号称风雅的骚人墨客尝犯这毛病,现在新文学家有时也“雅到俗不可耐”。许多关于自然的描写都没有情感上的绝对必要,只是相习成风,人家盲目地说这才美,自己也就跟著相信这真是美。这种习惯就是心理学家所谓“套板反应”(stock response),是一切低级趣味的病根。

第五是口号教条。文艺是不是一种宣传工具呢?关于这一点,我知道我的意见和许多人的不相同,话说来很长,我在文艺心理学已说得相当详细,在这里我只能说一个梗概。这问题在古今中外都闹得很久,双方都有很有力的人提出很有力的理论,我们用不著固执成见。从一方面看,文艺对于人生必有彻底的了解与同情,把这了解与同情渗透到读者的心里,使他们避免狭陋与自私所必有的恶果;同时,它让心灵得到自由活动,情感得到健康的宣泄和怡养,精神得到完美的寄托场所,超脱现实世界所难免的秽浊而徜徉于纯洁高尚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远有更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在前面──这一切都可以见出文艺对于人的影响是良好的,人可以从文艺中得到极好的教训,最好的宣教工具就莫过于文艺。但从另一方面看,文艺在创作与欣赏中都是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存理由,不是任何其它活动的奴属,除掉创造出一种合理慰情的意象世界叫做“作品”的东西以外,它没有其它目的,其它目的如果闯入,那是与艺术本身无关的。存心要创造艺术,那是一种内在的自由的美感活动;存心要教训人,那是一种道德的或实用的目的。这两桩事是否可合而为一呢?一箭射双雕是一件很经济的事,一人骑两马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拿文艺做宣传工具究竟属于哪一种呢?从美学看,创作和欣赏都是聚精会神的事,顾到教训就顾不到艺术,顾到艺术也就顾不到教训。从史实看,大文艺家的作品尽管可以发生极深刻的教训作用,可是他们自己在创造作品时大半并不存心要教训人,存心要教训人的作品大半没有多大艺术价值。所以我对于利用文艺作宣传工具一事极端怀疑。我并不反对宣传,但是我觉得用文艺作宣传工具,作品既难成功,就难免得反结果使人由厌恶宣传所取的形式因而厌恶到所宣传的主张。我也很了解甚至同情宣传者要冒文艺的名,但是我觉得从事于文艺的人要明白此中底细,立定脚跟,不要随声附和。我本不想说出这番不合时宜的话来开罪许多新作家,但是我深深感觉到“口号教条文学”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国新文学如果想有比较伟大的前途,就必须作家们多效忠于艺术本身。他们须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以至于读者的尊严;否则一昧作应声虫,假文艺的美名,做呐喊的差役,无论从道德观点看或从艺术观点看,都是低级趣味的表现。

总观上述五种弊病,公同的病根在离开艺术而单讲内容。离开艺术,内容本身就可以使我们爱好或厌恶,那自然也是常有的事,但那并不是艺术观点上的好恶;我们要爱它恶它,并不一定要在艺术作品中去找它。许多伟大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平凡,许多美丽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丑陋。艺术之为艺术,并不在所用的材料如何,而在取生糙的自然在情感与想像的炉火里镕炼一番,再雕琢成为一种超自然的意象世界。一种内容既经过艺术的表现,就根本变成另外一回事,我们就应把它当作内容形式不可分的有机体看待。我们鉴赏的对象不是未经艺术点化以前生糙的内容(如侦探故事,爱情故事,黑幕,自然风景,抽象的道理之类),而是艺术点化以后的作品。艺术点化的成功或失败就是美丑好恶所应有的唯一的标准。离开这标准而对于艺术作品判美丑,起好恶,那就是低级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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