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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诗存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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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乐声75

当我以臂膊拥抱你的时候,

我就慢慢贴近了大地的心胸,

我的血流出在时间的长流里,

我倒了,而在我的心里飘扬着

从远古向我奏来的凯旋的乐声

(永恒的丰满里那生命的欢乐,)

在原始的森林里,当燧人氏

忽然睡醒了,从地穴里走出来,

靠在枯木上一钻,跳出了火;

当黄帝徘徊于桑干河的原野上,

忘怀在宇宙里,感到了磁力,

一刹那注定了蚩尤的败亡;

还有多少世代的航海的人们,

在辉煌的日出和日落之间,

歌唱着,驾驶着汹涌的海浪,

而梦见了海水拍击着他们的家乡。

多少凯旋的乐声留在大地里,

在我们拥抱时就缓缓地涌出,

摇撼着,逼醒了年幼的精灵,

而让时流冲去我们丰满的尸体。

然而当我深深低头的时候,

我吻着又吻着一个苍白的梦,

我一次又一次失眠在时流里,

无论是拥抱你,或是踯躅在黄昏的街头,

我总听见了那凯旋的乐声,

隆盛地,从大地的远方响去,

而留下了我的古老得可怕的身体。

一九四〇年四月

x光76

太阳是昨夜的

光明的实体,

我们朝着它歌唱又舞蹈。

——想想中国饥饿的人群。

而光明是人们的想像,

光明是不存在的。

只有探海灯似的x光线,

穿过一切实体而放射。

——想想不断的流血的革命。

在x光里,

o,年青的精灵永远欢跳!

如果太阳沉进海波里,

我们要放出探海灯似的x光来,

而在紧闭的诊断室里,

我们觉得窒息。

——想想欧洲弱小的国家。

一九四〇,四月

漫漫长夜77

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

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

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

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梦游人,庄严的

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

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

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

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

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

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

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

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

葬礼。——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

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

已得到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

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

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

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

我再可寻找回来?什么时候

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毒恶的海盗,)

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

不断的血丝……

1940年4月

悲观论者的画像78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满寂寞,

银白的香炉里早就熄灭了火星,

我们知道万有只是些干燥的泥土,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眼睛

仍旧闪着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过去和未来。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堆起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献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并且离去。

政论家枉然呐喊:我们要自由!

负心人已去到了荒凉的冰岛,

伸出两手,向着肃杀的命运的天:

“给我热!为什么不给我热?

我沉思地期待着伟大的爱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嚣,愤怒,血汗,

人间的尘土!我的身体多么洁净。

“然而却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

每秒钟嘲笑我,每秒过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

给我安慰!让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

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

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

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

窗79

——寄敌后方某女士

是不是你又病了,请医生上楼,

指给他那个窗,说你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爱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楼里的市声常吸有大野的绿色。

从前我在你的楼里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热,你害怕我们输赢。

想着你的笑,我在前线受伤了,

然而我守住阵地,这儿是片好风景。

原来你的窗子是个美丽的装饰,

我下楼时就看见了坚厚的墙壁,

它诱惑别人却关住了自己。

出发80

——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

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了一个城脚,

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了一个影: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逊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哟!如果有guitar,悄悄弹出我们的感情!)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青的一群。

而江水滔滔流去了,割进幽暗的夜,

一条抖动的银链振鸣着大地的欢欣。

在清水潭,我看见一个老船夫撑过了急流,笑……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

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

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

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

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

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的人民,

在一个节日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

我们有不同的梦,浓雾似地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不尽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哟,痛苦的黎明!让我们起来,让我们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的两旁。

原野上走路81

——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

从茫茫的天边把我们拥抱了,

我们简直可以在浓郁的绿海上浮游。

我们泳进了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人82!我们看见透明的大海拥抱着中国,

一面玻璃圆镜对着鲜艳的水果;

一个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肤上憩息着村庄,

转动在阳光里,转动在一队蚂蚁的脚下,

到处他们走着,倾听着春天激动的歌唱!

听!他们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谈,

(这从未有过的清新的声音说些什么呢?)

人!我们说不出是为什么(我们这样年青)

在我们的血里流泻着不尽的欢畅。

我们起伏在波动又波动的油绿的田野,

一条柔软的红色带子投进了另外一条

系着另外一片祖国土地的宽长道路,

圈圈风景把我们缓缓地簸进又簸出,

而我们总是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

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

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

(人!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来都澎湃着丰盛收获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开了同样的诱惑的图案

等待着我们的野力来翻滚。所以我们走着

我们怎能抗拒呢?人!我们不能抗拒

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而辽远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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