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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子集

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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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房间里,有想象不到的乱七八糟。这小房间的主人,在一盏三十五枝烛光的电灯下做了一夜的事,过度的疲倦,把年青人攻倒,将要快到天明时节,头伏在桌上睡了。

电灯到了应当熄灭的时间,还寂寞的散着黯淡黄色的幽光。

慢慢的天已明亮。

窗外是两叠用铅皮做成的屋脊。是曾经漆过红色,油漆久已剥落的屋脊。另一角,远处一点,偏右点,有一株新芽才吐的杨柳。早晨的太阳开始照及一切时,屋脊同那杨柳皆仿佛镀了一层桃色的金色的光泽。这是春天。睡的那人忽然为屋外自来水塔方面一次骤然而来的声音惊醒了,抬起头来,没有觉得晚来的荒唐行为以前先看到了窗外的爽朗的带笑容的天光。一种新生的随日光而俱来的希望,在心中起了温暖。这时屋脊上正有一只麻雀,取跳跃姿式,运动它小小的灵敏的身躯,到了最尽头处,便像是为自己一种娱乐的原故,有意的,取了下跌的办法,跳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远处屋角的杨柳似乎在早风中微微摇动。这样早上不应当缺少一种吹人微凉的风。屋脊上照例的太阳的光,已经划出一道线了,凡是太阳所及,皆起了一种淡淡的白烟。

这是春天。杏花桃花,皆是在这样天气下开放的。

但稍稍把方向换过,室内的一切混乱情形,把主人的头脑胡涂了。房里是不能用气候说明的。

望到丢在地下的许多书,望到桌前的许多信封同稿纸,望到床铺,望到墙上那面小挂镜中的自己的半截脸部,似乎才瞿然忆及了自己一晚来所经过的事情。在这时,头脑开始空洞发痛了,呼吸也感到拘束了,再向窗外望时,便觉得天气有一种照老样子的顽皮态度对他正在加以嘲弄,杨柳的摇晃,屋脊上的淡烟,皆在一种挑战作用下面存在着,于是衰弱管领了这人,凝视到窗外,起了无可言说的哀愁。这就是把春天同自己连合起来时一种感觉,这感觉,又似乎是昨天也有过了。

第二次注意到桌上时,四个已经写好地名人名的信封,被注意到了。把其中一个拿到手上,用非常气愤的模样,有力的兴奋的撕破这东西,丢到地下去后,稍愣了几秒钟,又取了第二个,用照样的方法处置了。轮到第三个,已经撕破,正像是为了这种小事情已经把所有气力用尽,那信封,仍然跌到桌上了。

那封信,是昨夜在一个兴奋发疯的情形下写成,预备寄给一个人的。里面说他实在不愿意同一些所不欢喜的人活到这世界上,他要走,逃避,死。他不想别的幸福,他并无奢侈的欲望,只愿意安定一点,也做不到。他这样同他朋友说及。

他到后走到墙边把镜取下照了一会,望到一双发红的失神的向内陷落的眼睛,引起了新的愤怒,毫无思索的把镜子向另外一个墙角掼去,一种发脆的似乎有埋怨神气的声音在房中响了,发怒的他很软弱的坐到一张椅子上去,望到破镜所在的屋角发痴。这时,在隔壁,起了低低的一声叹息,且听到小小木床在一个沉重的身体压轧下转的声音,显然是因为猛然的一击,把另一人从好梦中揪出,作了错事了。于是一个痴肥的身体,扁平的脸,一个使人想起那食量也将代为发愁的同事模样在眼底出现了。同时是另外一个圆脸小口长头发的女人,一个三等妓女神气的女人,傍了那痴肥同事,做出可笑的样子。

……滚你去!狗!

这样想到,表示这嗔怒,桌上一个精巧的玻璃墨水瓶又飞到屋角去了。这次声音影响到了另外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又起了一种轻微的叹息。这叹息,这因为绅士气分的存在所取的柔软反抗,以及那隐在叹息底下的嫌恶,帮助了任性使气的他,对这叹息者感到轻蔑。随了这轻蔑感觉,他看到了一个猴面裸身瘦骨如柴的男子,手中拿了一只黄金镯子,套到一个女人的白手上去,那女人,是正取了无耻的姿式仰卧在一个藤椅上,轻轻的在唱情歌娱悦男子的。

他又攫到一个瓶子了,这是家中人为一次生日的纪念,从五千里外的家乡托人带来的一个古磁小瓶子,他将仍然用一种愤怒的力掷去,他正需要破坏,似乎从物件的破坏中,从那声音,从那物件在物质上的价值,以及在本人的感情上,毁灭一部分或全部分,自己就可在一种新的境界中,得到休息。但这时,对面房一个木床的轧动声音,制止了他那任性行动。

他又在这一个同事印象上找出一些丑处,用作复仇。

虽然是可以把自己的想象,画出一切具有绅士外表的各样人物的丑态,到后反似乎因为想起这些在别人所具的长处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凡是别人的权利,皆为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因为缺少那些行为,才会在心上长成那卑劣的不快。这苛刻的无慈悲的自挝,使他再无勇气继续第三次的抛掷,放下了瓶子,离开了这小房,离开了一些从梦中初醒正如在心上计算到领薪水一事的同事,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水池边,用冷水擦了脸,坐到一个木堆上面,对展开在目前的原野出神。空气是滋润而作微香,草木发香,土发香,一切皆宜于人呼吸。

