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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十字路

春日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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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典后不久的一日清晨,在京都的山内府邸发生了一件事。门卫跟平素一样出门打扫,却在地上发现一个婴孩儿。

“莫非是弃婴?”门卫上前定睛一看,才发现包裹得很仔细。婴儿被一件母衣包裹起来,一看便知是有相当身份的武士所弃,并非寻常百姓。

所谓母衣,是用鲸须撑开的披风,常披于铠甲之外,有防流矢的功效。不过归根结底,大抵是装饰性大于实用性。而且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武士身份的象征更为确切。那些大将特别应允可以着此披风的一众上级武士们,甚至被称作“母衣众”。

此事很快掀起一番波澜,消息从门卫一层一层往上传,终于传到了伊右卫门与千代的耳朵里。已经当上重臣的祖父江新右卫门道:

“还是个婴孩儿,虽不知是聪明还是愚钝,但一双眼睛滑溜溜的。更奇怪的是,竟不哭不闹。”

千代听了甚感兴趣,命人即刻带来。

只见婴儿娇嫩的躯体由一件红色披风裹住,而且上面还有一枚织金唐锦所制的石清水八幡宫的护身符。打开包裹,一把短刀便掉了出来。那是美浓的关刀 【1】 ,并非泛泛之辈的短刀。

“看来,是个相当有身份的武士的孩子呢。”千代对伊右卫门道。

(千代你也太好事了吧。)

伊右卫门脸上的神情暴露了自己心中所想。

可婴孩儿依然不哭,甚至,还对千代嘴角微翘笑了笑。千代不禁想起女儿与祢,道:“这个孩子,咱们收留下来吧。”

“咱们家?”

千代这话所包含的意义非比寻常。因为山内家没有子嗣,所以就算是捡来的孤儿,如果在山内家抚养长大,便有继承家业的可能。

“千代,你竟也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咱们家已经是大名了啊!”

“是大名啊。”千代的表情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若是开了先例,那些弃儿都跑咱家来了怎么办?都要捡回来抚养?”

“我没说过都要捡啊,只是说想收留这位‘拾君’罢了。”

“拾君?”伊右卫门没想到千代连爱称都想好了,“你疯了?连姓氏都搞不清的弃婴——”

“呵呵呵……姓氏搞不清又怎么了?这个孩子若是聪颖勇敢,哪怕把整个山内家都给他不也挺好么?”

当时这件事在京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叹“这孩子真好运”。山内对马守更是贤名远播,连庶民百姓都知道了。

这个孩子通常被称作“拾儿”。正如千代所预感的那样,后来成长为一名德才兼备的少年。

当时,伊右卫门收留他做了义子,正好家臣之一五月藏右卫门的妻子生了男孩儿,有奶,于是就让她做了乳娘。这个孩子极受大家的喜爱,可最终还是未能从义子变作养子,也就未能继承山内家。

武门是以血统为尊的。拾儿是捡来的孩子,这是事实,以后家臣们能否恭恭敬敬尊其为主人,这事儿实在很难断定。

拾儿长到九岁时,千代打算将他的身份变作山内家养子,于是去跟伊右卫门商量,伊右卫门又跟重臣们商讨。

“这可使不得。”重臣们一致反对道,“请大人从血亲之中挑选养子吧,若非如此,下属们实在难以誓死效忠啊!”

伊右卫门还有一个亲弟弟,即以后的山内修理亮康丰。捡到拾君时,他还只是个少年。后来,康丰的长子“国松”被迎为养子,成为山内家第二代,即土佐守忠义。

讨论拾儿能否成为养子一事,已是距现今八九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夫妇两人所构筑的山内家又大了一圈,家臣亦多,对此种问题仅夫妇两人也是不能自由决断的。

“拾儿真是可怜。”千代一生之中都这么说。

拾儿十岁时剃度出家,以山内家连枝的身份皈依佛门,所住寺院便是伊右卫门夫妻的女儿与祢的埋骨之地——京都妙心寺大本山。他在此拜南化国师为师,长大后成为一代学僧,世称湘南和尚,尔后更以山崎暗斋的师尊而著称。湘南和尚与千代的母子情维系了一生。

还是书归正传,回到故事的现在吧。

秀吉的天下还未完成最后的统一,“异国”存在于关东,即北条氏。北条一族从战国初期的英雄北条早云到如今已经历五代,前后长达一百年。领国占据了关八州的大部分,二百八十万石左右。北条傍依箱根一地的天险,在小田原建了一座巨城,其城下的繁荣之态仅次于京都与大坂。

秀吉先是行外交之术,想令其臣服,可不料遭遇挫折,于是只能开战。

“千代,有战事了,高兴吧?”在秀吉发出军令的天正十七年(1589)十一月,伊右卫门一回到长浜城便这么说道。许久都与功名无缘了,这次机会难得。

天正十七年(1589),秀吉的势力范围已经囊括天下六十四州之中的五十八州,一千六百五十万石,能动员的兵力高达四十一万二千人。以此武力去攻击关八州的北条氏,胜败显而易见。可秀吉还是十分用心。因为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秀吉麾下的诸位大名之中,说不定也会有不满足于现状的野心家存在,愿意与北条里应外合,将丰臣的天下掀个底朝天。

