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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星期,s教授家是照例有个聚会的。钱由学校出,表面归s教授请,把一些对茶点感到趣味的学生首领请到客厅来,谈谈这一星期以来校中的事情。学生中在吃茶点以前心里有点不愉快的就随意发挥点意见,或者是批评之类,s教授则很客气的接受这意见,立时用派克笔记录到皮面手册子上头,以便预备到校务会议席上去提案。其实这全是做戏。等到鸡肉馄饨一上席,s教授要记也不能,学生们意见便为点心热气冲化了。纵或是吃完点心仍然可以继续来讨论,但是余兴应为s教授太太来出场,在一杯红茶以后,大家又都觉得极其自然的是应各个儿分开,散到园子内树下池边去谈话,也才象个会,所以s教授手册上结果每次记录都只是一半。不过这正可证明圣恩大学显然是全满了学生意,纵有一点儿不惬人意处,茶点政策亦已收了效,不怕了。

在这种聚会上,有一个人所叨的光要比每次馄饨酥饺所费还要多,这是少数学生也极明白的。但这关于个人的私德。

有些地方本来德行这字原只放在口上讲讲就行的,如象牧师的庄严单单放在脸上就够了一个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说好。并且,又据说有一类人正因为常常有人做了文章形容过,不依做文章的人,说是轻视了上帝,这一来,天国无从进,危险的,莫让诅咒落在自己的头上吧,我真不说了。

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了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上面做一些神秘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在这样天气下,一个年青人没有遐想那是他有病。再不然是已经有个爱人陪到在身边,他只在找出一打的机会使女人红脸,没有空再去想那空洞爱情了。

本星期仍然有例会,男女同学仍然都象往天一个样来到s教授住处,聚在一块儿,用小银匙子舀碗内的鸡肉馄饨吃,第二次又吃火腿饼,一人各三个,放到银的盘子里,女人平素胃口本来是弱的,这时可是平均分到吃。吃完后,美国瓷器绘有圣母画的杯子装着红茶出来了。

坐在主位的教授太太开了口:

“这样天气好,大家正可以到那园子里玩一个整天!”

“我们还有一大篓蜜柑,是吴师母昨天送我的太太的;大概太太今天要请客,所以留大家!”

s教授说了就微笑。这是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大学教授在学生面前不失尊严的微笑。

学生是抚掌。

有蜜柑吃抚掌原是值得的。

“柑子正要吃,不然放着天热会坏了,”教授太太站起身来说,一面用手指点餐桌上客的数目。

这一来,几个刚才离开众人到沙发上去躺的男生立时又走过来恢复原位了。

“我要数,”太太说,“我有一个好意见,我数你们哪一个有女朋友,这柑子就可多得两三个,因为天气这样热,别人去到树下说情话,口自然会干。你们没有女朋友的,陪到s先生到这客厅中谈话,还有茶,所以各人有了两个柑子也够了。”

“那不成,大家是一样,s师母不应特别爱他们的。我们没有朋友在此是师母的过,为什么不先日早告给我们,我们纵没有,也好要师母帮到找?”

男人方面涎脸原是自然的。女人方面原来只是一个人的便早红了脸。

“师母说的话是有心袒护几个少数帝国主义者!”这是一个曾经在学生会做过主席的抗议,话说得漂亮透了。

另一个,正要同s教授商量一点私事的,就说:“我们陪到s先生也是要说话,难道就只有谈情话能够使人口干么?”

“那你们有茶,有牛奶,有可可,在客厅里多方便!”

“可是凭天理良心说,我们没有情人的,应当在柑子上多得一点便宜,也才是话!”

“……”

这是一个利权得失的大问题。又因为在s教授夫妇面前撒一点娇不妨事,于是这边以理由的矛来攻,那边的理由盾牌也就即刻竖起来。宁可大家慢吃点,分配方法不妥帖,大家也就不能即刻散开的。

“好,算我的。你们这些陪到我同师母谈话的人,我要师母回头再送你们一样好点心,总算公平吧。”s教授说。

幸得s教授来解决,于是叫了听差即把蜜柑篓子取出来,分散了。

二十三个人中十二个人得了双份,其余则等候别的东西再看了。

这之间,有一个人忍受了损失不说话,蜜柑分到她的面前时,却只取两个。

“怎么,交际股长难到是一个人么?”师母笑了。

不。当真不。这中有三个人原是都可以算得够同她在一块儿来谈情话的,但人是三个,就不好办了。她很聪明的只取单份,使他们三人都无从争持。大家本来都知道,只暗笑。

三人见到是这样,也只取单份。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学政治的,一个人是在学校中叫做诗人的小周,那么一来,政治显然是失败,诗人也算失了恋,明日周刊上大致又可以见到一首动人的爱情散文诗了。

领双份的大大方方用手巾兜起蜜柑两个两个走去了,剩下的便是一些两方面都算失败了的人。不过不到一会儿,客厅中人就又减少了一半,这因为还有两对是那已有交情不愿众人明白的男女,所以牺牲了蜜柑,保存了秘密,此时仍然走到别处谈私话去的。

天气这样好,正是诗人负手花下做诗的好时节,况且又失意,小周先就顾自跑到后园池子边去了。

交际股长密司f,乘到大家不注意,也一个人离开了客厅。大凡学政治的人头脑都是一个公式所衍化,是以两人看到自己的蜜柑,为诗吸引去,也不敢再追上前去看看命运的。密司f不消说是即刻就把小周找到手。

直到密司f走到身边来小周才知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却来此地玩?”

“那你?”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相对笑,于是站着那个就酥酥软软挨到身边坐下来,这一坐,下期周刊诗的题目变了一个了。

我再说一遍: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那上面做一些神秘的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池子边是算得s教授住处顶僻静树多的一个好地方。虽然这些人都向这地方走来,一些小土坡,这里那里堆起来,却隔断了各人的视线。花是那么象林象幔的茂盛,还有大的高的柳树罩得池边阴凉不见天。明知是各人离得都不会很远,喊人也能听得到,但是此刻各人正是咬到耳朵说些使那听的人心跳脸红话语的时节,谁也不会前来妨碍谁。

因此大家都能随意点,恣肆点。

回头来,密司f转身到客厅,见到一个茶几上放了个柑子,口正干,不客气的就撇开吃了。大家全都不注意。只是当密司f同到一个政治学生眼光相碰时,脸红了。柑子就是这位政治学生故意放下的,她心明白了,只冷笑。她揣想:

“下一次必定又会有人提议,在周刊上不得常登一些无聊诗歌的。

……”

一九二七年四月于北京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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