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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

❀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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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很吃力的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门这边是客厅。墙上挂着些中国山水画,都给配了镜框子,那红木框子沉甸甸的压在轻描淡写的画面上,很不相称,如同薄纱旗袍上滚了极阔的黑边。那时候女太太们刚兴着用一种油漆描花,上面洒一层闪光的小珠子,也成为一种兰闺韵事。这里的太太就在自己鞋头画了花,沙发靠垫上也画了同样的花。然而这一点点女性的手触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简直看不到什么。

门那边,陈宝初陈宝余兄弟俩在那里吃早饭。两人在他们姊夫家里住了一暑假,姊姊姊夫是太太老爷,他们便被称作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虽然都还是年纪很轻的大学生,宝初今年刚毕业。这一天,宝余只管把熏鱼头肉骨头抛到桌子底下喂狗吃,宝初便道:“你不要去引那个狗了!把这地方糟蹋得这样子!”宝余笑道:“你看这小家伙多有意思!”他见那丫头金香走了过来,越发高兴起来了,撕了一块油鸡逗的那狗直往桌上蹦,笑道:“金香你看你看!”金香一眼瞥见宝初的脸色有点不快,便道:“哟!这狗得洗澡了!”一面又去拿扫帚畚箕,说道:“我来扫扫,是不能再给它吃了!”她一说,宝余就歇了手,讪讪的自去吃粥。

金香扫了地,又去捉狗,说:“去洗澡去。”这狗是个黑白花的叭儿狗,脸是白的,头上有些黑毛丝丝缕缕披下来,掩没了上半个脸,活像个小女孩子,瞪着大眼珠子在那前溜海后面偷偷的看人。

金香把狗抱在怀中,宝余便凑上前去捞捞狗的下颔,笑道:“你看我们多美啊,前溜海儿……还带着这眼神儿,就跟你一样,就苦脸上没搽胭脂。”金香抽身待走,却被宝余一只手指钩住了狗的领圈。她道:“二舅老爷,你别瞎闹了。”宝余道:“怎么,你不搽胭脂的么?”金香道:“谁搽胭脂呢?”然而她的确是非常红的“红颜”,前溜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欺侮得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圆脸,细腰身,然而同时又是胖胖的。穿着套花布的短衫长裤,淡蓝布上乱堆着绿心的小白素馨花。她搭讪着就把狗抱走了,自言自语道:“狗几天不洗就要虼蚤多了!”宝余赶在她后面失惊打怪的叫了声:“喏,真的,这多么虼蚤!”金香倒给他吓了一跳,一回头,他便在她背上摸了一把,道:“喏,在这儿!在这儿!”金香恨道:“二舅老爷真是!”宝余涎着脸笑道:“真是怎么?真是好,是罢?”金香早走了,也没听见。

宝初先一直没做声。虽说是自己的兄弟,究竟是异母的。两人同是庶出,宝初的母亲死得早,那时候宝余的母亲还只有一个女儿,就把宝初拨给她,归她抚养了。后来又添了宝余。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宝初,本来就是个静悄悄的人,今年这一夏天过下来,更沉郁了些,因为从读书到找事,就像是从做女儿到做媳妇,对于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了一些。今天他实在有点看不过去了,金香一走他就说宝余:“二弟,你真是的,总这样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让姊夫听见了,不大好。”宝余笑道:“你怎么啦?你总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说话,一来就这么一篇大道理!”他回到桌子上,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饭碗,用筷子把一碟子酱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个过。宝初道:“你这叫什么话?你也不想,我们住在姊姊家,总得处处留神点!”宝余道:“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给你这么说着反而显得生分了!”宝初不言语了。

这里金香去到厨房里拎开水给狗洗澡,却见外老太太也在厨下,在那里调面粉。金香笑道:“老太太自己大清早起就在厨房里忙嚯?”金香还是从前那个太太的人,自从老爷娶了填房,她便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她是个伶俐人,不免寸步留心,格外巴结些。阮太太的母亲本是老姨太太,只有金香一个人赶着她叫老太太。

这老姨太太生得十分富泰,只因个子矮了些,总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张整脸,原是整大块的一个,因为老是往下挂搭着,坠出了一些裂缝,成为单眼皮的小眼睛与没有嘴唇的嘴。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义和团杀二毛子的时候她也曾经受过惊吓,家里被抢光了,把她卖到陈府,先做丫头,后来收了房。

