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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研究

格代(歌德) 之家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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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伟人哲士,匪惟天才使然,亦半由外界之力有以陶铸之。十八世纪格代(今译歌德,下同) 以文学鸣于欧洲,当世仰之若天人,佥曰:此才旷世不易得。虽然,苟一观其幼年事,则又未尝不叹家庭教育之功用至宏且远也。

格代之母曰佳大丽娜,弗兰克福特邑侯戴克斯忒之女也。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生,年十七,嫁于嘉什巴格代,时其夫年既三十八矣。夫人美姿容,幼即以聪慧闻,性诚挚,尚朴素,胸襟高洁,忌俗若浼。尝语人曰:“无贵贱老幼,苟既为人,则毋抱不足之念。妾之爱怜世人,自心中流露而出,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此所以常欿然,不知所谓恚恨也。”一日,新佣一仆,谓之曰:“事有可怖者,可虑者,不快于心者,必勿以语予。微论事起于吾家,起于比邻,或起于本村,予悉不欲闻之。既与吾身无涉,闻之奚益?纵令里有火灾,而第令吾身幸免,他非所过问矣。”以故格代病笃时,戚友知夫人素性者,皆不敢语及其事。格代后年,著《海尔曼叙事诗》(今译《赫尔曼与窦绿台》) 亦曾假逆旅主人夫妇之口,以彰阐其母性情焉。说者谓格代生平乏公共之心情,玩人生之责任,皆自乃母熏染而来,其言洵非无因也。

夫人容止娴雅,饶于艺术之趣味,嗜诗歌音乐,如其生命然。偶握管为文,则词句之清丽,书法之劲逸,盎然露于行间,望而知为长于创作之才者。又最善词令,与人言,条畅而多隽味,虽当世雄辩家,愧弗及。故其假造神奇事迹以语儿辈也,构局之奇,设想之妙,若抽丝乙乙,若贯珠累累,又若清泉百斛,滚滚不绝。能令闻者如躬遘其境,如目睹其状,如游神化外,不知我身之所在;又如初入洞天福地,胜境无穷,不穷奇尽幽而不止。彼格代诗才之高,寓言之妙,与想象力之丰富,谓非传自乃母,安可得乎?有不信者,盍观夫人语亚尼谟之言。

夫人语其友亚尼谟曰:“吾儿之听吾言,久而不倦;余之语吾儿,亦乐而忘劳。余举宇宙万象,若风水火土之属,一一幻之为神人,饰之以庄严宏美之气象,而后语之。时而身栖星界,时而魂入太虚,时而遇月府之仙姬,时而见幽谷之妖魅,乍起乍落,忽喜忽惊,任心所之,尽言勿隐。恐世间为其儿女讲谈古话逸事者,热心殆莫余若矣!余或语一事未终,而次夕有人招饮,则吾儿深厌忘之,其乐闻予言也可想。余既约以讲某事,则吾儿手舞足蹈,移几坐余前,圆睁黑眼,延颈倾耳,若饿猫待食然。及闻其心所爱好之人,遭际不幸,则额筋暴涨,泪荧荧欲堕,不待余言终,亟亟问曰:此后若何?余故靳之,予彼以推测之余地,故每至切要关键处;即戛然而止,约次夕始毕其说。吾儿退后,必自就其事始末,往复寻绎,须臾不能忘,往往有别抒己见,以助余想象所不及者。及次夕,余故累昨日所言,迎彼意之所之而导之,且叩之曰:‘汝知之否?’彼或闻余所言,与所见适合,则私心自负。呜呼!吾儿此时,其心脏之鼓动,果奚若哉!彼尝诣祖家,以余所语彼故事,质所见于祖母。余母密以告余,余故得窥彼之希望何在,以巧为操纵之。彼犹不悟构斯境界者,即出于彼之身,而反惊余言之奇巧,不亦大可笑乎!然余善谈故事之名,亦由是渐著,无老若幼,遂多相约来听者。至于今,回溯当年乐境,此情犹勃勃不已也。”观夫人此言,其教法之善,真有合于教育家所言者。吾辈对此贤母,宜如何馨香尸祝之!

格代诗才之敏赡,得自乃母,可由其自叙传中所载《述梦》一篇,以推见之。《述梦》为格代童时所作。篇中所纪,若殿阁之崔巍,花木之蕤锁,仙姝之曼丽,天乐之嘹亮,第觉胜境无穷,心迷目眩。迄今读者,犹栩栩然有羽化之感。以垂髫之子,能有此幻化无方之想象力,蕴蓄其脑际,伊谁之力欤?