一切皆沉静极了,坐在似乎微湿的木料上的他,想起先一时的粗暴,这人便稍稍吃惊。

慢慢的也有人在水边擦脸了。有穿了花绒汗衫的运动员在操坪上作短跑了。有女人拿了书在太阳下朗诵了。

当到一个长头同事,在水池附近发现了他以后,走近了身,用着那通常的最不见好的态度,说着一句极不得体的话,“你在做文章,挹自然之美!”他于是明白这样时候再不能在此地呆下,应当返到房中去了,他就仍然到了那小房中,坐到桌边,听到同事中元气十足的喉咙辱骂公丁,皱了眉毛作苦笑。那笑似乎解释了一句话:“这才是我分内的东西。”他的一部分生活确实是消磨到这种从隔壁听一个上等绅士的口中骂出最不绅士的一切野话粗话引为娱乐的。

到九点钟,下堂铃响过以后不久,门外有人轻轻的啄了门三下,正合衣横躺在床上迷糊做梦的他,为这声音就惊醒了,故作盛气的模样说“请!”外面人似乎没有听懂这意义,静了一会,又啄了三下。他又说“请”。但是把话说过,外面终于静下去了。近于被欺侮过了的他,爬起把门骤然拉开,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这样胡涂,到人家房子来还得主人代为开门。

把门拉开,门外怯怯的站得是两个女人。像是从没有见过的生疏,他恐怕有所错误,把门开后手上还拧着那门纽。女人见到像是酒醉初醒的他,神情中,微微起了一点惊讶,那一个年龄较幼的女子且红了脸了。那年长一点的女人,把头低了一下,用极柔软的语调,告给主人的来意。

“我是×××,本二的,想问问×先生是不是我们也可以选××课。”“你进来说。”把门拉开了就站到一旁,头还是沉沉的疼。

“我只问问……”然而人是进到房中了,两位耗子似的并立在屋角书架边,先是不说话,顺目四瞩,望到架上杂乱无章的书,地下的碎镜,蓝墨水的点滴淋漓,床上的乱七八糟,两个女人皆互相交换了一个隐在心上的微笑。那微笑,代替了一种言语,仿佛说,“呀,这样子一个大教授!”又像为了装饰这惊讶出于善意,年长一点那女生就说话了。话是与自己本身的诚实也像不很相称的话。

“先生真忙。”

没有答语,又像预备说一句照例回答,就是“今天天气很好”,可是到了口上那么情况忍着了,就只做了一个非常可怜的同时保持了身分的微笑,且略微把头摇了一下,头的空洞作痛这时更明显的觉到了,他想把方向避开,把这谈话缩短,他说明他自己的地位。

“你们是要听我的课,同×先生去说好了。那是教务处的事,不是我的。他们说行,你们就上课,不行,就不行。因为这件事我不能有所主张。”

这语气上有了一点这人平时在课堂上所缺少的硬性与弹性。

年长的似乎受了窘,很不自在的笑了。年幼那一个,迟疑的,羞怯的望到他,像是想知道她自己要问这样话时是不是将得到同样答复。这无声音的言语,温暖而有力,摇动了教授×的态度,类乎投降一样他改了口。

“为什么你们要到这课上费些钟点?这无益。”

“不,我们欢喜这个。我要学这个。”年轻一点的轻轻的说着,望到窗边几本书,“我读过先生的××,还读过×××,我想学做小说,这学校只让我考古。上学期一个学期,我们只从×先生方面听清楚了孟姜女的生地,亏×先生举了许多例,可是同学中都好像不想这样详细认识那个太太,好像因为无亲无戚,不需要所以都想选先生的课。”

那自己报名的×××,也说:“我要知道现在的多一点,因为我们是活到现在的世界上。”

本来在他心上,应当是“你们女人要知道什么,到大学校来,上一点课,学学穿衣服的方法,买点胭脂擦擦脸,看小说,也只要明白那上面有些男女故事,明白了这个,到后来什么同学看中了你们身体某一部分,就写信给你们,你们拿到信来读,心里想,这是小说上有的故事,小说上说过的,于是就去同那男子要好,让那种捷足先登的男子在面前说一点谎话,你们于是就感动了,于是就嫁给他,为他生几个儿子。”但这些话皆放在一个难于说明的微笑中融解了。在女子方面,以为这是一种善意的微笑,使年青那一个有了新的勇气,另外再想说一点比先前所说更诚实的话。

“我读先生写的××那篇××,心上真感动。”女人说,为一个害羞的情绪所袭,红了脸,因为同时她想起这本书所代表的一个方向,是一个女人应红脸的方向,所以就不说下去了。用为救济自己的过失,她指点同学看墙上一个画片。“这个画奇怪,把女人画成这怪样子。”