几十年了,她还保留着一种北方小户人家的情味,如同《儿女英雄传》里的张大妈。张大妈一看天色不大好,就说:“咱们弄些什么吃的,过阴天儿哪!”她也有同类的借口,现在对金香就说:“我今天早上起来,嘴里发淡,想做点鸡汤面鱼儿吃!”她把调面的碗放到龙头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脱了,自来水拍啦拍啦乱溅,金香道:“哟,老太太溅了鞋上了!”老姨太无法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因为肚子腆出来太远。金香疾忙蹲下身去为她揩擦了一番。

水开了,金香拎着一壶水挟着狗上楼去,不料她自己身上忽然痒起来了,脚背上,裤腰上,她慌了手脚,知道是狗身上的跳蚤,放下了狗,连忙去换衣裳。来到下房里,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都是些床铺箱笼,让虼蚤跳到床上去,那就遗患无穷。她转念一想,便把那壶热水,给狗洗澡的,权且倒在红漆脚盆里,脱下的衣服都泡在水里。门虽然关着,她怕万一有人推门进来,便立在门背后。刚把一件汗背心从头上褪了下来,她的一套干净衫裤搭在床栏杆上,去取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叫了声“咦?”忽然听见门外噗嗤一笑。她吓得脸上一红一白,忙去抵住了门,叫道:“嗳哟,二舅老爷——你把我的衣服还我!”宝余道:“不要你叫我二舅老爷!”金香道:“你是二舅老爷吗,叫我叫什么呢?谢谢你,先还了我再说罢!”宝余胆子也小,就不敢使劲把门顶开再看她那么一看,只说:“不行,你先好好的叫我一声再还你!”金香哀求道:“二舅老爷!请你还我!”宝余道:“告诉你叫你别叫二舅老爷吗!”金香摆了一会,把声音一变,道:“你再不还我,我要嚷了!”宝余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嚷嚷!”金香赌气自把盆里的湿衣服捞出来绞干了,胡乱穿在身上。

宝余究竟年轻,其实他也和她一样的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当下也就走开了,一路嘟囔着:“我倒看你怎么嚷嚷!”正遇见宝初迎面走来,宝初见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因问:“你这是干吗?”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衣服,就认得了,道:“这不是金香的衣裳吗?”宝余还有点梦梦糊糊的,带着迷惘的微笑,道:“可不是!谁叫她强——她不好好叫我一声我真不还她呢!”宝初劈手夺过衣服,道:“你越闹越不成话了!”宝余如梦方醒,略有点诧异,睁大了眼睛,只说了声“喝!”便扬长而去。

宝初敲敲门,道:“金香!”金香听得出他的声音,便把门开了,她两只手努力牵着扯着,不给那衣服黏在身上。宝初道:“怎么啦?湿的衣裳怎么能穿?”金香满面绯红,接过一叠衣服,低声道:“正要换,二舅老爷把我抢走了。”她那声音本就是像哭哑了嗓子似的那一种“澄沙”喉咙,声音一低,更使人心里起一阵凄迷的荡漾。宝初没说什么,就走了。

阮太太一醒就揿铃叫人。老姨太照例来到女儿床前觐见,阮太太照例沉着脸冷冷的叫一声“妈”。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

老姨太道:“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阮太太道:“还说呢!早上想睡一会儿总不行,刚才金香也不知跟谁在那里叽抓叽抓的?”抢了金香的衣服那件事情老姨太也略有风闻,她只“嗯……啊……”的应了一声,没敢答应。这时候伺候老姨太的荣妈给她送了牙签进来。她慢慢的剔牙,一只手笼着嘴,仿佛和谁在耳语似的,带着秘密的眼色。阮太太顿时起了疑心,问道:“她到底是跟谁在那儿闹呀?”老姨太道:“我刚才在楼底下做面鱼儿吃,倒没听见呀!”阮太太便道:“荣妈你去给我把金香叫来!”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趿上拖鞋。把金香叫了来大骂,金香先没则声,后来越骂越厉害,道:“你这丫头一定是在那里作嫁了!——你到底在那里嚷嚷什么?”金香哭道:“哪儿?是二舅老爷。……”阮太太越发着恼,不但恼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闹,偏这么不争气,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头——而且给人说一句现成话:他本是丫头养的,“贱种”——连她都骂在里头!她有苦说不出,只索喝道:“你这个死丫头!自己那样疯,还要说二舅老爷!你就少给我惹惹他们罢!下回你再敢招惹舅老爷们,我马上把你赶出去!”金香哭得呜呜的,还在那里分辩,被老姨太做好做歹把她推了出去,说道:“得了得了,去吧,下回少跟舅老爷们说话,下回别理他们!”

