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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选组血风录

冲田总司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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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的咳嗽,不大对劲。)

土方开始注意这件事,是在“文久”改元“元治”这年的三月。

这一年,山洞里迟开的樱花都已谢了,没料想大清早又出现霜降,京畿的气候一直不太正常。

土方试着和近藤谈及此事。

“你说说看,他是怎么个咳法的?”

“这么说吧。捉一只蝴蝶,这样合起手来把它包在掌心里,它就会‘啪哒啪哒’地扑翅膀。总司的咳嗽就是这样的。”

“蝴蝶?”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种表达方式对近藤的思维而言并不合适。近藤想象力匮乏,正因为如此,他常对自己或他人的未来持乐观的态度。而副长土方作为出身田舍的剑士,想象力却丰富得过了头。除了能吟上几首不怎么地的俳句,他也能从只字片语之间觉察别人心情的动向。然而也正是拜其所赐,与近藤相比,土方总是从阴暗面预想事物的未来。这一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好说,近藤桑,那家伙搞不好是得了劳咳(肺结核)啊。”

“胡说。要说咳嗽,我也有啊。”

“那种咳嗽和你的不一样。”

“你想得太多了。那家伙的咳嗽是老毛病,打小儿就有了。”

近藤未予理会。那个活泼开朗的冲田总司会得劳咳,根本无法想象。他只是说:

“行了,不管怎么说,有好医生的话,叫他去看一看好了。”

近藤也好土方也好,都将冲田视作亲弟弟一般。现实生活中,他们二人都排行居末,从未有过真正的弟弟,因此对冲田的这份手足之情更是亲切逼真。

这一年,冲田总司二十一岁。近藤勇三十一岁,土方岁三三十岁。再把井上源三郎算进来,他们四人同为天然理心流宗家近藤周助(周斋)门下的师兄弟。其中,近藤勇嘉永二年的时候做了周助的养子,时年十六岁;尽管如此,近藤勇并不能算是其他三人的师傅,说到底大家都还是周斋的弟子。这四人有着类似哥儿们交情般强烈的朋党意识,他们之间的这种“友情”在同时代的其他武士之中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在此多说一句,在那个时代,根本连“友情”这个词汇都还没有,“友情”是明治维新之后才传入的道德概念。那时只有强调纵向关系的“忠孝”二字,是男子绝对的道德标准。不过,“友情”在现实中还是存在的。尤其在上州、武州的年轻伙伴之间,这种感情色彩是非常浓厚的;只是从不被称作“友情”“友爱”什么的。

相对的,他们将这种交情称为:结拜兄弟。

师出同门的这四人就是如此,互以义兄义弟相待。

若论年龄,冲田应是末弟,但他九岁入门,比起年少时学了杂流剑法、二十出头才正式入门的土方来年资更长,故而被尊为先辈。

且说冲田总司的出身。结盟之时,为了抬高冲田的身价,近藤称冲田是奥州白河浪人出身,这说法虚实各半。冲田本人并不曾拥有白河藩的士藉,曾经有过士藉的是他的父亲。冲田出生时,他父亲身为浪人,住在日野宿的名主 佐藤彦五郎家附近。土方岁三的姐姐就是嫁到这位佐藤家里去的。

机缘凑巧,佐藤这家人也是数代前从奥州移居到武州日野来的,因此对同是奥州出身的冲田一家照顾有加。冲田的父亲似乎还经佐藤家推荐,做了一阵修行师傅。可是,冲田尚幼时,父亲就去世了。

在此之前,冲田的母亲也已亡故。可以推知,他们二人都死于劳咳。

总司由姐姐阿光抚养长大,九岁时正式入了近藤周助门下作弟子。

阿光嫁给冲田林太郎为妻。据说她是日野宿广受好评的美人。总司刚懂事,阿光就和丈夫一起回到娘家,担起了扶老携幼的责任。阿光夫妇俩为人稳重,在近乡的百姓中颇得好评,被亲切地称为“浪人先生之家”。冲田家沿袭了白河藩士的遗风,不曾沾染日野一带乱七八糟的风气,也许这一点更令人心生敬爱吧。

阿光的夫婿林太郎来自担任八王子千人同心 之役的井上松五郎家,那也是新选组的同伴井上源三郎的本家。由此可见,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纷繁密切。

总之,作为新选组核心的近藤、土方、冲田、井上四人不但都来自日野周边地区,更在某种形式上结成了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因此,按照武州的风俗成为“结拜兄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冲田与同志们一起从江户出发时,姐姐阿光亲自来到道场。

“总司就托付给二位了。”

阿光将纤细的手指合在一起,诚恳地向近藤和土方求告。作为总司的姐姐,看到面容仍未脱尽童稚之气的总司要独自一人背井离乡上京去,实在是担心得不得了。当着近藤、土方的面,阿光郑重其事地拉起总司的手,谆谆叮嘱:

――总司啊,要以少师傅 为父,土方桑为兄,你要为他们二位效力啊。

“不要这样说啦。”

总司难为情地搔着头皮。近藤、土方二人则肃然答道:

“我们一定待他比亲弟弟更亲,好好地照顾他。”

假如以他们的老师近藤周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光景有些奇怪吧。不用说总司要受他们照顾,以竹刀术来说,近藤、土方都还及不上这个年方二十的年轻人。

