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几乎不知道景家铺子的存在,知道景家铺子的自然也就不是一般人。这里所说的一般人,并非指相对于帝王将相的黎民百姓,更甚至,并非指的是人。
景家铺子坐落在号称大宁国第二大城池的浩城城南,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小巷子倒是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来仪巷,有些凤凰栖居的贵气。可惜事实上,来仪巷破破烂烂,巷子里的居民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陆续搬离。而景家铺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残砖破瓦搭砌的三间小门面,横挂出的写着大大景字的幌子也已经褴褛不堪。然而有句老话说的好,大隐隐于市,景家铺子的刻意低调,也许别有一番深意。
每当夜色降临,才正是景家铺子开始营业的时候。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绿色长衣,模样俊秀却笑容憨厚的小哥,总会在这时在门前升起两盏燃着绿火的白纸灯笼。一阵冷风挟着地上的黄沙袭来,绿色的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远望去,不免让人有些惊悚。
这位穿着绿色长衣的小哥叫做锦羽,品性敦厚,脾气极好。但是脑子却似乎不怎么好使,老是做错事,每每被那个掌事的,总是穿着一身粉红色长衣的小哥训斥。不过好在锦羽宅心仁厚,被训斥了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笑容模样,从来不记仇,自然也从来不长记性。
掌事的小哥想叫做卯月,卯月是四月的意思,据说这位小哥最喜欢的就是在四月里开得最盛的樱花。卯月这人也是不错的,只不过刀子嘴豆腐心,爱挑剔人也爱数落人。但挑剔完了,数落完了,又总是于心不忍,每每忍不住自责,怪自己得理不饶人。
景家铺子除去当家的二爷,总共有三位伙计,这剩下的一位叫做深鬼。这个名字不吉利啊,而这人也不怎么讨人喜欢。深鬼人如其名,喜穿一身黑色长衣,整天阴沉着脸,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森森的。看人的时候也从来没个好眼色,好像谁上辈子都欠了他几箱金子。
至于这景家铺子的当家人,景二爷——那可真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啊。二爷这人对人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淡漠从容却凡事都拿捏着自己的分寸。景家铺子是个二层小楼,二爷就总是坐在二楼对着巷子那个靠窗的位子上,一边望着窗外一边细细地喝着清茶。下雨的时候就看看雨,下雪的时候就看看雪,没有雨也没有雪的时候,二爷就望着天上的月亮的,由盈转亏,或者扭亏为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倒也如闲云野鹤一般,悠然自得。二爷是从来不许有人在二楼掌灯的,也从不下楼来,因此除去景家铺子的三个伙计,应该是没人见过二爷的真面目了吧?
景家铺子又是做着什么营生呢?这个可真不好说。浩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怎么也有十几万人口。城中的人生老病死,寂灭无常,轮换了一代又一代。然而多少轮回过去,那铺子里的人却像是活在这尘寰与韶光之外,依然静好如初,并不见老去半分。
(一)
今年的冬天来的真早啊,一场霜降之后,秋天匆匆地转了个身,扬扬洒洒的鹅毛大雪就天上地下地铺展开了。
卯月守在铺子里的柜台后,胳膊抵住台面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盯着脚边的那一只三足炭炉发呆。周围柱子上架起的烛台忽闪忽闪的,将卯月的身子落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铺子外掠过的呼呼风声听着教人浑身发冷,不过还好,炭火旺盛,铜质的炭炉被炭火烤的皮面泛红,暖暖地倒也让人感到安心和惬意。
卯月是很喜欢雪天时候那种静谧的氛围的,人事万物都被大雪压抑着安分下来,尘寰寂寂如墓,使人生出一种介乎于生死之间的空明感觉。况且大雪覆秽,世间的种种欲望与纠缠也被广袤的素白遮掩起来,看着倒也觉得干净。
卯月正想着,厚厚的门毡却被人掀起,回旋的冷风挟着细碎的雪花趁漆黑的夜色飞了进来。卯月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一哆嗦,抬眼看去,进门而来的是个穿一身黑色长衣,身姿颀长的男子。男子放下门毡,看了看蜷在柜台后的卯月,走了过来。
男子好像十分疲累,面色苍白如纸,无神的双眼近乎呆滞,两边的眼皮微微下垂。男子走到柜台前,卯月却忍不住将身子向后靠,原本蜷着的身子蜷得更紧了,眉毛也紧紧皱了起来。
这人就好像一大块移动的冰雕一样,隔着几尺宽的柜台,卯月都能感觉到男子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卯月忍不住低下头去看了看烧得通红的炭炉,还以为炭炉灭了呢。
“客官要点什么?”牡丹一边抬眼偷偷地打量着来人,一边貌似漫不经心地问着。
“嗯?什么?”男子张嘴吐出几个音节,但是他想要的那个物件却太过稀罕,以至于令卯月惊讶得反问。