为防万一,秀吉命令麾下诸位大名妻儿均要搬到京都。这便成了人质。

“关白殿下定是怕德川大人吧。”千代又开始了对伊右卫门的政治教育。

丰臣家最强大的大名便是德川家康。家康领地所在的东海一地,正与领国在箱根以东的北条氏相邻,地理上很近。若是两者一拍即合,则可构建一支五百万石以上的联合军,其实力足以逐鹿天下。更何况,家康与北条之间已经联姻,缘分极深。

千代认为:“定是因为不能只扣留德川大人的家眷,所以这才对其他大名也一视同仁的。”

她搬去了京都。

天下诸侯的妻儿都集中到了京城,这里每日都像下了黄金雨一般一派繁盛景象,成就了京都市的一次空前盛世。还有各国前来的商人、手工艺者、劳力等也都一齐涌了过来,人口几乎一下子翻了番儿。

京城亦是舆论中心,从公卿到庶民大家都一致赞扬道:“丰臣关白殿下真是福神哪!”秀吉生前的人气,此刻已达顶点。此番京城的繁荣一直为后世所称道,难怪秀吉会成为史上最受欢迎的人。

可是,千代猜测错了。

秀吉比她更为聪明。家康送来的人质,秀吉原封不动送还了回去。那是一个叫长松的十二岁少年,后来成为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秀忠。

长松在家康麾下数人——井伊直政、酒井忠世、内藤正成、青山忠诚这些后来成为德川幕府亲信大名——的护送下,来到聚乐第拜见秀吉。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秀吉拉着长松的手,还去内庭见了北政所。

北政所是个热心肠的人,也道:“真是好可爱啊!”说罢,亲自用梳子给长松梳头,重新打了个京城式样的发髻,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秀吉还送了他一把黄金太刀嘱他带好。总之是照顾得十分周到。

“回你父亲身边去吧。”秀吉不久后便让孩子回了浜松。

秀吉这样做,自然是希望赢得家康的真心臣服。他的这番心思,只听到一些传言的千代很快便明白了。可是,这次北条征伐战的主战部队,秀吉选的就是家康的德川军。他肯定是做好了最大损失的准备,这也正是秀吉虚实难辨的政治手腕。

关东八州之王北条氏,是延续五代且历经百年的老资格大国,这个在前文已有提及。他是在逆时势而行。

秀吉得了天下——这点北条心知肚明。可他却太自不量力,而且不辨时势。他对以秀吉为中心的社会新秩序完全无法理解。“臣服了吧”——这样的谏言几次三番磨得他的耳朵都起了老茧,可他就是不愿静心考虑。终于,只剩了“战”这一种手段。

对秀吉来说,战比不战更划算。北条氏的领地大大小小加起来,毕竟有二百八十五万石左右。若战,这些都可以分给丰臣麾下的诸位将士。

在决战定下之时,北条方面也有人豪言不断:“兵是关东的强,咱们只要有关东的强兵在手,京城来的那些就跟木偶一般没什么两样了。”

还有人道:“咱们还有箱根。”的确,箱根天险可谓战术上最强力的后盾。

说句题外话,后来在德川幕府的江户防卫中,也是凭借了此处天险。德川幕府自创设以来的假想敌,有地处防长的毛利与地处萨摩的岛津。如若毛利、岛津从西部举兵东进,首先就会在姫路进行阻击,不幸失陷的话就退至大坂城,第三道防线是名古屋城。此三城是德川时代最大的城郭,这样布局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若是三城均不幸失陷,最后就在箱根借天险以御敌。

可是,看幕府末期维新战争的结果,箱根很容易就被击溃,江户城毫无阻碍地迎来了维新官军。只凭借名声响亮的坚城、天险而得享太平的例子,历史上实属少见。

再举一个例子,大坂城。秀吉造城之时确实是当时世界上一流的大要塞,日本史上如此大规模的城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秀吉过世后,丰臣的遗老们豪言壮志:“只要有大坂城在手,天下无论有多少大军,均不在话下。”正因为对大坂城的防御功能做了过高的评价,大坂方面只用了十万浪人来镇守。结果在夏之阵被攻陷。

还有,幕府末期最后一位将军庆喜进驻大坂城,率领幕军进发京都,却不料在鸟羽伏见一地战败。然而,鸟羽伏见之战只不过是一次单一战斗的失利,幕军并未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如果退回大坂城,死守抗衡,或许历史便会改写了。可是,谁知将军庆喜竟然弃城而逃。

以易守难攻著称的箱根与大坂城,均有两次大战经历,而这两次都被对方轻易攻破。由此可见,防卫战真不是靠天险或要塞便能取胜的。

北条方在小田原城做好了守城准备,兵力达七万余。

北条的小田原城,可不是今天的小田原城遗址那般狭小。怎么说也都是历经五代百年时间而筑就的一座巨城。曾经想攻破此城的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最后也都铩羽而归。