格代曰:“余丰裁之峭厉,面目之真挚,禀自父教;而性情之活泼,与酷嗜寓言神话,则自予母得之。”斯言也,可谓有自知之明者已。格代之父,向为法律家,兼好科学、文学、艺术,自信甚厚,而自律亦极严。故性之所趋,究不免有自负之心,与真率而峻厉之行。格代父母性情相反若是,是故裁制与自由,快活与严切,恐惧与爱慕,两两相辅,以为陶冶之资。噫!此格代之所以为格代也乎!

嘉什巴格代夫妻相敬爱如宾,然年齿之差既二十一,求如少年伉俪之谊情敦笃,盖不可得矣。天性活泼若夫人,固不能一日不为乐者,故不求其乐于琴瑟之间,而惟日聚诸儿,与之依依相话。彼于诸儿中,尤爱格代。谓夫人毕世光阴,强半消磨于长儿之身可也。

格代惮于父教之严,故常遁依其母膝下,恳为讲演古事。夫人语人曰:“格代爱其父,不如爱余之笃者,或以余母子年相近,异于渠之于父耳。”其后格代远游异邦,而恋母之情犹不异于总角之日,阅时无几,必归省一次。夫人闻其儿之归也,亦悦而迓之,谆谆训诫。世间母子相爱之笃,如夫人与格代者,恐罕矣!

格代著《海尔曼》叙事诗,即隐述其家庭情事者。“海尔曼”为格代之化身,海母即其母之写照也。其诗言海尔曼之父,误解其儿性质,时时叱责之,而其母则深知海尔曼为人,挟满腔之情爱,以阴护其儿。读至后文一段,见海尔曼遇母于紫葡萄阜,坐梨树下相语,觉一种缠绵悱恻之情,令人心脾凄恻。而况格代固现身说法者,宜哉其回诵旧作,未尝不泣下沾襟也。

嘉什巴故后,夫人仍居弗兰克福特,日赖诸少女环绕身旁,以为慰藉。其女可奈丽亚,适休罗瑟,后亦孀居,夫人节衣缩食以抚恤之。盖其笃于骨肉之谊有然也。一千八百八年九月十三日,无疾而逝,年七十有七。将卒之前一夕,闻邻家有合奏音乐者,悦之,为之歌曰:“胡仙乐之琅琅兮,导神魂以飞扬。吾将逐遗响而任所之,归我白云之故乡!”

游日耳曼之弗兰克福特,驱车而过希尔修克拉崩街,见旧宅一所焉。室无居人,危栋飞甍,竦出云表。壁间绿萝十丈,纷纠蟠结,微风动之,如帘波晃漾。阶以外,旷地一区,短草若织,宜于步履。拾级登楼,至于其顶,则万象在目,莽莽平原,宛然与庭园相接。翳谁氏之庐耶?胡令后人过其门者,景仰流连至于若是!曰:“此世界大诗人格代所尝读于斯,息于斯,寝食于斯者也。”门侧立石,署曰:“一千七百四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格代诞生于此宅。”楼分五层,其第三层,格代与乃母之寝室也。第四层则读书室也。其后一室,格代之肖像及其墨迹在焉。盖国人慕其遗风不能衰,相与永保护之也。呜呼!回想当年,斯楼之主人,对此景物,俯仰徘徊,所以陶淑其性灵,开拓其胸襟者,宜若何高大深远哉!允矣,其为一代之文豪也!

古今诗人,幼年多胆怯者,盖想象之力实自是而得之,格代亦然。父嘉什巴虑其儿之性质葸懦也,欲有以练其果敢之气,幼而命之独宿。每值风雨之夕,一灯茕茕,居幽室中,则以为树声帘影皆鬼魅也。夜半作恶梦,耸惧不安,或推枕潜起,避入弟妹之室。其父知之,故蒙假面伪为妖魅,尾其后而追之。格代战栗欲泣而不敢声张也。日久知为乃父所为,迷信之心一朝顿破,转由是常耽幻想矣。

嘉什巴长于其妻二十一岁,故视妻如其子女,彼又好以己所知者传诸他人,故尝聚妻女于前,教以义大利(今译意大利) 语。格代因得从旁习之。有时母子偕居一室,如同学然。彼则伏案而书,或操缦而歌;此则温习地理或拉丁古文学,其乐喁喁如也。格代之父性方严,偶出一言,举家遵为法律,弗敢违忤,格代惮之甚。稍长,能自读书,其父亦因公私多冗,不遑督课诸儿。格代一旦脱乃父之束缚,窃慰悦不禁,辄出其既得之知识,以攻究己所欲学者。其父书室中藏典籍至夥,若拉丁文学,罗马古传记,义大利名家诗集,纪游集,各国辞典,与夫关涉法律、算术法律(按,二字疑衍) 之书,卷帙纵横,不可数计。格代日入此室,纵观架上,有合其嗜好者,辄任意抽取而读之,以是为无上之乐。年未八岁,既通日耳曼、法兰西、义大利、希腊、拉丁五国言语,至令其父为之卷舌惊叹。邻里戚友皆曰:此儿非常人也!十二岁,更谙英语。是时虑所学易忘,尝试作一短篇文字,托言有兄妹六七人者,分寓异邦,各以所居之国之文互通音信,见者不能知为童年手笔也。彼不甚嗜数学,又虽信仰宗教,然不以神为可感者,而以为可畏者。