“虚天之诰。”男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和他的人一样淡然。
卯月垂下头来,凝神似乎在思度什么,最后竟不自觉地曲起指关节轻轻叩击着柜台面,期间不住地抬眼将身前的男子看了又看。面对卯月长久的沉默,那男子却似乎也不着急,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安静的就好像一尊经年屹立的雕像。
良久,卯月用指关节重重地击了一下柜台,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扬手对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客观您请上楼,有什么需要,直接去和我们东家谈吧。”
男子躬身谢过卯月,便径直沿着一旁的楼梯踩上楼去。男子的身形颀长健朗,但是走起路来脚步却很轻。走在这一条向来很少有人走过的木质楼梯上,却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楼梯上落积日久的尘埃也不曾震落丝毫。
坐在一旁的锦羽和深鬼对于卯月的举动却很吃惊——怎么就让他上楼了呢?二爷向来是极少见外人的。
自男子上楼后,楼上就没有传来半点声响,安静的就好像刚刚那走上楼去的男子只是一个幻象。而楼下的三个人,却也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仿佛只有铺子外掠过的呼呼风声才是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声响。
直到周围柱子上架起的烛台将灭,锦羽忍不住开始打盹,那男子才像上楼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踩下楼来。男子再次躬身谢过卯月,便走到门口掀开厚厚的门毡出了铺子。
“二爷——真的把雍先生的旧物交给他了?”卯月望着男子门毡掀起时,又被冷风挟着飞进来的雪花,喃喃自语。
浩城是大宁国内最富传奇的一座城池,不是国都,却比国都尚城更为闻名和神秘。浩城的闻名与神秘,全是因为一个人。
两百多年前,宁国还是一个腹背受敌,夹处于慎国、潺国与密安国三大帝国之间的没落小国。三大帝国长年来征战不断,而位于三大帝国腹中之地的宁国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为主战场。宁国相较于其他三大帝国,本来就国力微弱,在三大帝国长年的战火倾轧之下更是民不聊生,国力日下。当时在位的天盛皇帝苦苦周旋于三大帝国之间,才勉强保得宁国不被其他国家吞并。然而长此以往,宁国必定难逃亡国的厄运。天盛皇帝彼时正值壮年,仁德于民,礼贤于臣,勤勉于政。皇帝励精图治,势必要使宁国昌盛强大。而所谓人才乃治国之根本,也就是在天盛三年,惜才如命的天盛皇帝在当时看来格局还颇为没落的浩城内,遇见了那个改变了他以及整个宁国命运的人。
那真是个神一样的人啊——两百多年过去了,每当说起那个人,无论是如今在位的恭瑞皇帝还是市井黎民,依旧这样感叹。岁月如洪,带去了世间万物的兴衰与更替,然而那个人的身影却始终不可磨灭,为后人所万世敬仰。
那个神一样的人,就是雍先生。据说他古博今,未卜先知,精通巫法秘术,又有安邦定国之贤能,更有排布天命的神力。
“得此贤才,强国有望,只愿卿家与朕携手一心。有朝一日若能助朕平定强敌外患,卿不负我,我不负卿!”天盛皇帝屈九五之尊,单膝跪地拜请面前那一身白色长衣的男子。
雍先生注视着面前的天盛皇帝,良久,直到远处的樱花被柔软的春风吹落一地,唇角才终于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雍先生伸出清癯修长的手,扶起皇袍干地的皇帝。
一段君臣携手,平定四方最终独霸天下的佳话由此展开。
天盛十五年,历经五载强盛、七载征战的宁国终于扫平慎、潺与密安三大帝国,独称大宁。
迟暮之年的天盛皇帝依旧风姿威武,却也难逃岁月的洗礼,日渐龙钟。白鬓苍髯的天盛皇帝时常凭栏于宫殿之上,眺望着艳烈的西天残照临风感叹:“极乐啊,朕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你一面……”
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含着无尽的想念与倾慕,最终又被风吹散,碎成惆怅而弥弥的音节。
而浩城,据说就是雍先生的故乡,也是雍先生最终拜别天盛皇帝的归隐之地。
至于雍先生为何拜别了天盛皇帝以及皇帝所许予他的荣华富贵,有人说,因为雍先生是修仙悟道之人,心性淡然,不慕名利;也有人说,雍先生之所以选择功成身退,是为防功高震主,避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然而众说纷纭,莫一如是。只是天盛皇帝感念雍先生,在其归隐后命人大肆修建浩城,格局建设均与国都尚城的规模礼制相当。
“是动了长生不老的心思吧?谁都惊惧青春的流失和死亡的逼近,即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许正因为坐拥着天下,才更不舍得这万世千秋,更想要不老不死。个中的禁忌与纠葛,始终不尽人知啊。”临窗而坐的二爷把玩着手中的细瓷白盏,啜着清茶自言自言。二爷的面容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能隐约瞧见唇角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二爷向着窗外望去,月色如水,被黑夜染得发蓝的雪地里,那个男子的身影渐行渐远。