他把自己搀入,说:“男人看女人都是这样,做文章的,学画的,我想都一定有使女人自己看到吃惊的描写。她们会吃惊怎么出于男子的手完全不像自己。”

“不。或者是的。不,女人是那样子,是像先生在××上所说的一个样子,我相信有许多女人都是那种轮廓,那种心。”那年长的女人,在一个辩护下隐着了“我了解你的”意义,但这情形,由男子的他看来,则又成为“我了解你这中年人牢骚”,所以虽不缺少鼓励,话说到这里也只好停住了。

外面又有人敲门,随即把门推开,那老年门房,抱了一捆信件进房来,选了六封信放到桌上,又走出去了。他把一个信拿在手上,撕掉封皮。两个女人像是还不想即走,就回身去看书架。他一面看信一面便说:“那全是糟的,那全是糟的,小说真不必看,什么也没有。”

头仍然不回过来的年青的一位说:“那里,我不信旧的比新的对我为有用。”

这话惹起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一面正看到从北京朋友来信说的某某女人已为丈夫生了孩子,一面听到这样的出于年青女子口中的话,培养到他对于女人的见解的坚固。他用了略带愤激的声音为女子所说的意义加以补充,把言语隐藏了一个有毒的蜂螫。他说:“是的,你说得是,女人应当要学新的,因为是现在的女人。”

“学校简直愿意我们都是十六世纪的人,所以就用考证来培养我们智慧。”

他仍然保持到一种不露面的嘲弄态度,说:“他们也聪明,因为他们觉得女人是这样子相宜一点,我们得承认这些人头脑的精细,用在女人方面也不会比用在考证方面容易陷到错误。”

“真是的,常常使我们为难,因为我们完全无办法。”

“不过新书是什么呢?一个故事,流点眼泪,叹一声气,算是新的成就么?”

“我们想看一点新书,不知道那一本好。要有力的,帮助我们做人的,指导我们向上的。请先生告我们买什么书看。”

“你们翻翻目录看,什么人广告大一点,什么人广告好一点,什么书装订得美一点,这就一定是不坏的书。”

“这是笑话,我们上过当了。”

“不是笑话,他们男人都说好,他们肯出钱登广告,我以为一定是一本好书,而且合于女子用处的好书!”

女人之一像是取了学生对教授应有的态度,承认了先生的话虽包含了讽刺也仍然是对的,然而仍得在言语上表出这不平,她说:“我们要一本最宜于我们的书。”

“是与家政学相反的一本书么,那你们为什么不买一本《妇女》。”

两个女人皆哄然笑了。因为他告她们一本经学校方面取缔过,却又有许多女人欢喜阅读的一种图书杂志。

因为这笑,这取了女人中最擅长的一个手段所表示的否认,男子的他更肯定又似乎更荒唐的说了下面的话。

“我以为只有×××是适宜于女子的书,你们笑,奇怪得很。你们难道不欢喜看什么皇后的照片么?你们不看、电影么?”

两个女人皆摇头,不承认这件事是当真的事情。因此他另外说了两种书籍。

“那你们看冰心的小说好了,那里有母亲,看庐隐的也好,那里有……”

“我们想看×先生最得意的一本著作,不知从什么地方可买。”

“你不是说很同情于我××那篇小说了么,再去看看,看结果是不是很合式。”

“我——”一句话咽下去不说的年青一点的女子,脸又在很暧昧的情形下作桃红颜色了,像是不注意到的他,问她们春天比秋天还好还坏。两人皆争到说春天较秋天好,且作同样解释,因为春天有花。

这答语,使主人沉默,就做出一种使来人感觉应当是告辞的样子,站起来走过床边去,收拾床边凌乱无次的书籍,且摇头,因为一低身时即非常痛楚。到后女人也不再问上课的事情,很愉快的走去了。

仿佛作为救济一种以前的损失,再不让有女人来到房中的意思,把门扣上,再坐到桌边去,像是因为先一时所取的对两个女人的手段为太过分,他为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把心咬着了。他讨厌自己,也同时讨厌到一切人。他把先前所看的那封信再从头看过一次,随即非常气愤的把它撕了。这信是与其他许多东西有同一命运,并没有读完,就到藤制的圆篓里去弃掉的。

第二封信是一个朋友在另一时曾得他汇了一点钱,这时来信致谢的。信中的言语反增加他的不快,这种小事情也得写到信上,真是无用处的人,因为这感觉,这特别不良的脾气,于是又撕了。

