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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秀吉过世。死讯一直秘而不宣,或许是为了避免冲击过强,引起天下骚乱。

千代与伊右卫门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才知,秀吉是在凌晨两点咽的气。遗体由高野山的木食上人与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两人秘密抬到京都,葬在阿弥陀峰。葬后第二日,一群木匠被召集到阿弥陀峰,而他们也只是被告知要在此处建造一座“大佛堂”。

此消息兹事体大,连大老 【1】 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也是在第二天早晨登城,列队城下之时,由石田三成前来秘密告知的。家康得知后,中途放弃登城,打道回府。前田利家依旧进了城去,见到城内五奉行之一的浅野长政,问道:“太阁殿下情况如何?”浅野长政回答:“还行,今晨还吃了碗碎米粥。”

城内自然也同样是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可随着时日的流逝,城下的百姓们却渐渐知晓。千代是在第三天从六平太口中得知的。其实连六平太也不敢断定,只说:“好像是真的。”

守密竟守得如此严。最大的理由之一,是考虑到对出征朝鲜的将士可能波及的影响,若是被对方察知,必将陷入不利的情势中。

“城内跟往常一般无二呢。”伊右卫门对千代道。他依旧每日登城,被告知后一两日仍是半信半疑。

秀吉临死前,曾好几次召集五大老、五奉行来到枕边,反反复复叮嘱道:“秀赖就全部托付给你们了。”还让他们写了多张誓纸,宣誓效忠。

可世事不会随誓纸而动。千代得知秀吉死讯的那天夜里,问伊右卫门道:“今后的世道会怎样啊?”

“不知道。”伊右卫门疲乏得很,“俺不去多想。”

“这样最好。现在在这片云雾缭绕的时势之下,早早定下方向,箍死自己的想法,并不见得是好事。”

“正如南化和尚所告诫的‘随处做主’,俺就打算这样。”伊右卫门最近热衷于参禅,会时不时迸出一两句禅语。“随处做主”一句,可以说是禅的精髓。无论何时、何地、哪个时期、哪个瞬间,自己始终是自己客观状态的主人,而不是奴隶。做到随处做主,才能真正得到内心的自在。也就是说,要拥有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的智慧与心魄。

千代觉得这段时期在丈夫面前最好不要多嘴多舌,若是让伊右卫门有了某种怪异的先入之见,反倒麻烦。

奇怪得很,山内家虽小,毕竟也是大名之一,消息却反倒不灵通。或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吧。秀吉过世这些事,城下的百姓都比他知道得更早些。

千代准备打探消息,于是命负责资材的手下们多去街市各处打听打听,尽量做个善听者。千代自己也请来学者、禅僧等,以“听讲”的名义,从他们那里探听消息。之中,有位叫藤原惺窝的人,眼睛略有些斜视,是位有趣之才。

千代称呼他“先生”,并给与厚待。他虽是个民间学者,不过日本之中恐怕没人比他更有智慧了。

他出生于播州三木郡细川村,父亲是冷泉为纯。冷泉家本是公卿,战国时代为避乱回到自家领地播州细川村,并在此长居,成为拥有“参议侍从”官阶的一方土豪。不过,战国中期以后,三木城主别所氏在播州作威作福。冷泉家受其压迫,结果在别所长治这一代家破人亡。

在冷泉家破亡前,当时已经遁入空门的惺窝为挽救家业四处奔走,找到织田家的秀吉,祈求援助。秀吉是征伐毛利氏的司令官,拒绝他道:“现在为时尚早。”于是冷泉家就此灭亡。惺窝讨厌秀吉,或许跟此事有关。

后来惺窝还俗,成为一代儒学家。他与懂学问的公卿、僧侣交好,其学问连五山 【2】 的学僧都自愧不如。

数年前,他曾受到自称“喜好学问”的丰臣秀次招待,列席了诗酒之宴。秀次知道惺窝的学识名满天下,于是命他“常来”,大概是想借这位“知识分子”列席酒宴,来装扮自家门面吧。未曾提及“留用”,是因为这时的大名还没有留用儒学家的习惯。说到底,惺窝也不过是个秀次的高级艺人罢了。

当他得知秀次的家臣之间出现了派阀之争,预感到“会近火烧身”,于是无论秀次怎么请,他都不再去。

后来惺窝受到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喜爱,并可自由出入京都、伏见各位大名的府邸。

“当时秀次的家中,简直一派乱象,”惺窝一语中的,“就好似派阀的老巢。说不定,家臣拉帮结派互掐互斗,是丰臣家的家风啊。”他说话简单明快,从不拐弯抹角,三言两语便将秀吉过世后,派阀间的复杂状况说了个清楚。“可派阀相争,非死即伤,终归是要陨灭的。”

千代十分惊异于此人的大胆。这种话若是被谁听了去,难保不招来杀身之祸,可他却轻轻巧巧便说出了口。

“惺窝先生,您说这样的话,合适么?”倒是千代更为担心。

“鄙人会看人说话。”藤原惺窝微笑答道。意思是,他知道千代不会嚼舌根。

“太阁殿下——”惺窝平心静气道,“原不该出兵朝鲜。发动那种师出无名的战争,想去攻占文教之国,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惺窝是学者,比起日本,他更尊崇朝鲜,比起朝鲜,他更尊崇大明,把大明奉为自己学问的故乡。所以,他才去接近身为朝鲜战俘的学者姜沆,对他说——日本的庶民因无用的外征而生活窘迫。如若朝鲜联合大明军反攻日本,庶民们定会高兴,很快便可平定大部江山,直至奥州白河。

他十分讨厌丰臣的天下,原因就在于丰臣秀吉不尊重学者,所有学者在秀吉那里都不受待见。而大明与朝鲜则不同,有“科举”制度,即选拔官吏的国考。只要有才便可参加考试,只要考试及第,自有发挥才干的一番天地,当大官亦有可能。

他有次还对姜沆说——遗憾啊!我为何不生在朝鲜或是大明?为何是生在这无聊的日本?他也尝试过渡海远去他国,可上船后便病倒了,最后只得作罢。

惺窝就是这样一位评论家,他连日本都不认同,更莫说丰臣的天下了。不过他对家康是另眼相待的。

“在众多的诸侯之中,只有江户内大臣不同。”

“怎么不同呢?”

“把学者当学者看待。”

家康数年前曾邀请惺窝前去江户,为其讲解《贞观政要》。惺窝对那时家康所给与的礼遇厚待至今感激不已。

“那位大人高禄聘请了学者林罗山,这是其他诸侯绝对无法模仿的。若是那位大人治理天下,一定会多兴文教之事。”

“先生觉得太阁殿下如何?”