总司生来就具有万里挑一的天赋异禀。如果冲田总司有意,他完全可以自树流派,在江户开个道场,招收门徒。

然而,这个年轻人作为奥州浪人的遗子来到世间后,似乎完全忘记了所谓欲求是什么。

有件事颇为有趣。土方岁三的长兄为次郎双目失明,是以将家业让给了弟弟喜六,自己则以石翠为号,早早过起隐居的生活。他常常靠不断问路走去探访早年混熟的义太夫,与她唱和俳句,被人称作“流连女郎屋的盲大少”并以此为乐,他就是这样一个置身世外的闲散人。这位石翠对冲田打从少年时就非常喜爱,常常念叨说:

“总司那孩子,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悲从中来。”

――悲从中来。话虽这么说,总司的声音并不阴沉。那么这是从何说起呢,乍看不搭调,却颇值得玩味。那嗓音,可说是明朗得过了头,究其本性,竟不带半点邪恶的气息。那是过于无所欲求的天性。也许石翠感受到总司这样的性格,出于盲人特有的敏感伤情,才会作如此表述。

――这样朝气可爱的冲田,到了京都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咳得叫人放不下心。

土方当然有所察觉。

――总司,你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我不是劳咳啦。土方桑,不要说那么晦气的话。”

土方劝了多少次也好,冲田只是笑嘻嘻地,并不去看病。近藤也说了他两三次,他也只是敷衍搪塞道:

“――啊啊,这就去这就去。”

过了一阵,近藤和土方就淡忘了此事。这并非二人薄情的缘故。毕竟对于这二位百击不倒的人而言,神经还没那么细致,不至于为别人的病苦口婆心反复念叨到那般程度。倘若此时有阿光在侧,想必她即便是哭着求着也一定会把总司拽去就诊的。

冲田总司的病情突然恶化,是在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池田屋之战的那个夜晚。

当晚,在土方率领的别动队到达现场之前,池田屋的土间 、二楼、院子里,新选组只有近藤、冲田、永仓、藤堂和近藤周平(板仓侯的私生子,当时被近藤收作义子,时年十七岁)五人闯入。这五人以寡敌众,浴血奋战。周平年纪尚轻,充不了战力,没过多久手里的长枪就折了,只好退出屋外;藤堂伤了二、三个人之后,额头上挨了一下,昏了过去。因此,在激战之初,要说实际的战力,二楼有近藤和永仓,楼下则只有冲田总司一个人而已。

冲田常以平青眼 起式。这是种颇有难度的剑法,刀尖略为下垂,微向右倾。

由此姿势往下一按,接下敌人的刀,旋即以电光石火之速朝上挥刀、斩下。年轻人的剑技是如此出神入化,让人觉得敌人几乎是被吸引到他刀下来挨斩的。

在开阔的土间可以斩击,到了走廊则须用突刺,因为被低矮的廊顶所限,无法挥舞长剑。

冲田的突刺技更是非常高难的剑术,即使在壬生道场,队士中也没人能接得下。

从青眼开始,将刀“唰”地朝左侧一晃,“咚”地踏上一步,双臂望前一送,刀便应时前冲,直奔对方刺去。据说冲田的突刺分为三段。即使对方架开了第一击,冲田的突刺招还没用老。顺势一刀刺去、瞬息间收回、再度刺出。连串动作仿佛一气呵成,神速无比。敌人一个个毙命在这神技之下。

屋内的激斗持续了两个小时。

冲田追着往里逃窜的敌人,从檐下跃入幽暗的内庭。看不清楚脚边的情形,一个不留神被尸体绊了一下,跌倒了。随即站起身来。

就在此刻,忽然有种先前从未经历过的恶感袭来,双膝力道尽失。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气管的深处涌上来。他以刀拄地,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死。――)

总司想道。怎么会这么想呢。使这位剑客产生不祥的预感,究竟是因为身体状况的异变,还是因为背后袭来的杀气呢,不得而知。

暗中,剑锋挟着风声砍来,从冲田的颊边掠过,拨乱了他一绺头发。

冲田跳起来,摆出下段的姿势,把刀放低了来防守。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对手是长州尊攘派领袖之一,吉田实麻吕,今夜会议的主持人。实麻吕的肩头负伤不浅,半边身子血淋淋地好象刚从水里捞上来。他也许已经丧失了继续生存下去的自信。

预见到末日将至,实麻吕寻求着敌手,摆出了拼命的架式。这个男子被松阴推为门下第一人,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学才。在某些方面,他是长州武士的典型代表。

这会儿,实麻吕想来是一副恶鬼的模样。

对手是冲田。

当时实麻吕二十四岁。他一跃而起,挥刀从上斩下。冲田无意识地举刀格开,随着手腕这一抬高,喉头的血再度上涌。非常不幸,在这个当口,冲田发生了大咳血。

呼吸被堵住了。

唇边,尝到了血腥的气味。年轻人用尽仅剩的一点气力,挥出了所谓的“无想之剑”。总司的刀自上而下,砍在实麻吕的右肩上。

实麻吕被一击毙命。同时,冲田大口地吐着血,也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此后数日,冲田都在队里卧床休息。咳血的事谁也没有告诉,只是说“那血是溅到身上的”。

为了给队士疗伤,激战的次日一早,队里就请了会津藩的几位外科医生来看诊。总司身上并没有外伤。医生们有点儿起疑。

“这位的事应属内科吧。”