“不败之城”——这种自信,在城中上下均可感受得到。

而且,不只本城,还有另外八座支城,遍布于箱根山脉的山腰与山麓,分别是新庄城、足柄城、浜居场城、山中城、鹰巢城、韭山城、德仓城、泉头城。小田原本城周围还有许多军营:宫城野、汤本、片浦,均可驻守相当的兵力。骏河、伊豆这些海岸之地,作为海滨防守,建了无数的小营垒,还有狮子浜、重须、安良里、田子、下田这五处城垒。

以上是东海道方面。中山道上有松井田城与西牧城把关。防卫甲州街道与武州方面最大的城郭,是钵形城。

“如果一丰夫君——”千代问伊右卫门道,“是关白殿下的话,会怎么进攻呢?”这亦可算作千代对伊右卫门的教育。

“俺呀,”伊右卫门一脸愠气,“不过秀次大人手里捏着的一只小大名罢了,多想无益。”

“哎呀,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千代扑哧一笑。

“你总是拿俺当笨蛋。”

“哪里呀?”千代可不愿承认,“人家才没有把夫君当什么笨蛋呢。正因为不把夫君当笨蛋,所以这才问夫君如果是关白殿下会怎么做的嘛。”

“你总是有理。”伊右卫门只有苦笑。

千代希望伊右卫门对大局形势开窍。只一味出阵、战斗的人,只能是个寻常武士,要想成长要想坐大,须对天下政治、天下军事了然于心,再去完成上级分配下来的任务。

“要是俺哪,就先放着小田原不动,其他支城先一个个解决了,剩那一座孤城让它慢慢耗着。”正是如此,秀吉大概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具体该如何行动呢?伊右卫门是不甚清楚的。

“若是天下之兵都围住小田原城,战场上无法筹集足够的粮食,最后关白军只有饿着肚子撤退这一条路吧?”

“是这样。”

“关白殿下肯定有一个运输兵粮的万全之策。一丰夫君认为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伊右卫门不耐烦了。

待到帷幕拉开后谜底最后才揭晓。连千代也不得不惊诧于秀吉的作战计划之缜密、壮大!

伊右卫门朝战场进发了。另外还有六个丰臣秀次麾下的大名军团,在近江八幡集结完毕后,于二月十七日往小田原的战场开去。

诸军的第一集结地,是东海道黄濑川的平野之上。来到此地时,伊右卫门实在是被整个壮观的景象给镇住了。

(这……这……)

田原山野河原之上,人、马、旌旗密布,挤挤挨挨望不到边。陆陆续续还有更多前来的军团,可眼下至少已有十万余到达了。简直可以说是武士的大游行。这次作战就像一个庆祝大会,秀吉想借此完全确立自己的政权,以夸耀内外。

海上有水军。承载将士与物资的巨船首尾相接,绵延不断。这些水军多由濑户内海沿岸、志摩半岛、四国的太平洋沿岸的大名所负责。

历史上最早的水军大名,当属自源平时代便与熊野海贼颇有渊源的九鬼嘉隆(志摩国鸟羽城主)与同为村上海贼后裔的来岛通总(伊予来岛列岛岛主),另外还有淡路志知城主加藤嘉明,同洲本城主胁坂安治,土佐国守长曾我部元亲,和泉、纪伊、大和国主羽柴秀长,备前、备中国守宇喜多秀家,还要加上毛利水军。

秀吉比伊右卫门等人晚几日到达箱根山脉西方,从沼津进入三岛。

“走,瞧瞧敌情去。”秀吉开始爬山。沿着箱根山道攀爬四里,有一个芦之湖。可秀吉只走了一里。因为前方就是“北条王国”的最前线——山中城。

秀吉视察完周遭的地形,下山回到己方的长久保城。家康一直随行左右。

“大纳言,”到了城郭处,秀吉脸上浮起讨好的微笑,对家康道,“敌军最前线有山中城、韭山城两座。躲在后面的后面的那座小田原本城,看样子是指望着前线支城的防护,自己是不打算出来作战的。内府 【2】 大人可有什么作战计划?”

“是这样的,”家康也是个巧言令色之人,肉墩墩的脸上堆满微笑,察言观色道,“山中、韭山二城,可用强攻破其中之一。这样趁势夺了山中间道即刻往小田原城东部进发,便可阻断本城与支城的联络。在下愿担当先锋前去东部。之后大人率大军进逼城郭西口,则包围阵势便完成了。”

听此一言,秀吉乐了:“德川大人为先锋,俺率大军,明韩(中国、朝鲜)百万之师亦不在话下呀!”这正是秀吉会说的那种奉承话。而且,他完完全全采用了家康的作战计划,亦可算作对家康的怀柔之策。

秀吉与家康之间,有着微妙而奇特的关系,古今之中怕是少有他例吧。阵营里开始谣言四起。

所谓谣言,便是家康会背叛秀吉,进而与小田原联手,要将丰臣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这种话。

“好像是真的呢。”谣言也传入了伊右卫门耳朵里。他们知道得已算晚了,同僚敦贺城主大谷吉继对他们说:“你们还不知道?阵营里连一般武士、足轻兵都听说了呀。”

“的确属实?”

