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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恺在淞沪站下了车,混在人众里溜出来;他站住了,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表向着壁钟对照了一下——时间还早——他这样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迈贞,第二去访问多年阔别的老同学谈甘;这二件使命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转身走了。

他怀着幸运似的心里装满了稀有的欢喜;沿着铁栏栅朝东,盛夏的太阳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点不挂在心头。

——但是不好意思罢!对于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们当怎样应接,使得他们欢迎我常去,倒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他想到这里心中未免蒙了一层稀薄的不安。但他仍然前进,宝山路过了,靶子路来了。他抛去了刚才的念头,沿街张望过去,□□里三个字突然止住了他的足步,他从这条里弄进去,又暗地里念着:“五十八号,”念了又念终于他找到了。

他站在黑漆的大门前,举起右手把他的胸坎抚了一抚;然后笃笃笃地敲了铜环,里面就有人来开门,他便脱了草帽。

“迈贞在家吗?”他问了一声,站在天井里。开门的女孩子一声不答,忙的逃了进去;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招呼他到客厅里坐。他把草帽放在茶几上,又复问一声:“迈贞在家吗?”

“她便会来了。”中年妇人说了,吩咐女仆倒茶进纸烟。

他坐下一望,室中的陈设虽是不十分雅致,却都是红木的东西,其他的装饰也很值价的;隐隐约约旧家的一种表示充满在室中。中年妇人将桌上的信件红帖子一类的东西,收拾一下拿了进去,对纪恺说:“请坐。她便会来的。”

纪恺想要回答的时候,迈贞出来了,与纪恺行了一个礼。

“弟弟在哭,他又要和我缠扰了。”迈贞退下几步,向着已进内室的中年妇人说了,又回出来向纪恺说:“我想教我的弟弟一同出来见你,他害羞起来了,并且和我缠扰,脾气真坏。”

“孩子总是这样的,他几岁了?”纪恺心里觉得非常满足,因为得到了这些意外的谈话资料。

“他是六岁。”

“上学了吗?”

“还没上学。”

“刚才一位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那我没有招呼她,真是失礼!”

“不必客气的。你从吴淞来吗?”

“自吴淞来的。”

这时迈贞的母亲领了她的弟弟靠在屏门柱边,她的两个妹妹牵住母亲的衣角,在偷看纪恺;女仆端了二杯苏打水分给纪恺与迈贞。

“弟弟来喝柠檬水。”纪恺拿了杯子向她的弟弟说,又做了个手势给他,她的母亲在怂恿他。

“是吗,这位先生多么亲切,快来给他接一个吻!”迈贞便走近她的弟弟,弯转腰来教他出来,他低倒头藏在屏门后不使纪恺看见;二个妹妹在笑他,他更是咕喽地拒绝她,她于是愤愤地说:“好了,不来请教你了,以后你也不要到我跟前讨东西吃罢。”

纪恺默默地看迈贞对她的弟弟,忽而殷勤,忽而愤恨,那种活泼的精神,好像樊笼里的飞鸟,令人摹拟不来的。他又想到她的轻盈的体格何等动人!宛如依人的小鸟,在落漠的生涯中少不掉这样的伴侣。她的母亲领了弟妹们进去,于是他清醒了些,迈贞靠近他坐下。

“你的两个妹妹在那个学校里念书?”

“她们在附近的c女学校里,上学了半年便停止的。”

“为什么?”

“我们的父母不很欢喜进学校的,像我起初,中文先生英文先生都请到家里来教的。”

随后他们俩谈了些平凡的闲话,纪恺便辞别她,她送到他门口说:“我四时后在静安寺路的号里,有便请过来玩。”