第三封信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从北平寄来的信,一个女人的署名,一些为不精粹的文体把诚意消失到极少限度了的来信。这是近来常有的事情,这次与其余时节不同的,是这信用一个女性的名字,且在那信末有意造作的样子,说明自己是个女子。把信看了两次,发怒了。“见你的鬼,你怕我当真会无聊到这样子么?你以为把自己身分说明,就使我对这毫无用处的同情,感到一个松动么?我在什么时候向你们女人露出过弱点,说我除了这东西就不能生存?我什么时候乞讨过这些同情?我什么时候告你们说我只是为一点爱情的缺少,就把脾气弄坏?你以为我接到这信会真感动,这猜想,这来信的动机,真可笑!你们从我那些文章上就各在印象上画出一个我的样子,这样子,就是软弱无能,缺少气血,忧郁可怜的作家×。这就动了你们的怜悯。鬼打你们的头,使本来不知道什么的你们也居然来以懂事女人自居,你们还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以为大胆而又慷慨的作了一件善事!你们且将最无耻的各在你们心上加上一种骄傲,以为我也会为你们难过!鬼的老婆,鬼的女儿,我是看不起你们任何一个女人,才这样糟蹋自己到一些小事情上面!我将把这些不是我分上的好处全扔给你们女子。我同你们客客气气的谈话,又选一个时间,花一点钱买些东西,让你们把心裸在我面前,如另一时你们裸身到别人面前一样,我做这样事将永无休息。我将在所有女人脆弱上发现那使你们脆弱的技术,以及你们自己感情的硬度与自私小器的一切可笑心情。我知道你们,比你们的丈夫还知道得多,而我在任何时节,总仍然保持到自己这一点点向女人倾心的弱点,就因为有这个时我才能够看得出你们更多。……”

想了一下,在心上肆无所忌的作了一度恶骂,把冤愤略泄,信撕了。

第四个信又是一个想从一封抛给一点友谊而来的陌生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男子,一个在信上文字中也分明画着诚实而又热情的年青人,从广东方面寄来的。虽然是仿佛极其强硬极其冷静的他,在这些上面,是终于仍然把一颗心变成柔软如蜡的情形,从而在那些信上取得一种最可怜的暂时的欢悦的。虽然这欢悦,即刻就将消灭,且将为一个相异的估计,引到嗔恼的方向上去,以为一切的同情的帮助,友谊的融洽,那意义,皆将抛人世道的卑俗里,在得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用不着这样东西的时候,所以寂寞在这时反而将滋生不已了。但就算是好事,自己难道在另一时,不是就盼望到这个作为生存的滋养补剂么?歌德说,在人情上是不许到剥尽皮肤那样苛细检察的。把人情比水,在流动的不定的那一面,有使人感喟的东西存在。然而在色彩一面,所谓纯净的水,缺少颜色也缺少养人的成分,如果人情是纯净的人情,思索起来或者将更无意义了。

不过这信在一个习惯下仍然撕碎了。凡是一个人能够玩味到所谓人情这一件事情时,那衰老的自觉,是常常取了方便的攻势,机会一至便忽然管领这人的全心,成为不能振作的样子,做出一切有童心的任性行为的。他明白这一点也如明白其余行动一样,他不能在这些事上加以裁制,然而却极其苦恼。照例一个忏悔的行为总继续了那错误处置,作出一件近于赎罪的行为。他仍然弯了腰把那信从纸篓中拾出,且排列到桌面,找寻出那远地朋友的通信地址,抄录到一个信件通讯簿角上去。

接着,他写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信回复了那不相识的人,他作到这样事情时节,那信上语气,那称呼,自然都不缺少使一个年青人从心上发生感激的成分。他且考虑到这信在那年青人发颤的瘦手下裁看的情形,他心中难过了,在信尾上他重新加了一行字,在那上面他告给那人真希望见到第二次来信,他且说在这样通信上他所得的欣喜。这些话,不过是把一个信上所有的友谊的分量加重,使它带到那个为想象所不及的远处年青男子身边去时,取得一些他所不需要的大量的感谢的眼泪罢了。

把信写完后,想起既然在男子方面给了一个回信,在女人方面也不应当不加以一次善意的忖度了。这忖度结果是觉得也应当回一个信去。他用一个就平常的不迁就的态度,为那女人写了回信,他在信上留下了自己最有利的地位。他把本来对一切事情皆缺少的骄傲成分,放到信中去,因为在久长被人忽视的生活下,养成了多疑善怒的性情的他,是似乎不如此讲究自卫,就无方法可以得到安定。他在最巧妙的言语下掩护到自己的性情,他为自己作了一度辩解,这辩解一面是防御自己而来,一面且像对女人加以一种警戒。

可是,一个作家,一个年纪快到三十的孤癖自处的男子,任怎么样是把这信写完以前,无聊的感觉袭上了身,不愿意把信付邮了。

捏了这信,在心上想着。“我这样时节,是无权利再找取机会把自己弱点示人,也无义务来做这些事的。保持到我的尊严,以及在一个女人中原有的神性,我将同一切人远离,同一切实际生活分手了。因为朦胧,因为陌生与疏远,才不缺少那多幻想的女人,用灵魂拥抱到一个由作品中我所显示的印象。我为什么一定得在一张纸上写上一些极不得体的话,把别人对我的印象破灭?我贪多,那最适宜的手段,也就是在生活周围,从无一个相熟的人。许多没有见我的人,因为我的作品,都不缺少爱我的心,但一到我在她们身前时,这些人就深恐离我不远了。就像学生,这些知道对我以尊敬的行为,实际就是推我到另一社会另一世界的一种表示。他们将用着‘这是我的先生’那种估计,提起了勇气,在我面前大方不拘的来去。她们还将用着年青人的神气,尊敬或也是怜悯这无用的我!”