医生们把了把脉,私下嘀咕着说。于是,没作什么其他处理,只是叫冲田服了解热剂。看完了病,医生们就回藩里去了。他们一定不曾料到,冲田的病是劳咳。

翌日,会津藩的公人外岛机兵卫前来探望伤者。临走时招呼近藤:

“近藤桑,有点事……”

二人走进别室,外岛悄声道:“冲田君该不会得了劳咳吧。”

在那个时代,劳咳可说是不治之症,一旦发病,连家人都会嫌弃。熟谙世理的外岛机兵卫考虑到近藤身为全队责任者的诸多不便,才特地压低了嗓门: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京都有位医生擅长诊这种病的。”

外岛又补充说,自己可以会津藩的名义先和那位医生打个招呼,那样会比较好说话。

“有劳了。”

当时正忙着照料伤员,屯营的景象好似修罗场。再者,近藤和外岛都不知道冲田大咳血,也就没把这当作什么大事。

池田屋之变过后数日,近藤和土方都为善后处理忙得团团转,根本没空去过问冲田的病情。

冲田独自卧病在床。

过了整整十天,他感觉有所好转,咕容着爬起身来,试着在营内略为走了一走,便对朋辈说“我出去一下子”,打起精神出门了。

别人并没有问他去哪儿。冲田的神态是那么明朗自然,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冲田出了屯营,立刻就放缓了脚步。

他朝四条大街走去。

到了路口朝右拐,可以看见街道遥远的对过,东山的顶上,浮着好似山峰那么大的一朵夏云。冲田沿着暑日当空的四条大街前行。

路过神社,他就到树荫底下休息一会儿;路过茶店,他就坐下来歇歇脚喘口气。

到了南北向的乌丸大街了。

四条大街对面,东侧一角有芸州广岛藩的藩邸,隔壁是水口藩的藩邸。

(外岛机兵卫殿是说,水口屋敷再朝东,黑色板墙的那一家吧。)

冲田是来看医生的。如果告诉近藤和土方,只会害他们担心,那可不合冲田的心意。于是,他瞒着旁人自个儿出来了。

那位医生名叫半井玄节,用外岛机兵卫的话来说,虽然在町里当医生,却是某个门派的传人、获得了“法眼 ”地位的人物。

(怎么办呢?)

冲田在门前踌躇起来。小伙子从小就怕见陌生人,到现在也没能克服这个毛病。讨厌看医生,也多少和这有点关系。

黑板墙的墙脚围着竹篱,从墙边可以看见青叶枫的新叶长得十分茂盛。透亮的绿映着阳光,沁润着冲田的视野。冲田在武州长大,看见京都的草木是如此之美,打心眼里喜欢得不行。

少年时,曾要姐姐阿光读唐诗听。记得有谁曾经写过歌咏五月都城新叶的诗篇。此时,忆起那些辞句,冲田不禁抬手蒙住眼睛。诗里头的情景是那么鲜明地展现在面前,几乎要刺痛他的双眼。

就在此时,出其不意地从背后传来人声。回头看时,有一位姑娘,带着个婆子站在当地。

“您有什么事吗?”

姑娘问道。一定是被冲田挡了路,进不了门。冲田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应该是半井家的人,刚刚从外头回来。

“不,没、没什么!”

冲田慌慌张张地朝祗园社方向快步走开,可才走了二十来步又停住了脚。他回过身,朝门口张望。

姑娘还站在那里,朝这边看着,略有些诧异的神色。

冲田低下头,行了一礼。

姑娘见这情形甚是有趣,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赶紧正色,颔首还礼:

“――请进吧。”

冲田赶紧跑了回来。他对自己的荒唐举动也不由得心生嫌恶,于是带着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走过姑娘身边,进了门。不过,他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礼。姑娘正冲着他发愣呢。

“我是来看病的。”

冲田说。

姑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瘦削的脸庞,下巴颏儿尖尖的;她的唇形姣好端丽。

“是这样的,请恕我冒昧打扰。会津藩公人外岛机兵卫殿大概已经和先生提过我的事了吧。――我姓冲田。那个,名叫总司。”

说着“名叫总司”时,冲田笑了,那笑容好象突然绽开的阳光一样灿烂。真是个象孩子一样的人哪。姑娘想着,眨了眨眼以示会意。姑娘名叫小悠,是半井家第二个孩子。她哥哥名字怪怪的,叫做矿太郎,据说正在大坂,在绪方洪庵的医塾里进修荷兰医术。

冲田被带到门诊室里。

半井玄节从里屋出来了。按照近来的风潮,医生也改了装束,蓄起了头发。这个人五十来岁,目光炯炯有神,乍一看不象医生,倒有几分象是堂堂大藩的家老。

“我从外岛桑那边听说了你的事。你是会津藩的家臣吧。”

不是的,虽然和会津藩有点关系,但我只不过是藩主松平中将属下、屯扎在壬生的新选组浪士一员而已――冲田想解释,但没逮着机会。外岛之所以作那样的介绍,大概也是考虑到新选组在京都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地。

“什么,吐了血?”

问诊时听说这种情况,玄节吃了一惊,便问:

“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发生的?”