阮太太气的心口疼,点了根香烟倚在床上吸着,说道:“我倒要问问二弟看,是怎么回事!”老姨太道:“宝余出去了,他们哥俩刚拿着游泳衣说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只脚踏在床上穿丝袜。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统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着眉道:“妈,你也应该管管他们了!我也觉得来着,二弟有时候也是爱说废话!”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声,叹道:“嗳!他一年到头用功念书,回来说两句笑话都不让他说呀?不太憋闷了么?”阮太太怒道:“妈就是这样!你不说我跟他说!”老姨太深恐她措词太严厉,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回头跟他说得了!”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那天荣妈背地里和老姨太说:“刚才姑奶奶告诉我,叫我给这金香找人家儿。”老姨太道:“她认真要想把她给了?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全开发了。等会让人家说,连个丫头也容不住!”荣妈道:“可不是吗!——还说呢!这丫头,给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爷们疯疯傻傻的。老姨太,您也是得说说二少爷——跟金香那么拉拉扯扯,叫人看着也是不像样子!您不想,自从老太爷过世,那么些年,该多苦呢!好容易这时候靠着姑老爷,就是我们少爷们,也全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将来也还得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这样子要让姑老爷知道了。他准不乐意!”荣妈诉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她连连点头,一摆手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我回头是要跟他说的!”

宝初宝余一直到晚饭后方可回来。他们姊夫也有应酬,出去了。阮太太老姨太都在洋台上乘凉。宝余洗了个澡上楼来,穿堂里静悄悄黑魃魃的,下房里却有灯。他心里想可会是金香一个人在里面。若是别人,他就说是要拖鞋便了。当下把门一推,原来金香因为看见宝初回来了,她操作了一天,满脸油汗,见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块冷毛巾擦了把脸,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脸上去。她在黯淡的灯光下伛偻着对准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镜子两只脚站不稳,老是要分开成为一字式,虽然用根细绳子拴了,还是有点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后一步,刚把她的脸全部嵌在那鹅蛋形的镜子里,忽然被宝余在后面抓住她两只手,轻轻的笑道:“这可给我捉到了!你还赖,说是不搽胭脂吗?”金香手掌心上红红的,两颊却是异常的白,这时候更显得惨白了。她也不做声,只是挣扎着,宝余的衬衫上早着了嫣红的一大块。宝余那里顾得到那些,只看见她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种魅丽的感觉,仿佛《聊斋》里的。宝余伏在她臂湾里一阵嗅,被她拼命一推,跌到了一个老妈子的床上去,铺板都差一点打翻了,他一只白皮鞋带子没系好,咕咚一声滑落到地下去。接着便听见有一个李妈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老爷要洗澡呢!”一语未完,把门一开,却万万想不到屋里是这个情形。宝余连忙爬起来穿鞋,金香低着头立刻跑了出去,前溜海蓬蓬松松全部扫到两边去了。

面临洋台的起坐间里开着无线电,正播送着话剧化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热热闹闹满是无线电人物的声音,人却被撵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了。里面外面各讲各的。宝初陪着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栏干,每一根石柱上顶着个和尚头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飞檐走壁的和尚阴森森凝立着的黑影。每次见到总有点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

荣妈拿了把芭蕉扇来要宝初给她写个“荣”字在上面,然后她就着门口的灯光,用蚊烟香一点一点烙出这个字来。

宝初向阮太太说道:“刚才我们碰见阎小姐同她母亲。她母亲非常热络,一定叫我们明天上她家去吃饭。”阎小姐和他们是先后同学,她毕业以来,参预了好几种社会福利事业,兼管接送外宾,逐日在飞机场献花,等于生活在中国的边疆上,非常出头露面。她生着乌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团脸,脸的四周仿佛没剪齐,有点荷叶边式。见了人总是热烈而又庄重地拉手,谈上几分钟,然后又握手道别。

