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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诗存

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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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感四首94

1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你们的政治策略都非常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错误都涂上了人民,

我们从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言语

先生,请快来领导,我们一定服从。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纪:多谢先知的你们,

但我们已倦于呼喊万岁和万岁;

常胜的将军们,一点不必犹疑,

战栗的是我们,越来越需要保卫。

正义,当然的,是燃烧在你们心中,

但我们只有冷冷地感到厌烦!

如果我们无力从谁的手里脱身,

先生,你们何妨稍吐露一点怜悯。

2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出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的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誉,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3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汗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底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4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起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做报复。

1947年1月

他们死去了95

可怜的人们!他们是死去了,

我们却活着享有现在和春天。

他们躺在苏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无感觉,而我们有温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锐的鼻子,和

耳朵听见上帝在原野上

在树林和小鸟的喉咙里情话绵绵。

死去,在一个紧张的冬天,

像旋风,忽然在墙外停住——

他们再也看不见这树的美丽,

山的美丽,早晨的美丽,绿色的美丽,和一切

小小生命,含着甜蜜的安宁,

到处茁生,而可怜的他们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进上帝的痛切的孤独。

呵听!呵看!坐在窗前,

鸟飞,云流,和煦的风吹拂,

梦着梦,迎接自己的诞生在每一刻

清晨,日斜,和轻轻掠过的黄昏——

这一切是属于上帝的;但可怜

他们是为无忧的上帝死去了,

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

1947年2月

荒村96

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

无言倒下的树,凌乱的死寂……

流云在高空无意停贮,春归的乌鸦

用力的聒噪,绕着空场子飞翔,

像发见而满足于倔强的人间的

沉默的败溃。被遗弃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话,吐露给

春风和夕阳——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再没有一声叹息,再没有袅袅的炊烟,

再没有走来走去的脚步贯穿起

善良和忠实的辛劳终于枉然。

他们哪里去了?那稳固的根

为泥土固定着,为贫穷侮辱着,

为恶意压变了形,却从不碎裂的,

像多年的问题被切割,他们仍旧滋生。

他们哪里去了?离开了最后一线,

那默默无言的父母妻儿和牧童?

当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满危险,看见

像一个广大的坟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从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斩断无尽的岁月

花叶连着根拔去,枯干,无声的,

从这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祈求:

干燥的风,吹吧,旋起人们无用的回想。

春晚的斜阳和广大漠然的残酷

投下的征兆,当小小的丛聚的茅屋

像是幽暗的人生的尽途,呆立着。

也曾是血肉的丰富的希望,它们张着

空洞的眼,向着原野和城市的来客

留下决定。历史已把他们用完:

它的夸张和说谎和政治的伟业

终于沉入使自己也惊惶的风景。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吹着小河,吹过田垄,吹出眼泪,

去到奉献了一切的遥远的主人!

1947年3月

三十诞辰有感97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剧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时而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像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像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饥饿的中国98

1

饥饿是这些孩子的灵魂。

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青的远方搜寻,

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

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了嫌弃

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敢来承继。

因为历史不肯饶恕他们,推出

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

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

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

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

在他弱小的,绝望的身上,

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

2

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

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们做人的教育,

渐渐他来到你我之间,爱,

善良从无法把他拒绝,

每一弱点都开始受考验,我也高兴,

直到恐惧把我们变为石头,

远远的,他原是我们不屈服的理想,

他来了却带着惩罚的面孔,

每一天在报上讲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惊人,终于使我们漠不关心,

直到今天,爱,隔绝了一切,

他在摇撼我们疲弱的身体,

像是等待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风

从我们的漂泊和孤独向外冲去。

3

昨天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田园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样流畅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义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饥饿。

昨天是理想朝我们招手:父亲的诺言

得到保障,母亲安排适宜的家庭,孩子求学,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饥饿。

为了争取昨天,痛苦已经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乐的溢出:昨天把敌人击倒,

今天是果实谁都没有尝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脱线的风筝

向明天里翻转,我们把握已经无用,

今天是混乱,疯狂,自渎,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们要活着:今天是饥饿。

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

教给我们暂时和永远的聪明,

怎样得到狼的胜利:因为人太脆弱!

4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各样的罪恶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终于小心而无望,纷争而又漠然,

善良直趋毁灭,而又秘密等待

一个更大的愚笨把我们救援,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为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痛苦的问题愈在手术台上堆积,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从里面出生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聪明,

尽管我们用一切来建造一道围墙,

也终于给一个签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地方走,

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5

(见前《时感四首》2)

6

(见前《时感四首》3)

7

(见前《时感四首》4)

1947年8月

我想要走99

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

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

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

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

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

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这地方,然而却反抗:

一颗被绞痛的心当它知道脱逃,

它是买到了沉睡的敌情,

和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伤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钱还没有花完,

有这么多高楼还拉着我赌博,

有这么多无耻,就要现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花完我的心愿。

1947年10月

暴力100

从一个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烬,

从历史的不公平的开始

到它反复无终的终极: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从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们憎恨它是谎骗,

从爱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实的宣言:

每一开口都露出你的牙齿。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铁掌。

从我们今日的梦魇

到明日的难产的天堂,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遗传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胜利101

他是一个无限的骑士

在没有岸沿的海波上,

他驰过而溅起有限的生命

虽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划分的国土,

但人们会由血肉的炙热

追随他,他给变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挟,

每一次我们都绝对服从,

我们的泪已洒满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们宣称:

他的脸色是这么古老,

每条皱纹都是人们的梦想,

这一次终于被我们抓住:

一座沉默的,荣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牺牲102

因为有太不情愿的负担

使我们疲倦,

因为已经出血的地球还要出血,

我们有全体的苍白,

任地图怎样变化它的颜色,

或是哪一个骗子的名字写在我们头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来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义和荣耀堆起来

是我们今日无言的饥荒,

然而更为寒冷和饥荒的是那些灵魂,

陷在毁灭下面,想要跳出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丑恶的掘出来

把我们钉住在现在,

一个全体的失望在生长

吸取明天做它的营养,

无论什么美丽的远景都不能把我们移动:

这苍白的世界正向我们索要屈辱的牺牲。

1947年10月

手103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这由手控制而灼热的领土?

手在条约上画着一个名字,

手在建筑城市而又把它毁灭,

手掌握人的命运,它没有眼泪,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松手,牵着一个个的灵魂

它拿着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门铃,

十个国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万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谋杀了我们所有的声音。

一万只粗壮的手举起来

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悬起像黑夜的雾,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随意伸开,

四方的风都由它吹来,

紧握着钱的手到处把我们挡住,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1947年10月

发现104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划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我歌颂肉体105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奴隶。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诅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

和一片大陆,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儿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什么是思想它不过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弱

越褪色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活泼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枝叶,这里是你稳固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使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是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块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块岩石上,自然寄托了它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在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

因为它的秘密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站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上帝。

194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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