冲田有点犯窘。

“是在道场。”

“哦。”

“在练剑的时候。”

“啊啊,练剑的过程中吗。”

“是的。”

总不见得对医生说,自己是在池田屋挨个儿砍人,最后斩杀吉田实麻吕的时候吐的血吧。

“我年轻的时候,也练过剑道。”

半井玄节生于因州鸟取一位藩士的家里,后来到了京都,做了世代行医的半井家的养子。他说的练剑道,大概还是指在鸟取时候的事。

“那可不成啊。尤其是对象你这种体质的人而言。戴着满是灰尘发霉的竹面罩、在昏暗的道场里练剑,对你这样的身体没有好处。就算你再怎么有练剑的天资也好,还是赶快停止吧。”

“是。”

“药我会开给你,但最紧要的是,你得在通风良好、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好好卧床休息。如果能遵守这一条,我给你药。如果做不到,给你药也是白搭。如何?”

“哎哎,”

冲田微微一笑。心里知道,看样子是做不到的了。

“我会好好睡的。”

(不错的小伙子。)

玄节想着。女儿也到了当嫁的年龄。以前虽然并不曾留意过,最近自己却一下子开始着眼于现下世间的年轻人了。玄节以类似于女人挑选和服花样时的眼神打量着冲田。不过,贸然打听家庭出身可行不通。

“奥州会津是怎样一个地方呀?”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啊啊,对了,你是常驻江户的御定府 的人嘛。不过,就算你在江户长大,你的籍贯也还是瞒不住别人的。你说话还有些奥州口音。”

确实如此。

冲田本应说一口清楚流利的江户语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继承了双亲的奥州口音。其实他在父母身边的时间非常有限,尽管如此,却不知在脑海何处,深深铭上了印记。

辞别时,没能见到那姑娘的身影。冲田觉得有一点失望。

不过,没见到她,也令他稍稍感到安心。因为,应该怎样对待异性,冲田毕竟还不甚明了。

“总司那家伙,不大对劲。”

入秋后的一天,土方对近藤说。

每五天就有一次,冲田会独自离开屯营,沿着四条大街朝东去。途中遇到队里的人,也只是朗然一笑,却不肯说自己去哪里。

“难道说……”

近藤闻言有些动容。想起阿光的嘱托来,这个脸可丢不得。

“难道在祗园啦二条新地什么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了?”

“可他总是白天去的。”

“也有‘昼游客’一说的。”

“可是,近藤桑,那家伙好象讨厌女人。我在江户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岁三,你也真是,一说到总司的事情就带成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人嘛,既然生为男人,哪有讨厌女人的?真有那种怪物的话,看着都碍眼,给我斩了去。岁三,总司只不过害怕女人而已。他还是孩子嘛。”

“你也一样呀,一提起总司,就一叶障目。那家伙都快二十一了呀。”

“哈哈,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岁三!”

近藤说着,摸了摸鼻子。

这两人觉得,阿光托付的,就是“那方面的事”。阿光要是知道了,定会觉得这二人也靠不住,而伤心流泪的吧。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京都是个四季分明的都城,东山的群峰随着各季不同变幻出各种颜色;神社、寺庙的年中祭祀活动正在进行,往来于大路小道的行人似乎也都被新季的色彩感染。季节鲜明的交替令人印象深刻。

一天午后,土方见冲田又要出门,便叫住了他。

“总司,等一下。你上哪儿去?”

冲田的神色好象在说:麻烦啊。不过,年轻人还是很会说些天真无邪的谎话的。

“我去看红叶。”

“哦,去哪里看红叶?”

“清水寺。”

这一句倒是实话。土方听了,故意说:

“我也一起去。”

说完,不怀好意地看着冲田。冲田的表情果然颇为狼狈。于是,土方琢磨着,冲田要去的并不是清水寺。

“行了,那我们走吧。”

冲田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土方走出了壬生屯营。

从京都的八坂塔登上三年坂,一下子树荫蔽日,顿觉通体凉爽。

从三年坂出来,再沿着从松原方向来的清水坂上行。

“我说,总司,”土方问,“真的是去清水寺吗?”

“是真的呀!”冲田赌气道。

“总司,不要瞒我。”土方边走边说,“我可是受了阿光的嘱托啊。倘若你出了事,我非切腹谢罪不可,你明白吗?京都的妓女虽然嘴甜,骨子里却都很坏。”

“是这样吗。”冲田轻轻呼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应着。

沿石阶拾级而上,眼前就是朱漆的仁王门。石板路继续往高里延伸,上到尽头是华奢的八脚西门,几经星霜,古朴巍然。

二人登上了著名的清水寺舞台。

舞台下方是断崖。一眼看去,观赏红叶还为时尚早,只看见满山谷的枫叶,层层叠叠。

朝西望去,天高地远,西山群峰若隐若现,皇城浪檐一览无遗。

“真想不到哇!”

土方大声赞叹。这个男人极少用如此率直的语气说话。土方俳号“丰玉”,从在故乡时开始直到现在,一直都背着别人吟些不入流的诗句,这个冲田是知道的。

“虽说在江户也总听人感叹清水如何如何,到了京都后,这还是头一次来。还得多谢你扯谎哄我来。”

“我没扯谎嘛。”

冲田皱起一对浓眉,郁郁不乐地反驳。

“我知道。你的清水呀,是更多脂粉气的所在吧。”

(哈。――)

冲田面露喜色。心知土方还没看出什么来。

“我们到谷里头去吧。”

二人踏着结满厚厚青苔的石阶,一步步下到山谷的那片枫之海中去。

在枫林中走了走,冲田拐弯抹角地引领着土方,二人出了林子,来到了音羽之泷。

“啊啊,这就是以水音闻名的音羽之泷吧。不过,真的是这儿吗?”