老姨太在旁说道:“可就是那个——那个阎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点亲戚呢!”阮太太道:“是谁家?”老姨太道:“喏,是那个阎裕衡的女儿。”阮太太道:“哦,我听见说阎裕衡新近进了外交部了呀!”她顿了一顿,接上去便道:“那个阎太太别是对你们有意思呢?”宝初微笑道:“不见得吧?”他已经在那里懊悔提起这件事,一只手搁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条一圈一圈的拆下来。老姨太道:“小姐多少岁了?”阮太太对于小姐的岁数并不感到兴趣,只说:“要给阎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阎裕衡这样的丈人给荐荐,那还不容易么?靠你姊夫好了——给托了一暑假也没找到事,结果还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里。”

老姨太却又担忧起来,同宝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罢?”阮太太道:“还是让他去好。二弟他那个孩子脾气,离开家哪行?”老姨太听了,方才放心。又道:“那这个阎家小姐……”宝初忙接口道:“那阎小姐要给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么样?”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点了,现在人都讲究自由恋爱了,单靠人介绍是不行的!”宝初笑道:“我想,对于这婚姻的事,现在真还谈不到了,我总想等我对于事业上有点成就才能讲这一点。”

正说着,宝余来了。宝初便笑道:“你来正好,妈要给你讨媳妇儿呢!”阮太太道:“刚才你大哥说有一个阎小姐,我说挺好的——那样的人家哪儿找去?”宝余才坐下来又站了起来,走到栏干边朝外望着,淡笑了一声道:“啊,那阎小姐!满脸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样子——我不要,我够不上!”老姨太发急道:“你这叫什么话呢?你爸爸当时不是保加利亚国的第一任公使馆的一等秘书,你还是养在保加利亚国呢!”宝余并不答理,径自走到屋里去拨无线电。阮太太跟了进来,冷眼看着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没换衣服啊?”宝余茫然道:“换了。”阮太太指着他领口上一大块胭脂迹子,冷笑道:“才换了衣服这儿衬了什么?”宝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涨了脸,马上一溜烟跑了。

李妈来请宝初去洗澡。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叙述与李妈听。宝初宝余的父亲放洋到保加利亚,就是带了她去的。她摇着扇子道:“嗐!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坐的那个船,那才大呢!是德国船,上上下下什么都是德国人,连西崽也是德国人,那伺候的真好!——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时候有一个西崽抢着来搀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搀,不知怎么一来他整个的撞了我怀里了,我摔起来给他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馆里房子讲究着呢,开跳舞会,那舞厅真不像现在上海这些——又高又大,连那顶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带着老妈子们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时候就是不开通:看见男男女女搂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实那赛金花不也就是跟他们那么混混!我们叫没她那么脸皮厚!——不过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们老爷也不让去。那时候到底年青,记性好,还学法文呢,把字母全记住了——”当即悠悠的背诵起来,声音略有点幽默冷:“啊,倍,赛,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来,盘问李妈二舅老爷刚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宝余自己心虚,换了衬衫之后一直没出来乘凉,阮太太后来差人去请二舅老爷吃西瓜,他只得来了。阮太太若无其事,先谈着一些别的,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明天到阎家去是吃晚饭还是吃中饭啊?”宝余道:“我不高兴去。”老姨太道:“为什么呢?人家好好的请你们嚜!”

宝余撅着嘴道:“我不高兴去嚜!等会废话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宝余道:“姊姊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愿意上阎家去又惹出你这一套来!”阮太太冷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以为我不看见就不知道啦?两个人揪着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刚才你衬衫上衬的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连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说的都是好话,你明天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宝余无奈,紧蹙双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独自到阎家去赴宴,宝初就没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妇与老姨太都围着无线电听舞台上马连良的转播。宝初不懂戏,听了一会,便下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有人在里面。他和宝余的两张床都推到屋角里去了,桌椅也挪开了,腾出一块空地来,金香蹲在地下钉被。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宝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着,连忙就站起身来,她有一双圆口布鞋放在旁边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着的几张市民证防疫证拿给他看,皱着眉笑道:“大舅老爷,这是在你衣服口袋里的,我洗的时候没看见,连衣裳给扔了水里了!这一张是电车月季票罢?”