“啊哈哈!谁知道呢!这世上本来就真假难辨。任何事实都有真假两面,是真亦是假,是假亦是真哪!真正的智者,得从事情的真假两面上去判断。”一位满腹哲学的武将说了这样一句仿佛很在理,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伊右卫门在战后终于得知好像是事实,总之,印证了“无风不起浪”的老话。

起因是织田信雄,即信长的儿子。秀吉对他很是照顾,还给了他内大臣的官位,让他做尾张清洲城主,是秀吉幕下仅次于家康的大名之一。但信雄对秀吉夺了自己父亲的天下一事耿耿于怀,始终心存芥蒂,还曾经唆使家康与自己联盟,有过小牧、长久手之战。

“三介(织田信雄小名)真是愚钝!”当时在与父亲信长比较之下,很多人都这么说,事实上也的确不过是个普通人。而且不仅平庸,更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明时势,只一味憎恨秀吉。这次,他率了一万五千人出征。

这位织田信雄,在某个夜晚突然造访了家康的阵营。

“噢,这不是内府大人(信雄)吗?深夜来此,可有要事?”家康语言柔和,态度恭谦。

“德川大人,”信雄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将士,“请屏退左右。”

家康觉得甚是难办。自己与信雄本就遭人怀疑,毕竟两人曾联合武力反对秀吉夺取天下。

“这里都是与鄙人情同手足的人,就没有必要退下了。来,正好今日浜松送来好酒,咱们就喝点儿小酒,不说那些沉闷不快之事。”家康是在暗示他不要涉及政治,可信雄听不懂。

“没必要屏退?那好吧。真不愧是德川大人,有这么明理的手下。那我就在这里说了。”

“……”家康无语。

“我有一个妙计。”

“何种妙计?”

“秀吉在沼津。德川大人有三万兵马,我有一万五千,只要这两支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秀吉阵营,再突击猛攻,便可取下秀吉首级,夺回我织田家从前的天下。”

“哦,从前的天下——”如今可不比从前,家康对此最清楚不过。

“你是要伺机杀了关白殿下?”家康微笑道。

“现在就是个好机会。”织田信雄道。

“不可。”家康为了撇清嫌疑,声音陡然大了一倍,“人要以信义为重。正因为关白殿下对家康深信不疑,家康才能安稳地经过自己领地三河、远江、骏河三州,到达此地。若家康有叛逆之心,早就在那时改旗易帜了。一个武士怎可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家康此人大道理一箩筐,到底是否真心无从知晓。他从年少时便以仗义守信而著称。“仗义守信的三河大人”指的就是家康。在与信长同盟的时代,有好几次都被信长所背弃,尽管如此还是不离不弃信守与信长的承诺。这已成为他的看板之一。

“德川大人坚守承诺。”

“德川大人只要点了头,便没有办不到的事,也决不会被出卖。”

这些都是家康的财产。家康的强大就在于他在世间的信用,与一直追随他的三河武士兵团。

后来,在秀吉病危前后,此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使出数不尽的权谋,最终夺了秀吉的天下。此番人格变化,又是怎么回事?总之,当信长这个天才强盛之时,他便顺从信长;秀吉强盛时,他连一丁点儿谣言都会害怕。

奸恶——这或许就是后世对家康奇怪性格的印象。只要感觉斗不过,便跟贞女一般显得贤淑惠德;一旦时机来临,便跟老婆子一样唧唧歪歪想方设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用人间妖怪来比喻家康,兴许更为恰当。

“是吗?”笨蛋信雄像蔫了气儿一般沮丧地走了出去。

这便成了谣言的火种。

家康协同秀吉去箱根山上勘察敌情时,因孤军深入,有一瞬间秀吉身边只剩了十三四人左右。

“大人,就是现在了。”家康幕将之一的井伊直政拉了拉他的衣袖。可家康却不动声色。

回到阵营后直政问道:“那时,咱们兵马有两百,远超对方。完全可以简简单单地取了关白的命。在下拉大人衣袖时,为何大人不动声色?”

“关白殿下是信得过咱们,才让咱们跟随在侧。我可不愿意斩杀一只笼中之鸟。”他继续说道,“能否夺取天下,除了人力以外,还有天运。若是违逆天意仅靠人力去抢夺,是得不到天下的。明智光秀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可是,家中有关家康谋反的谣言却依然不得消停。

终于,家康谋反的谣言传到了秀吉耳朵里。那是在沼津的阵营之中。

都说是石田三成告知秀吉的,但事实上不是三成。进入德川时代以后,御用史家们把所有坏事都推到了石田三成身上。

“怎么会?”秀吉大笑。他只教训了一句便再不言及此事。

第二天一早他吩咐左右:“走,去德川大人的阵营玩玩儿。”说罢即刻出发。可是,他没带任何武士,只五个小杂役跟着,身上也没穿铠衣,只一件颜色鲜艳的小袖,外套绯色锦缎的褂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夏威夷休闲装。腰间倒是插了把短剑,但刀是让随从拿着的。