纪恺在街道上踱过来,又想到这次第一回到迈贞的家里,一种周围的气氛很不坏;没有上过学校的女子,有这样的倜傥,真是出人意料的。前几次到静安寺路她的父亲开办的一处棉纱庄里,她帮助她的父亲应接客人,也井井有条;实在她有干济之才。这时他对于这位前途大有希望的迈贞,又是羡慕又是祷祝;若有人做了她的丈夫何等美满。这些零星的空想,把他一刹那间的内面生活充实了。

n旅馆里的一室,桌上满抛着水果苏打水;电风扇迅速地在旋转着。纪恺坐在桌前,翻看绘画的书籍,他多年阔别的朋友谈甘躺在床上,看新闻纸。只有电风扇的机声破这岑寂的下午。谈甘本是纪恺小时的同学,在上海时他们俩有种习惯,白天里一同玩,晚上二个人到旅馆里对床闲谈,一连四五天,等到钱没有了才分途回家。有时候纪恺对谈甘说:你何不变了一个女子,有时谈甘对纪恺也是这样说。五年前谈甘到日本去读书,纪恺在交涉使署当书记,五年中从来没有通过一次信,二人的消息大家不知道。这回纪恺接到谈甘回国的信,突然想道:我以为他死了。他怀着一鼓热忱去访问谈甘,谈甘也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以为你死了!然而二人的欢喜就在这里跳跃不住的了。

纪恺对着电灯一望,又看了看手表,懒懒地把书籍掩拢,向谈甘说:“我们到外边去吃晚饭罢,今天看来免不掉做个东道主咧!”

“那何必呢,就在这里吃一点罢。”谈甘在床上翻了身说:“不,还有一位女朋友,乘此机会教她来谈谈。”

“是谁?”

“你不认识的。”

“你的朋友屈指可数的,那有不认识的道理。”谈甘说了从床上坐起把两掌压在太阳里想下。

“你不要去想,想也不来的,等她来了自会看见的。

那么吃京菜吗?”

“不,我欢喜吃闽菜。”

“那么到消闲别墅去。”

“好的。”

“快走罢,晚了没有好房间的。”

“慢一点,有女客我要换衣服的。”

“算了罢,她未必就欢喜你。”

“那里的话。”谈甘感到些说不出的兴奋,就把香港布的下装换了白毕几的。结了领带,套上了法兰绒的上装;戴了草帽;对着衣镜相了一歇,便跟着纪恺动身下楼去。

请客票发到静安寺路去了,他们俩在消闲别墅的一间幽静的室内,吸着纸烟,走来走去只望迈贞快来。

仆人来回报后,迈贞领了她的弟弟便进到这间室里。

纪恺替迈贞与谈甘介绍了一下,她的弟弟只是羞涩地藏在迈贞的身后;纪恺便请迈贞和她的弟弟谈甘坐席,然后自己坐下。上了菜,大家一头吃一头谈些闲话;纪恺迈贞都在殷勤她的弟弟,谈甘但望着迈贞出神;他看她素朴的装束,伶俐的体态,在她的言语举动之间,流露出久年相违的一种——祖国情调——华夏美人的优点。他箸头上的菜物也忘记尝口了。

纪恺指着谈甘对迈贞说:“这位谈君向来在日本留学的,差不多去了五六年,这回第一次回国。”

迈贞点了点头问谈甘说:“谈先生在日本什么学校读书?”

“在东京的a大学里读书。”

“学什么科?”

“学的文科。”

“日本人对留学生感情什么样?”

“普通交际不算什么坏。”谈甘嚅嗫地回答她的时候,担心夹进日本话;因此他想祖国交际场上,失了他的雄辩的地位,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悲哀。

这时迈贞的弟弟指着谈甘,低低地问她说:“大姊,他是日本人吗?”

“是的,他是日本人,前年到我们厂里来过的,你忘记了吗?”她这样答了,她的弟弟只望着谈甘,把他的指头咬在嘴里现出惊异的微笑。

“前几年我们的纱厂里,和日本人交易为数很大;差不多每天有几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来。那时他还小。——从抵制日本货之后,交易就此继绝;但是有几位交情厚一点的日本人,依旧亲戚一般的来来往往;并且他们每次来带一点日本的糕饼送给他;所以他听得了日本人非常欢喜。近二年他们回国了,他仍是念念不忘的。”迈贞这样申明了后,她的弟弟低着头在打她。

“你的弟弟可算小卖国贼。”纪恺说了,谈甘迈贞都笑起来。

“说起来有件笑话,今天可好请教谈先生了。”

“新年的元旦,有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说:omedeto gozai ma su!弄得我莫名其妙,没有法了,只好也还敬他说omedeto gozai ma su——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就是恭贺新喜的意思,”

“那么我的答词应该怎样说?”

