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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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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才六点多呢,电话又来了。

“在这个时节,就给我一个信。”

“说什么?”我是的确不知在一张纸上,还应当说一些连从电话上和到当面尚说不尽的话!

然而,那边似乎生气了,照例的啐。

“莫生气吧,我的好人。”

“我的不好的人,你不照我的话办,我可要——”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知道。”

“我当真不知道。”

“你像做文章吧。你做文章写一万字也写得出,为什么这里写一千字两千字也不能?”

“做文章是做,随便的。你这怎么……”

“就说‘爱’。”

“肉麻。”

“那你不依我办以后来时我可不理的。”

“做诗好不好?”

“只要写得真切,不准闹玩笑也成。”

唉,这真是做戏!为什么定要写到纸上才成?爱情的凭据,难道是一张纸么?写一千句话,纵有五百个精粹动人的字眼,难道比得上亲一次嘴么?

“好,为了遵从你的意思我来写……”

我想这样起头。写完头一句,看看,不行!这是大概又准不得账的。似乎必定也像做小说一样,第一句,要写“我的亲爱的,”或者更热闹点的称谓才行。但是,那是小说,这也是?我不明白六姐这嗜好。我想这嗜好,总有一个时候要厌烦。既然当面不过像一对通常夫妇一样心肝骨肉还不曾叫过一次,为什么一写到信上,就要装饰一下文字?我发誓不写“亲爱的”。我不当面喊过叫过的字眼,在信上,我也不采用。

我仍然那么保守着习惯来起头,在顶前头加上一个“我的姐。”我当真是没有话要在纸上来说么?太多了,我写一年也不会写完。并且,我口拙,当面我能诉尽我的心中一切么?我除了当面红着脸来亲嘴以外我是一句话也少说的。我沉默到同死人一个样。不,我已说过一些废话了,不着本身的,玩笑的,应酬的,我说过许多了。我说的话我自己听了还不懂,别人怎么会明白?我此时来将我的心,——这是一颗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汉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给她瞧吧。

下面是信:

我的姐:唉,我的姐。你要我写信,这时在写了。

一面想你一面写,且在这纸上亲了一百次嘴,把这纸送你。……写不下去了。有话要说,写不出。倘若是,你的身体此时在这里,我可以用我的手来搂你,从我的力量上证明我的爱。你少吃一点辣子,听我的话,我就快活了。

你少忧愁点,闲忧闲愁能够把身体弄坏;我也为你好好的保养,身体好,也可以玩,也可以做事,至少是在一起时不至于如过去吃亏。

你不要哭。你哭,我就陷到莫可奈何的井里,非赔到哭不成,我眼睛,坏的程度是你知道的,你愿意它全瞎吗?

我们星期五同星期一的聚,应当敛藏了各人的悲哀,——不,我们见了面,应没有悲哀,全是快乐。

你问我,为什么少说话又不写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来接吻的,不是说话的。手呢?本来是拿来抱人的,臂膊才是那么长,那么白。(没有人抱时,才写字。如今的手它只愿意常常搂到你的腰,懒于写字了。)说懒,就不写,姐,你让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纸又是三十次)。

又,在我日记上,我写着:“我当真是没有话……我此时将我的心,——这是一颗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汉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给你瞧吧。”这很可笑。我剖心,怎么剖法?剖也剖不清白,还是留待见面亲嘴吧。

信写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动笔就是十张纸。我是总像悭吝信笺似的写一张纸还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别写得大;结果是居然得了两张半。在那半张上,我又画了一个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装进信封时,是颇厚,天呵,我什么时候也会在信写一千句以上的闲话废话?或者这也是身体坏的原故,或者这属于天才,无写信天才,以后纵成小胖子,也不成。

说是在纸上亲嘴一百次,是瞎话。至于以后又是三十次,更瞎活了。我没有这些闲功夫,用到这无补实际的事情上。只是据人说,这项事,有人当真做过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颊边,或者头发脚,颈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长到一点两点钟,也可以。要我对一张纸亲嘴一百次,这傻劲,没有的。

我说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说,我如今,在信上,却说吻纸一百三十次,让这笑话给六姐一个愉快吧。

……把手横过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镇天我是就只能想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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