一路上,他一如既往大声说笑,正午来到家康阵营。

“这……这不是关白殿下么?”家康对秀吉这种随意到访感到极为震惊。

“俺来玩玩儿。”他让人拿了酒出来,与家康共饮。

“真是不尽兴啊。德川大人阵中就没有可以跳舞助兴的风流人物么?”他又问。

“倒是有几人会,不过都是乡下人自娱自乐的玩意儿。”于是叫了人来跳舞。

秀吉玩得甚是开心,一直到日暮。

“还不过瘾呢!德川大人,咱这下去哪里玩儿好?啊对了对了,内府(信雄)那里如何?叫他拿酒出来招待咱们。”

家康闻言,无从拒绝,只好陪同前往。又因秀吉只带了几个小杂役,家康也没敢带上武士,只叫了一个小杂役跟着。

到了信雄的阵营,秀吉一进门就朗声道:“咱们讨酒喝来啦!”

信雄被吓得不轻。

秀吉又道:“只一些爷们儿晃来晃去的多无聊。去找些当地的姑娘来,眉清目秀的,会跳舞的,会打鼓的,咱三人快快乐乐喝到天明如何?”

“遵命。”信雄只能服从。

年轻女子二十来人找齐后,酒宴便开始了。秀吉并非善饮之人,可这种游乐最为拿手。只要他在场,无论手下随从还是姑娘们都会跟着他飘飘然起来。

一夜尽兴后,第二天旭日东升时,他才摇摇晃晃打道回府。

如此一来,不吉利的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销声匿迹了。当然,这正是秀吉要消除谣言稳定人心的策略。在此事上,信雄与家康完全被秀吉的政治手腕压制得服服帖帖的。

秀吉军在小田原城的战事里,首先打算攻击前哨阵地——箱根的山中城。

在今天的箱根山中新田的西北方,还有一处此城的遗址。北面是本丸、西面、南面有两个副城楼。在遗址里还可看到很少一部分空壕遗迹。

北条方挑选了家中猛将松田康长、北条氏胜、间宫康俊、朝仓景澄等人屯驻于此,守城将士共计四千人。

而其对手秀吉,动员了总计六万七千八百人来攻城。部署之中,右翼有池田辉政、木村重兹、长谷川秀一、堀秀政、丹羽长重;中央有羽柴秀次、羽柴秀胜;左翼是德川家康。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在中央军的秀次麾下,且是先锋。先锋第一队是中村一氏队,紧接着是堀尾吉晴队、一柳直末队、山内一丰队、田中吉政队。伊右卫门这时第一次将异父弟修理亮康丰加入战阵中。

“怕么?”伊右卫门徒步攀缘在山路之上时,这样问弟弟康丰。

康丰年仅十八。或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脸颊尽显苍白之色。

“这很正常。”伊右卫门劝慰道,“见到敌人后,只管一个劲儿挥枪往前就好。人的勇敢怯懦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敌人也怕咱们怕得要命呢。真正的区别就在于能否忘掉死亡,达到忘我的境界。”

伊右卫门麾下的各小队队长,有深尾兴右卫门重良、林传左卫门一吉、市川山城等,都是千代亲手挑选栽培出来的好手猛将。

攻击军首先到了山中城前沿——岱崎城。

先锋队长中村一氏命令手下小队队长渡边勘兵卫前去侦察。勘兵卫后来转入增田长盛麾下,而后成为藤堂高虎的手下,以能征善战为天下所知。

勘兵卫来到岱崎城城垒处,仔细查明了从城头发射出来的铁炮数量,再小心回城禀报:“从硝烟的状况来看,铁炮足轻只有五六十人。由此推算武士与步兵,可知大约有百数十人。城郭正面也仅有十八丈宽,并非牢不可破。只要稳扎稳打步步进逼,要夺城并不费事。”

结果确如勘兵卫所言。

伊右卫门队里没有这样的能征善战之才,不过伊右卫门心想:“中村一氏队中有渡边勘兵卫这般在战场上游刃有余的能人,那只要跟着中村队走,必不会错。”于是,此次的作战方针便这样定了下来。

中村队急行前往,已逼近岱崎城仅十町之远。伊右卫门队也跟随前往。

那时秀吉只带了手下几骑武士,跟着先锋来到前线,大吼道:“上啊,去给俺夺下来!”

秀吉是战国时期首屈一指的攻城名将。他不顾关白的地位之尊,亲自前往最前线视察。当士卒们眼望城头,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怯意时,他便抓准时机在那里大吼两声,又能重新夺回士气。

士兵们犹如脱弦之箭,一下子逼至城边。诸队成群涌入空壕,在箭林弹雨之中横越壕底,再攀上石墙,鼓起勇气跃出空壕。

之后出现了一幕惨剧。

伊右卫门在攀缘石墙之时,突然一股血溅到自己头上。那是中村一氏手下的一位年轻人中村才次郎的血,年仅十八岁。才次郎是首次出阵,因太急于求成,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昨夜,他对阵中长辈们说道:“明日是俺开运之日,俺定要第一个登上城楼!”为了行动方便,他脱了头盔、铠甲,只在白色小袖上套了一个红色胸甲。

这位少年虽是中村一氏的手下,但因与伊右卫门同是尾张出身,所以伊右卫门对他很熟悉。还在道上休息时,伊右卫门走过去见到才次郎身着轻装,便问:“你就这么参战?”