“就是还敬他这句话。”

“幸而我还不差,其实当时不过一种无意识的效尤罢了。”迈贞得到谈甘的解释,心里充满骄傲的气焰,只是没有放到外面。谈甘在惊奇她的聪明,纪恺与迈贞的弟弟同样觉得这是没意味的话柄。

晚饭过后,他们同到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天韵楼去散步;在凉亭里坐了一歇,谈甘和纪恺送她姊弟俩回到静安寺路的号里后,就此慢慢地踱回到n旅馆。

晚上十点过了,街上尽量的喧声不绝;他们俩熄了灯,各自躺在相距咫尺的床上。月光从玻璃窗外照人,像是庆祝他们恢复旧有的奇特的友谊,——二人在谈话。

“老谈,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她就晓得我有妻的了。

啊啊!没有希望了。”

“你第一次碰见,何须说出这种话。”

“那时她的弟弟也在,我说我的儿子也这样大;在这里说起的。”

“你怎会认识她的?”

“我的表弟介绍的,他也做棉纱庄生意的,和她们同行,往来很亲密。”

“她的学问怎样?”

“她没有进过学校,中文英文是从前专请先生教的;虽是没有大不了的学问,而见识很高,非常聪明的人。”

“没有进过学校,倒有这样的倜傥灵活!”

“她的家庭与环境和平常女子不同,她的父亲是个富商;盛时有几处很大的纱厂,在商界上名望很大的。听说从前她的父亲当她做男儿的,从小穿男装,十五岁时就帮助她的父亲应酬客人,又随着她父亲到过北京长春长沙广东等处;前年她的父亲亏了本,就一蹶不振:她面子上虽是很快活,心里也非常懊丧。”

“现在她几岁了?”

“二十岁。”

“没有未婚夫吗?”

“没有——我也认识了一个月还不到,我到她的号里有二三次了,今天又到过她的家里,她的父母非常的和蔼可亲。奇怪!她明晓得我有妻儿的,对我还是很好,在她的父母前对我也是一点没拘束的。”

“那是友谊的。”

“老谈,我是没希望了,你还有这个资格去做他的丈夫。”

“不要打趣罢,我是飘流了多年,青春的时期快错过了。”

“她在商界上本来交际很广的,所以男朋友很多;假使别人得了她,我就要变为陌路人了。如果属于你了,她与我仍然是一个朋友,还是你去进行!”

“哦,刚才在天韵楼她招呼的男子有五六人,我正在奇异。”

“那就是……不过她是看不起这般人的,她近年来很爱好文学,所以教我的表弟介绍相识。”

“那么她没有情人吗?”

“怕没有,我前几次试验过了,不过底细我也不大明白。”

“纪恺,像我们这类人不适宜了;商界的青年何等漂亮!恐怕她的眼里未必有书生罢。”

“你还够得上他们,你年纪还轻,有家产,又是留学生,丰采也好,正是翩翩公子!……”

“莫再打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并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进行了,实在我很欢喜她。”

“那我何必鹊巢鸠占呢?”