金香却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宝初低声道:“你真聪明。”金香道:“从前我们太太有时候一高兴,也教我认两个字——闹着玩儿。”她自谦地一笑,却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她把那张月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这上头小照都掉下来了——”宝初把那一叠文件拿在手里翻着,并没有照片夹在里面。那一张半边脸上打了个蓝色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给她留了下来呢?她继续说道:“字也糊涂了。我给你晒干还能用罢?”宝初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后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轻轻的道:“你走?你上哪儿去呀?”宝初道:“姊夫给我在徐州的银行里找了个事。”金香沉默了一会,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给你钉被,我想这热天要棉被干吗?”

说着,她就又去钉被,这回没脱鞋,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宝初不由主的也跟过来,也在她旁边跪下了,仿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

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着,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

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着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么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着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哟,你看我糊里糊涂,那么大一根针给我戳了那儿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处处捏过来,道:“可别扎了棉花里头去了,那可危险!”宝初便也蹲下身来帮着她找,两人把一床被掀来掀去半天也没找到。“就让这根针给扎死了也好,也一点都不介意”,他心里未免有这样的意念。

然而临走那天她觑空又同他说了一声:“针找到了。”别在她胸前的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听了反而有点失望,感到更深一层的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么?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坐在黄包车上,扶着个行李卷,膝下压着个箱子,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袋里去,看有没有零碎票子付车钱。一摸,却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打开来,里头两面都镶着玻璃纸罩子,他的市民证防疫证都给装在里面。那白缎子大概是一双鞋面的零头,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可是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与市民证刚刚一样大,尺寸过于准确了,就嫌太小,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有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

他渐入中年,终于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姊姊姊夫对于宝初这个太太也还赞成,可是为了一桩小事到底还是把姊姊给得罪了。姊姊向来有一个毛病,喜欢托人捎带物件,而且范围很广,不像一般的太太们限于从香港带丝袜呢绒。她虽然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总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溜转。她一直常叫宝初从徐州带东西来,已经不大满意他了,说他不会做事。他结婚之后她一定要荐一个老妈子给他带去。宝初觉得很不值得这么许多麻烦,他太太呢,也怕是非,不愿意让一个亲戚那边的人窥见他们家庭生活的一切琐屑,省一点,费一点,都叫人议论。那老妈子其实也不怎么想去,因为听说内地住家要挑水的。然而阮太太全都怪在宝初身上,十分不乐。宝初那时候在徐州分行里做到会计科主任的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

有一年放春假,他单身一个人到上海来看牙齿,有两只牙齿蛀坏了需要拔。宝余和阎小姐结了婚以后,阎小姐不大看得起老姨太,因此老姨太至今还住在女儿家里。宝初来探看了老姨太两次,然而他还是宁可另外耽搁在一个朋友那里。老姨太新装了一副假牙,宝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个牙医生。牙医生住在一个公寓里,要乘电梯上去。这一天他去,已经有一个小大姐抱着一只狗立在电梯里。宝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比当初的金香还要年纪小些,不过十五六岁:一双倒挂瓜子眼,一脸惫赖的神气。照规矩仆役不可乘电梯,那开电梯的便向她蹙额叱道:“去去去!”那小大姐并不答言,只发出一股狗的气味。这时候正有一群娘姨大姐买了菜回来,嘻嘻哈哈乘机一拥而入,开电梯的虽然咕哝着,也就顺便把她们带了上去了。人声嘈杂,宝初仿佛听见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简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叫出声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过分的伸头探脑。但是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仿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电梯在三楼停了,又在四楼停了,里面的人陆续出空,剩下的看来看去没有一个可以是金香的。

他离开上海前一天又到姊姊家去了一次。那天晚上宝余的太太也在那里,她和从前做阎小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觉得体态松腴,更像个雪人了。雪白的脸上嵌着两颗乌黑的眼核,腮上淡淡的抹红了两块。应酬起人来依旧是那么庄重而又活泼。宝初看看她,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

他有点惘惘的,但是忽然一注意,听见阮太太说要添一个佣人,老姨太道:“真的,你不会叫那个金香来?她做事倒挺好的。”老姨太一直对金香很有好感,因为“那孩子嘴甜”。阮太太酸溜溜的道:“她不是嫁的挺好吗?做老板娘了!”老姨太道:“哪儿?我那天去看牙,看见她的呀!托我给找事;她就在牙医生下头有一家子,说那人家人多,挺苦的。说她那男人待她不好,也不给她钱,她赌气出来做事了,还有两个孩子要她养活。”阎小姐含笑问道:“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

宝初只听到这一句为止。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

*初载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上海《小日报》,未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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