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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礼乐风景

声的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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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

旧石器时代惟有洞窟绘画。是到了新石器时代才有音乐。

洞窟绘画摹写物形,音乐不可以摹写物形,音乐比绘画抽象,是新石器人开了悟识,能写物形背后的象了。绘画是摹写,音乐不是摹写。音乐是舒发,音阶与乐调成象,盖通于卦爻。洞窟绘画未可说是创造的,音乐才是创造的。

音乐是觉。

虫鸣鸟吟马嘶,不即是音乐,旧石器人会发声成腔表示情意,亦未是音乐,因其未脱生理的,声带的,与物质的(如击木为响),与事件的,如为召呼、为恋爱、为危险示警等。

新石器人是渡洪水开了悟识,感得大自然之息与其所以成物,一下子发明了音乐数学及言语,及天文学与物理学的。在于音乐,是大自然的息之动而为调,调是息的舒展为波,其不连续处每一停顿则为音阶。音阶不是现成有在那里的,是生出来的。

音与数皆因于物,物是色,音声是其意,数则是其量之影。音比数有色,故音阶亦曰音色。数则不能是色,而惟是影。但物量一一有着大自然的息的无限,故数亦可有素数函数等开发之不尽。而数学的方程式则是息之舒展之波迹与场。

音乐与数学最相近,而亦最相远。

音色与乐调相似于数与方程式,但音乐有色,自身是造形,数学无色,自身不能是造形。音乐是创造因果的,而数学则只是寻迹因果。

自然界的万物,皆是息之成形。物形是大自然之息的波头浪花,而波一路上舍弃之而前进,此如被潮水遗弃于海滩上的物各各成体立极,为气为水为火、为土石、植物、动物、为人,而皆彻内彻外生于大自然之息中,无论有机物与无机物,皆是有生意的。自然界的物一一皆是个完全,因为生意必是完全的。

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有颜色与声音,其每一表现皆是个完全。譬如水声,并非水之声,而是水声即水。我们说水,亦非水之体,或水的什么,而只是水。说松声,亦并非松之声,而是松声即松。没有水声以外的水,松声以外的松,水只是个水意,松只是个松意,而形体与颜色声音皆只是此水意松意的表现,如婴孩的玩耍皆是其全人格的表现。

爱因斯坦发见了物质与形体与热与力只是一个,于今世纪的物理学上开出了新境界,因为相对论给了观测素粒子现象与天体现象以很大的方便。今我提出说水声即是水,松色即是松,而且水声松色亦即是万物,此意好像禅宗已有言之,故一物可以为天下信。于物皆如此直接,故可以开出天下礼乐;乐之音与舞可以即是万物。俗语、“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是反话,其实是可以画虎皮而即是画了虎的。但此不是旧石器人的洞窟壁画与今日的西洋画所能,而是要到中国的画才可能,中国画是近于书法,通于音乐了。故为中国画的色调可以像乐调,而中国的乐音与舞则像是画。

梅兰芳战前到苏俄美国演戏,备受西洋人赞扬,鲁迅刻薄之曰:中国人且休得意,印第安酋长出演,西洋人亦拍手叫好的。又曰:大家看梅兰芳,是男人看的他扮女人,女人看的他扮男人。意思是色情下品。但反过来说,这个“扮”就好玩,文明的所为都是这样好玩的。而扮都成了真。看霸王别姬,虞姬一出场观众就看的是梅兰芳扮,但是再看下去,就只看的虞姬,不是谁扮的,而是真的虞姬,亦不是平剧在重演历史上的往事,而是真的事在现实的新开头。伏羲观天地万物之象与迹而画八卦,便也是这样的创造,而非摹写。

水色即是水,松声即是松,虎形即是虎,红粉即是女,此是真的发见了物的本体。

而画虎即“画”是虎,扮虞姬即“扮”是虞姬,此是真的创造。又且发见了一物的本体,亦即是发见了天地万物的本体,“圣人出而万物睹”,万物都看见了。而创造了一物,亦即是与创造天地万物同其功劳,可以赞育造化,开出人世。