“不,我和你一体的,我的生命可以说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这种话你去对她说罢。”

他们谈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梦境,在这里成就了他们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二人枕边的手表声咄咄咄咄地叹息。

纪恺的寓所在北车站的附近,离迈贞的家也不远。第二天谈甘便从n旅馆搬住到纪恺的家里,白天里纪恺到交涉使署去干公事,谈甘整天的坐在纪恺家看书,他好像不耐到外边去奔走;天气又是这样热,使他神经昏乱,身外的一事一物都有催睡的引力似的。等到晚上清醒了,便同了纪恺到静安寺路去访问迈贞,一同到天韵楼去乘凉,或是到电影院去看剧,——差不多每天这样按着课程去做的;三人中有一个有事了,才间断一二天。

迈贞同他们二人玩的时候,有时独身,有时带了她的弟弟,若是带了她的弟弟同去,总是到静安寺路,二人一同送去,她的母亲也在等候着。有时她的父亲也在,总是非常感激他们二人的,因为谈甘逢到她的弟弟同来,总要买许多东西送给他。她的弟弟不来的时候,她回去时是到靶子路的;平日她有种习惯,不欢喜坐电车,也不欢喜坐黄包车;二人也徒步送她回家,谈甘照例买些吃的东西带到家里,送给她的弟弟;所以她的弟弟对谈甘的感情,格外甜蜜。他的微小的心情中,又经验了当年日本人对他的情意,他于是信实谈甘是日本人了。迈贞和她的父母本来很爱这孩子的,因而对于谈甘也加上了一层的厚意了。

月亮浸在黄浦的江心,这两个月里,岸上稀少的行人中,时时夹着谈甘纪恺和迈贞的影儿;这是他们送她回去的时候。由黄浦滩折返苏州河畔,沿河兜到靶子路她的家里,每次回去总这样绕远走的。他们在路上有时谈一点笑话,有时评论人家,有时谈些身世的事,为悲为欢没有一定。在这里纪恺几次劝迈贞和谈甘东渡,她有点动心了,她也愿意照办了;但是要求她父母的同意。她回去说了以后,她的父母要晤见纪恺和谈甘当面商量;于是约了一个日子会面。

这约好的一天,谈甘和纪恺到迈贞的家里,她的父亲有事不能回来,他的母亲对纪恺说:“她说要跟谈先生上日本去念书,这是一桩很好的事,她的爹也应许的;可是她年纪还轻,事理不大明白,而且她还没有和人家做亲眷。……”说到这里又向谈甘:“一切的事总要请谈先生照料的。”

“伯母你尽量放心,这位谈君是非常忠实的一个青年,近来我们一块儿玩,迈贞定会知道他的性格了。”纪恺这样说,望着谈甘。

“女子上日本去读书的很多,去了之后,她们另外有女子的寄宿舍,也非常便利,伯母你放心罢。”谈甘这们说了。她的母亲便笑着答道:“横竖费你的神,你好好指导她!”

“……”

“妈妈你既应许,那么是了!别多说闲话。”迈贞在旁边觉得没意思落场,便这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搁起了这个问题,讲些别的,一忽儿他们便辞别了出来。

他们二人在路上谈这件事。

“纪恺,我以为这事不会成就的,真是出人意料的了。”

“我早料到顺手的,迈贞对于你本来没有问题;你看她母亲的话里有多少深意。口完口完口完!你……的幸……运来了。”纪恺向谈甘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层沉痛的欢喜。

“这原是你的力量,他们也只信实你的话。”

“这倒是实在的话,虽然我从此没有挂碍,以后要变成你们俩的保护人了。你记得吗?平时你和她戏谑的时候,她总是来告诉我的,你们去了以后,她受了委曲怕也会写信来告诉我的。啊!我何等的可夸呀!”

“回国有二个月了,快要东去了,这二个月中怎知道有这样的收获。”

“老谈啊!只是苦了我,从此人间天上,你们尽量的欢乐,我是尽量的苦难。”

“你的器量本来很大,同时也极小。”

“这是所谓圣人凡人的中间,介着一个我。”

“那你应该做圣人。”

“可是根器太浅呢!”