“是!对马守大人。”才次郎单膝跪地,礼仪周到,“这样可以更加轻便灵活。”他稚嫩的脸上扬起微笑。

“穿上盔甲!你这叫做胡搅蛮干!”伊右卫门急道。

可才次郎听不进去,他脸上的笑里隐隐藏了对伊右卫门谨慎态度的轻蔑,道:“用以博取功名的筹码就是性命。若是吝惜这条命,又怎能成为人上人?”

“至少把这红色胸甲换了吧,很容易成为敌军目标的。”

“容易成为敌军目标,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让自己人看到。不管俺在本队名声如何,在其他地方俺还只是个无名之辈,俺要让大家都看见俺的行动,让大家知道俺就是中村才次郎。”

伊右卫门的山内队还在空壕底部躲避敌军的箭矢炮弹之时,这位才次郎说了声“抱歉”,便开始攀缘石墙,很快爬了上去。待终于爬至墙头,双手抓住城墙边缘一撑,想要纵身而出时,守城敌兵蜂拥而至,其中一人拿一把大薙刀将他探出一半的身子连腰截断。两手还紧抓着城壁,只下半身掉了下来。

“啧!”连观战的秀吉都不忍直视。

(是个汉子!)

位处正下方的伊右卫门想:

(男人都是功名饿鬼!看他对功名的执念,还血淋淋挂在城壁上哪!)

“给俺上啊——”一瞬间,伊右卫门也化作了魔鬼。有功名在城上等着。

攀缘城壁的损失最为惨重。

伊右卫门眼见着周围一个个攀爬的身影,遭了箭矢枪弹的攻击,像树上跌落的虫子般掉往壕底。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伊右卫门扯着喉咙大叫大嚷。其他人也是。日莲宗信徒,念叨着南无妙法莲华经;观音信徒,则嚷嚷着“念彼观音力”;般若心经信徒大吼“般若波罗蜜”。若非如此,实在难以登城。

有一位叫一柳直末的武将,是美浓轻海西部五万石的城主,官阶从五位下品伊豆守,亦是伊右卫门同僚。他是美浓厚见郡出身,从秀吉藤吉郎时代便追随左右,是秀吉麾下少见的老将之一。他以刚强无比著称,在秀吉的长浜时代曾被选为“母衣武者”(即主将亲自挑选的勇士团。战国武士以能入此团为最高荣誉),之后与伊右卫门相继晋升。

正因有如此渊源,两人关系极好。他常在大殿里对伊右卫门说:“对州(伊右卫门)啊,俺就是个粗人,规规矩矩坐在榻榻米上这一套简直搞不懂。殿中各种事宜,俺跟着你做便是,兄弟可要教我!”

意外的是,他还作得一手好和歌,与另一位歌人学者即武将细川幽斋,也是关系亲密。在秀吉的诸位大小名里,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有趣之人”。没有奇怪言行举动,是个很招人喜欢的粗人。

这位一柳直末,跟伊右卫门的攻击方位不同,是穿过右面山谷从敌城后门进攻。可是途中,手下士兵们怯懦起来,不愿前行。因为侧面箭楼上枪弹、箭矢正雨点般飞来。

“怕啥呀?看俺的。”说罢,他便朝着箭楼往上攀。突然一发枪弹射中头盔护额的下方,直末跌落城头,再也醒不过来了。

“怕啥?”直末的弟弟直盛这个缺了门牙的汉子挺身而出,继续指挥,战斗这才持续了下去。

大名战死了。消息即刻传到秀吉本营。秀吉正在吃饭,参谋长黑田官兵卫走进帷幕之中,斟词酌句道:“一柳伊豆守遭遇不测。”

秀吉猛地吐出嘴中之食,忙问:“遭遇不测?是受伤了,还是战死了?”

“不幸战死。”

听官兵卫如此一说,秀吉的泪禁不住滴落膳食之中,喃喃道:“这就死了么?……小田原就算得来,又有何益?那可是个关东八州也换不来的汉子啊!”