“太阁殿下马背上得天下的心态始终改不过来。”

秀吉晚年在醍醐赏花会上,有事要给醍醐寺下令,于是叫来文书官。可文书官忽然忘了“醍”字是如何书写的,提笔在手却久久不敢落笔。

“哦,这个字啊,”秀吉拿过笔来,一挥而就,写了个“大”字,笑道:“这不就好了?”在他看来,只要这两字发音一样就行了,这种小事何必犯愁?仍是战国豪爽莽夫的做派。

“可是,这样治理天下是难以长久的。因为这种主公身边的诸侯,会一直改不了战国的杀伐之气,一旦起了争执,不会想办法从文的层面去解决,而只想以兵马决胜负。他们那些派阀之间,终归会有一场大乱的。”

藤原惺窝多用“党”字来称呼那些派阀。如以淀姬、石田三成为首的党,还有北政所、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为主轴的武将党。这两大派阀之外,另有两位超然于上的大老——德川家康、前田利家。

秀吉过世前,曾叫来两人,拜托他们“好好照顾秀赖”。他还为了均衡势力,同时升了两位的官阶。可以说,他们两人是丰臣家的摄政左右臣。

前田利家是个很有人气的老人。他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又是秀吉过去的朋辈。一旦秀吉把秀赖交给自己,他便会尽忠竭力辅佐幼主,哪怕家破身亡也在所不惜。他的人气是超越派阀的,石田三成跟他交好,武将派也当他是顶梁柱。

“只要那位老人,”惺窝道,“还健在,丰臣家尚可保得安泰。不过啊——”他停顿片刻,是因为想到这位老人已经卧病在床的事实,于是又轻巧吐出一句:“怕是保不得长久啰。”

如此一来,剩下的只有德川家康。

“诸将如今都争着抢着敲开德川家的大门呢。”其中最积极的莫过于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藤堂高虎等人,秀吉尚在病中,他们便常来家康这边,就好似家康家臣一般殷勤。其次便是黑田长政。

“太阁殿下刚过世,可看样子诸侯们是顾不上对丰臣家的忠义啰,只盘算着自家利益。”惺窝一张白净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继而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夫人您家属于哪个派阀?”

“跟先生一样,”千代微笑答道,“不属于任何派别。”

“啊哈哈!是了,没听说对马守(伊右卫门)大人拜访过德川家康府邸或是前田家啊。”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咱家只不过是个小大名罢了,无足轻重。虽然一丰对两位大老都是尊敬有加,但无奈身份低微,实在不配。”千代淡淡一句话避开了话题。因为她从惺窝的话语中隐隐察知了一件事,这位惺窝虽然自诩无党派民间学者,但实际上是偏向德川家康的。所以她又添了一句,道:“武士嘛,总是敬畏日本第一的勇士。太阁殿下隐去之后,要说日本第一,也只有德川大人了。同为武士的一丰,是把德川大人当做八幡大菩萨 【3】 呢。”

政情不安,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焦灼紧张的缘故。

千代感觉秀吉去世后的这段时日,过得实在太快。秀吉是在中秋节的三日后归西的,之后也不知忙乎什么,转瞬却发现红叶凋零,已然是冬季。

耿直的伊右卫门还是每天早晨都带领侍从去登城。哪怕秋去冬来,在外界眼里太阁依然活着。临近除夕的一个晚上,千代跟伊右卫门夫妇俩饮茶闲聊。

千代问道:“太阁过世的消息什么时候才公布呢?”

“若是让大明、朝鲜知道就麻烦了。得等外征将士都回国之后吧。”

“殿上的医生还是那么多吗?”

“毕竟对外宣称的是病重啊。”

“所以夫君也得每日探病?”

“是啊,每日登城探病。”

千代觉得实在好笑。不过细想来也对,如若秀吉的死讯漂洋过海,敌方便会发动总攻击,那远征的将士们就难有退路了。

德永寿昌、宫木丰盛两人已于秀吉归西的七日后,从伏见出发经堺市出海,到达朝鲜并把消息传达给了诸将。后又经历了一些战情,或战或和,诸军各路于十一月上旬南下至釜山浦,并依次渡海归国,十二月上旬在九州博多集合。从伏见远赴博多出迎远征军的大名有毛利秀元、石田三成、浅野长政等。

“这些将士总会回到大坂、伏见的。他们一直身处战场,身上戾气重,而且认为石田三成等五奉行总喜欢到太阁那里打他们的小报告。加藤清正就是他们的头儿。他们若是回到这里来,派阀之争就更激烈了。有本唐土的书,叫《战国策》,”伊右卫门最近与学者、僧侣相交甚多,言语间偶尔会学他们掉书袋,“书里有个鹬蚌相争的故事。岸边的鹤与蚌斗得你死我活,然后来了个渔翁,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两个猎物。”

“夫君认为这渔翁是谁呢?”

“德川大人吧。”伊右卫门的所见还是精准的。德川家康是位处第一的大老,对下面的派阀之争从来不参与,但却跟从前一样总是巧妙地对伤者给予安抚。

“一丰夫君——”千代又问,“你是鹤呢?还是蚌?”

“哪个都不是。”伊右卫门的这句话是事实。作为“狱卒”看守关八州家康的伊右卫门等东海道一地的诸位大名,既没有参加外征,与以五奉行为中心的丰臣官僚团之间又无甚亲交,完全就是中立派。“这个立场不错。”伊右卫门虽说得轻巧,但实际上中立的立场是最难维持的。

“终有一天中立派也会消亡的吧。”

“是吗?”

“不得不选边站的时候总会到来。”

新年伊始,庆长四年(1599)正月的一天,秀赖遵从父亲秀吉的遗言,离开伏见,移居大坂城。秀吉在过世前便预见到有可能发生的政变,所以早早地把秀赖的居城大坂城做了一次全面的改建。

“咱们也得搬去大坂府邸吧?”千代问。

“诸大名也应移驻大坂,家人自然也跟着搬过去。”

“伏见城呢?”

“德川大人会进驻伏见城,作为秀赖的代官,处理天下政务。”这些都是秀吉遗言里所明示的内容。秀吉之后的天下,由德川家康与前田利家两位牵头打理,家康守伏见,利家守大坂,各自分驻值守。

秀赖是正月十日出发的,其余大名也都紧跟其后。前田利家撑着病体做了总指挥。伏见城的家康给各位送行,一直送到大坂。千代等诸侯的家人都于前一日去了大坂,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府邸。

伏见至大坂,也就是说,政治中心转移了。

千代回到久别的大坂府邸,彻底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等伊右卫门也回到大坂安顿下来后,下了一场久违的雨。

“雨夜真是安宁啊。”伊右卫门来到千代的化妆间刚坐下,便听到外面忽然骚乱起来,侧耳倾听之下,发现动静非比寻常。“千代,打仗了!”