“……”

他们觉得愈谈愈远了。

纪恺提议选择一天,到离去吴淞不远的一个小城里去玩,当是临别的纪念;谈甘与迈贞也很同意。

这一天他们约了,同往北车站乘上吴淞车,迈贞和谈甘并肩坐着,纪恺在她们的对面占了一个座位。他看看他们,只是低了头一声不作的在想。——有一天在迈贞的家里,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招呼我们,指着谈甘说:“叫这位哥哥,”指着我说:“叫这位伯伯。”啊啊!我只是比谈甘大了七八年的年纪,他就占有衔头。……有一天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给我们接吻,他只是给谈甘接了一个吻,便不肯到我这里来。啊啊!你这小小的一个,谁教你这样的,除非有运命的主宰。……有一天谈甘偶而发热,在痰中咳出血来,迈贞见了告诉她的母亲,第二天她的母亲见了谈甘,教他如何休养,如何服药,如何细心,如何防遏;真是体贴入微了。啊啊!我所有的一切隐痛,有谁知道呢?……他这样温过了几件刺心的事情,火车已到炮台湾了。

他们下了车,纪恺最先跳下月台,接着谈甘也跳下了!迈贞立在月台上喊着,谈甘便转身过去抱了她下月台。纪恺只望着发呆。这时一群黄包车来接他们三人,他们选坐了,车夫飞也似的向着不远的小城里去。

这所小城,从前纪恺与谈甘曾在这儿念书的,所以很熟悉;他们走进南门,那些陈旧的店铺像是旧相识,迈贞也稀罕的望着。穿过了西门,走进古庙似的一所书院的旧址,他们就在这里歇息。

天光晚了,这久已空旷的书院,尤其显出荒凉岑寂。

他们从客厅里搬出几把藤椅坐在庭前;甬道的两旁树木花草,蚊虫在这里奏出微细的音乐。仆人端了茶来,纪恺一喝而尽。像从梦里醒来,睁出眼儿向着谈甘与迈贞望了一歇,便又吩咐仆人弄酒菜。迈贞并坐在谈甘的傍边,教他唱长生殿的歌曲。

“今天是七夕,唱这曲子很好。啊,我三年前在这里一个人孤寂地住了十多天,风静小庭砐泣夜,月明古寺鬼窥人。

这就是那时候得到的二句诗。”纪恺说到这里,迈贞不由得起了寒颤;她忽而离着坐位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说着把她的裙子乱扑,一条七八寸长的百足虫落到地上,谈甘忙的踏了一脚。她接着说:“我最害怕是百足虫,小时候几次被它咬伤皮肤。你看它的身体踏做了二段,还会蠕蠕地不死呢。”

“这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谈甘插了一句话,她由是狠命地去踏了几脚。纪恺又呆了,“啊,这是我的命运!”他想要说出,终于止住了。

仆人在庭前燃上了灯罩,搬上酒菜。迈贞觉得这时有异样的欢乐,她和谈甘讲些日本的事情。纪恺有时插几句话,总是不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兴奋了,只管喝酒连了十多杯,他的脸儿苍白得不成样子,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被迈贞与谈甘也觉察了,便劝阻他,他不但不听,并且喝得更厉害了。谈甘抱着了他,吩咐仆人撤去酒杯,他才伏在台上嘤嘤地大哭。

迈贞看了这种情形,心里便不舒服起来;想要回去,而纪恺的哭声更加大了。谈甘扶着他离去酒席,开了走廊的侧门,踱到草地上;迈贞跟在后面。纪恺对了天空的明月忽又发笑起来。迈贞便说:“我心悸还没止住,你真吓得我死去活来!”

“小姐,对不起!……”纪恺向她鞠躬赔罪,他便挥了臂儿,蹒跚地上泥山去,谈甘忙的扶着他。

“回去罢,回去罢,上山去干甚么?”迈贞又惊惶地喊了,纪恺不听,她没法,只好拉了谈甘衣角一同上山。到了山顶上,谈甘依旧找着他,他又向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恨懑的话。

“不如一死!不如一跃而死!……痛快,痛快!”最后他喊了,想要跃下,谈甘止住他了。迈贞催促谈甘扶他下山,他还是三翻四覆的不愿意去。

“好了,好了,今天我乘兴而来,料不到如此田地的。”迈贞抱怨地说了,纪恺听后,便顺从着谈甘下山去;回到客厅里,整了衣冠,便雇了车子回到炮台湾。

旷野的夜风把纪恺的酒意吹醒了一半。他们坐上火车,这一厢车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纪恺伏在案上瞌眠,对面谈甘和迈贞并坐着。他们俩的面庞与面庞紧紧地贴住,在商量下星期到东后的事。然而纪恺时时醒来,偷望他们俩的。

