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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礼乐风景

宗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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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

以前我是无神论,但也不必改正,因为神宁是喜欢我的无神论,而不喜欢那些人的有神论。如北魏的崔浩反对老庄,其实他的人远比晋朝的王衍等更于老庄无间然。在台湾时我跟一位郭先生去教堂,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郭先生好,教堂也都变为好了。那牧师的话我也都听得进去,我觉得台湾的学者们少有一个及得他的真实。但我还是不做基督教徒,虽然我是信的与郭先生的同一上帝。

因为神的事也与恋爱一样,是名可名,非常名。又、比起以色列的与西洋人的敬神的仪式,我是更喜欢中国的祭与礼。

神是在于大自然,亦可说神即是大自然。但把大自然称之为神,就有了一份亲情,觉得了自己是与大自然在一起。这个觉是到了新石器人才有,前此旧石器人没有神,只有图腾。图腾是禁忌,神则是光明喜乐的,是中国人说的造化顽皮小儿。所以我虽也是神子,但是可以不都听神的吩咐。

汤川秀树自云避谈宗教,是因为宗教的第一道门就是奇迹,不是作为一个科学者的他所宜。此是汤川秀树的未达。我则相信奇迹。而且奇迹是可以理论来说明的。凡物的运动规则是依于物理,但此物理的背后是依于自然的意志与息,人的识若能相接于此物的意志与息,则可以不被物理的面所限,而生出所谓奇迹了。其实素粒子领域的现象及天文学上的诸现象就是最多奇迹的。而最大的奇迹是新石器人的觉,直于无与有之际为格物致知。无明的东西不算,真正文明的东西的造形是一幅画,一出戏,一只盘子都是奇迹,连家常吃饭,敬客的礼仪,与春风陌上女子的一笑也都是奇迹。

而历史上最大的奇迹是革命。

所以中国文明是以礼乐之世的造形的奇迹全般赞美于神,有云、文明是在于天与人之际,这比较只以医病等为奇迹,一定更得上帝喜欢,被上帝许为能干的。

一部圣经,旧约与新约皆是为以色列与西洋人的,上帝与基督皆是依照以色列人与西洋人的程度,为对应彼时的社会事态与历史的消息,而作的教训。而对于中国民族,上帝是另派有真命天子,授以洪范,以此有中国文明的礼乐之世。

西洋受奴隶制度的伤害,文明惟被保存于希腊的科学与罗马的基督教。其科学成了孤立,其基督教成了弯曲,两者皆可被珍重,我们是珍重其虽于不良的处境下亦尽力保持着文明的真传。

例如基督的称谓,郭先生教了我希伯来的原义是祭司、先知与君王。基督又是神子。此即合于中国所谓的真命天子。

古代世界文明国都曾知有真命天子,是神子,但后来如埃及与罗马误以为法老与皇帝既是神之子,则他亦是神。而印度的佛与西洋的基督则又与君王分开了。惟中国与日本的仍是真命天子的传统,天子是神子,但不是神。真命天子与基督及佛的差别关系甚大,基督与佛救世,与政治无关,而中国则真命天子出世,是像汤武革命的开创新朝。 孙文先生亦即是如此。

西洋是奴隶制度把智慧与权力分开了。所以基督与罗马皇帝分开。其后罗马皇帝曾兼教皇,但是西洋的政治是权力政治,它与基督教反为彼此牵累了,所以结果又政教分开。但祭政一致是本当。一部周礼就是记的祭政一致,论语里孔子亦是讲的祭政一致,中国一直是郊祀与朝廷政事为一,祭是乐,政是礼,所以称礼乐政治。祭与乐是格物,是对大自然的悟得与感激,政与礼是致知,是依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为人世的制度的造形。所以我以为周礼天官知祭,地方司政的原则是历世常新的。但是西洋的政治学不知这个,基督教徒也不知这个。基督教没有建国,没有革命。基督教是改为回教,才又祭与政一致,但是回教国家亦无礼乐之治。

中国有祭而非宗教。

中国的是政教,政治是教化。因为祭政为一,故政治可以是教化。能是政教,则宗教之名自然不立。宗教之名是自己妨碍其融化为政教。而西洋的政治是权力政治,也是怎么都不可能为教化的政治的。如此可知 孙文先生提出先知先觉的政治,是何等的伟大了。

神是无限的,大人看他是大神,小人看他是小神。耶和华早先以色列人只当他是氏族神,后来接受了巴比伦与埃及的世界知识,耶和华才也成为世界的。

耶和华比希腊的大神宙斯好。但是比洪范与商颂里的上帝出来得迟了。其实耶和华与宙斯与上帝只是同一个大自然的神,只是几个民族对他的认识能力不同罢了。也没有迟早的问题,因为神是没有起讫的。

大自然是易经说的易,“神无方而易无体”。但是文明把神来造形了。譬如显微镜把切片着了色才看得见,神原来是空,也要着色才可被识。但神的造形不见得就是造偶像。原来造形可有四种,第一种是实物的,例如画一只羊或建一所房子。第二种是符号,如数字。第三种是象形,例如书法。实物的造形被限制于该物体,抽象的符号的造形则没有个性。数字亦可说未是造形。数字要摆成一局围碁,才是造形。物理学上的数学方程式亦尚只是抽象的东西,要加以技术的操作,才成为造形的。惟有第三种如书法的象形而不囿于该形。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书法是写物背后的象,故可通于万殊之形。但亦只要晓得此原理,即实物的造形亦可以有形外之意。用色来表现色不为高明。要用色表现空才是高明。

以上三种造形之外,还有一种就是神的造形。

这神的造形亦可说是有点像数学的法姿的发见,是无中生有。数学的法姿完全是抽象的,但是神的造形又像书法的是有象的,有象而不囿于该物之形。所以神的造形可说是文明的造形中独具一格。

神的造形依于各民族的程度。希腊人是把神为实物的造形,宙斯有欲望与作为,只见其是藐小的神罢了。耶和华不可造偶像,确是大见识。但亦并非必不可以造形,只是不可为实物的造形罢了。