虽然叫“泷”,却并不是什么天然瀑布。只见枫枝掩映的岩石上,凿有导水的凹槽,从槽里落下三股细细的水流,好象银线般坠落。

“就是这儿呀。”

“啊,失言了。我在关东时,想象着这音羽之泷的模样。我还以为,名气那么响,必定是轰轰烈烈直落九天的飞瀑呢。”

“土方桑的想象力呀,总是这样的。”

冲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我听说,讲究茶道的京都人为了点茶,特地来这音羽之泷汲水。他们说,这里的水宁静柔和。所以,泷并不一定只有轰轰烈烈才好呀。”

“喔喔,原来如此。”

音羽之泷前有家茶店,门前挂着深蓝色的布帘,小方凳上铺着绯色的毛毡。

冲田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坐下。土方也跟过去,和冲田并肩而坐。他可不知道冲田的用意。

茶屋的小侍出来招呼客人了。她穿着伊予白底碎花的和服,背着红色的带子,还系着红色的围裙。土方一眼看去,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女。

看样子,她和冲田已经满熟络的了:

“今天还是吃年糕吗?”

少女亲切地笑着问。

(哈――,就是这个女人吧。)

土方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这少女,连一点细节都不给放过。稍觉安心了些,毕竟,京都音羽之泷小茶店的婢女,比起最近一阵,江户的神社寺院里颇为兴盛的茶水屋的女人,似乎更加安全无害。

(果然是总司的作风啊。真是孩子气。)

土方心情转好了。

“怎么,总司,你每次跑来这里,都只是吃年糕吗?”

“哎哎。”

“真是古怪的家伙。对了,你最近好象突然不喝酒了,难道改吃年糕了?”

“酒啊……”

那是半井玄节叫戒了的。

冲田眼里掠过一丝阴翳,但立刻又恢复了明快的表情:

“虽然说是能喝一点,但本来就不爱喝嘛。”

“所以就戒了吗。”

土方皱了皱眉,好象突然想起什么来,

“总司,最近你头痛不痛?”

“没有。”

“没觉得发烧吗?”

“没有啦。”

“胡说。看你老是咳成那样。”

“那个只是习惯嘛。我容易有痰,到了京都,水土不太适应,所以觉得痰多点而已。”

“是吗。”

一下子,二人都静默了。

忽然间,太阳从云背后露出了脸。透过茂密的枫叶,有几缕阳光倾泻下来,落在土方脚下,画出浑圆的光圈。土方见状,诗兴大发。

“此情此景,可以来上一首!”

他急忙从腰间取下笔筒,把写诗的小本子拿了出来。

冲田不作声,四下里张望着。没多久,他双颊一红,便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有五、六个白衣女尼从茶店门口走过。这时,冲田好象才松了一口气,再度抬起眼来。

女尼们朝泷边走去了;泷口处立着一位姑娘。姑娘弯着腰,提着衣袂,伸出雪白的手臂,拿着舀子在汲水。

还有个婆子侍立在旁。

二人都没瞧见坐在茶店里头方凳上的冲田。

冲田第二次去半井玄节家时,在玄关处遇上了正要出门的姑娘。姑娘手里提着个木桶,黑漆刷得锃亮锃亮的。

――啊,您好。

冲田赶忙鞠躬打招呼。

姑娘也略欠了欠身作回礼,便朝院门口走去,到了大门畔的灌木丛边时,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说:

――上次,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您的事儿。您每天都好好地睡觉休息了吧?

不愧是医生的女儿,连问的话都象她父亲。不,与其说是问讯,倒更象是找个话茬儿。

“嗯,”

冲田瞧着姑娘手里的桶。姑娘见状,把桶提到身前,解释道:

――每到了逢八的日子,都要用这来点茶的。

婆子在催着了,她只好匆匆离去。

“我想打听个事,”

冲田好奇心起,趁半井玄节给看诊的时候问道,

“在京都,点茶都是用木桶的吗?”

“木桶?”

玄节吓了一跳,

“这话从何说起呀?”

“没什么,只是看见令千金……”

冲田说起刚才的所见,玄节闻言大笑。冲田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医生露出笑容。

“是这么一回事……”

玄节解释了一番,冲田这才知道,原来有逢八之日去音羽之泷汲水点茶的习俗。当时冲田便暗自寻思,按照京都人的生活规律,想必连汲水的时刻都是固定的。于是,到了下一个逢八的日子,冲田去了音羽之泷,想碰碰运气。

小悠果然来了。

不过冲田没在泷旁和她相会,而是坐在茶店里,远远地看着泷口的她。并且,还不是正大光明地凝望,而是偷偷摸摸地从暗地里张望。

这会儿也是如此。

一旁的土方舔着笔尖,专心致志地想他的诗。忽然得了一句妙语,不由得笑了,转过脸来说道:

“有了!”

只见冲田的两眼痴痴地望着泷口汲水的姑娘。

“总司!”

“哎?”

冲田慌忙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

“那诗,――作好了?”

“什么呀。看你最近怪里怪气的,没想到你拿这种眼神盯着人家的姑娘。”

“是吗……”

冲田害了臊,赶紧揉了揉眼睛。这下子连土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啊哈哈,再揉也没用啊!”

