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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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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何干带他们上杨家,他们母亲的娘家。他们的国柱舅舅是他们母亲的弟弟。谨池大爷的大小公馆都井然有序,杨家却吵吵闹闹。绝对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归乡了,在外吃了许多苦头,需要好好弥补。秦干虽然杨家长杨家短,真来了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拦门躺着几只褐色大狗,像破旧的门垫,耳朵披在地上。杨家没有人喜欢狗,也不知狗是怎么来的,整个地上都是狗腥气。也不是看门狗,陌生人来了也一点不反应。

“嗳呀!看这只狗!”一个表姐喊了起来,踩了地上一摊尿,拿狗当抹布,将鞋在狗背上擦来擦去。“张福!看这一摊尿。”

老佣人拖着脚拿着扫帚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杨家的佣人都是服侍过上一代的老人。国柱只弄了几个新人进来,一个汽车夫,一个发动汽车的小车夫,一个保镖,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现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软呢帽低低压着眉毛,黑长袍底下藏着枪,鼓蓬蓬的。国柱到哪里都带着胖子,还觉得是绑匪眼中的肥羊,其实家产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现在他多半待在家里,同太太在烟榻上对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国柱太太抽完大烟坐起来,将琵琶和陵拉过去。

“过来点,让舅母抱抱。嗳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爷生气,反倒害了姐弟俩。多亏了有你照应,何大妈。”

她说话的声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着调子,哭诉似的,只是她憔悴归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员的资格。她瘦削却好看的丈夫话不多,一次也不问姐弟俩读了什么书。几个女儿都围在身边,靠着他的大腿。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推啊搡啊,闹脾气似的乱扭,他全不理会。

“够了,够了,”他说,“给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两排小拳头上上下下捶着他的腿,仍是不停哼着嗯着,比先更大胆。得不到答复就动手打他。

“嗳唷!嗳唷!”他叫唤起来,“打死了。嗳唷,别打了。受不了了。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女孩子们哈哈笑,捶得更使劲,“去是不去?起不起来?”

“好,好,饶了我,让我起来。”

“又什么事?”他太太问道,不怎么想知道。

国柱咕噜了句:“看电影。”

一听见这话,女孩子们欢呼一声,跑回房去换衣服。一会又回来,看她们母亲还在换衣服化妆,就磨着她,催她快点。琵琶和陵从头至尾都挂着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关己,听见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一群人全都挨挨挤挤坐进了黑色老汽车后座,放倒了椅子。小车夫摇动曲柄发动了汽车,跳上车和保镖坐前座。汽车顺利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却不动了。曲柄再摇也发动不了。两个车夫里里外外忙着,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济事。汽车夫下车将车头盖打开,敲敲打打引擎,又发动一次,试了一次又一次。

“要胖子下车,”女孩子们说,“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国柱不言语,胖子也巍然不动,软呢帽下露出来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发碴。两个车夫一个摇曲柄一个推车,找了不少路人来帮着推,男人男孩子喜欢摸汽车,顺带赚点外快。琵琶察觉一波波的力量从车子后面涌上来,转头一看,后车窗长出了密丛丛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车向前滑动磨掉胖子这个阻碍。她真讨厌他。她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坐着不敢往后靠,撑持着身体,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后车窗里笑嘻嘻的脸孔突然欢声大嚷,汽车发动了。人群给丢下了,也就不知道他们的胜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抛锚,琵琶心里一沉,知道赶不上电影了。等赶到了,票房也关了。

有一次再去又迟了半个钟头。单是坐汽车上戏院就是一场赌博,比一切的电影都要悬疑刺激。琵琶总嫌到舅舅家的次数不够多。有次她父亲带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错。以前在上海常一块上城里玩。国柱对姐姐一去四年倒是护着她。传统上女儿嫁出去了,娘家还是得担干系。榆溪倒不为这事怪他,两人有知己之情。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讥刺地问道。

“就是上次一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搬来以前。”

“没提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没有。”

“那两个人,还是别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圆滑一点,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倒会说风凉话。令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怪我,帮着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帮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没跑。”

“谁不知道你老婆脾气好?少卖弄了。”

“我们也吵。她要是够聪明,没抽上大烟,也早出洋了。”

“少没良心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一个良伴,还陪你抽大烟呢。”

榆溪也同国柱的太太打情骂俏,她的愚钝给了他胆子。她正忙着抽今天的第一筒烟,傍晚六点钟。从床上移到烟榻上,她在一边躺下,绿色丝锦开衩旗袍,同色的袴子,喇叭袴脚。发髻毛了,几丝头发拖在毫无血色的雕像一样的脸上。绯红的小嘴含着大烟枪,榆溪想起了抽大烟的女人的黄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着话,一趟趟经过她穿着丝袜的脚,脚上趿着绣花鞋。躺着见客并不失礼,抽大烟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礼节。最后一口吸完了,国柱的太太这才开口。