想到这些事情,自己像是支持不来,软弱到要哭了。他记起还有一封没有裁过的信了。一个最平常的由某报社寄来的函件,说的是一种充满市侩口气的编辑先生催稿的话语,那上面说明白什么文章将用什么样报酬,明白的带着威胁的对于作者施以利诱,本来非常软弱的他,工作了一整夜,就正是为这一类事情疲劳到自己,但看到过这信以后,从桌上搜括了所有在昨晚上写成的二十余张创作草稿,随手乱撕,又扭成一团,到后就掷到地板上,用脚乱踹。正到这个时节房门起了第三次的响声,人虽走到门边,却不作声,不想即刻开门。就听到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问茶房,×先生是不是在房子里。那校役像正从小盹中惊醒,满身不高兴的神气从那小房间走过来,代那女生扣门。本来想除去扣绊的他,忽然又感到这校役讨厌,坚持到冷静,毫无声息的站到门边。因为门始终不开,就听到那女人同茶房,嘱把一样东西交付×先生,随即走下楼去了。

听到女人已下过楼梯以后,开了门的他,从旧梦还未完全清楚的茶房手中,攫了那一个小包,又砰的把门掩上了。

刚才来的是先前来的女人中那年轻的一位,是像有意避了同伴特来交给他这篇文章,而另外还隐藏了一个提起使人红脸的动机的。他一面把那文章摊开念过题目,一面即想到了这女人来此的那点勇气或傻气,又听到楼梯有人走动,且声音拍子非常熟习,还想着“这莫非又是另外一个的来临”,谁知这人又在同茶房说话了,她说她将拿回去,等一会再送来。这意思就是好像将留下的一个机会到这房中再作一次勾留。他仍然没有开门,听茶房如何答复。茶房的话在房里的他没有听到明白,大约是说及东西已交给了×先生那样一句话,可是女人竟不作声,又走去了。

本来是并不以为这女生来房中为愉快的他,这时又觉得是女人的来,本不是仅仅送上篇文章了事,这因把文章离开手中以后就缺少再拍一下门的勇气,仍然给了一点房中人生气的理由,他做了一个发誓的姿式,把文章丢到抽屉里去后,且加了锁,像是报了一个大仇的英雄。忽然鼻子作痒,出于习惯的一种预告,说明了即刻来到身上一种惩罚。他鼻子,因了整晚来的劳作,不断的刺激,继续的无意思的遐想,得到一个破裂的理由,红的血已由左边鼻孔中涌出,滴到那桌角上面了。他绝望的注意到这从心上溢出的红色点滴,这些点滴取了自然的距离平列在桌面,呈一种悦目调子。

这算为了什么?为了生的爱憎,还是生存意义的“寻觅”?为了催促自己毁灭,就这样尽它永远威吓到自己?为了生活的“重现”或“再现”,就这样疏忽了自己目下生活,做出这样呆事?在红色的恐怖里,他看到死亡,腐烂,看到他不必明白的一切。另外一个从心上最隐僻处发出的低微声音,一种微颤,在这中年人脑中孕育了黯淡的种子。本来已预备把抽屉拉开的他,觉得用棉花同药水来作事后补救为可怜,安安静静站到桌边不动了。他看到自己的破灭,如同一个航海多年的船长,在所驾驶的船中出事以后,极安详的看到自己与船同归于尽的一刹那。

到了下午三点钟,房中一切皆经那校丁收拾了一次,用水各处洗过,所有血渍皆不见了,所有满地的字纸也扫去了,开了一扇小窗,房中保持了医院中静谧,三月的温暾阳光,撒在窗外屋顶上,使人感觉初夏的脚踪,已经在空气中有了隐约的声响。

这房中主人的流血情形,是被一个好事的身在后排楼房同事所发现的。那同事因为把棉被找寻一晒晾机会,抱了那床由家乡细君手绣双鸳戏水的棉被从窗口爬到了屋顶,就为了好事,为了一样近于孩气的心情,摊开棉被以后,他还想再爬上屋脊去坐坐。到了屋脊望到前排各个同事的房子,也望到第×号房间的内容,一摊的红血,凝结成厚块转成殷色以后,新的流出的血淡淡的鲜明的在那凝血上面滚着,人伏在桌面血泊里毫无知觉。这情形,使那好事的职员呆了。溜过到窗边以后,再睁眼审察一切,才明白是出了大事。匆匆忙忙爬回自己房里,跑到总务处去报告一切,即刻同了几个职员仍由这窗爬到那窗边,攻破了窗子,且即刻找了校医来看看有无救济,到学生从各个课堂上,很满意或很失望的跑出到日光下以后,这×先生的事情,用着一个不相称的夸张的理由传遍一个学校了。许多人为好奇都跑到×楼去看,一群年青人,正为论理学,高等数学,以及其余枯燥课目所苦,需要一件仿佛值得关心的刺激,变换一回生活,所以凡是得到这消息的年青男女,皆非常奋勇的向×楼跑去。但学生们到了楼梯相近时,一鼓勇气扫了兴,为一个人拦住了。在那墙上,还贴得有一个显然是非常匆促写成的布告,说是学生一律不许登楼。另外一些年青人,记起了另一个楼梯口,飞奔而前,仍然遭了挡驾,因此大家皆站在楼下各自从脑中描画一幅×先生房中的景致,用作聊以自娱的意思,间或楼上下来了一个人,大家就取包围阵式,究询情形。