“一丰夫君,快做好准备!”千代这样说时,乾、福冈、五藤、深尾等家老们已经着手指挥,在门前门内燃起篝火,并让士兵们武装起来。

这时,突然一个影子像狗一样从外面一跃而入。

“什么人?”乾彦作叱道。

“六平太。”此人一副武士装束,道,“乾君,劳烦通传夫人一声。”

“家主也在的!”乾彦作对此人从来就无视家主的存在很是恼火。

“不用,夫人最好。重要之事还是让明白人来听最为妥当。请火速通传夫人,此事分秒必争。”

随后不久,六平太被带到千代居室的外间。

“六平太,有何事?”

“大事不妙了。据情报称,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等数位奉行,打算夜袭德川大人府邸。如今德川大人正紧张备战,情势刻不容缓。”

“那道上嘈杂的人马呢?”

“那是前去支援德川大人的诸位大名的兵马。夫人家呢?”六平太为山内家带来情报,同时也想向自己家主毛利氏报告山内家的动向。

“你指什么?”

“山内家也会前往支援德川大人吗?”

“不会。”千代摇了摇头,山内家不会这么轻率。

这一事便可明了当时政情到底有多紧张。那天夜里家康的大坂府邸是全员武装,连铁炮的火绳都点燃了,家康与众人是一宿未眠。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便见一个纵队簇拥着中间的轿子,离开大坂府邸朝伏见进发。

可是家康并不在轿子里,里面坐的是个替身。家康自己骑着马,混杂于诸位将士之间,急急忙忙离开大坂,经过枚方之后,更是加快脚程,一口气回到伏见城。

千代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依她的判断,原因大抵就在于家康旁若无人的举动。

这位老人家康就好像盼着秀吉死似的,这边刚一断气,他就频繁出入各诸侯的府邸。而病中的秀吉曾让他两次写下誓言,与其他诸侯一样,“不可在诸侯间拉帮结派”。家康很随意便撕毁了这句誓言,常常有事无事便窜访岛津义久、增田长盛、长曾我部盛亲、新庄直赖、细川幽斋、有马则赖等的府邸。

很明显,他这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而且,秀吉还曾明言禁止“私婚”。“大名间联姻,应秉承上意而行”,这条法令是以家康、利家之名昭告天下的。可家康却全不当回事儿,把自己外甥松平康元的女儿收作养女,嫁给了福岛正则的儿子福岛正之;又让自己第六子忠辉娶了伊达政宗的女儿;还把应是外曾孙女的小笠原秀政之女收作养女,答应嫁给蜂须贺至镇。

这也是很明显的经营私党的举动。

“太不像话!”石田三成等人群情激昂,而正是这群情激昂造就了那番“夜袭”的谣传,并致使家康远走伏见。

千代终于知晓,原来是场闹剧。她对伊右卫门道:“江户内大臣可真不好当啊。”她想象着白发家康匆匆逃往伏见的样子,既觉得好笑,又心存不忍。千代也是女人,她很欣赏家康这种男人的沉着稳重,可正因为他总是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碰到此种情形才更让人觉得怪诞。

“他原本那么耿直沉稳,可这太阁刚一隐去,怎么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呢?着急这些地下工作干吗呀?”

“或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怎么说?”

“错过了如今这个机会,将来想夺取天下就难了。想到他自己也终有一天会老去,所以这才变得有些急了吧。不过,只一个夜袭的谣传就逃走,确实有失稳妥。”

“那,若是一丰夫君,你会怎么做?”

“俺是不会逃走的。为了武家名誉,俺会加强府邸周边戒备,若是不敌,也要堂堂正正撤退。”

“可是,或许智者本来就是胆小的。”千代转念一想,有志于得天下的人,无须如武士那般单打独斗,英雄们总会为了雄心壮志而珍惜性命。于是,千代转而又佩服起家康来。

二月间了。

庭院老梅树上的花苞今晨大了许多,六平太剃了光头,扮作医生前来。

“咦——”千代笑出声来。这回剃光头容易,但下回要扮作有头发的可怎么办才好?“六平太,光头很适合你嘛。”

“在下在大坂一直是这身打扮。进出诸侯府邸也方便些。”

“是街坊医生?”

“是,住在天满的街市上。在下稍通汉方内科,夫人要不要诊诊?”

“讨厌。”千代轻声笑道。

“夫人好像哪里都没病啊。”

“是啊,除了偶尔外感风寒,倒真没怎么病过。”

“可是美中不足缺了孩子。”

“六平太先生连这个都擅长?”

“呃不,不过仅限于夫人,倒是可以破例细细诊断斟酌一番。”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医生。”

之后又说了些不打紧的话,六平太话锋一转,提到德川大人。

“他好像是变了个人。上个月有马府邸的那件事夫人可有耳闻?”

“稍微听说过一些。”

那是正月十七日的事情。家康在十二日逃回了伏见,十七日到有马则赖的府邸去玩儿。迎接家康的有马家,叫来幸阿弥等人表演乱舞 【4】 ,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天。两天之后的十九日,有马家请来交好的大小名,想欢聚一堂看看杂耍。

可是未被邀请的家康却又再次不请自来,道:“噢——好热闹的样子啊!我也是非常喜欢杂耍,不请自来,还望恕罪啊!”其实家康本来对这些杂耍根本不可能感兴趣,他就是个只中意武艺的人。

有马家诚惶诚恐,只好慌忙添了席位,让家康坐下。

这事确实可算作大事一件,大名之间不可私交的太阁遗训,就这么轻轻巧巧给废了。

“大坂城里都是愤慨一片,说太不像话了。”

大坂城,长老前田利家,其余各位大老、中老、奉行等顾问官、执政官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其中心势力是石田三成。

伏见的中心是家康。也不知是何缘故,深得秀吉喜爱的大名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池田辉政、加藤嘉明、藤堂高虎等人却不去大坂,仍然住在伏见府邸,把家康视作主公一般。

这样伏见与大坂自然就对立起来了。

在大坂“无法饶恕家康”的三成,说服前田利家及他人,准备拿着把柄弹劾家康。而伏见的加藤清正等人则做好了家康方面的战备。

“伏见街上百姓们已经称呼德川大人为天下之主了呢。”六平太道。千代不由得对世间的薄情而怅然。

事态恶化了——也不知恶化一词到底正确与否,总之,除了家康的其余四位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在大坂召开了紧急会议,他们“无法饶恕家康”。促成此番弹劾会的中心人物是石田三成。

其实,除他以外的丰臣家干部,都以保存自家为第一要务,一想到家康的实力便都畏首畏尾。只有卧病在床的前田利家,因秀吉托孤的重任在身,责任心已是强到了顽固的程度,他赞同三成的弹劾案,道:“若再纵容内府(家康),则家业将倾。”

据三成查明,家康“违反”了十三条法令。他们将逐条审判家康,“如果他无法自圆其说,就当问责。”也就是说,要罢去家康的大老职位。

使者是三位中老:生驹亲正、堀尾吉晴、中村一氏。他们前往伏见,与家康会面,并手持十三条罪状,一条一条质问家康。

家康傲然而立。“我的确有些大意了。”他承认在联姻上有些疏忽,但话锋一转,“但就凭这一点,说我在政道上有私心,讲得通吗?而且你们还要借此逼我卸职,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辅佐秀赖幼主的差事,本就是太阁殿下的遗命,我是依嘱行事。你们却要逼我卸职,这不是明摆着无视太阁殿下的遗命吗?”