但基督教会于此显然犯了错觉,拿着不可造偶像这句话,神只可是耶和华,不可是中国人说的上帝。不知名亦是造形,神的名亦是名可名,非常名。希伯来人也知此道,最早称耶和华只出子声“ㄐㄏㄨ”是知其不可名而含糊名之。教会却拿着不可造偶像的话不许有山川草木等诸神。其实山川草木等皆是大自然的生化,在神的光辉遍照里处处皆是奇迹,所以如古代巴比伦埃及、印度的与希腊的多神皆原是有其道理的。大自然是一个体系,有着它的中心,此是一神论的根据,但此一神是有他的千百亿化身。一神宁是要如风吹花开,开出在千万朵花瓣里,不可千万朵花瓣皆凝缩了,被忽略了,而惟对着一神。譬如恋爱,即亦是要展开于人世的风景,不可把人世的风景都收起了。恋爱不可是浓缩。

基督教的一神论原是有着大见识,新石器人文明初启时是先知太阳神,后来才知有大自然全体的一神。不可拜偶像也是对于空与色的问题上有着大见识的。惟因西洋的社会自发生了奴隶制以来,堕落于物质主义的权力关系,基督教的一神的见识与不可拜偶像的见识遂亦弯曲了变成排他的与自闭的。

虽然如此,带病的玫瑰亦还是玫瑰。

基督教是把文明的几个基本问题都触及了,此处有其真力量。其一神论是对大自然的中心体系的认识,不可拜偶像是对空与色的问题的认识,基督的原义亦是君主,其云神子与中国的天子,原来在古代文明史上是出于同源。其云撒旦与原罪,亦来源是老子说的“反者道之动”,惟因被西洋的奴隶社会所歪曲了。其对异教徒,也是有像孔子的究辨华夷,与释迦的辨佛法与无明。基督教是因其如此的触及了文明的最基本的问题,所以能统御西洋,至今二千年。

以前我曾以为基督教不及佛教高明,今乃对基督教多有了敬意。佛教是提出空与色的问题提出得好。老子说无与有,佛教说空与色,基督教却提不出类似这样的明晰的字眼。但我近来才发见佛教的不拜神乃是其一大缺点。佛教梵天在佛之下,而佛是人。佛教不拜神,是因为不承认自然界的存在,而说万法唯识。不拜神即是不承认有对象。但文明的东西如数学与物理学皆是为对应客观的自然,制器是处理客观的材料,其样式取象于天文地文与鸟兽虫鱼之迹,皆是有着个客观的对象的,又如人事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皆依于宾主之礼,也是有对象才有宾主。

佛教否认对象,所以佛教不能为文明的造形。基督教拜神,佛教不拜神,此最是佛教的不及基督教之处。

而今天的物理学界亦犯了与佛教同样的迷惘。汤川秀树说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凡不可逆者亦皆可逆,又且素粒子是点而亦是波,是物质亦不是物质,皆惟依于观察者而定,故可说没有客观的宇宙本体,而只有宇宙观,此即有似说万法唯识。但此是犯了把致知与格物混为一谈的错误。

譬如冈洁说的数学上发见的经验,先是主体的法(研究者。佛教说的法犹如易经说的易,研究者到了无差别智即不是物质的身,而是法身了)。继续关心于客体的法(尚未现姿的研究对象),两者亲冥为一,泯尽思虑分别,而惟有一念耿耿不昧,此即是与大自然的尚未有名目的意志相接,而入于惺忪如睡气的状态,此即是人于大自然的尚未有运动之际相接。此即格物的阶段,是有对象的。而于是忽然的面前放出光明,恍然如一面大圆镜中显现了研究的对象的法姿,清楚到不带一点阴影疑问,此即致知,是问题的答案发见了。此答案不是主体的法,亦不是客体的法,而是主体的法与客体的法冥合了生出来的新姿,(前此的只是法,要到此才有姿。)这法姿也可以说是悟识。而佛教的万法唯识是把这个致知的阶段与先前的格物的阶段来混同了。所以后来中国的禅宗为救此失,揭出了“临济宾主历然”。而日本则有亲鸾宗讲“他力本愿”。

如此可知基督教堂的崇拜宇宙的大神是如何的明智,是如何的有力量。基督教只是先天的缺少理论,是其不足之处。这点是要用历史来说明。

太初新石器时代开出文明,就有对宇宙及万物的发生的理论。如印度最古的梨俱吠陀于其对神与大自然的颂里,即有说天地的开辟是自无生有,空色相依。汉民族是伏牺尚在黄帝作文字之前,已作八卦,说明了天地万物的阴阳生生变化之理。原来理论的出现在史上是极早的,其衍流乃有西历纪元前五百年前后希腊的诡辩,印度的外道诸论,与中国春秋战国的百家异说。所以印度的佛教与中国的道家儒家皆讲理论,而惟基督教因以色列不曾有过理论的经验,其后从巴比伦与埃及而有创世纪,亦只是传得了神的事实,而没有传得神背后的理论。

佛教是其理论有了缺点,以致不拜神。但并非对于神不可有理论。如中国诗经商颂里的上帝,经过道家与儒家的理论来加以说明了,还是不碍历代帝皇的郊祀天地与山川岁时。如周易的说明了“神无方而易无体”,不会是数了人们无神论,而是教了人们更悟得了神与大自然的所以然。基督教是因没有理论,故为宗教,中国是有了理论,故能造形为礼乐。

不是那种惟知合理主义的理论,而是从一种悟得的、像风吹花开的理论。中国的礼乐就有着这样的理论的喜悦。佛教的理论虽有欠损,其说空色处亦是有着这种喜悦的。但是基督教没有理论的喜悦,故难得被知性的中国民族所受。中国的诗人爱佛教说的大自然的劫毁之理,但于基督教则无可为诗意的理论。保罗说惟在信神,理论无益。但是保罗此说到底难掩基督教欠缺理论的先天不足。耶稣就没有这样说,耶稣是说理论从信神而有──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们,但你们现在担当不了(或作你们现在不能领会),只等真理的圣灵来了,它要引导你们明白(或作进入)一切的真理。──但从信神到理论亦即是从格物到致知,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以色列人与西洋人皆不能于基督教加以理论,惟有中国人才能加以理论,而如此即基督教会难免变质(是基督教变质,而非神变质),因为理论也是证道。