然而上课钟仍然按时响了,多数学生这时记起了一个责任,忆及这一点钟要从班上明白莎氏比亚有几个情人的外国趣事,忆及了应当读一课名著选,忆及了在堂上打盹的趣味,服从了每个日子排列的生活,用一个守秩序公民的感情,向不能冲上前去的楼梯,投过轻蔑的一瞥,慢慢的都各归到课堂上去了。几个已经不须上课的学生,就用这成天到甬道上与雨操场过道所见及的黄脸憔悴先生作题材,取了与平常作月考完全两样的精神,恣意的互相讨论着,并且无害于事的加以对这事件发生的底细的评判。一会儿一个校役拿了一堆血渍衣服下楼,许多人就用着一个完全好奇的心情,追随到那校役,一直到后面洗衣处去。女人见到血,皆把平时在心上没有的美德显出了,一颗天生容易感动的心,都到了像在另外一些时节,与她要好男子翻脸的情形下紧张了。她们都轻轻的小兽物一样的喊着,脸上失了色,吓怕得非常,且从身边很方便的听到男学生们说的“这总不外乎失恋”那样刺耳的话时,就自觉身为女子,好歹在这件事上也应当负一点责任,因而心上很觉难过,若非同时还担心到身旁又浅薄又刻薄的男子,实在很愿意流一点眼泪,承认这优美的心已经为这些血块所感动了。见到血的男子们,也有曾在×先生班上听过几次讲,对于这人感到一点好处的,便联想到自己的寂寞上面去了。但是这种人,在明天以后,他的做诗做文的机会可来了,他在这件事上所生的影响,将是一场追悼会,一篇使自己满意的悼叹文章,一首诗,因为他们都是×先生创作班上的人,他们都会做白话文白话诗。

一件近于多事的纷扰,在×大学校门房那方面加了有年纪的重听的传达许多生气的理由,上海方面电话的询问来了一次又是一次,只要问到关于这学校新发生的事情时,总是一句话不说就把耳机挂上。铃声继续的响,烦恼了这老年人,就把耳机接过手大声的像唱戏的说,“什么也没有,是一件不值得花两角钱手续费的事”!在号房信件收发处徘徊的学生们,听到这个宏大声音的解释,且从解释中起了一种误会,以为是这昏头老人在告上海方面那事情是这样无价值,哄然一笑的有许多人。楼上那一面,年青的有着一个孩子似的圆脸的医生,很敏捷的同一个助理,把人扶到床上以后,一面用纱布擦去那气息极微的×的脸上污血,一面开始捏着脉搏检查呼吸。

从医生处得到好消息的教长某,先是一面帮助到医生处置这“欢喜多事”的同事,一面在血泊里以及书架上各个角落,找寻那遗嘱之类东西的。看了这样不是又看那样,同时就看到那几封来去信件,拿在手以为得到卸责的证据了。但是从医生方面明白了不是服毒,不是别的特殊症候,命案不至于影响到学校一切原有状况,心上释去了一饼重铅,把信件放下,向医生做了一个上等人高雅的有教养的微笑,走到楼下向学生说明,且嘱咐传达处拒绝新闻记者的过访去了。

因为时间还不过迟,所以一切情形在医生方面还有把握。教长某意思是把人送到上海医院去处置,则即或到后在医院死去也省得给学校方面为难,他这意见自然是隐在“医院可以保养”那伪善上。但比教长少于人事知识却富于医学经验的年青校医,对这主张加以考虑,他明白一个流血过度的人目下恐不能忍受四十分钟汽车上的颠簸,他认为这时除了注射一次强心针,以及一点别的东西,再静静的安睡十个小时以外,没有其他更完全方法是宜于这失血人的事,所以没有答应这处置。

凡是没有到课堂去的x大学教职员,都很愿意用一个好奇的心情,来到×先生房中看看这新奇别致的情形。虽然是住在楼上,或者对房,或者隔房,医生却照例的加以拒绝,这给了许多人以自尊失去的打击,因此有几个同事,便用一种复仇意义,批评到医生另一时属于私人的行为,且不惜找出一些空话攻击。另外还有几个记忆力强的同事,想起了这最初发现的那上屋的人了,毫不节制气力嘭嘭的迈步从楼面右廊走去,谁知一到了那里,满房子皆是学生,正听到那同事谈到血同伏在血泊里的人,心想这件事同事至少要谈到吃饭时候才会完,到吃饭时学生皆到了肚子空虚情形下,而他们,这发现命案的同事,却将与他们在一个桌子吃一顿晚饭,所以这第二次失望的同事某某,到后就走到校园看新开的迎春,到黄色的迎春花前用五歌韵做赏花诗去了。