千代最近听说,三位中老辩不过家康,灰溜溜回了大坂。而且在伏见向岛的府邸,家康让人修了箭楼,门前结好竹栅栏,夜里燃起篝火,已经是一派战时状态般的异常戒备。

大坂城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集结好士兵,整备好铁炮,在戒备上丝毫不懈怠。双方之间流淌着一条淀川,密探们不停地往返两地,频繁报告且夸大其词。于是双方都认为——看来对方要动手了——进而又着意备战。

这天夜里,也就是六平太来访后的这天日暮之后,伊右卫门下城回家,对千代道:“千代,俺听了件唬人的事儿。当然只是谣传——”伏见的家康让世子中纳言秀忠去了江户。大抵是家康为了跟大坂决战,命秀忠去江户着意准备。

“战事临近了啊,千代。”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早晚的区别罢了。”

“你可真是悠闲啊!”

也不知为何,伊右卫门从年轻时起就觉得千代是个——悠闲自在的人。无论怎样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千代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点儿也不紧张。而且一经千代的口,无论什么事听起来都不那么紧张了,有时甚至会变成个笑话。

“俺说,要打仗了!”这天夜里,伊右卫门像是威胁似的加重了语气。

“是啊,好像是大坂的诸位要攻打伏见的家康吧?”

“不错。”

“不过,有胆量开战的大概只有石田治部少辅一人吧?所以,应该没事儿。”

“看你一副悠闲的模样!”伊右卫门苦笑道。

千代的本意是不愿伊右卫门在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她听到过一个谣传,是有关最近从海外归来的加藤清正的事。这位加藤清正,在远征时因勇猛异常而威名远播,是个出类拔萃的武将。虽然也有一定的行政能力,不过可惜的是看不清天下大势,缺少点儿政治觉悟,也不能收服诸位将士之心为我所用。如果他在政治领导上再多些魅力,完全可以在朝鲜外征之中动员诸位将士,掌握主动权,那样便有足够的实力起兵讨伐家康。

清正认为——太阁过后,就是家康。只能依靠家康来保护秀赖幼主。

清正的政治敏感度怎么看都只有小儿程度。他挑了这么个紧张时期,前往家康府邸探访。家康跟他叙旧,这样那样说了很多,然后命令侍臣:“去把那个抬过来,让武家的肥后守(清正)大人瞧瞧。”片刻后,侍臣们抬来一副年代稍久的盔甲。

“这是过去,我跟太阁殿下在长久手合战之时所穿的盔甲,我穿着打了胜仗。最近听说有人胆敢向我挑战,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会再次穿上这副盔甲打他个落花流水。”家康淡淡道。

清正忙道:“还请大人把盔甲收好。如今决不会有人这么胆大包天想跟大人您作对。”

家康好好地威吓了一番,而清正好好地恭维了一番。

听过此事后千代就明白,不能让伊右卫门早早去攀附,人家根本不待见你啊。清正是肥后国二十五万石的大大名,伊右卫门只有挂川六万石。连清正去攀附都这样了,伊右卫门就算去阿谀奉承,人家也不一定给你好脸色看。

(只能等待时机。)

千代思忖。在时机成熟之前,就不要碰“政治”,只需行得正坐得直。伊右卫门应该在最需要的时候闪亮登场。她的直觉告诉她,时机将会来临。所以现在千代还是伊右卫门眼里的悠闲之人。不过千代也不知道这种态度究竟能维持多久,全凭情势的变化。

最近,伊右卫门的样子很奇怪,仿佛是心中忧郁,很是怅然的模样。

(夫君怎么了?)

千代悄悄观察着,却看不出头绪来。一天夜里夫妇俩少见地吃起了夜宵,伊右卫门喝着薯蓣粥,忽然筷子掉了。

“怎么了?”千代偏头问道。

“没什么。”伊右卫门捡起筷子,伸脖子去喝碗里的粥,这可把千代吓了一跳:“哎呀!”

“什么?”

“你的碗早就空啦!”

“哦,是吗?”伊右卫门面无表情放下筷子和碗。

“一丰夫君最近神不守舍呢。”

“你一个女人家不会懂的。”

“人家是不懂——只要不是神佛,无论男女,都不会懂别人心里藏着的事情的。”

“也是啊。”伊右卫门认真点头道。眼神虚无缥缈,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心疼着什么。

千代寥寥数语便叩开了他的心扉——原来这段时间,他去秀赖幼主处拜访过好几次,看着幼主一天天成长,觉得他越发水灵可爱熠熠生辉。而且还不自主地泛起这样的感情:

(得好好保护他!)

他还承认自己在梦里都会见到秀赖的模样,梦里的秀赖穿着红色锦缎的衣裳,十分可爱乖巧。

(夫君是累了。)

千代思忖。梦里出现色彩,便是疲劳的证据。千代觉得伊右卫门与当时其他武将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道德观念。

秀吉过世前,考虑到遗孤秀赖,反反复复要家康等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等丰臣家高官都写下誓言。可是,九成九的诸侯都只知道顾全自家,对前代主公的忠诚心什么的,可谓少之又少。

秀吉自己也是秉承实力替代织田氏,从而夺得天下。故而诸侯们都一致认为,之后该是家康了——咱得讨好德川大人才行。因此,任谁对家康都是毕恭毕敬,拜访家康府邸的人也很多,特别是曾经颇受秀吉眷顾的武士大名。或许是因为他们骨子里天生就是崇尚强者的俗物吧。

千代道:“福岛正则小时候被太阁殿下叫做市松,一直是殿下照顾他提拔他。可他如今不一样违背遗训,跟家康大人联姻了么?听说从大坂来人诘问,他回答说,正是为了丰臣家才答应联姻的,还反问有什么错?夫君你跟福岛大人这般深得太阁殿下重用的大名不同,本身就是个丰臣家的局外汉嘛。”意思就是说,所以啊夫君,你得更加自由地考虑事情。千代安慰他,一个区区六万石的大名在这个世间是人微言轻,多想无益。