基督教难在中国发展,一是因其欠缺知性的理论,如上所述。而还有则是因其欠缺令人向往的神境,而且基督教与中国民族的言语世风之不?。

能乐有(金春流)“弱法师”,剧情是京都贵主家广作佛事,有弱法师跛足,耳聋目昏,老病行乞,亦随众而接得布施,眼前是京都的繁华,而宇宙混茫,夕阳照在梅花树上,都是佛的光辉与喜悦。原来日本人信佛教,是有着这样的极乐净土的憧憬的。比起来,基督教的神境是基督坐在上帝的右手边,此外没有可多想像,怎么的也不能比极乐净土的美。中国的仙境与日本的极乐净土的美。中国的仙境与日本的极乐净土相通,然而仙境更直接是人世的与大自然为一,更是在美之上。你想程度这样高,基督教的天堂又如何引动人。文明是生于无与有之际,极乐净土与仙境是人世的空与色之际的风景。但是以色列与西洋人不知无与有之际的理论,亦不知可如何以空为色与依色现空,以致天堂好像是一个石头建造的大厅,上帝坐在那里,右手边坐的是耶稣,但是这样的坐着可做些什么呢?不免有些无聊。如果说是有一班天使在吹起喇叭来,众圣徒在上帝与耶稣的脚下像学校游艺会表演的各有执事,此外许多位被许可进天堂的善人们是观众,跟着喇叭一齐起立唱歌赞美上帝,这又是不让人有些可以玩玩,不及孙悟空的在天宫还可以东逛逛,西走走。其实耶稣分明说了:“当复活的时候,人也不娶,也不嫁,乃像天上的使者一样。”那是一种有无之际的无限,多少顺心如意都有了,天堂不是静止,天堂依然风景无限,但是耶稣门徒及教会不敢依此造形,久则亦不会造形了。

日本能乐的、与下村观山画的弱法师的极乐净土,是京都三月花时的现实风景,并非必定在于佛脚跟下。中国王维、李白、苏轼诗里的仙境也不在天宫,而在于现世的风景。日本的好文学如平家物语等,皆有极乐净土为其意境的,中国的好文学的意境是仙境,日本能乐的舞台、中国的平剧舞台,一屏风一桌椅,而可以是风景,亦是因于这意境。西洋文学里就没有风景。读今时中国作家的文章,是天才不是天才只看其有没有风景。

再说基督教与中国的言语风俗不合。

前回我听过日本的民话。有人待一只鹤好,鹤为报恩,化为女子给他做妻子。她织绢一匹献给丈夫,为要取悦于他。她的丈夫持示邻人,见者皆赞,就有人怂恿她的丈夫要她再织一匹献给伊势的天照大神。她也织了。她关照过不可窥看她的织室,他却去窥看了,只见是一只鹤在拔下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的织进绢里。而他还不悟这是他的妻。他只知妻因织绢身体在瘦弱下去了。而他听他人的怂恿,要她又多织一匹,可以卖了得钱去游京都。妻乃悲哀,说绢只织二匹,一匹你要放在身边,不时看看,不可卖钱,另一匹献于神。你还要我再多织一匹,我是不能再在这里了。说毕她作鹤唳一声,还形为鹤飞去。

这民话我听了说好,后来我去看这民话改编的歌剧“夕鹤”。

开幕是一农民躺在廊下,上来一般小孩唱童谣,至此都还是日本式,而那农民坐起身了,忽然用日语唱出西洋歌剧的大喉咙,使人一惊。以后是鹤妻出场,穿的和服,而唱的西洋歌剧的女高音。两人的唱与说白用的日语使人听了只觉浑身不自然,怎么可把日语糟踢到这样,男人与女人的动作姿势亦不自然。这歌剧一开头就使人发生违和感,看到一半就立起身退出了。

日本语用于能乐、歌舞伎、浪曲、净?璃、日本民谣、日本童谣、和歌与吟诗,皆其字音非常美,但用于西洋歌剧的唱与对话则一败涂地。此与不能用英语唱能乐同。也不能用日语唱平剧,也不能用汉语唱日剧或西洋歌剧。日本人可以把中国的杨贵妃演为日本的能乐,但是日本人不能把静御前演唱为平剧。中国人采用日本静御前的故事演唱为平剧可以。西洋人把日本的民话夕鹤演唱为西洋歌剧可以。原来与异民族的文化交流,乃是使外来的东西自国化,不可是把自国的东西变成外国化。

如此一想,我们把中国的文学与政治等等都外国化,其实是大大的违和感,其不自然的程度并不下于用日语把日本的民谣来演唱为西洋歌剧。他们还不悟,只是文化人的无神经罢了。宗教的事也是一样。我们只有使基督教会归化于中国,不能使汉语归化于基督教会。也要使基督教会同化于中国的季节感与岁时祭祀,不可季节感与岁时祭祀被基督教会排斥。上帝无归化,基督教会则要归化。以色列人的基督教原先已归化于西洋,为何不该更归化于中国?我们是从文学到政治宗教,都要把外来的东西自国化,不可把自国的东西外国化。

上帝是世界的,但基督教是西洋的。

自然科学与基督教如果缺一,即没有今日的西洋。当罗马帝国趋于衰弱时,人心颓废,溺于物质,赖有基督教给人以大的肯定,教人知道有物质以上的存在,并且教人知道有永生,坚强了人类生存的意志与信心,如此才西洋的历史不致中绝。汤恩比的书中提出的不少古文明国皆无疾而终,非因于外敌或饥馑与疫病,乃是因于丧失了生之意志与生之肯定。若无基督教,罗马帝国与西洋的全历史可能是亦像这样的永远灭亡了。今日的西洋,亦还是靠着自然科学与基督教,所以能存在的。