“带表妹下楼玩去。”她同第三个女儿说,她和琵琶同龄。

琵琶不知道最喜欢哪个表姐妹,通常总是派最小的一个来陪她玩。两个大表姐也在楼下。客厅摆着张小供桌,系着藏红丝锦桌围。穹形玻璃屋顶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萨,钟一样盘坐着。像是暂时的摆设,就在房间正中央,进进出出都会踢到蒲团。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短了,大红蜡烛都蒙上了一层灰。给琵琶另端上茶来的一个老妈子说:

“嗳,我来磕个头。”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开了。

“我也来磕一个。”琵琶的三表姐说。

“我先磕。”二表姐说。

“我帮你敲磬。”三表姐说。

“我来敲。”琵琶说。

“让表妹敲。”二表姐说。

琵琶接过铜槌,立在桌边,敲了铜磬空空的球顶。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闷闷的声音并不悦耳,倒像是要求肃静。敲第二声之前似乎该顿一顿。琵琶真想叫表姐们别磕得那么快,促促的动作像是羞于磕头。

“要不要磕一个?”她们问她。

“不要,我只想敲磬。”

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

一个瞎眼的老妈子闻声而来,说:“我也来磕个头。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过去。三小姐。”

谁也不搭理她。

老妈子并不走开。她异常矮小,一身极破旧的蓝褂子。看着地下的眼睛半阖着,小长脸布满皱纹,脸色是脏脏的白色,和小脚上自己缝的白布袜一样。蹬着两只白色的蹄子,她扶着门,很有点旧式女子的风情。

“大小姐。”她又喊,等着。

扶墙摸壁走进来。

“好了,我来搀你。”三表姐说。

“嗳唷,谢谢你,三小姐。还是三小姐好。我总说三小姐良心好。”

“来,走吧。”三表姐搀着她的胳膊,“到了。”

老妈子小心翼翼跪下来,却跪在一只狗面前。三表姐笑弯了腰。

“笨,”大表姐憎厌地说,“这是做什么?”

老妈子嘴里嘀嘀咕咕地爬了起来,摸索着出去了。

“她真讨厌,”三表姐说,“脏死了。”

“她顶坏了,”二表姐说,“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专门偷香烟。”

“她会抽烟?”琵琶诧道。

后来她看见老妈子在穿堂里抽香烟,深深吸着烟,脸上那静静的凄楚变成了放纵的享乐。吞云吐雾之间,仰着下颏,两腮不动。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闭着看着地下,讥诮的神色倒也吓人。

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

“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

“他不肯垫钱了。”

“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

“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

“再租点连环图画来。”

“还要鸭肫肝。”

“好。”

“我去问厨子借钱。”

“连环图画可以赊。”

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

“还有椰子糖。”

“这是半磅?”

“嗳。”

“到房里躺着看去。”

大家躺到没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

“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

“舒服极了!”

“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极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

“那不行。”

“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

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

“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

“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

“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

“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

“楼上,姑爹。”

“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

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

“出来出来。”

“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

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

“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

“哪里?”大表姐问道。

“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

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

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袴。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

脚步声上楼来了,姨奶奶吃吃笑着招呼:“请进,进来坐,姑老爷。”

“我就要走了。琵琶呢?”

“没见着。倒茶给姑老爷。”她吩咐老妈子。

“喝过了。这上头倒宽敞,没上来过。”

他绕着圈子喊:“出来出来。”他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他总是嘲笑小舅子怎会挑了这么一个姨太太,就跟别人也奇怪他怎么会看上老七一样。他和国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个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国柱的日子过得这么荒唐,怎么还能像别人一样勉强维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来了,却不与他同住,只说是回来管家带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国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觉得窝囊。

最后还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朝屏风了眼,歪个头。

他懊恼地笑着把琵琶拉出来,带她下楼告别。父女俩坐黄包车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亲密让琵琶胆子大了起来。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舅舅信佛么?”

“不信吧,我倒没听说过。”他讶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过你舅舅也是不学无术。”

“舅母信么?”

“信佛么?不知道。也说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真的?”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也很开心,觉得跟她父亲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一趟路太短了,黄包车一下就到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佛教是无知的迷信,她倒是顶喜欢客厅那张供桌。藏红丝锦桌围已褪成了西瓜红,蜡烛蒙上了灰尘,香炉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紧。舅舅家的人显然当它是吃苦耐劳的东西,不需要张罗。供桌随处一摆,立刻就能上达天听。杨家那样穷困肮脏的地方尤其需要这么一个电报站。她曾想住下,却更爱自己的家。他们现在住的是衖堂房子,太小了,不够志远和葵花住,所以两口子到南京去投奔亲戚了。房子既暗又热,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楼梯底下安着柜子。琵琶极爱深红色的油漆,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干的缝衣针,她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晚上和老妈子们坐在洋台,低头就看见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围坐着看一个小女孩彩排学校的戏剧。她穿洋装舞着,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黄钻。她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怜的秋香》: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照耀过金姐的脸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疼,

银姐有妈妈爱,

秋香啊,

你的爸爸在哪里?

你的妈妈在何方?

你呀!—

整天在草原上。

牧羊,

牧羊,

牧……羊—可怜的秋香!”