冲田天真无邪的性格,从小到大也不见改变,土方正是喜欢他这一点,才被逗得开怀大笑。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土方的笑声惊动了那姑娘。她回过头来,发现了冲田。

(这不是冲田样吗――)

“原来您来了呀!”

姑娘站在泷边潮湿的石阶上,离这边不过五个门扇的距离。因此,虽然语声不高,却听得清清楚楚。

“阿婆,正好,我们也休息一下吧。”

姑娘招呼着婆子,二人便走进茶店来。

这一来,冲田慌得手足无措。

土方转开视线看着别处。作为一名武士,这会儿要是偷偷摸摸地向冲田打听姑娘的来历,未免太失礼了。

小小的茶屋张着苇帘,本来有些阴暗;但这姑娘一进来,就好象绽开了一朵鲜花,一下子满堂生辉。

“我也要一份馍。”

姑娘吩咐道。

其实土方虽然坐了有一阵子,却还什么吃的都没点。肚子不饿,不想吃年糕;又不好酒,所以也犯不着特地要酒来喝。听见姑娘那么说,便跟着朝小侍道:

“给我也来一份馍好了。”

小侍“噗”地笑了。姑娘和婆子对视一眼,也紧抿着嘴儿,强忍着不笑出来。搞得土方莫名其妙。

不一会,一盘年糕被端到土方面前。

“什么呀,这不就是年糕吗?”

土方有些忿忿然。他并不知道,“馍”是京都的女孩儿家用的词儿,指的就是年糕。

“嗳,就是年糕嘛!”

土方侧着脸儿,听小侍这么说,也没了辙,只好吃起这“馍”来。

趁这工夫,姑娘殷勤地和冲田搭话:

“冲田样。您走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不要紧吗?父亲不是说过,您最好多睡觉、多休息吗?”

(奇怪呀。)

土方一边嚼着年糕,一边寻思。好象冲田在自己和近藤都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另一种生活。

“哎哎……”冲田的脸又红了,“我想,有时可以出来换换心情……”

“平时都好好地睡觉吗?”

“是,一直都在睡。”

(这都说的些什么呀?)

土方心想,昨天不是还和我一同出巡,去了祗园车道,斩了三个从栉屋太兵卫那里敲诈攘夷军费的浪人吗?

姑娘听了冲田的话,挺高兴的:

“那可太好了。这样的话,您就可以时不时地来这音羽之泷换心情了。”

“哎哎,时不时地……”

冲田默然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每到逢八之日的这个时候,我会来的!”

“――”

小悠不说话了。这姑娘何等机敏,一听就全明白了。

之后,是令人难堪的静默。土方从侧面看去,害羞的红潮正爬上姑娘雪白的脖颈。

婆子先站了起来。

姑娘也跟着站起来告别,朝冲田深深鞠了一躬,又象想到了什么似的,给土方也鞠了个躬。其实她只要点个头也就够了。

冲田和土方沿着清水坂往回走时,太阳已经西斜,看来不等回到壬生,天就该黑了。

土方在路旁的茶屋借了一盏提灯,把印笼留下为当。

“老爷爷,这提灯,下个逢八的日子还给你。”

“逢八的日子?”

“不,不是我来还。叫这个年轻人来还灯好了。对吧,总司?这个人每到逢八之日,就会跑到清水来换心情。”

土方促狭地笑着,

“其他的日子嘛,整天都在睡觉!”

一路走着,土方已经把冲田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去看医生了吗?”

“嗯。”

“真的是劳咳吗?”

“不是的!”

薄薄的暮色中,冲田一下子仰起脸儿,断然否认道。他不想让同伴为自己的病担心。更要紧的是,他生怕土方他们会不知轻重地写信去告诉姐姐阿光。阿光人在遥远的日野,倘若知道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我只是太疲劳了,再加上感冒老也好不了。没什么别的。”

“真是那样就好。”

土方并不相信冲田的话。如果仅仅是感冒,怎会那样三天两头地跑去看医生?

(果然是劳咳。)

“你什么都不和我商量,这可不好。”

“我什么都和你说的呀!”

“那么,你看上那姑娘了?”

“哪、哪里!――那么……”

“怎么?”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呢。”

“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呀,总司。”

二人才走过清水坂的一半,土方抬起若有所思的双眼,朝前方望去。京都城就在脚下。虽然坂上还挺明亮,城里头天黑得早,已经点起了灯。星星点点,镶嵌在街衢之间。

“总司,你看,京都秋暮,华灯初上的一刻,多美啊。每次都让我觉得,活着真好。来,总司,我们也把灯点上吧。”

“好的!”

冲田抱着灯蹲下来,用燧石打火,拿小木棍引着。火苗“呼”地着了,冲田拿着木棍,把灯笼里头的蜡烛点燃了。土方低头看着,开口说道:

“那个姑娘,你可以娶她。是个好姑娘,和你很般配。我去和她父亲谈谈吧。”

“才不要呢!”

冲田好象生气了。他站起身朝前走去。

冲田并没把自己是新选组员的事告诉那位姑娘。她父亲半井玄节也还不知道内情,看样子还一直以为他是会津藩士。

(这怎么说得出口?)