音乐是动的,因为知是行动的,如县令曰知事,翰林曰知制诰,宰相曰知平章事。所以真的学问也必是行动的。文章、书法、围碁、陶铸皆是动的,而此动性即是音乐的。

而数学与物理学则不能是行动的,数学与物理学是把动的对象都当作静止的来处理,所以不能造形。数学与物理学只是寻究物之迹,而迹非物之本体。

西洋的绘画与文章音乐亦不能水色即是水,松声即是松,虎形即是虎,所以总是撩摸不着物之本体。数学与物理学只为寻究物,不能数学与物理学即是物。西洋的文章音乐绘画等亦只为表现对象之物,而不能自身即是物。梅兰芳表现虞姬,虞姬不是对象,而是自身,所以能真。而西洋的文章音乐绘画等则只是表现了对象之迹。数是物量之影,物理是物动之影,西洋的文学音乐绘画等则是物形之影,不可以建设人世礼乐。

中国的音乐有很明显的特征,即是兴,乐者兴也,礼者成也。兴并非只在音乐,文章有兴,此即是音乐的了,做事有兴,此即是音乐的了,宁是音乐在于万物之兴。兴的下文是造形,则为礼,以别于乐。但在西洋、音乐与绘画雕刻文学等只是艺术的形式不同,并无兴与成的不同。因为西洋的东西没有兴。

大自然的意志之动为兴,大自然的意志赋于万物,故万物亦皆可有兴,诗人言山川百佳气,望气者言东南有王气,即是此兴。而西洋的东西有意欲而无兴。兴是无,西洋人不知无,意欲是有。

兴自于天,是生发的,同着未知的,随息之舒展之波而生出调来。而意欲则自情绪而有,是寻求的,有目的,目的是已知的东西,西洋的人事与艺术是以外在的方法表现自己的情绪,而寻求意欲的对象,情绪的激动不是兴,有对象则是已知的。故其音乐亦与其他的艺术一样是构成的,不是生发的。

构成的东西是已知的。

西洋的乐曲,听者被其旋律卷了进去一同前往,如行路的几步之外大约要有高潮了,或者又要转向低潮了。多少是可推知的。但中国的乐曲则不是旋律而是调,旋律是连续的,而调则时有非连续的,所以难猜,如孔子的琴曲“幽兰”,那调子就像大自然的息的翕之波,几乎没有高峰与深谷,这种微澜似的波最难想像它下一步会如何。

大海之波,从天上俯瞰只见是微波,中国的乐调是境界高。原来大自然的息是只有微波的,息不受物质的阻碍。大起大落,高潮低潮是物质的波才有,因为物质有碍,才激起高浪与深谷。旋律卷进听者,调则因是生于息之波,与听者时时相并相失,此才是自在。音乐不可不自在。

调是息动之波。旋律则是物动之势。势不如波。

袁绍未起时谓曹操,吾欲北据冀州,以为天下形势,如何?操曰,吾与豪杰共天下,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形势原来并不是最高的。

大自然之息动而生出了物,物与大自然同息,而为色为声,又于是有理有数。

苟知色与声皆因于息,息是绝对的,完全的,然则亦可以说色是一切,声是一切。所以佛经云万物皆色。声论师说万物皆声,而古希腊人别说万物皆数。

说色即一切,是譬如见了一片红叶,便觉秋天都在这里了,说声即可以是一切,是譬如听了空山鸟声,觉得三世十方都在这里了。因为息是无碍的、统一的,故良工可以作一陶器而大自然与人世皆在了。

古印度人埃及人以为色即一切,则画形为符可以是全能的,又以为声即一切,则循声而咒可以是全能的,但流于符咒则是其文明停滞了。惟在于中国,乃能以色为礼,以声成乐。中国的礼乐是始于易经,易经讲天地万物变易,乐为兴而礼为成。

声比于色,则声是动的。

大自然之息动而生万物,声是息之波之响,而色则是息之波头浪花。声比形更近于大自然之呼吸。而色则是形。在于歌舞,则歌是声而舞是形,已故日本能乐师野村保曰:“歌贵舞贱,歌难舞易,有能舞而不能歌者,未有能歌而不能舞者,然不能歌则其舞之程度亦可知。”此言贵贱,是犹易经里说的卦有贵贱。野村家的能乐社“涛涛会”,我书句赠之曰:

歌坼萌甲

舞静江山

虽然粗粗一看,舞远比歌更是动的。苟能知歌动舞静者则能知乐与礼之意了。

比声更在先的是光,光子与其他素粒子同,是自无中生出来的,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所以光在色世界之先。光非物质,色可留存,光则不能留存。光之迹可以留存,但光之迹并不是光。光因为是在有万物之先,所以最贵,尧典、佛经、希伯来文明的圣经皆言光,光与神同在。文明的一切造形,无论文章陶器书画皆使人感觉有神之光。

而光之次则是声。

在淡海沙滩听傍晚海浪层层卷来又退去的响声,真觉得那响声是天地的呼吸。声也不能留存,声浪之迹则可以留存,但迹不是声。野村保先生曾向我怅然地说,文章可传,而他的歌舞不可传。文章是作品,不是作品之迹,而歌舞的录音与摄影只是迹。

文章可传,因为它是通过写物之形而写出物之象,不是写的物之迹。作品是创造出来的物自身,而此光比声是有形的,又比舞则是静止的,所以可留。数学与物理学把动静都当作静止的片段的连续来对处,但不是创造的,没有形象,不能是作品。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动表现于形,而动意则在象,可是物理学知形而不知象。物滋而后有数,有理数在于形,而无理数则在于象,可是数学知有理数而不知无理数。故单以数学与物理学只能得物之迹,有构造而非创造。单凭科学构造的东西不能留,不能不朽,因为它本来只是物之迹,不是真东西。

不能以迹传物,只能以真的物传物,如王羲之的字不能靠影印以传,却可靠智永与虞世南以传。而拓本可传,如汉摩崖与魏碑,因为那凿字自身是个创造,以刀法传笔法。智永与虞世南的书法是与王羲之的书法同一创造;同一而不同,故可以传王羲之之书。

而摩崖与刻碑以刀法传笔法,乃是刀法之始与笔法之始,两者形意有着可以相通的地方,乃至可说是出于同一个始,笔法之始即刀法之始,刀法亦是一创造,故可以之传书法。秦汉之际是历史上的一大风景传于史记的文章,因为那文章亦是一个创造,故可以不是本物的记录而直接是本物的生命,如以刀法的形意传笔法的形意。

所谓留传,并非以是传是,而是以非传是,并非以正传正,而是以反传正。

今年花发去年枝,是耶非耶?大疑大信是一,即此是永生,亦即此是道统。如此即歌舞亦可传,而文章亦可以传歌舞。

今年花发去年枝,未必是去年的花,然而真是花了。只是这花,没有古今,仿佛花只是个名,似真似假,似实似虚,譬如桃花,它不是桃花之名,而即是桃花,所以古人又有名学。

声论师说声即是一切,如潮声即是潮,不是潮之声,亦不是潮声之外别有潮。依常识来说,声是属于物理学的,而名则是抽象的。但声论师所说的声,与名学者所说的名,皆是悟识的事。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你不禁想叫它一声,而这一叫名里,那花也一惊而嘻笑;这一叫名里即你也在了,那花也在了,天地万物都在了。是这样的名,所以亦可说万物是名。数是符号,而名则不是符号。

原来声论与名学古人是确有所悟的,而及至成了哲学上的问题就堕于支离,忘了原来了。声论到了辩论声有常无常,与婆罗门的循声而咒,名学到了辩论鸡三足,与俗说“空山听人叫名,不可答应,答应会被摄去魂灵”,皆是有所因而终困。

数才真是抽象的,而名则可以即是实。

如声与名之为实,是悟识边事,因而亦是修行边事,把它来说明才是知识边事。古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单单名词就一切都在。又如一句“落日满秋山”,就只是名词,便什么都在了,便什么都是了,不须另外加以说明。

名的极意是青史留名,而名学无有言及此者,即此已见学者的无识。中国虽世俗人亦皆知名留青史这句话,史上的岳飞就可比是今天的事。

西洋人没有像中国的史观,也没有像中国人的名是造形的,他的人名物名皆只是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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