“这个世道上的事情,夫君还是暂时忘却的好。”千代很是担心他郁结的心绪。

初夏,家康夺取政权的动作越来越露骨了。

反家康的唯一强硬派石田三成,已被削去奉行之职,左迁江州佐和山城。而与家康同时位列大老之职,一直牵制家康权力的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已于这年的闰三月过世。

因此,家康势力独大。他从伏见前往大坂去政敌前田利家处探病时,竟没有去拜见秀赖。伊右卫门听闻此事时,极为震惊。

(看来家康大人是打算撇下秀赖幼主了。)

大名们任谁都是这么认为的。

大坂城内有位豪放之士,叫中岛式部少辅氏种,任直属丰臣家的七手组组头,领两千石(后于大坂夏之阵时,城破自杀)。他跟同僚夜话时曾叹道:“天正时代,在信长公的本能寺事变后,织田家重臣丹羽长秀、池田信辉等许多大名小名都转而投入了秀吉公麾下。而信长公的公子三介少主、三七少主,还有排名第一的大名柴田胜家,以及泷川一益、佐佐成政等人,选择跟秀吉公兵戎相见,但无奈最终都是或死或降。造成这般结果的,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秀吉公是智谋无双之才。如今形势也是一样,秀吉公隐去后,无论是年龄还是官禄,无一能超内府(家康)大人,大家的心思似乎也都朝向了内府大人。就跟秀吉公并未把天下呈交给岐阜中纳言(信长嫡孙秀信)一样,内府大概也不会认秀赖幼主为主公吧。”

中岛式部少辅偶然间所说的这段时势分析,以及对家康真意的揣测,任谁都赞同,连伊右卫门的见解亦是一样。他们等人都曾在织田麾下做事,后来才转投丰臣家的。之所以他们的俸禄均不甚高,是因为他们并不像浅野长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一样是秀吉的亲戚,而且在颇喜俊才的秀吉眼里,伊右卫门等人只是木讷愚钝之人,定然“不可委以大任”。

无论怎样,伊右卫门是见过两度主家更迭与治乱兴亡的。虽然经验丰富,但在信长时代并未受过重用,秀吉时代的待遇也只是勉强与实力相当。

(连曾为秀吉所重视钟爱的那些人,如今都只考虑保全自家,常拜访讨好家康。他们都这样了,像俺这般并不怎么受重用的人,还替秀赖幼主瞎操什么心呢?)

他虽也这么劝慰自己,可因性格使然,怎么都无法释怀。

“从这种政局里抽身出来,出一次远门如何?回挂川城看看吧,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应该不少。”千代提出了一个不错的疗养方法,伊右卫门也觉得是个好办法。

更幸运的是,因秀吉患病的缘故很多诸侯都长时间未能回故里了,所以很快便传来一道命令:“允许归国。”

其实,在这道允许归国的政令中,藏着家康的深谋远虑。

家康在初夏的某日,把丰臣家五位奉行里的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位,从大坂召至伏见,道:“作为秀赖代官在处理天下政务之中,我意识到一件事。诸位大名在太阁殿下病重期间一直未曾归国,远征朝鲜的大名也大多是回了伏见却未回故里。因此,特许诸位回领国看看,直至明年秋冬。”

这道政令可谓深得人心,因为各地大名的本地事务都是堆积如山,急需处理。

“在下代诸位谢大老隆恩!”三奉行道谢退出。可是家康腹中却藏有别的主意——得趁诸侯缺位的好时机,妥善做好一切接管天下的准备。

总之,此令颁布后,伊右卫门也提出归国的申请并拿到了许可函。

“千代,加贺的前田利长大人、会津的上杉景胜大人、中国的毛利辉元大人、备前的宇喜多秀家大人他们都要回去呢!”

“哎呀,他们不都是大老职位的么?”大老里,只有家康自己留下。毫无疑问,他在筹划着什么。

“不止四位大老,还有三位中老(生驹、中村、堀尾)也一样。这些大人物都归国回乡了,俺们这些小大名更是几乎一个不剩,伏见、大坂都空了!”

“简直真——”是太明目张胆了!千代后半句批判家康的话眼看就要脱出口,忽然想到此话可能在伊右卫门思想观念中先入为主,于是转口道:“简直真是安静啊,大坂。”

“是啊,原先大坂城下诸位大名挤挤挨挨,这才起了不少纷争,今后大概会平静很多吧。”伊右卫门所说的,大抵是政治休战这层意思。

“对啊!”千代并不反驳,虽然她心里清楚所谓政治休战实际上造就了一大段政治空白期,难保家康不会预先埋下大战的种子。

“俺不在,这里的一切都拜托了。”伊右卫门七月初出了大坂府邸,踏上了远赴挂川的旅程,只千代留守大坂。

这段留守期间千代可吃了不少苦。山内家重臣大都跟伊右卫门一样,朴素而多少有些木讷,都不喜政治。每次从大坂城来了使者,家臣们都事无巨细拿来跟千代商量:“夫人,这您看如何办才好?”千代也不厌其烦,一一作答处理。可长此以往,她竟有了“山内家女大名”的头衔。

偶尔来访的望月六平太有次提起这个头衔时,千代听了不由得叫道:“什么呀?!讨厌!”的确是个讨厌的头衔。这样一宣传,就好比把千代推到了看板上,而家主伊右卫门反倒被衬作了无能之辈,对他们夫妇来说,简直是件尴尬异常之事。

“六平太,是你这样到处去乱说的?”

“怎么可能!”

“去把这头衔给灭了!”千代的口气很是严厉。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之前数日,家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派使者前去大坂城,说“要在重阳佳节拜贺秀赖幼主”。上次去大坂都不屑去拜访秀赖的家康,这次竟要去拜贺——实在出人意料。

千代毕竟是女人,她感动得泪眼婆娑:

(内府大人毕竟是位心地善良之人!)

老臣护幼主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大为感动。不过后来千代才发现,家康是为了某个目的才走的这一步棋。

家康进入大坂,九月七日那天借宿在石田三成的旧邸。可这天一个谣传在大坂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要趁着德川大人拜贺之机,在殿中刺杀大人。这些居心叵测者就是受加贺前田利长指示的浅野长政等人。

当然无论是已经归国的前田利长,还是尚留大坂的浅野长政,都十分畏惧家康,想巴结投靠还来不及呢,刺杀之类简直是做梦都未曾想过。

(谣传可疑啊,难不成是德川大人自己放出的烟雾弹?)