冲田并不是为新选组队士的身份感到自卑。但这个敏锐的年轻人知道,京都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以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待新选组的。

京都城里的人,从来就对幕府的差人没什么好感,因为京都毕竟是千年王城之地。相对地,他们比较偏袒与幕府作对的长州派。一年前,长州藩发觉了这一点后,更有意识地在京都收买民心,在祗园等地作了大量投资。而新选组虽以镇护王城的名义驻扎进京,在池田屋之变中,却将其本质暴露无疑,致使京都尽人皆知,新选组乃是幕府的爪牙。因此,不少人设法袒护被通缉捉拿的长州藩士和浪人,甚至涌现了拼死保护长州藩士的义侠。事变之后,奉行所不得不为此颁布告示,严令禁止京都居民窝藏逃犯。

(这种事,会把玄节先生吓着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道。)

冲田的心思,土方并不明白。近藤也不会明白的。他们二人,在天地之间只把新选组的大业当作生存的唯一意义,甘心为之拼命效死。即使冲田把所想的解释给他们听,他们也不会理解的。

“是吗?”土方带回的消息,使近藤大感意外,“说起这个,会津藩的外岛机兵卫殿确实跟我提过那医生的事。原来,总司已经背着我们去过了呀。”

“他大概不想让我们担心。”

“那么结果呢,不是劳咳吧?”

“还不清楚。那小子,好象不想告诉故乡的阿光。对啦,另外还有件好事。”

土方把音羽之泷的那件事告诉了近藤,“我们再稍微看看情况,差不多的话,你去和对方说说看如何?”

这说法看上去不免操之过急,但这几位乡里乡亲的伙伴自有他们的原由,别人是不知道的。

原因是冲田的家世。冲田死去的父亲直到晚年才得了总司这唯一的儿子。原本他已经对得子不抱希望,所以才认了林太郎作养子,把阿光嫁给他。

父亲临死之前,嘱咐阿光说:“等总司长大了,就是冲田家的当家人了。让他回家乡去,守着祖坟,继承咱家的香火,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当然,这是过去传宗接代的习俗。虽然说既无家产也无田地,但身为嫡亲长子,还是有守护祖宗牌位的义务的。

因此,父亲给这唯一的儿子起名叫作“宗次郎”。“宗”,是“宗家”的宗;顾虑到有入赘的女婿在,所以在“宗”之后加上“次郎”两个字。一个“宗”字,寄托着亡父的期望。不用父亲说,阿光也会替他完成这一期望的。看起来是件大事,其实充其量也就是等总司长大,成了家之后,阿光把佛堂里的牌位传给他而已。

宗次郎到了成人的年纪,行过元服之礼后,从阿光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觉得过意不去:

――别这样嘛。

冲田家又不是什么堂堂正统的名门望族,何况已经有了义兄林太郎在,一定要叫宗次郎继承家业,实在是没什么必要。这个细心的年轻人为了对得起阿光和林太郎,不知何时开始,抛弃了父亲给起的“宗次郎”之名以避嫌疑,自己改名为“总司”。(冲田总司生平研究学者、住在大牟田市趣访町的医师森满喜子氏曾专门去过麻布专称寺的冲田家祖坟,见到了冲田总司的墓碑,碑上的名字仍是冲田宗次郎。)

这件事,近藤、土方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发现冲田和小悠的事时,二人都看得非常顶真。以新选组队士的身份来看,这二人的计划似乎是管得太宽了:他们商量着让冲田尽快成亲。从年龄上来看冲田似乎还小了一点,不过,按照寻常世道,这个年龄讨老婆倒是再正常不过的。倘若冲田能娶了那姑娘,就能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了。

“行,我到那医生家去说这事儿。”

近藤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当即翻了翻黄历,见次日恰好是上上大吉。于是计议停当,便早早地就寝了。

第二天清早,半井家里发生了一起小小的骚动。

不知为什么,壬生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亲自登门,说是有事想和当家的面谈。

半井玄节兼任着西本愿寺的侍医,之所以能获得“法眼”这一医家最高的官位(虽然这个称号很大程度上已经沦为虚名了),也是因为有这层因缘。近藤上门时,他正准备去西本愿寺出仕。

“先请进来吧。”

作为一位医生,玄节还是颇有胆量的。虽说壬生的浪士队长来此,不知要出什么难题,但他相信自己还能架得住。

说到难题,玄节有他自己的预想。他估摸着会是关于西本愿寺的事。

当时,西本愿寺属于拥立宗政主务的一派,长州领属寺院出身的僧人很多;而且,自从本愿寺迁到京都以来,就和朝廷保持着深厚的关系,比起尊王派来,尊王过激派的色彩更浓烈,作风接近长州派。因为西本愿寺有窝藏长州人的嫌疑,新选组还曾经闯进去搜查。(顺带提一笔,东本愿寺属佐幕派。当初,德川家康为了削弱本愿寺的势力,在德川初期就将本愿寺一分为二,成立了东本愿寺这一别派。自那时起,东本愿寺就和幕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京都成为整个政局的中心后,东本愿寺宛然是王城中佐幕派的一方国土。幕末政治斗争益发激化,京都城里的东本愿寺门徒甚至喊出了“跟着天朝走还是跟着本愿寺走”的口号。因此,维新之后,东本愿寺不得不向朝廷奉纳大量的资金,日子很不好过。)

(反正是来找麻烦的。)

玄节这么想着,进了客堂。

让玄节大吃一惊的是,大名鼎鼎的近藤出人意料地谦逊其辞,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这倒让人心里头有点发毛),与玄节打招呼的口气,简直殷勤得过了头。

“这厢有礼了,近藤殿。”