若是伊右卫门战死,或许秀吉就不觉如此可惜了,因他不像一柳那样是秀吉亲手培养出来的。一柳家后来由弟弟直盛继承,大名的地位身份一直维系到幕末。

这时,伊右卫门已经飞身跃入城内。

伊右卫门的成就应该归功于他的运气。他半生以来,经历了无数的战场,负过伤,也有危笃之时,但总能留得一命平安归来。他没有超群的功劳,没有出类拔萃的武勇,也没有运筹帷幄的才能。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总能夺得中庸之功。

这次的岱崎城攻城战也是如此,他领着二百五十骑武士,两千五百名足轻兵,跟着别队横冲直撞。接着山中城攻城战里,伊右卫门麾下将士亦是奋战不已,所得人头并不输于别队。

伊右卫门队攻入的是山中城的第三座城楼。此城楼守将是间宫康俊。防守战只撑了三十分,士兵大都丧命。间宫康俊退回内室,与儿子一同切腹自杀。伊右卫门踏入内室时,间宫康俊的头颅已经不见。

“惨哪!”伊右卫门思忖。

(这个世间,只有运气最可靠。)

信长、秀吉总能乘着时运鲤鱼跃龙门,而伊右卫门跟着这样的大将,从来没打过什么防卫战。他总是处于攻击的一方,且常胜不败。间宫康俊的不幸,是因为他只能跟着老国北条,运数已尽。

“主家一定要选好。”这便是伊右卫门的深切感受。

山中城在三之丸陷落后,二之丸、本丸也都相继陷落。与此同时,鹰巢城也落于德川家康之手。秀吉军已将箱根山脉打通。从山上望去,小田原本城一目了然。

小田原城已经失去箱根的防备,就好似裸城一般。但毕竟是关八州的首府,这座巨城并不容易拿下。此城城域宽阔,能把与富士山相连的小岭山整个儿装进去。周围五里见方,城壁极长,东西长五十町,南北长七十町。

“不必强攻。”秀吉在小田原城周围加紧造出一圈没有间隙的野战城垒,命诸将守备在此。包围阵势完工后,秀吉便率领大军从箱根撤回了汤本的早云寺。海上之路则由水军封锁完毕。这下要往小田原城内运输兵粮,可比登天还难。

总之,作战方针就是一个“困”字,秀吉有时间陪着耗下去,可敌军守城将士却不能做无米之炊。

秀吉攻城的特点就是不愿多伤人命,无论是敌方还是己方。所以在他的攻城史中,从没有过蛮攻的例子。

信长部将时代的鸟取城、播州三木城,是劫走兵粮令对方折服;备中高松城是用水攻;夺取天下之后的攻城战里,纪州太田城也是水攻。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对柴田胜家北庄攻击战。总之,他是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攻城。

这次小田原攻城战,可以说是秀吉式攻城的集大成。

伊右卫门在城北荻洼山的一角,与羽柴秀次军一万余人一起筑好城垒,做好了长期滞守的准备。

城郭其实用外部武力是很难被攻陷的,大多数都是因为内部分裂,或是兵粮被劫,抑或遭受水攻,这才败北。更何况小田原城是与秀吉的大坂城齐名的巨城。

守城将士也骁勇善战,是自源平时代以来,被誉为日本第一的关东武士。而且,北条家这百年来的家史,已把将士们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

“这些个上方军崽子——”他们的言语里藏不住对京城军的轻蔑。

北条家的当主氏政就说过:“关东武士一百骑则可敌京城一千骑。早在源平时代就有过先例,京城的平家率了十多万骑进入由比、蒲原一带,可因为害怕关东武士,搞得草木皆兵,连一群水鸟振翅起飞的声音都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不就是连一仗都不敢打,便忙不迭从富士川逃回去了吗?”京城军就是这般华而不实。看总大将秀吉的滑稽扮相,就知道是明显的外强中干。

秀吉本没有胡子,却为了威严在唇边垂了几绺假胡须,还因为关白这个位分最尊的公卿身份,去染了个御齿黑 【3】 ,看起来简直不伦不类。

他的盔甲也是绚烂华美之至。头戴唐冠头盔;身穿绯红革线串接起来的黄金鳞片甲衣;腰里松松垮垮挂了一柄太刀,明显是还未拆封的赠品;纯金的箭囊里只插了一支金箭,弓是朱漆缠藤弓;胯下坐骑也披了金铠衣,马尾上挂了一重红得像要燃烧起来的丝线。毫无疑问,是史上用以炫耀的最为奢侈的装备了。

攻城方式也非关东式。山中城一战,打得还算轰轰烈烈,可之后便再没有像样儿的战斗了。着眼之处都是运输大队,除了兵粮、弹药,其他各种物资也是源源不断从海上运送过来。正可谓运输大战。

“有这么打仗的吗?”小田原城内七万关东武士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武家的战法战术上,从未有过秀吉这样的打法。

更何况远不止运输这么简单。小田原城外,一座该称之为“丰臣市”的城市正在显露雏形。

秀吉命令诸位大臣道:“攻城是个长期战,所以不如在这里修一座城市,俺叫淀姬过来,你们也叫上妻妾,在城里修房子住进去。要修就修好的大的华丽的,别省钱。喜欢喝茶的,不妨在府邸里修个茶亭建个庭园什么的。”于是,大小名们便争先恐后从各国各地找来各类工匠,紧锣密鼓开工了。

秀吉东南西北走来走去,筹划城市布局。商家、旅店、茶屋、集市、青楼等都配备齐全了。

伊右卫门叫来了千代。千代从近江长浜城来,看到眼前景象实在惊诧,问:“这是在打仗么?关白殿下住在哪里?”