琵琶学她跳舞,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空间不够旋转。

“别撞着了阑干,晃得很。”何干说。

杨家一个叫陶干的老妈子傍晚总来他们家。她也是国柱继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帮工,打算自己出来接生做媒,帮寺庙化缘修葺,帮人荐僧尼神仙阿妈。只是这一向太太们不那么虔诚了。又时兴自由恋爱,产科医院也抢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还是常来。整个人像星鱼。这一向她越常来敷衍老妈子们,想卖她们花会彩票,要她们把钱存在放高利贷的那儿,或是跟会。沈家的老妈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是顶好的主顾。另一个好处是屋子只有她们是女人,不犯着担心太太会说话。

她跟她们一齐坐在洋台上乘凉,谈讲着从前的日子。她装了一肚子的真实故事,不孝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也不孝,算计别人的自己的钱也给骗光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人自己的女儿也给诱拐了卖作娼妓。报应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她知道一个女人,是“走阴的”,天生异禀,睡眠中可以下阴司地界。丧亲的人请她去寻找亡魂,要在阎罗殿众多鬼魂中找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她找到了人,却见他受着苦刑,这种事却不能对亲戚明言他是罪有应得。陶干隐瞒了名字,却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南京这里的沈家亲戚。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来。”

大家都笑。陶干懊悔地笑,不想竟成了给孩子说故事。

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干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原来是真的?—阴间的世界,那个庞大的机构,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在脚下搏动,像地窖里的工厂。那么多人,那么刺激。握着干草叉的鬼卒把每个人都驱上投生的巨轮,从半空跌下来,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做梦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她都不敢相信会有这么称心的事。投胎转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这里。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单是去想就闹得你头晕眼花。这幅众生相有多庞大,模式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有阴间的判官记录下来,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细细掂掇过,决定下一辈子的境况与遭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不遗失一样,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

“嗳呀,何大妈,佟大妈,可别说是假的。”陶干喊道,虽然并没有人打岔。“真有这事!”她酸苦地说道,仿佛极大的代价才学到的教训,“山西酆都城[1]有个通阴司的门,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阴曹地府。那儿有间出名的庙,在庙里过夜的人能听见底下阎罗殿里严刑拷打,阎王爷审阴魂。有人还吓破胆呢,真的。”

“真有个地方叫酆都么?”琵琶愕然问道。太称心了,不像真的,证据就在那里,辗磨出生命之链的辽阔的地下工厂,竟然有入口。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真能去吗?”

“我知道有人还去旅游。火车不知到不到,这一向坐骡车的多。”

“北方都这样,坐骡车。”何干道。

“山西也在北方。”陶干道。

“很远吧?”佟干道。

“现在指不定有火车了。”陶干道。

“有人下去洞里吗?”琵琶问道。

“下去就出不来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个出来了,是个孝子,到阴曹地府去找他母亲,所以才能出来。还要他答应看见什么都不说,会触犯天条。可是真有这些东西。嗳呀,何大妈!佟大妈!所以我说使心眼算计人家是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她的故事帮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妈子们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着脚踝椅腿,驱赶蚊子,入神听着教诲,也入神听着接下来的财物上的讨论。她们都对赚外快的机会很心动,可是陶干也发现她们对钱都很小心。以后她也不来了。

琵琶倒是后悔没要求见见这个走阴的。陶干认识的人多,说不定真有人可以进出阴司。他们是在多大年纪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的?还许琵琶也会发现这个本事。她索遍了做过的梦,有没有像阎罗殿和刀山油锅的,可是她的噩梦就只是坐舅舅的车去看电影车子却抛锚。

屋子虽小,她还是难得见到父亲。他整天关在房里。烧大烟的长子进进出出,照应他的起居所需。佟干帮忙打扫。她把字纸篓拿出来,琵琶看见两个老妈子蹲着理垃圾,顶有兴趣地察看空药瓶。有的空药瓶仍搁在锯齿形的硬纸盒里,跟西方的一切东西一样做得很精致。每只小瓶都锉掉了一半,成了两个洋葱黄玻璃柱。

“真好看。”琵琶说。

“别碰,小心割手。”何干说。

“我要当娃娃屋的花瓶。”

“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

“可以钉在墙上,当壁灯。”

何干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

佟干把小锉刀留下了。

秋天热得像蒸笼,突然就下起雨来。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哗啦啦地下,湿湿的气味。粗大的银色雨柱在空中纠结交织,倾泻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头晕。北方不这么下雨。阑干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来。湿气也带出了洋台的旧木头味与土壤味,虽然附近并看不见土地。她先没注意她父亲坐在自己房间的洋台上。穿着汗衫,伛偻着背,底下的两只胳膊苍白虚软。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琵琶总觉得他不在背书,是在说话。她很害怕,进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声哗哗。她看见佟干在门口跟何干低声说话。

“不知道。”佟干说,“自个说话自个听。”

“长子怎么说?”

“说不知道。这一向自己打针。”

说着两人齐望着隔壁房间,怕他进来似的。黯淡灯光下面色阴沉。

* * *

[1]酆都城应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层地狱塑像则位于浦县柏山的东岳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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