但是基督教有功亦有害。

中世纪的欧洲人,通过与回教徒的接触而学得了东方的数学与科学,数学上学得了中国发明的零与记位数法与代数,科学上学得了罗盘,与制火药,印刷术,始有欧洲十七世纪的在数学上的及科学上的大发明时代。但是在礼仪风俗思想方面,欧洲人一点亦没有从东方学得,此则是基督教之过。科学不排外,而基督教排他。当初以色列学得了巴比伦与埃及的文明,他们才打破了氏族神的耶和华,而通到了世界神的耶和华,他们的犹太教蜕化出来了基督教。如果中世纪以后的西洋人能学得中国的人世礼乐,则基督教可有又一次的大蜕变,或者变得也像中国的有神有祭而非宗教。可是西洋人依于枪炮胜利而起的优越感与其宗教的排他感相结,把这好机会来失却了。

神是永远的,祭神是人类对于大自然永远的感激与喜悦。但基督教则是乱世的宗教。便是今天的中国人,被西洋的产业国家主义所淹没,也来颓废于物欲,此时有基督教教人以大的肯定,教人知道有绝对的东西,教人知道有物质以上的存在,教人知道有奇迹,教人重新振作起生的意志,也真的是福音。可是今天产业国家主义的结果,全世界各国都像罗马帝国的末期,颓废于物欲与权力,乃至连基督教亦不能救了。因为作为基督教的基盘的一点人性,昔年在奴隶制度的社会尚未完全丧失的,今在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已完全丧失了,所以连基督教在西洋也颓废了。有人说今后基督教的复兴惟可是在东方。中国与日本与韩国今虽亦在产业国家主义的颓废于物欲与权力下,也许比西洋尚未至于人性全灭,此即是基督教复兴的基盘。但是基督教能在中国发展,有似以前在罗马帝国的发展吗?不能的。因为基督教是有其高过罗马文明的乃至希腊文明的东西,但是不能高过中国文明。基督教惟是可被吸收于中国文明中,如同佛教,而此佛教另有一番新意。

上帝对以色列与西洋人严肃,对中国人则有时可以一道玩。郭先生讲观光地的山胞待客有礼仪,但你若当他是朋友,他就对你不敬了。上帝对以色列人与西洋人尽管可以慈爱,但是决不可与之一道玩,便是像这样。上帝授以色列人的是十诫,而授汉民族以洪范九畴。上帝与大自然同在,易经于此与之无隔,而基督教则多隔。基督教与科学、艺术、政治不能一体,中国文明则有礼乐之教为一体。因为祭政一致,故中国历史上有天命与人事,而改换朝代的革命则每是改乐不改制。西洋的历史上没有天命而只有人事,革命只为物质的与人事关系的功利,没有为了神的喜悦,原因是在其基督教的闭锁性。

基督教入中国,对于中国人的季节行事都拒绝,可是其是如何的闭锁。冈洁与画家阪本繁二郎对谈,两人都说巴黎无季节感。不是无季节,而是西洋人没有节气的感觉,基督教也难怪,但是中国人一做了基督教徒,也拒绝季节行事,则要怪其宗教的闭锁性了。试想连节气感亦无,又如何能为革命的风动四方,与政治教化的所谓王风被天下。

但是在人对于大自然的体验上,基督教有其独得的两点修行,即是信神与祷告,与儒教的及佛教的不同,可以大有益于我们的做人的。

儒教与佛教皆讲信,如易经第一句“干、元亨利贞”,佛经亦说“于未闻经、信之不疑”,这贞与不疑皆是对大自然的信。基督教的信神当然也是对大自然的,而像婴孩面对着父亲母亲的信,另有一种亲切着实的感觉,而且一刻也不离。还有祷告。儒教的平时是斋,有事则禊,斋与禊是人自身端洁以与万物相见,而此亦即是与大自然直接相对面了。佛教的是坐禅,泯忘自我,与究极的自然冥合一体。而基督教的祷告又是另一种,祷告是叩动神,而叩动了神亦即是叩动了大自然了。中国人也祈,如北京有祈年殿,有祷,如云“祷于山川”,但都不像基督教的早晚都祷告,有事是祷,无事也告,像小孩在玩儿,歇不歇又叫爸爸,叫得大人好心烦,然而上帝也因而更爱他。人不可一刻对于大自然情意荒失,孔子教人要造次颠沛必于是,又赞颜回三月不违仁,这基督教的祷告倒是最简单切实的集中意志的修行方法。

斋是正观法,祷是冥想法,而基督教的祷告则是叩门法,如耶稣说的谁能叩门而你不给他开呢?我只会正观,虽然不行斋的形式。但我也羡慕人家会坐禅。我又感激郭先生为我祷告。我并且可以想像 孙先生在伦敦蒙难时做祷告。

但是基督教还要再美些才好。日本的神道极美,但其祀天照大神(女)是太阳神,古事记里亦有讲到天之中主神,但是只提了一笔就罢了。所以日本每有新的宗教出现,说天照大神不是最高的神。这一点是日本的神道不及基督教的明揭最高的惟一神(耶和华)。惟中国的诗经及易经里与西洋的圣经里有此最高的惟一神,“神无方而易无体”,在于天地之先。

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是日本的神社。神社建筑用的朱色是朝阳的颜色,还有是用白色及金色。木材的素肌,与正月的门松禾纲,皆是本色,只觉是新洁。神社管的是季节祭祀与喜庆之事,没有一个死字。中国则与其说寺庙美,不如说美在人家的岁时行事,佛教也有佛教的美,佛教的美是采用了中国式的建筑与岁时季节行事。要算基督教最不美。

基督教的闭锁性拒绝受中国式建筑的影响与季节行事的影响。基督教的不美亦因其拒绝多神。其实如花神水神与季节之神可以皆是神的百千亿化身,是上帝的遍在,所以皆可以是美的。而在西洋,因为被基督教拒绝了,就变得一神之外皆成了只有是魔鬼与骑扫帚的女巫,十分无趣。

基督教入中国,必要采用中国的岁时季节行事,并且对于多神要态度大方。其实中国人把多神也只当是个喜庆之意,因为这些神都不是图腾。

美一定是可喜庆的,基督教若要美,先得解脱其原罪说。

保罗的书信中关于撒旦及原罪的说法,就似乎开豁些。美而且必与女人相关。中国汉唐时的及日本奈良朝的女人之美,就因中国与日本没有女人的罪恶说,基督教也能不介意其与其旧约里夏娃的故事冲突吗?我想以色列人是传错了上帝的意思。上帝想必只是说要男先女后,这一点,易经远比旧约传得正确。