千代思忖。她叫来乾彦作等家老,吩咐道:“殿中若是出了事,城下便是战场。咱们山内家不帮衬任何一方,只需要部署好人马,保得秀赖幼主的安全便可。铁炮的火绳,千万别弄湿了。”

家康于九日辰时,带领麾下直属大名井伊、榊原等十二人做好严密防范措施后,登城拜贺秀赖。待面见结束后正要退出——这才是最不安全之时——他们并未从殿堂正门出去,而是选择经走廊大厨房的那条路。

殿中的各位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时,家康已来到厨房,立于中央,道:“看那个!”他对部将榊原康政示意。

当时在厨房正中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大行灯,是一丈余长的方形灯塔模样,家康命道:“关东人很少见到这种东西,也让手下们来瞧个新鲜。”于是榊原等人点头受命,连忙奔出,把在本丸外待机的人都领到了中门来。于是为数众多的兵将们鱼贯而入,都朝厨房涌去,到处都给围得水泄不通。刺杀什么的,决不可能。

趁着这片混乱,家康迅速撤离,下城去了。

回到伏见之后,他即刻召来五位奉行中的增田长盛与长束正家,道:“大坂城内出现了很多不可不防的谣传,前几天的那件事便是明证。我受太阁托孤的遗命,一定要保得秀赖幼主的安全。万一有人在大坂暗中使坏搞乱,我一直身在伏见也是鞭长莫及啊。若是搬到大坂,那处理政务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了。我想搬至城内的西之丸。”

无论背地里的心思如何,表面上是无可厚非的,于是两位奉行答道:“如此甚好,我等这就去准备。”

九月二十八日,家康搬到了大坂城西之丸。在西之丸面见诸侯的规格形式,也都一一按秀赖所居的本丸做了改变。从此,他成为实实在在的“天下之主”。

千代留守大坂府邸这段时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最大的事件便是家康入主大坂城西之丸。秀吉的遗言是命家康在伏见替秀赖打理天下政务,可家康以“身居伏见,诸事不自由”为理由,搬到了大坂。听到这个消息时,千代也不由得脸色一变。

(德川大人想要夺取丰臣天下的心思,渐渐表露出来了。)

这时其他这样那样的消息也都传到了千代耳中。有传言说丰臣家的官僚集团依然对家康心存疑虑,以滞守江州佐和山城的石田三成为中心的一派,很快就要举兵了。

——德川大人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他竟硬生生带着德川家诸将入主了大坂城西之丸。毫无疑问是家康占得了先机,因为丰臣家的大坂城是天下第一的坚城,反家康势力也是奈何此城不得。

(真是让人战栗的高招啊!)

千代亦是佩服之至。不过给人的感觉,不似秀吉打江山时的那种明快,而是一种森森阴冷。

其实这里还有一段插话。千代听说“德川大人入主西之丸”时,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是北政所。北政所在秀吉过世后,落发为尼,法号高台院,就住在西之丸。半月前,千代还受邀前往,跟高台院絮叨了许久。

看到高台院的女尼身姿,千代的心中像是被堵住了似的。

(天哪!)

不过她的容貌依旧,更衬得这女尼的装束是多么刺眼残酷。

“千代,世道又一天天变得不安宁了啊。”身居从一位的高台院语气落寞,“做梦都未曾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度过晚年。”这一句道尽了千言万语。她在女性中官阶最高,而且是太阁的正妻。可大坂本丸住的是秀赖、淀姬母子,自己偏居西之丸。更何况城内的侍臣们都是以秀赖为中心,自然都流露出一种心态,尊秀赖之母淀姬为事实上的大坂城主。

“来看您的诸侯们,”年长侍女孝藏主在一旁言道,“眼见着越来越少了呢。真是人走茶凉啊。”

可家康却风雨无阻经常派人前来问寒问暖,奉上一些时令之物。他依旧对曾经的北政所照顾有加,或许是想利用高台院潜在的政治号召力。可对孤独的高台院来说,无论他的心思究竟如何,有这番照顾的情谊已是最大的安慰。

“千代,太阁不在了,你要多帮衬一下德川大人啊。”高台院清清楚楚说了这样一句。

还有一事千代后来才知,高台院在听说家康要来大坂后,很快就搬离西之丸,住到京都的三本木去了。看样子高台院是想给家康留出一个可以尽量施展的舞台。

(不能辜负了高台院大人的期待!)

千代现在终于下定决心,要把高台院的话当做山内家的行动准则。千代其实早就看清楚了,今后是德川家康的天下。丰臣的诸将自然有各自帮衬与否的自由,但丰臣家正妻高台院都这样积极援助家康,情势就又不一般了。

淀姬那边千代是绝对不想交往的。或许这也是女性的正常心理。千代对仅作为性工具的侧室这种存在,其实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淀姬身边有丰臣家执政官帮衬,包括奉行在内的文治派大名,主要有:长束正家、增田长盛,还有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伊右卫门跟他们中的无论谁都无甚交情。而北政所所掌握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武将派大名,跟他不仅是故里乡亲,而且交往也更多。

千代明白家康拉高台院作后盾,是为了赢得武将派诸将的拥护。但如今高台院都明言叫她“万一若有不测,请站在德川大人一边”。也就是说,山内家这样的小大名从此便有了大义名分,她能安心了。

年末伊右卫门回到大坂,千代把这些林林总总种报告给他听时,尽量疏导他的情感,以引出他跟自己相同的结论。

“俺决定了!”千代话音刚落,伊右卫门便大声道。

“决定什么了?”

“丰臣家如果有一天闹得两派内斗,俺一定站在德川大人一边。千代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明白了!”千代可爱地点点头。

“其实啊,根本就无需多虑,武士自镰仓时代起就一直是站在能够保全自己身家的一方。”伊右卫门道。

有个成语叫做“一所悬命”,“一所”指的是自家的领土,为了自家领土而舍命相护,便是这个成语的原意。这是古代武士们的行为准则,无论天下之主是谁,他们只拥护能帮自己保全领土的主人。平家兴起跟着平家,源氏兴起便跟着源氏,武士们的行为准则的基础就是求得土地的保全。

“俺竟把这个给忘了。对秀赖幼主的事这样那样想了很多,但凭一个七岁幼童,是保不了俺挂川六万石的,还得跟随德川大人才行。决定了就要有行动,你说是吧?”伊右卫门跟千代说着这些话,脑子也逐渐清晰起来。

“今后如何帮秀赖幼主自处,这是另外一回事情。若是混淆了这两宗事,就不免会内心动摇,大信念无法筑成,而行动也不干脆利落。”伊右卫门继续言道,“待秀赖幼主成人了,德川大人会把他收作自家大名的吧,就像太阁曾经把信长公的嫡孙秀信大人收作岐阜十三万三千石的一方诸侯一样。”

庆长五年(1600)元旦来临。

跟秀吉生前一样,诸侯一齐登上大坂城,拜贺本丸的秀赖,并奉上新年贺词。而后诸侯又一齐转身往西之丸去拜贺家康并奉上新年贺词,那番情景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对诸侯来说,或许拜贺秀赖只是附带的,拜贺西之丸的家康才是真正目的。

家康接待诸侯贺喜的态度,已经俨然是天下之主的架势了。他还专门请来杂耍等,让来访的诸侯们大饱眼福。诸侯们好吃好玩,好不快活。

(人心是会变的啊!)

