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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诗存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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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歌115

1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里,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过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2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怎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3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问116

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我的叔父死了117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1957年

去学习会118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

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

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

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

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

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

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

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

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119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

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

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

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

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

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

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

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

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

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

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

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

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

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

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

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

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

1957年

“也许”和“一定”120

也许,这儿的春天有一阵风沙,

不全像诗人所歌唱的那般美丽;

也许,热流的边沿伸入偏差

会凝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里;

数字底列车开得太快,把“优良”

和制度的守卫丢在路边叹息;

也许官僚主义还受到人们景仰,

因为它微笑,戴有“正确”底面幕;

也许还有多少爱情的错误

对女人和孩子发过暂时的威风,——

这些,岂非报纸天天都有记述?

敌人呵,快张开你的血口微笑,

对准我们,对准这火山口冷嘲。

就在这里,未来的时间在生长,

在沉默下面,光和热的岩流在上涨;

哈,崭新的时间,只要它迸发出来,

你们的“历史”能向哪儿躲藏?

你们的优越感,你们的凌人姿态,

你们的原子弹,盟约,无耻的谎,

还有奴隶主对奴役真诚的喝彩,

还有金钱,暴虐,腐朽,联合的肯定:

这一切呵,岂不都要化为灰尘?

敌人呵,随你们的阴影在诽谤

因为,这最后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开口,阴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让你们写下自己的墓铭。

1957年

九十九家争鸣记121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

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

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

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

首先是小赵发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

钱、孙两人接着讲话,

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

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

这次他又开起大炮,

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

应该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

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

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

因此他这一说开呀,

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

最恼人的有三个名词:

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

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

还有一位是“假前进”,

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

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

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

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

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

“这一点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

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

我一直都没有发言,

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

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

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

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

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

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

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

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

因为,事实是,时过境迁,

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

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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