这些问题,只要肯致知,就可当下悟得的。但是宗教都犯一种毛病,即是只要信,只要格物,不求致知。但是信神不见得就能做数学,信神也要尽人事,所谓有天道与人事。其实基督教也曾是致过知的,它采取了比以色列高的巴比伦的与埃及的文明,所以能变成世界性的宗教。而后来基督教是停滞了,不晓得要谦虚,要又采用更高的中国印度的文明。

神是不增不减的,但宗教则要讲进步。

神是不可批评的,因为批评的言语,批评的根据与标准皆只有是从神来的。但是宗教则可批评。日本人信神佛的有冈洁,而他不与神官和尚往来,也很少到神社佛寺,他的神境佛境是在日本民族的悟识里的,悠悠无尽的时间空间的风景里。中国人则 孙先生是基督徒,而他的革命事业完全是中国的,他自己明言是承汤武周公孔子孟子而来,不提基督。而亦信神与信基督的好处,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缺少。 孙先生游普陀,还题有字。此地海阔天空,只觉不可有佛教徒与基督教徒,而惟使人想像这位民国的革命者那天是穿的暑天白色服装,带了谁人为从。

两日来天气又变得春雨寒冷,考虑自己的行止,心里不快。忽接郭先生寄来基督之家周报一九七六年合订本,读了顿觉胸襟放宽,把自己的行止都交给了主,就做人重新有了勇气了。寇世远牧师是一位真人,他的讲道,当真句句都有主加给他的力量。他说他是基督徒,不是基督教徒,原来我对基督教批评之点他已早会想到了。尤其使我感欣的是个提出了基督教最基本的几个问题来讲,使我写这篇可容易理出一个体系条理。

我说中国的礼乐之教,与印度的吠陀及佛经,日本的神道,西洋的基督教,皆是同出于太初西南亚细亚新石器的始启文明,所以皆根底深厚,虽其后彼此颇有参差了,亦还是可供人汲汲不竭。我说这话,日本神社的人与基督徒听了皆不喜,因为日本人信奉的神与天皇,基督徒所信奉的神与基督,都是绝对的,若有可以相比并的就见得小了。但是不必这样小气。如果自己所信奉的对象是有着史上世界文明的背景的,并非没有见过世面,夜郎自大,这岂不是更可安心,为我们大家的出身好而喜欢吗?

以色列人的文化与埃及人希腊人的数学是承传巴比伦文明,而巴比伦文明是与中国的及印度的日本的文明出于同源,所以希腊人的东西有许多与汉民族的相通,以色列人的圣经里说到神与基督及几个重要的问题,中国文明里亦是皆把来当作主题,有或是与圣经相同、或是与之相异的表现方法与解答方法的。他们是自从巴比伦那边很早就出现了奴隶社会,接着入侵的蛮族又原是洪水时退避在北欧的旧石器人,他们带来了旧石器人的巫魇与图腾,而把美索波达米亚文明来污染了,所以许多地方变得不自然,直到今日的西洋。

我每晨在附近小公园打太极拳,早春树枝都被斩短,为避免妨碍架空电线,而因园丁的无神经,还不致接触电线的亦一律被切短,而且是每年修切一次,因此失了枝柯的自然发展,但是春来抽条茁叶,生命还是把来保持一种平衡的姿势,我见了每为之心疼。一部圣经里所记载的文明就可比这样。

寇世远牧师讲基督讲得极好:我们是要通过基督才到得神那里,基督是道成肉身,基督流宝血为我们赎罪。

但是在中国文明里可以说得更好。基督即是真命天子,天子率万民以寅恪于天。故天子郊天,民间于正月一日及行婚礼时亦郊天。或曰天子不绝对善,基督才绝对善,但天子是位,是德,天子是道身又是肉身,他的实人格与事会有不善,而位则是绝对善的,易经说的君德是绝对善的。譬如数学的点是绝对的位,用铅笔或粉笔作的点有积,但可以当它是绝对的位来用。文明的一切行事与造形原来皆是要这样的知其实,用其虚。何况基督的原来意思也是真命天子。但西洋祭政分离的基督还是可被说得很好,如同被修切了的树枝还是抽条茁叶能有一种生命的平衡姿态。

寇牧师说基督是道成肉身,用中国语来说是“天命在躬”,印度语是“空成色身”。这里还可以举一反三,神是“道成法身”。法身是空,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所以神每是于易之机端一现,生天生人。知神是“道成法身”,即格物的方法有二种,一种是知机其神乎,直面于大自然而知神。又一种则呼神之名,因于神以到达大自然。

先有道成法身,又有道成肉身,而且还有道成器身。道成器身是礼乐文章。所以易经一讲神是法身无方,二讲君德是象于天,三讲卦象作器。易经比圣经讲得完全。但是譬如数学,中国的数学比希腊的完全,今日我们却还是要学欧几里德的数学入手。今日我们亦要把圣经来虔敬的读,可比自己的家谱一部分湮灭忘失了,要借亲戚家的、不完全的来补正。

相差最大的是我们这边讲性善,而基督教讲原罪。

性善是我们的祖先渡洪水时豁然开了悟识,即悟得了空色之理,人乃解脱了六尺之躯的小我,而是我生在万物里。大自然生天,天生地与万物与人,而人一旦开了悟识,则可直接承自大自然,与天不是父子而是兄弟辈行,人亦可以像天的直从大自然来创造生命。生物只能限于自己的同型,生子生孙,而人则可以于器物创造生命。人有了此自觉,故人可与天地为三才。开了悟识的民族才是真人,所以性善。旧石器人未开悟识,只可说是高等动物,与动物一样的无明,所以有罪。西洋人是他们的蛮族先从北欧带来旧石器的无明,所以说原罪。