看着杂耍,伊右卫门不由得思忖。

(真是时势造人。如今哪个大名都希望靠拥护德川来开拓自家命运。就像曾经秀吉公与明智光秀在山崎大战,大多数织田家诸将都站在秀吉一边,靠秀吉来开拓自家命运一样。)

不过,来贺的席位上,有个叫藤田信吉的,是上杉景胜之家臣,这次大老远专程从会津赶来。

(呵呵!)

不光是伊右卫门,不管谁都对这个会津上杉的使者很是好奇,好多双眼睛都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这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言:

(听说上杉景胜为了打倒家康,不惜拿百万石身家做赌注,正暗自备战呢!)

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与三成遥相呼应,准备从东西双方举兵夹击家康。

使者是从叛乱之地而来,自然是备受关注。

“而且啊千代,”伊右卫门回家后对千代说起时,声调里有藏不住的惊讶,“德川大人对那个使者藤田信吉,不但没有丝毫冷淡,而且还好吃好喝招待得妥妥帖帖,就跟对待自己家臣一样呢!”

“真是不可思议!”千代笑起来。她觉得自秀吉过世后,人都好像变作了狐狸或是狸猫一般。

“俺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啊,千代?”

“会津上杉景胜的这位使者藤田信吉,是什么样的人呢?”

“以前好像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来着……”伊右卫门想不起来。不过也不打紧,日暮时分忍者六平太来访。他说他只是前来拜贺新年而已。

千代觉得正好,便问了问他上杉家的藤田信吉是怎样的人。不愧是六平太,他对此人所知甚多。

“是经常叛主的小人。”六平太道。

此人最先是甲州武田家的家臣,受命守护上野沼田的金刚院城。后来转而投入上杉家,中间还有一段时期与信州真田氏暗通往来。之后他又回到上杉家中,居越后一地,当长岛城主,率主家之兵征服佐渡氏;待上杉家转居会津之后,他成了大森城主。也就是说,此人很有能力,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卖主家,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德川大人明知此人经常叛主,定会小心斟酌。看来是准备利用他一下了。)

千代判断道。而且她还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经常叛主的人,说不定会在如今这番暗云密布的政局里,起到意外的作用,成为搅动政局的导火索。

数日后六平太再次来访,给千代报告政情:“好像有趣的事发生了呢。”

原来那位会津上杉家的使者藤田信吉,果然如德川家康所料,跑来卖主乞怜说“上杉景胜正在预谋逆反作乱”。

“总之上杉家——”按六平太所说,上杉家已经做好了大部分谋反的准备。在领地里到处建设堡垒城,修整军事道路,还到处招兵买马,笼络了大量有名无名的浪人。

家康对藤田信吉的反叛极为高兴,给了此人无数的太刀、衣装、银子等等,甚至还为他提供了将来的保障,给他解了后顾之忧:“回到你主家上杉那里以后,如果有人揭露你,走投无路之时,你随时都可以到江户来。”

“真是人心不古啊!”千代叹道,她觉得信吉此人极是讨厌。

家康能这么顺利招揽信吉,是因为德川家的家臣之中,也有很多原是武田家的遗臣,与信吉的旧知也不少。正是这些老朋友们,带着家康的旨意前去说服他的。

“总之,”六平太道,“德川大人好像是一直在等上杉氏谋反。上杉氏一举起打倒德川的旗帜,德川便立马请示秀赖公,要带领丰臣家的大名们讨伐上杉。”

不过,讨伐上杉并非真实的目的。家康最怕的是风平浪静,是和平。若是就此安安稳稳过下去,实际上就是稳固了丰臣体制,而家康自己,将在如今的位置上永不得翻身。得制造动乱。所以家康这才旁若无人般违背秀吉的遗训与法度,去刺激一些大名的反叛之心。

“反正,德川大人要的就是动乱。”六平太一语中的。只要有动乱,便可以征伐之名展开军事行动,从而一举夺得天下。这才是家康的方针。

“加贺前田家的那件事,想来也是一样吧。”千代怔怔言道。所谓前田家的那件事,是指在前田利家死后,其子利长当家,却不料无中生有出现谣传,背了个谋反的罪名。如今家康摆出绝不饶恕的姿态,要“讨伐前田家”。这还是去年重阳刚发生的事。

前田利长十分惊诧,任用巧舌如簧的家臣来家康这里好说歹说,这才渐渐平息了家康的怒气,未能酿成大祸。家康定是觉得这个机会丢得可惜。

可是,不管对方是上杉也好,前田也好,对家康来说都一样。反正,只要能率领丰臣军团展开军事行动,在军事行动中抢得先机夺取政权,这才是真正要紧之事。

“如果德川大人开始行动,您家准备站在哪一边?”

“我们家主对马守有保护六万石领地与整个家族的责任,一定要站在能帮我们保家护院的一方。”千代明言道。她不认为石田三成或上杉景胜有如此能耐。

不久,伊右卫门因领国事务不得不再次离开大坂前往远方的挂川城。千代也再次接手大坂山内家的外交与各项事宜。可是如今的政局十分紧张,全都维系在东北地区的上杉家身上。千代花了大力气去收集情报,包括上杉家动向、家康意向、诸侯反应、世间舆论等等。

上杉问题愈加严重起来。

上杉家使者藤田信吉返程归国时,家康让他带去一句话:“上杉景胜大人是丰臣家的大老之一,我极想跟大人畅谈天下政治,若大人下次来丰国庙(秀吉之庙,后来被家康销毁。明治时期,在原址上建成了官币社)进香,还请顺道来一趟大坂。”

不过上杉景胜没有去见家康。他觉得若去,定是凶多吉少。只要一踏入大坂,家康可以随便拿个反叛的污名就把他给抓去杀掉了。另一方面,他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事,在若松城下西部,临近佐野川的神指原上大张旗鼓修建新城,而且连大坂人都知道,他为建此城郭,招募了足足八万名劳力。

三月十三日,正值上杉家亡父谦信的第二十三回忌日,上杉家以大追悼会法事的名义把领国内的大小城主都聚拢到若松城,实际上是要详细研讨攻防战的作战计划。可是这个消息却被家康知道了,告密之人是藤田信吉。

上杉家察觉很多领国内的情报都已经泄露,怀疑就是从大坂回来的藤田信吉做的好事——杀了他——领国内的此种声音不在少数。于是藤田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三月十三日法事当天便逃离会津奔往江户。

因此,大坂的家康对上杉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他很积极地将这些情报披露给各大诸侯,并邀来毛利辉元、宇多喜秀家等大老,增田长盛等奉行,提出了“讨伐上杉”的主张。大老与奉行们十分惊愕,纷纷以常识论来反驳家康:“太阁离去时日尚浅,更何况秀赖幼主还年幼无知,这种时候挑起战乱恐怕不合时宜吧?上杉家谋反之事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并非既定事实。要不然先派人前去探个究竟如何?”