在那小房内,守了三点钟,医生嘱咐了助手一些话,走去了。医生去后,助手坐到×先生那张旧的小小白木写字台旁,望到静静的躺在床上如死人的×先生,心里想到解剖室以及类乎这些凡属于一个医生助手所能联想的种种事,新地方的逗留,显得日子太长太静,就用一个知书识字所习以为常的行为,一一的翻着面前信件盒内的信件,且随意把里面的小相片上的女子,姿肆的欣赏,一面还从那些相片记号上面,猜详到这相片与床上人的关系。

到从长长的十多个钟头的睡眠上醒回时,似乎做梦一样,睁开眼睛,先望到床对面有一个小小绿色帆布床,且嗅到一种药水气味。那小床上的人似乎才起身出去不久,再抬起无力的头,看望窗子那一面,仍然是早晨,一个春天的早晨,从窗的上部玻璃格画出的四小片微青色天空,透明深邃,使睡过了十余钟头的他增加了胡涂。

听到隔房有人谈话声音,是那个猴头的口气,同另外一个又像非常熟习又想不起是谁的在说一件事情。只听到说“我以为是自杀”“我以为真出了命案”。本来想再用一点力爬起的他,正在努力把自己上身举起时节,忽然听到有人推门,那个校医处的兼司配药兼司看护的助手进房了。他仍然躺下,他记忆及先一时流血的事情了,且仿佛记得有一个时节这房中曾非常杂乱的情形来了。

“什么时候了?是快要夜了么?”

那助手,坐到他自己的那帆布床上,卷那白袖子,说:“不是的,这是新的一天的早上。”

“是早上。”他自言自语,念了这句话两次。望到仿佛快要压下的低低的屋上平顶,思索一切过去事情。

校园中钟声又响了。悠扬的,清新的,在空气中流动,且听到许多脚步声音竞争下楼。似乎非常奇怪的第一次才听到这声音的样子,他问那助手,这是为什么打钟,那助手就告他这是第一堂课钟。

校医搭了早班车从上海赶来,且另外邀了一个同行中年人,到了房里,那中年沉静的医生,捏了一会脉,听了一下心脏,测验了一下体温,点点头,走到去病人稍远处,与那年青医生用德文说了两句术语,就坐到平时×先生所坐的旧式板椅上去,发出轧轧的声音,忧愁的望着那朋友来为×先生诊脉。

教务长从门旁取溜势进到房中了,像是无事可作,就用手去拨那放在近门桌上的酒精炉子,即刻房中有了酒精的挥发气味。门外有人敲门,教务长才有事可做,忙去开门,且站在门口,同那敲门的人轻轻的说话,只说不要紧不要紧,拒绝了来客。那人似乎还不想回去,一定得见到病人谈谈才甘心的样子,守到门边,这教务长到后也就很为难的把门推开了。不过来人见到有医生在内,房中容积太小,又并不即刻进来,还仍然立在门外不动,教务长非常气愤的重复关上了门。不到一会儿两个医生皆离开这房间下楼去了,那人进到房中,站在床边,把帽甩去,安详的望了卧在床上的他。过了一会,才从皮包中掏取信件,递给病人。并且问道:“××先生有什么不爽快?”

他苦笑着答说:“没有什么,只一点点小病。”

那人对于这回答是满意的,就坐到近床一个椅上了。既然来了,自然就有一些话说,他等候着。

他们是不认识的,但这个时候正像其他时候一样,主人一面读那介绍信,客人一面望到主人的脸,于是皆明白附丽于本人的是什么名字,而且照例的,在那名字上,同样是“作家”那因缘,即刻把友谊在一种方便中成立了。

“是从××先生处来的么?”他问那年青的客人。

这时客人正在将一个房间的一切,加以估计,听到这个话时,就说:“是的,是的。因为久仰大名,很想同先生谈谈,所以从××先生处来时,谈到先生,他就写了这个介绍信。”

“××先生文章到近来也不大写了!”

“是的,不多写,不常写,可是自从发表了××以后,××的天才是更增加了世人的认识。×先生,说到天才,我觉得你也是一个!”说到这个话时,客人是那么有力那么认真说到的。

“你看我是一个吗?谢谢你,因为你这样大方。但我实在并不是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去做,所以我……”

“是天才。你是不能辩解的,我同我的朋友,都这样说到。你不应当消极。我读完了你那个××,实在哭了好几次。那真是好作品。我同他们说,你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一个抚台,一个军阀,……”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从前的抚台同军阀,都使人流泪无处说,你也是这样一种人物。你用你的一支笔使人难过。你有很大的聪明,把人心情揪着殴打的方法。你太不怜悯,太诱人,……”

“你是太会做文章了,从你谈话的机辩上面看得出。”

“我是蠢材,是呆子,你不要夸奖我。××女士她说我‘小诚实’。×××女士她又说我怪。其实我那里算怪。我不过天生一颗心,容易感到别的伟大,与自己渺小,我恨我自己,我常常骂我是怪东西。这×××女士说得不错。”

这人另外还在一句话上又说了××女士的名两次,仿佛一个极其相熟的口吻。那口吻使他不平。他问他:

“你同她们很熟,是不是呢?”