汉民族承袭西南亚细亚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来到黄河与长江流域发展,没有那种无明的经验,所以孟子讲到人与禽兽之别,只用平明的语气。但印度人是遭了外来民族的无明,所以说之最详。但也不说原罪,而说无明,无明只是因为没有开悟识,魔亦不是另外有魔,但凡悟了,即无明亦可成佛性,魔亦可是佛菩萨的开玩笑之姿。惟基督教所面对着的西洋人的无明却不是这样容易可化解。寇牧师也说,人生而有罪的认定,是基督教救人的起点。可是中国民族不同西洋人,对中国人不能用这种说法。

中国人对反乱的孙悟空都有好意。但是基督教对撒旦极严厉,这我也可以了解。西洋人的撒旦是他们的祖先从北欧旧石器人带来的图腾。现代西洋人的巫魔,在美国与英国等地多有崇奉魔神的半秘密组织,由巫婆举撒旦的偶像叫处女裸体献身的仪式,一群男女自愿为撒旦的臣民,非常可怕。由此才知浮士德里的魔女们不是插话,而是现在也撒旦存在于西洋人心的底层。现在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的拜物主义即是撒旦,它在把全世界赶向腐败毁灭。如此就可以了解基督教的何以要禁绝偶像与那样严重的对待撒旦了。

基督都是对西洋人,他说爱仇敌,与中国人所说的有两样。中国的譬如曹操对孙权,喜爱是喜爱,也还是要打。基督教的则是对于敌人没有可喜欢,但是也要爱,爱是为饶恕。中国的是孔子说的恶而知其美,对于敌人有一个美字,这个合于文学。所以中国是革命者也战斗而死,但没有像基督的流宝血为众人赎罪。中国人没有宗教性的罪恶说,而像数学的说是非,罪是罪,恶是不美。 孙先生是革命者,甘冒生命的危险,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被杀,皆不是为赎罪,而有历史上的明亮,我是喜爱的这个。但是基督的境遇不同,他流宝血为众人赎罪,我读到寇牧师“讲台”讲到这一节,还是要落泪。

我自己的境遇,曾有如犹太人祭司等对耶稣与保罗的攻击。我乃想到,我提出了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与复兴礼乐,建立于五院之右设知祭院的政治体制,建立以手工业农业为主体而以机器为辅佐手段的产业体制,依于二十世纪在考古学上的及物理学天文学上的新发见,重建中国史为本位的世界史学,重建以悟识为本,以修行为证,以致如为用的教育体制。此是二千多年来第一次出现新的思想学问体系。也许要对神献上我的此身为燔祭,才能使世人对之认识。我因此也有悲壮之想。随后读了寇牧师的“讲台”,对神发生新的亲切,我一切听于神,就心里豁然,不为一己的出处问题烦恼了。我因又想明白了革命者不为燔祭。

寇牧师的“讲台”,说的都是真话。对于文明,中国原来自有其表现法,后来还采用了佛经的表现法,现在从寇牧师又可加上圣经的表现法。寇牧师所讲的,大都为我所知,但是他的是另一番表现方法,于我都还是新意。因此我才相信圣经可在中国生根。寇世远讲道的言语都带有神的力量。但也有说得欠明白之处。他又偶有过言。我在这里来补正他。

补正所用的依据是(一)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二)格物致知的修行。(三)以中国的历史来证道。

宗教徒不喜听神即大自然,神与大自然亦一亦二,亦非一非二的话,他们以为大自然是神所造。但圣经里也只说神造天地万物与人,没有说神造大自然。天地之在大自然,只如大海之一沤,而这大自然亦即是神自身。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是神的法则,故圣经说“道与上帝同在”。易经说“神无方而易无体”,全大自然是神,而神之现姿则在事物之机,摩西即是每在要做一桩事情的时机上与边际上见到了神。

知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中的第一法则: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此意志亦即是息,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神即是意志,易即是息。即知希腊的大神宙斯是不合格。因为这意志是未有名目的,这息是未有物质运动的,然而宙斯充满欲望,多有作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都是无,隐于物背后,亦隐于物内里,其现姿的一部分为物理,所以神是无为而无不为,诗经讲上帝“于穆不已”,圣经亦讲上帝不自己出主张作为,这上帝才是真的。上帝只是给我们以方向与灵气。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亦即是神的法则,故可用来说明神,不可用来批评神。但可用来批评人对神的认识程度。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知在人不能者,在神皆能的所以然之故。此与解说奇迹可以是同一回事。

大自然的第三基本法则:时空有限而无限。第四法则:凡不可逆者亦皆可逆,与因果不连续的飞跃,此是奇迹之所以可能的第一解说。

自然界之物皆有意志与息,孟子说志帅气,气帅体。物理的背后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物理只是一部份的现姿,人若能以自己的意志与息打动了在物背后亦在物里面的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则可以帅物理,而不被物理所限,此是奇迹之所以可能的第二解说。

人的悟识是不受我的物质部份所限制,而以我的意志与息直通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且知其所以然之故,则人可以创造生命,如在书画与制器中赋以生命,有如天地,此是奇迹的第三解说。人本来与万物皆为天地所生,而人能赋与文明的造形以生命,此是人直参大自然,与天并肩了,所以最大的奇迹是人的悟识。

以上是以理论证道,比以事物的现象证道更为有力。而寇牧师是于奇迹的解说不足。他的解说不能使胡适、林语堂听了明白,我的解说则可使谁都听了接受。奇迹不限于是一切宗教的前提,而且遍在于文明的人世的自觉。奇迹是生在人世的无限风景里的波头与浪花。

科学家不信奇迹,你虽亲眼所见,亦不成立,必要在理论上能成立。佛教说现实世界在理论上不能成立,所以说世界皆幻。而能在理论上指出佛教在这一点上的错误者,至今惟有我一人。其实禅宗提出世界在于机的一个机字,已破了世界皆幻的幻字了。奇迹别于迷信,能把奇迹在理论上成立,这也至今只有我一人。神也可以理论说明,但是要以神的理论,是神的自己说明,而不能以世人的理论。信道的信,亦可以格物致知的理论来说明,但以后天的不完备的科学理论来说明则是不够的罢了。古来的理论惟有易经是榜样。