倏忽地路程经过了一半,纪恺醒得多了;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迅速地过去,大地与他的心情同样的沉默,孤冷。回转头来,看见谈甘与迈贞甜甜蜜蜜的低语。他想:虽然我在这里,他们俩的心目中早置我于度外的了;想到这里对他们鄙视了一下;不由得心里起了抱恨他们,怀怨他们,厌恶他们;这些意念在他的心里酝酿许久,终于生出仰慕他们,助成他们的反感。车子忽然停止了,他的心潮也止住了。

他们在北站下车,他们俩依旧送她到家里;这时她的母亲候在家里,听得纪恺酒醉,就拿出醒酒的药品给他吃了,他捧了头儿在思度,坐了一歇,果然觉得更清醒了。

由是辞别出来。

冷落的街道上,声息全无;他们踱回去,谈甘走在前面,纪恺愤懑地在他的背上击了几拳;他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打我,你又醉了吗?”

“不。我早醒了,你们在车子里好快活呀!我要报复。”

“那你尽量报复罢!”

“别生气,说说笑罢了。”纪恺愤懑的神情又平和了。

“其实……”

“好朋友…”

第二天纪恺害病了,他不能起床。一间狭隘的房间里,他的夫人侍候在床前;谈甘也在,但看着纪恺睡在被窝里,二眼深深的陷下,发出微弱的目光;他对他的夫人望了一望说:

“有了你,我总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我全身痛苦,都为有了你;啊,啊,你这前世的冤魂!苦扰到我这般地步。”他说后又转身背着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又回过来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然而我辜负你了,你为了几个孩子,天天辛苦;从没享过怎样的乐趣;怎样的华贵;你尊我如帝王,你自视如婢仆;我真对你不起。……我太忍心了!我的病好了以后,定然和你到外边去玩。……”他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如睡非睡的沉默着。谈甘觉得没意思了,也退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病越发厉害了;他的夫人在外室调药剂。谈甘坐在他的床前看护他,谈甘靠在床架上看书,时时注望他的面颜;他醒过来看见谈甘,便又兴奋起来;想要爬起来,可是没有力量。谈甘止住了他,他睁着眼儿,落下几点眼泪,摇摇头对谈甘说:“朋友,这回我不会好了。如其我死了,你赶速想法与迈贞实现事实,我在阴间还会帮助你们:若是她为别人得去,我要化为厉鬼,弄得这一个人不死不活的受活地狱。朋友!你别要忘记呢。”他说后又像清醒了一些。

“不关紧的,你安心养病罢!无论如何我总听你的话。

……”谈甘没有答完,他又昏昏阵阵地说乱话了;他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模糊中带着“迈贞”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谈甘到纪恺的家里去望他,觉得他的病更厉害了;谈甘叫他,他停了瞳子凝望,已昏迷不省人事。他的夫人坐在旁边流泪,把一张破纸,递给谈甘说:“请谈先生看一看……他昨天夜里写的……写的甚么?”谈甘接了看下:“迈姊:我的运命正是你所畏惧的百足之虫,我现在死了,可是还没有僵。我所等待的,要你在我冰冷的脸上,给我一个热烈的吻,那么我便安全地僵去。我所请求你的,我想你或也愿意的罢!谈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是一体的;将来你与他成了事实,也可说是我的幸福;有他我虽死如不死,我这请求你的,谅他也不会阻止的罢。——啊,末日临到我身上了,我只渴望着最后的温慰。纪恺上”

这些话写在纸上,字迹潦草,谈甘认了半天才得看完;脸色苍白,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勉强把这信折袋起来,回出去,想到迈贞家里商量。待他跨出门口,忽然纪恺夫人的哭声发作了;大约纪恺在这时物化了。

十一年十二月三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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