于是,玄节也表示出宽厚的态度,按照法眼的礼数迎接近藤。

不过,近藤与京都人不同,他不打算在寒暄上费太多周章。身为一名剑客,又是关东人,近藤在低头行礼的时候,已经把说正事的辞句一层层地打好了腹稿。

于是,礼节完毕,近藤便有如泉涌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个人到了场面上,就一反平素寡默讷言的作风,措辞庄重多彩,语声明朗铿锵,极富感染力。土方则与之相反,与其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还不如在私底下席地座谈时的表现来得精彩。近藤这个武骨之人,却能发出演说家那样动听的语音,确是种不可思议的才能。

然而,对玄节而言,近藤舌端吐露的每一句话,都是令人震惊的重槌。最后,听到自己的患者冲田总司乃是新选组队士这一事实,玄节再也无法把持平素的宽厚态度,终于乱了方寸。光是有这么个患者,就足够在本愿寺那边引来诸多麻烦。更何况,眼前这个大牌的武士,以他的雄辩之才、谦恭之辞,替手下提出要娶了女儿去。

“――不、小女……”

玄节开了口,却还没想好下文,只得从怀里取出面纸来,送到唇边作出拭汗的样子。对方的态度看似宽松,要想个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可不容易。

――如果扯个谎,说女儿已经定了亲,也许就能唬过去;但是,近藤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那目光,好象直刺入心里去。

玄节不由得沉默了。主客之间,不快的空气慢慢地沉淀。近藤仍以剑客特有的眼光注视着玄节,似乎将对方表情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贪婪地摄入眼帘。而且,这种贪婪的目光还不仅仅单纯出于好奇,而是察言观色、立时应变出招的凌厉目光。即使在与剑无缘的座谈之中,近藤的眼神还是那么令人生畏。

“您意下如何?”

近藤轻声问道。那语气,简直就象是斗剑之时,从对手的青眼起式中看出了出招的破绽。

对方的答复如何,其实近藤已经了然于胸。只是提个醒儿,确认一下,也好就势鸣金收兵。

“不行呀,我家小悠……”玄节终于开了口,“老朽就这么一个女儿,相亲还不到时候;而且,既然是医道世家,也还是希望她象医家之女的样子,即便要嫁人,也要嫁给本业同僚的后进小辈。近藤大人,这是老朽为父的一点愚痴,让您见笑了。”

“我明白了。”

不一会儿,近藤起身辞别,离开了半井家。

回到屯营后,近藤将对方的答复告知土方,当即把冲田叫到自己居室来。

对冲田而言,这件事不啻是晴天霹雳。虽说近藤和土方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事态的发展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离冲田的本心,早已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

冲田一想到这二位长兄不知对半井玄节和小悠说了些什么,就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也不能去半井家了……)

一个闪念,惊出一身冷汗,湿透衣衫。比起害臊来,“和小悠的事怕是完了”的不祥念头,更使眼前一阵阵发黑。

“总司,还是算了吧。”

近藤和颜悦色地劝道。他是不是完全误会了?

“你想想看,半井那个人,不是西本愿寺的医生吗?俗话说‘瓜田不纳履’,作为新选组的干部,却出入那种人家,队里不会没有人说闲话。再加上为了敌城的姑娘神思恍惚,那就更不知传成什么样了。所以,还是象个武士那样,放弃了吧,好吗?”

“不是这样的!”

冲田睁圆了双眼,激动地分辨道。

“不,你什么都不用说。”近藤微微一笑,抑住他的话头,“我也不是木头人。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想能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我只想……”

千言万语要倾吐,到了唇边,却失了词句。

近藤仍然带着笑容,注视着冲田。

(你的事,可是你姐姐托付给我们的啊。)

他朝冲田颔首,意味深长。

冲田再也说不下去了。无语之间,竟不知那蓦然涌上、就要夺眶而出的,原来正是眼泪。

冲田惶然起身,头也不回地从滴水檐边直跑出庭院去。

这天傍晚,冲田一个人去了清水山内的音羽之泷。

小小的茶店早已打烊,门窗都已紧紧闭上。

太阳也已经下山了。

冲田呆在泷旁。即使等上一夜,思念的那个人也不会到来。因为,今天,并不是逢八的日子。

尽管如此,冲田还是默默地蹲在那里。

轻灵的水花,已将肩头濡湿。

从佛堂那边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悬崖上的内院也渐渐亮起了灯。冲田仍然蹲在泷旁,时不时抬起手来,以肌肤感受那从高处坠下的涓涓细流。她,也曾经这样作过。

一盏提灯渐行渐近,在冲田身旁稍停。那是当值巡山的僧人。

“您辛苦了。”

僧人问候一句,便转身离去。

虔诚的信徒,会专门在夜间到泷旁拜谒。僧人一定以为,这年轻人即是其中之一。

名主:担任地区行政代表的士绅。

八王子千人同心:幕臣中的一个小职位。

少师傅:原文为“若先生”,“若”即“年少、年轻”,“先生”即“师傅、老师”。近藤勇拜近藤周助为义父后,以试卫馆年轻师傅的身份出外授剑,故有此称。

土间:房屋底层未铺设地板的土地的房间。

平青眼/青眼:青眼指剑道中的中段姿势,剑尖指向对方眼睛;平青眼的剑身更接近水平位置。

法眼:武士时代授予医师、画家、儒者等的荣誉称号。

御定府:指受藩里委任常驻在江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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