格代之嗜美术,自幼已然。是时为弗兰克福特邑侯者亦性好斯事,招致名画家与雕刻师多人,来居是邦。故格代尝造彼等之庐而叩之。盖嘉什巴夙喜绘画,其游义大利而归也,携来画轴极多,悬诸室中,以为斯游之纪念。格代日徜徉其间,故深解美术之趣味,且其父亦曾授以描线之法也。

加达里讷(今译佳大丽娜) 最以观剧为乐。一千七百五十九年,格(代)年十岁时,弗兰克福特为法军所踞。法人侨寓者至众,于是建梨园,聘名优,以谋地方之殷旺。此间约一年有半,格代常随乃母出入剧场,由是遂好作院本。

格代之于科学,亦深于兴味者。儿时屡摘花朵,剖视其花瓣蕊萼之形状;时或取捕雏鸟,验羽毛所由生。虽曰游戏之为,而举动俨与成人无异。

十六岁时,以父命辞家而赴来普其玺(今译莱比锡) ,入其地大学。乃父性节俭,家人所衣之衣,率用敝料,命仆妇婢女随意缝缀之,且皆数十年前旧式。格代衣之而往,漫步于来普其玺街中,徜徉自若。路人见其形状恢诡,相与目而笑之。格代不悟,以为时人侮己也,怏怏不乐。及往观剧,而此异形之装束,与场上俳优遥遥相对,观客益喷饭,万千视线群聚于彼一人之身。至是始自觉观瞻不雅,急归逆旅,谋诸主妇,尽售其故衣,而易之以新制者。

格代之初在来普其玺大学也,约三年许,其间所学以美学为主,尝学绘画于哀瑟尔,学雕刻于司脱克。是二人者,皆专门大家也。他如哲学、法学、历史、论理学之属,亦兼攻之,而尤以论理学为其所最好探求者。虽然,才气横溢之士,未可以规制羁勒之。彼于学校课程意存蔑视,时时辍而弗习,惟日耽游乐,为樗蒲戏。又常出入于酒家,酒家有女曰安奈特,肥而艳,与格代相慕悦。安奈特之宅时为青年诸生聚会处,后来之文学大家多在此中。格代因是获与诸人订交。

一千七百六十八年之夏,患咯血症甚笃,不得已遄归故里,为摄养计,中间废读者多日。及病势稍痊,复研究冶金术,凡威林格、巴腊色斯、汪海们特、法仑廷等之书,涉猎无遗。越三年,体躯大健,再赴来普其玺大学肄业。此次所习者,以法学为主,从乃父意旨也。法学而外,遇讲授医学、博物学时,亦尝殷然往听。其所引为津津有味者,则解剖学、化学、产科学等也。暇日则习击剑、骑射,又自以不能舞蹈,交际上多不便,故就法人某习之。

博士萨尔曼,奇格代之才,为延誉于大众,由是结纳日广。彼之识海格尔(今译黑格尔) ,盖亦在是时。海格尔长于格代五岁,而敬惮格代如名宿,始以希伯来诗集及鄂谟尔(今译荷马) 、索克士比亚(今译莎士比亚) 、葛德斯密(今译哥尔斯密) 之书,劝彼读之。自是弥留意文学,如葛德斯密之《荒村牧师》(即本报所译《姊妹花》)(今译《威克菲牧师传》) 为格代生平所最爱读者,亦从海格尔言,初获见之。或谓其所作《野蔷薇曲》多导自海格尔之思想云。

明斯达之大教堂高耸天际,实斯脱拉斯堡之第一伟观也。格代日对此塔,而崇高畏敬之念不觉油然以生。因有感于日耳曼古代建筑术之精巧,故此间复研究建筑学。其研究之所得曾散见于大著《法斯德》(今译《浮士德》) 中,他日又尝以余力专为一书以明之。

翌年之夏毕业,为法学士,年二十三岁。归里后,以辩护士为职,然不过藉是榜其门而已,彼终日之光阴仍消磨于诗歌文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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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8—9月《教育世界》80、8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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