这些意见听来都很正统,家康也无法反驳,于是只好依照他们所说派人前往。

上杉景胜冷淡回函道:“说我要反叛秀赖幼主?真是蠢啊!我有什么理由反叛?还说我在打造兵器?武士之家当然要打造兵器。看得出来,此事从头到尾定是有个谗言小人(家康)在从中作梗。不如把这位谗言小人揪出来对质一回,事实就清楚了。我虽是大老,但要我此刻跟德川大人共理政事,实在情非所愿。”

上杉景胜的这番回函可以说是无礼之至,甚至可以看作对家康公然的挑衅。

(好了不起!)

千代听说此事时,不由得叹息。

(真不愧是名将谦信公的血脉,会津中将大人实在了不起。)

千代眼前浮现出上杉景胜筋骨强健的样子。

(男人就该如此潇洒!)

千代看待男性美的基准就在于此。这位会津百万石的家主,哪怕明知自己不敌,也打算抡出铁锤砸向家康脑袋。此番情景完全可以写成一首诗。而那些无法成诗的男子,很可惜,均不在千代的美男子基准之内。

(我要是男儿身,就要像景胜大人一般有傲骨。)

她在心底里思忖。不过千代毕竟不是男子,而且还是完全不带一丝潇洒的伊右卫门的妻子。

(所以我只能选择其他的活法了。)

她不得不对自己的活法另作打算,另选一种明哲保身、踏实可靠的活法。

(我只能这样做,只能辅助夫君,把他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上杉景胜的家老之一,直江山城守兼续,写了一封更让人惊愕的信函,通过丰光寺承兑交送到了家康手中。家康在看这封信时,喃喃道:“我到了这把年纪,还从未收到过如此无礼之信!”这是封极长的信函,大意如下:

“说我家主人景胜反叛丰臣家,这简直就是蠢不可言。家康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到底是景胜有异心,还是家康表里不一,世间自有公平论断。”

另外,“说我们收罗武器也很可笑。或许那些大坂京城的惫懒武士们喜欢收集茶具等唬人的玩意儿,可我们是乡下武士,长枪铁炮弓箭才对胃口。风俗习惯不同罢了。总之,天下知名的那位(家康),说的话掉价得很。”

文中还用“可笑之至”一词来嘲弄家康。家康曾经要上杉景胜“即刻前来大坂”,理由之一是“因为有提议说不得不再度出兵朝鲜”。他回信中称,那很显然是无中生有骗孩子的玩意儿,“出兵高丽云云,不过骗人的伎俩而已,可笑之至”。

总之,景胜是打算发起“义战”来对付准备盗取丰臣天下的家康。这种信,只谈利害关系是无法写出来的。在他们心中,大概正义之火正熊熊燃烧。

这篇“挑战信”递到家康手中时,举世骚然。

“我要替秀赖幼主讨伐上杉!”家康如此言道。丰臣家中老、奉行们异口同声劝家康不要亲征奥州,可家康不听,只道:“若非亲征,公仪(丰臣政权)之威何在?”对家康而言,这可是等待已久的良机。

这日渐紧迫的局势,千代每天都详细记录下来,并令飞脚紧急送往挂川的伊右卫门处。

六月二日,家康以丰臣家大老之尊,命令自己领国内诸将:“七月下旬前往奥州征伐上杉,诸位务必做好出征准备。”他同时也给大坂的诸将下达命令:“请急速返回各自领国,并做好出征准备。”

“战事临近了!”千代对家老乾彦作道,说时身子不免战栗。

“不过——”乾彦作却好像并不当回事儿,“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只是个会津百万石的大名犯上作乱而已。以天下之兵征讨,定然稳操胜券。”

“彦作君,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个事件是导火索,会引起天下动乱的。”

不久,挂川的伊右卫门来信写道:“这边毫不懈怠,已准备完毕。特别是兵粮储备,足够守城三年之用。”

不愧是伊右卫门,做事小心谨慎,面面俱到。一般来说,城内粮仓的兵粮若有两年的储备足矣。而且远州之地不会成为战场,守城的设定也太过牵强。

他还在信末写了一句:“若有提议,请告知。”于是千代当天夜里就提笔回信,道:“内府大人所率之军都将从东海道挂川通过。三年的兵粮全都用来接待他们吧。诸将的宿舍,也要在各个村落里事前安置好。挂川城自然是用以接待内府大人下榻,不妨把本丸全部让出来交与大人。还有德川家旗本们,也要好好招待,设法让他们都在城内安顿妥当。”

把本丸全部让出,是明显有悖武将常识之事。千代的理由是:“既然抱定决心跟随德川大人,那就万事都做得彻彻底底一些。”千代认为做事不可半途而废,要有把整个城郭都让与家康的觉悟才最为重要。

“此番战乱无论结局如何,其性质始终是个决定天下大势的分水岭。”千代写道。乱世之局,若是不能走一步看数步,终将会祸及自身。

“此番战事,主宰着山内家的沉浮。”千代继续写道,“既然把宝都押在了家康大人身上,那就全身心投入下注的一方好好干。”

迄今为止,明确表态站在家康一方的诸位大名,大都是受过秀吉眷顾的武将派。东海道上的各城大名,包括山内家,大都是持中立的态度。千代想说的,就是丢弃这种中立态度,明确站在家康一方。

放眼当今,即便不舍得抛弃中立,大概这天下形势也是容不得中立者存在的。

注释:

【1】 大老:丰臣秀吉所设置的职位名。为辅佐年幼的丰臣秀赖,秀吉任命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卒后由上杉景胜代替)、宇喜多秀家为五大老。

【2】 五山:禅家寺庙的最高等级。

【3】 八幡大菩萨:即八幡神。是最早的神佛习合神,原本是大分县的宇佐地区所信仰的农业神,781年被当做护佛教、护国之神,并加赠了大菩萨的称号,此后多被各个寺院请去做镇守之神。平安末期以后,更被赋予了武神、军神的内涵。

【4】 乱舞:中世以后,在表演能乐时的跳的舞称作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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