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可以批评佛教的无明说的粗率。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是至善,所以天地日月山川亦都是好的,不能说是无明。无明是到了动植物与人类才有,因为到了动植物与人类才有了自我的意识,而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相隔,又、其限于物质的行动亦与大自然的虚虚实实的变化之理相隔。成了愚蠢,黑暗,所以谓之无明。而佛教不加分别,称宇宙为大的愚蠢,一概是无明。错就错在这里。佛教以为宇宙既是无明,即宇宙的大神梵天亦不值得拜了,倒是梵天要来拜佛。

印度最早的梨俱吠陀对宇宙之神皆是欢喜赞颂,没有说无明的,后来印度是受了西方奴隶社会与侵入蛮族的历史的影响,才发生了宇宙愚蠢,众生苦恼的无明之感,是先有了历史的这感觉,其后才出来无明云云的理论的。但是早先梨俱吠陀颂的天地万物之美不能全把来抹杀,佛教的理论乃云此美境惟在于悟识,并非客观的存在,此是一错再错了。

佛教不拜神,基督教拜神,但基督教的原罪说其实是与佛教的无明说有相关。基督教虽不说宇宙是无明,但也差不多,基督教徒不可对天地万物有欢喜感激,虽然是天地万物为神所造。乃至寇牧师亦说有原罪,所以要基督来救,原罪是基督教的基础信条。但是可以像中国的信神在于祭,可以有祭而不是宗教,信神子可以是奉戴真命天子,而不为赎罪。真命天子是与万民为知己,万民见了他就是看见了自己,就是看见了神。真命天子是易经说的“圣人出而万物?”,天下都文明了。

寇牧师亦有过言的地方,是损彼显此,本来显此是不必损彼的。如他贬损孔子,说孔子的只是人事,其实孔子的好处正在作易系辞,讲“神无方而易无体”,及讲祭与政,而不落宗教。寇牧师贬佛教,亦有失之口快,不免轻率之嫌。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出于同源,如我看基督徒与佛教徒皆是师伯师叔的门下。

基督教与佛教皆是各有被历史搅乱了其理论的搭线的地方,而因其承传有真的文明,虽在搭错乱了理论的搭线的地方亦难掩其智慧的透出光辉。如佛教说无明,说得多有毛病,但是说“无明是佛性种子”,则又说得极好。人有自我是无明,而此无明实是悟识的种子。水石没有“无明”,亦没有悟识,动植物皆有“无明”,而惟一部份人类于渡洪水时豁然开启了悟识,脱了高等动物身,而为神子,所以人亦能创造生命。动植物能生殖,此点与水石不同,但马只生马,犬只生犬,只是个体的生命的延续,是生命自身的创造,并非创造了生命。惟有人才能创造生命,他造一样东西,是给东西创造了生命。但造物并不就能创造生命,如机器制品即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制品你只可在使用时赋与情绪,不能像手工制品的生命永在。

佛经没有说人可创造生命,基督教更不敢想,以为这是冒渎了神的权柄。惟有中国的经书里不忌这样说,人不只生于一己六尺之躯里,而是同时亦生在花里,生在水里,生在一切美好的东西里。人并且能创造生命,在文明的造形里。这并非冒渎了神的权柄,乃是显扬神的权柄,因为人是无了自我,以悟识契合于神,才有了此创造生命的能力的。人若执于六尺之躯的我,距离了神,他就不会有这种能力。但是宗教与这话没有关系。这话是说的文明的建设,与历史的废兴之由。

西洋人是其手工制品与艺术品亦生命不多,今是机器制品完全没有生命,而人于使用机器制品时赋与情绪的能力亦涸竭了,被没有生命的机器制品挟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人类的世界要沉没了。此不是宗教者的事,而是革命者的事。革命者祷告神,于是来处理这样的现实问题。

十一

圣经里的奇迹,永生,复活,若可不一定要用宗教的说明方法,就可有许多更好的易的说明方法。譬如耶稣以二尾鱼五个饼分给五千人吃,各得满足。朱西宁把这比作贾宝玉只有一颗心,而他待大观园的姑娘们与丫发们,每人皆得他的十分情,不是给了这一位,就对那一位少了。这就说明得很美。人只有一个爱,但他施于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是十分,这就可知耶稣以二尾鱼五个饼可给五千人都满足的奇迹是真的了。

复活的信念,原于大自然的第五基本法则:循环法则。早先人类是从日月的没而复出,草木的冬枯春再生,而得的启发。此想法自久远传下来一直深入人心,即因其是生根在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所以那样的有力量。昆曲有牡丹亭还魂记,可以好到使人只觉真是这样的。日本明治维新志士是以“天道好还”为再造皇室的信心。图画可以比照相更真,神话与诗可以比实录更真,历史上的天命人事还有比这更真的吗?

耶稣的复活所以是真的。奇迹在原理上是成立的,可以不关奇迹的个别事件,譬如数学理论上是成立的,即可不问事实,因为理论比事实更真。惟是要记清从大自然五基本法则而来的理论才可以像这样的是自证的。

永生的祈愿,我们是放在文明的造形上。生命二字,水石亦皆有生,惟动植物有生还有命,命是生的演绎,生依于息,息不是物质的,而命则依于物质,生是虚的,命是实的,命有死而生则可以与息永存。息是无。人不是他的身体可以永生,而是他的所作可以永生,例如苏东坡的赤壁赋。又例如颜回,他惟是生于大自然的法则,用圣经的话是他把自己交托了神,他就是永远与神同在了。他就是永生的。永生并非在天堂里,而是在悠悠无尽的人世的风光里。只是物质的社会没有永生。古来的圣贤与革命者都是因有对于人世的信,所以不避捐躯,他们都是死而不亡。