经这样问过以后,那客人有点忸怩说不出口了。客人说曾见过一次,也仍然是到××先生家里。为了遮掩这心上的惭恧,那人反问他:

“××先生是不是认识这几个人?”

“不什么相熟,不过都在一起玩过,也曾经有一个时候同住过不久。”

“吓,那还不熟么?”说着,又好像有种感觉使心上发痒,忍受下来是不可能的事,那客人,用比较低微的声音,要×先生告他“是不是××女士同×××要好。”

本来已经就有了难堪的他,这时实在不想把话再继续下去了。他只摇头笑。他把方向转到天气,说:“天气真好。你早上坐火车是不是很有趣味?”

“天气好极了。这样天气使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应当有这样想,你做不做诗?”

“做是做,我曾拿给××女士看过,她说很像×先生的诗。我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我并不觉得好。但是××女士说我像你的,这件事我相信我是不错的。我买了许多诗,我也作了许多。我蠢,总不能够好一点。”

“一定很好。”

“但那是××女士说的。”

他心想,只见过一面,平素沉默少言语的××,会同这样人说那么多话,真是一件奇怪事。原来××同×极熟,××的为人,也知道得很清楚,这时因这客人时时刻刻用一个恋爱者那样可怜态度,把××名字说了无数次且明白所谓“美丽女人”大约也就是正指到××而言,他感到这谈话有即刻结束的必要了。他告客人他不愿意太担搁客人的时间。他告客人医生只许他静卧不许说话,所以想定约另一个日子再来谈谈。

谁知这爽朗朋友,像是不大明了某一种文体的原故,还以为主人是同他客气,就请主人安睡一会,而他自己就毫不客气的坐到桌前去,装成无意的样子,检取桌上的铁丝网盒子里的东西,看那些来往信稿,且即刻把昨天教务长曾私下看过的一个女人相片,也拿在手上欣赏了。

“这是××,这是××女士,×先生,她送你这样一个好相!”

那种声音,那种神气,充满了×心上的厌恶。他装睡眠样子闭了眼睛,心中觉得非常冤屈,感到同情这东西的累赘了。一个作家,一个文人,是不是在他行为上也非有一点奔放不能节制的行动才算高明?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带来的同情,总夹杂到三倍的粗率讨厌里?他为什么一定要同这样许多人维持一种友谊,且把这个用来自苦?他纵不能在这样清朗温柔的天气里做点有意义的事情,难道躺倒到床上的一点点清静的寂寞的时间,也成为必须用什么“同情”来剥夺净尽么?……想下去,也不能够,因为那客人正翻到一页原稿,看过以后,又要说话了。

“×先生,你不能消极!你应当有勇气!你应当大勇无畏,同苦恼作战,同习惯作战,才是我们所需要的……”

他仍然不做声,心中想:“这是些什么话。我有勇气我早把你头打破了。我大勇无畏,将踢你下楼了。我同什么习惯去作战?我用什么作为武器?你们每一个人在一切事情学会以前,就先有一种不讲规矩的习惯。你们是天赋的爱在一个人的桌上发现一点秘密,造作一点谣言。我需要的是忍耐,好让你们来糟蹋我的感觉,你们所需要的是随便,你们似乎有了同情,甚至于别人的桌上的私信也得看看内容,那理由,就是随便。”

他不能找出另外方法使这客人动身,他只好仍然来同客人说一点话,免得把那个文稿盒的一切弄得稀糟。他同客人谈了许多话,客人听到这些话时,似乎都好好的在心上记一笔账,预备在另外一个时节同别一个人去说。

第三天,同事与学生的看望,从这些人口里,听到了一些教育只许可他们学会的一些毫无意味的安慰,尤其是那些同事,先从一些别人或自己的谣言,把观念放到一种可鄙的幼稚的估想上,说出一些就是讽刺也仍然极其拙劣的言语,似乎为了一种义务,他把一个日子又消磨掉了。

第四天,能够出到太阳下走走了,学生皆在背后悄悄的指点到他,不必回头也可以明白这些事情。为了这种事他只好又回到房中,躺到床上去,他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大好天气,这晒铺盖的同事,为什么独在那一天爬上屋顶。望到屋顶,望到那由于前一天多个人慌张的行动,用铁器损坏了的窗子,对于生存,他感到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填补的空虚。十点钟时节,一个事务员,带了一个工人,拿了两块玻璃来,镶补那窗棂,闭了目躺到床上装成熟睡的他,听到工人在房中用钻划玻璃,又听到轻轻的敲那玻璃嵌到窗格里去,到后且轻轻的带了门走出去了。

上课钟响了,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想起这时节那二十七个年青男女同学,因为课程那一点点关系,在这时节,一定在甬道上或土坪里花畦边有想到而且谈论到他的人。他坐在桌前,用一页做文章的稿纸,写了辞职的字条,心想到纵要活也应当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去,把做人的累赘减少一点,才能支持得下去。

“朋友多了以后,人是更寂寞了。”这样写着给一个长辈的信,回信来了,只说把身体弄得康健一点要紧。

三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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