“现在在早云寺。好像是要在一个可以俯瞰小田原城的地方,筑一座极大的城郭。”

正是如此,秀吉的秘密城郭正在修建之中。

秀吉为了攻下小田原城,竟顺便建了一座城郭,可见此人的确有趣。

这座城郭并非临时搭建的用于野战的建筑物,而是一座真正的城郭,还有天守阁。地点在小田原城西南方的高地石垣山上,可将敌城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其规模之大,可谓“不比大坂城、聚乐第差”,仅本丸周围便有近一百四十四丈长。

工事正在秘密进行。前方树木繁茂,从小田原城看不见任何动静。工事进行到一半时,便在木材上贴了格子纸,远处看来就像是墙壁。待全部竣工后,才把前面的树木尽数砍去。

一夜之间,竟凭空冒出一座城郭。下面小田原城内的人见了无不惊慌失措。

千代也吃了一惊。

(真是不可思议的奇才啊!)

另外,更让千代吃惊的是物价。

在这箱根山脉之中忽地来了十几万秀吉军,大米等其他的食材理所当然应该水涨船高,于是千代建议伊右卫门:“兵粮与其在当地买,不如从近江运过来划算。”所以起初一段时间都是让兵粮奉行想办法从近江运米过来的。可奇怪的是,这里的米价却一直不见涨起来。与其千里迢迢运米,还不如在当地买米。

“到底怎么回事呢?”千代向伊右卫门打听原委。

“不知道。”伊右卫门一副傻样。

“一丰夫君哪,你这样可怎么当得好大名呢?为何会这样,你该找人去问问才对呀。”千代又开始了对伊右卫门的教育。

最后调查才知道,这是因为秀吉从中调剂了米价的缘故。在开战前,秀吉任命长束正家为兵粮奉行,事前给他一万枚黄金,道:“用这些黄金去东海六国(伊势、美浓、尾张、三河、远江、骏河)买米,全部运送到战场附近来。”

长束正家的武功不过尔尔,这种事情却甚是拿手,与石田三成不相上下。很快,骏河的清水港里便建起了好几个巨型仓库,买好的米源源不断地通过船只运送过来,越积越多,竟达二十万石。这些米,正好起到了安定米价的作用,据说连一文都没涨。

(源平时代以来,连这种事都能办得滴水不漏的大将,仅此一人啊!)

千代简直钦佩之至。

六月二十六日,石垣山城——别名“一夜城”竣工,秀吉搬了过去。与此同时,石垣山城上的铁炮、箭矢朝着小田原城内齐发,围在外面的各个军团也开始对小田原城真正开始进攻。

据说秀吉是“撒谎”的名手,亦是替自己编织逸事的名手。千代也在这次小田原阵中,听到了各色各样的有趣之事。比如奥州的伊达政宗竟不远千里专程来降,好多人都乐此不疲地谈论此事。不过千代更感兴趣的是秀吉对德川家康的态度。

一天,伊右卫门去秀吉居城——石垣山城伺候,回来之后对千代道:“有件有意思的事儿呢。”伊右卫门知道千代对秀吉与家康之间的关系极感兴趣,所以总是尽可能地去注意这方面的消息,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

那天家康也在石垣山城伺候,秀吉带了他在城内散步。

“德川大人,咱一起去看看敌情吧。”秀吉道。

于是两人就走到城郭东北的箭楼附近,来到石墙边上。秀吉俯瞰敌城,笑道:“啊哈哈,北条也不甘示弱,经营着自己的集市呢。”

小田原城内也叫来了很多商人,每天都有集市开办。有的阵营狂歌乱舞热闹非凡,有的则大摆酒宴觥筹交错。

“是在跟咱比耐性吧。”

“想必如此。”家康附和道。

“可是德川大人,俺这样天天看着,却发现去城内集市的商人越来越少了呢。真不愧是商人逐利,眼见城里的东西少了便拍屁股走人。不过不管怎样,这城以后就是俺的了。”

“大人高见。”

“关八州是日本最宽广的原野,自源赖朝以来,一直是首屈一指的养兵要地。”

“正是。”家康温文尔雅点了点头。他的那张脸,倒是很像隐居的富商,圆眼睛,宽下颌,皮肤纹理细密。若是温文尔雅地笑起来,就像一个绝对的好人。但若是独处一室心有所思,却又像极了深不可测的狡诈之人。

“德川大人,”秀吉问道,“北条这关八州共有多少石?”

“据说是二百八十五万石。”

“大国呀!”秀吉突然有了尿意,“哎,俺要撒泡尿。怎么样德川大人,要不咱一起撒?”

“啊?”家康不得已只好撩起衣角。正要尿时,秀吉却大叫等等,要他“朝敌方尿过去”。于是两人站在石墙边上,朝着小田原城的方向痛快地尿起来。

秀吉一边尿一边说:“怎么样,这座城郭,加上北条关八州,成事后都送给你如何?”

家康进入关东一事,就是此时定下来的。

注释:

【1】 关刀:美浓国有名的刀剑制作工房——关刀冶炼,所制作出来的刀。

【2】 内府:即内大臣的别名。

【3】 御齿黑:即把牙齿染黑。日本古代贵族有染黑牙齿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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