(二)
国都尚城,皇宫之内,御前总管太监白凤年携着两个跟班小太监,提着灯笼在高耸的红墙内行走。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厚厚的积雪被三个人踩着发出窸窣的声响。白凤年紧紧蹙着眉毛,两个小太监知道总管心情复杂,却也不敢过问。
转过一扇又一扇宫门,终于来到了皇宫北面最偏僻的一座宫殿。这里本就背阴不向阳,又因为地处偏远,宫人们也不会过于认真地打扫,到了冬天更是景象荒冷。
“唉——”白凤年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一个公主,居然居住在这样比冷宫也强不了多少的地方,只好在还有人身自由而已。
虽然彰庆公主因为生母锦妃的原因而被恭瑞皇帝嫌弃,但白凤年并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想当年自己初入皇宫还只是位分卑微的跟班小太监,一次做错事被上级太监赏了二十板子,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还是公主瞧见了,差自己宫里的人送来了金疮药。白凤年知道,那时的公主年仅十二,正在经受丧母之痛,他永远记得公主的那句话:“又是个和我一样可怜的人啊……疼不疼?不要哭……你要坚强,要隐忍,要等待时机……总有一天,要让迫害你的那些人付出代价……”
公主对于自己宫里的人也是很体恤,宫里的宫人们也是很尊敬公主的。只是其他宫里,尤其是皇后宫里的人,见公主并不得势,对于公主却时有冒犯。而公主又天生性格冷硬倔强,因此每每与其他宫里的关系弄得很僵。
现如今,公主较之从前却收敛许多,不再争强好胜。在前些日子,甚至低眉顺眼地前去给一直讨厌她的皇后请安送礼。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了驸马的事,公主已经心力交瘁了吧?
到了镜花阁,白凤年示意两个跟班小太监等在门外,自己走上台阶。守门的宫人见总管太监前来,赶忙恭敬地推开门。
白凤年一进门,就看见彰庆公主憔悴的面容。彰庆公主斜倚在外堂的椅子上,瞧见白凤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的奏章——又被父皇打回来了?”
白凤年将手上的奏章恭恭敬敬地交还给彰庆公主,言而其他:“皇上看了公主的折子,说公主对于朝纲群臣的治理,颇有见解。只可惜——公主毕竟是女儿之身,公主上奏说要入朝与群臣一同议政,这——公主啊,女子议政,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啊!”
“所以,父皇还是不答应?”彰庆公主随手翻着自己写下的奏章,苦笑的意味更浓了。
“奴才知道,公主想要入朝议政并不是贪恋权势,或是——想脱离自身当下的困境。奴才知道公主议政是为了驸马所牵涉一案,企图为驸马翻案脱罪。可是公主,奴才不得不说,阮尚书私吞南地赈灾银两,数额巨大,致使灾民横死无数,后果如此严重,株连三族。驸马为阮尚书之子,自然难逃一劫……公主,只怕您,无力回天啊……”
“哈哈……无力回天?”彰庆公主斜睨着白凤年,突然的冷笑让白凤年有些心惊,那笑声阴冷而疼痛,“你可知,自母妃被逼自尽,我受过多少嘲弄和迫害?父皇不喜欢我,皇后更是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意图除之而后快,就连其他宫里的宫人也敢违逆于我。只有若离……他对我笑,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他说我只是一个需要人心疼的孩子……我原以为,嫁给他,远离皇宫,与他白头偕老,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然而……”
“即使无力回天,我也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白凤年走后,彰庆公主屏退左右,这时从内室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红色长衣的女子。女子颔首低眉,行至公主座前,躬身行礼:“给殿下请安。”
“红粉,免礼。”彰庆公主似有疑虑,娥眉紧蹙,扫一眼叫做红粉的女子,“我虽然知道你非常人,但是你说的方法……那样的神迹,怕是只有两百年前的雍先生才能做到吧?”
红粉行过礼,缓缓直起身来,在提起头来的一瞬间,仿佛整个镜花阁都被一种熠熠的光彩所照亮。那是怎样绝美的容颜啊,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仿佛是画中走出的仙子,美的让人不敢直视。举手投足之间,又别有一番妩媚动人的风情与韵味。
就连身为女子的彰庆公主,在看见姿的面容时也不禁一丝心动。虽然不是第一次瞧见这女子,但每每都是那么让人赏心悦目,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
红粉避而不答,只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指着悠远夜空之上的满目繁星对彰庆公主说:“殿下请看——中天之上,那一刻最亮的星辰就是您的命星呢。”
——她的光芒,甚至盖过了一旁弥德太子的命星。只是这一句,红粉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