钉十字架一节是基督教的主意所在,中国人可是难与牧师的说法融和。基督是为西洋人的无明赎罪,因为西洋人自他们的祖先以来背负着旧石器人的无明,历史上这笔帐总得一算,他们钉死耶稣,像负债人的把一个亲生的儿女带去抵债。耶稣赎的罪,不惟是时人的罪,而是他们代代积下来的原罪。这一点中国人就很难了解,因为汉民族并没有原罪。保罗的确是圣人,他说罪是律。律是无明,连物理的律亦是无明,但是新石器时代我们汉民族的祖先悟得了一个“无”字,已解脱了律了。我们与物理亦是相游戏,而不缚于其律。所以中国人听牧师讲赎罪的话总难以贴切。中国人不是要被救的,中国人的是民间起兵,拥基督为真命天子开创天下。如我读圣经里基督被钉十字架,即刻感动兴起,即刻主客易了位,主位不放在基督如何为我们世人,而是放在我们世人要如何为基督,大家都心疼基督,大家要如何把这无明世界来翻了,开出智慧的清明的世界。这就是基督倒成了客位,主位是我们。

一个会民间起兵的民族,是不能想像自己是要被赎罪、被救者的身份的。

中国人的是勤王。

我见受难的基督,使我生起无限的痛惜,使我不辞为他叛天逆地,豁啷啷要打破人间的律。

基督的死活也使我想起释迦。

释迦涅槃,他要的是最高的死法。他率弟子出行,诸天迎接供养,其时有一铁匠纯陀,得一钵饭,自己舍不得吃,藏了三天等佛来,印度天气炎热,那钵饭已坏了,诸天与文殊等献食,佛皆不受,惟受纯陀之食,遂致下痢,在桫椤树间毕命。

纯陀献食,致佛因食中毒而死,此是人间最大的悔恨。犹太人要求罗马政府钉死耶稣,此是人间最大的犯罪。然而佛以人间的悟恨为成全,不只是成全佛的涅槃,而更是成全了纯陀。基督则是以罪为成全十字架,亦不只是成全基督,而是更为成全了犯钉死基督罪的罪人。所以两者都使万古的人们思之不尽。

郁达夫自日本留学归国,在苏州一段教书期间,友人要介绍妓女给他日常生活作伴,他提出三个条件:一、年纪要大些。二、相貌要丑些。三、要不被人爱过的。朋友果然找来了一个,年纪廿七、八,比郁达夫还大两三岁,相貌是发干、面黄、口大,因为生得丑,至今还是处女。郁达夫爱敬之,与之共起居,到他任满离去。郁达夫像贾宝玉,他把女儿看做世上最最贵气的,女儿也会有不幸,这乃是天上人间最大的不平,他要他的眼泪与对神前的一片虔诚之心、连同他的身体,来敷在地面,填满这不平。郁达夫死后多年,杂志上尚有记他的这一段轶话,我偶然翻出来看了,非常感动。文明的极致,是要把犯了错误的悔恨、与钉死基督的罪、与被轻贱在下的,皆升华而为成全。文明是要做到像日本女子着在脚上的“ 履”,亦可被端在盘子里,进于神前。

十二

照文明的宗谱来说,基督教来中国,是外甥到了外婆家,大家都欢喜,这边也学学基督教的信神与祷告,并敬爱基督,但是基督那边也要学学中国的文物制度风俗。当初佛教入中国便亦是像这样。菩萨像本来有须的,到了中国后就去了须。佛寺也改了印度的圆形建筑,采用中国的方形疏敞的建筑,而且佛寺加上山水园林。现在基督教堂便是没有园林为风景。

诸如此类,都要虚心。基督教与佛教原来都是缺少治国平天下这一套学问,但就其独得之处,就已足使人敬爱之不尽。只是基督教与佛教都不要以为治国平天下是属世之事不足道,不知要把属灵之事来造形化为礼乐之学才是难。中国东晋南北朝时佛教大盛,最喜其新鲜言语,我听寇牧师的讲道,也喜其言语的真实与新鲜。行道还是要以风,要以文学,今时亦不是基督教在中国不可以来一次史上的旺盛,不过久后是基督教的宗教性也会冲淡化的,佛教即是如此。宗教性冲淡,并不是信神与祷告也不热心了,亦不是基督的敬爱会减少去了。如同中国的黄帝与老子并不靠道教而传,周公孔子的礼乐之学亦不是靠儒教而传。又如同唐以后佛教的宗教性冲淡了,可是在西游记里,反为如来佛与观音菩萨的法相印象更妙严,小时我见戏台上出来一位老僧,很敬畏其佛法无边,他穿的土黄色的僧衣至今留有很深的好印象。基督教的宗教性冲淡后,亦是可以反为更好的。

基督教不能代替中国文明,但是可大有裨益,因为中国文明也是神的意旨的成就与遂行中。我们是要于以色列人及罗马的事迹以外,更以中国的文明来做神与基督的见证。譬如郭先生说恩赐,我的文章里说仙缘,原是一样。寇牧师说“在人不能,在神凡事皆能”,而 孙文先生亦是基督徒,他说的却是“革命使不可能的亦成为可能”,两句话的意思也是一样,但 孙文先生说的更是神的意旨的遂行。

我们要进行主的道,不单是教人都信神祷告,把自己交给主,沐浴于圣灵的光辉里而已,却是还要把来实行。

基督教说实行就是遵守十诫,帮助兄弟姊妹,但十诫这等是上帝授与以色列人的,福音里的有些条理也是为罗马当时的社会的。神另有授汉民族一个文明的人世。寇牧师讲属灵的与属世的,但属世的也有两样。西洋的社会与圣灵分离,中国的人世则与圣灵为一,圣灵是空,人世是圣灵的色,中国谓之现世的仙意,这样的用色来表现空,才是实行神的意旨的极致。

我们可以说祭是本,政是末,信神做祷告是本,治国平天下是末,但本末亦只是生长过程中有个先后之意,譬如树的根是本,枝叶花果是末,但若枝叶都被公害污染枯死了,灵根也不得长久,神要离之而去的。“大学”的格物致知就是先祭后政,政的条理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要这样才是完全。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是最大的理论上的见证,中国文明的革命与王天下,则是最大的行事上的见证,一切荣耀都归于神。如苏轼喜雨亭记的把降雨功劳归之于老农的耕作虔诚,老农却把来归于太守,太守归之于天子,天子不受,归之于天,而天无功劳,天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果然是没有功劳的。

善易者不言易,将来有一天,耶和华与基督被写在小说里,演在戏剧里(不是话剧),佳节良辰的祭祀缀在小孩的帽饰里,那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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