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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黄油的一面朝下

故事十:平凡的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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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莉·惠特科姆,花哨商品和时髦观念的兜售者,招手唤我过去。我已经在凯特·奥马利柜台前站了好久,假装欣赏她方平组织的新套装,事实上,是在听她滑稽地讲述来自芝加哥的火车上的故事:朱迪·泊特菲尔德夫人因为怕冷,误把黑人列车服务员的衣服当作自己丈夫的外套搭在自己怕冷的肩膀上。凯特·奥马利能够讲出有趣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让华盛顿外交官餐后的客套话听起来像乡村小卖部的火炉旁讲的笨拙笑话。

“我想告诉你,我读了你的最后一个故事”,在我闲逛到她的柜台时,米莉殷勤地说道,“我喜欢这个故事,除了女主人公。她有一副‘迷人的嗓音’,头发‘飘拂过洁白的前额’,眼睛‘时而蓝色,时而灰色’,你说,你为什么不写一个丑女孩儿的故事呢?”

“我的天哪!”我抗议道,“努力让他们原样接受我的故事就够难了。最后一个女主人公的确是个令人心醉的美人,可是,我前后改了十一次稿,布莱克杂志的编辑才被她的魅力征服。”

米莉的手指忙于整理一盘梳子和人造黑玉发夹。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尖粉红,娇嫩无比,本不该用来整理这些东西。

“我觉得”她沉吟道,用一块软布轻拭着一块暗色的黑玉,“读者们会很乐于接受一个平凡的女主人公,这些绝世美女实在让人腻烦。”

米莉·惠特科姆的黑发已经有点轻微的花白,她穿着天鹅绒衬衫,薰衣草边白袜。她身上有一种殖民地风味,这与赛璐珞梳子和人造黑玉发夹无关。这风味蕴含着昏暗的旧房间的气息,房间里桃花心木和旧黄铜饰品色泽古朴,米莉就在中间,穿着灰色长袍,柔软的白色披肩搭在胸前。

在我们镇上,销售员不是那种嚼着口香糖的鲁莽年轻人,像小说作家常写的那样。巴斯科姆的女孩儿们是我们的熟人。她们都知道我们的名字,对她们来说我们的生活就是一本早已翻开的书。凯特·奥马利,已经在巴斯科姆待了很多年,有谣言说她在公司里有股份,引领着我们镇的时尚风潮。当我们想要为春天订制一套新的灰色套装时,她常常说:

“噢,内尔,不要又选灰色吧。前年你就买了灰色,你难道不觉得那是退而求其次吗?让我给你看看昨天新来的绿色。我一看到它就觉得完全是为你量身打造的颜色,正好搭配你的棕色头发和整体造型。”

最后,我们会选择绿色。

巴斯科姆的女孩儿们不是长舌妇——她们可没空飞短流长——不过她们的确消息灵通。我们常常去巴斯科姆订制结婚礼服,小礼品,幼儿法兰绒衣服,她们的消息怎么会不灵通呢?巴斯科姆知道我们的日报从未听过的消息,即使听过也不敢发表的消息。

所以,当米莉·惠特科姆,花哨商品和观念的兜售者,表达出对平凡女主人公的渴望后,我并不讨厌这个建议。相反,它让我回家后陷入了沉思,因为在兜售花哨商品和观念的时候,米莉·惠特科姆已经对人性有了一定的了解。它让我想着去找一个真正平凡的女主人公。

在小说中,从来不会有一个真正丑陋的女主人公。作家们已经很勇敢地写出了不可爱的女人,但是他们还没有勇气让她完全平庸无奇。在第237页,她穿上黑色的蕾丝裙,戴着红色玫瑰,这样的搭配让她的头发显现出出人意表的茶色光彩,脸颊浮现出橄榄色,到这里,她就和以前的漂亮女主角一样了。即使是在“女公爵”的书中,人们发现普通的爱尔兰女孩儿,穿上方领绿色灯心绒罩袍,也会变身一朵美丽的野玫瑰,看到她,舞会上也会发出一片欣羡仰慕之声。简·爱就是这样,书中不断描述她姿色平庸,老鼠面相,但是也有不少隐秘的痕迹会写到她灰色的眼睛,苗条的身材,和光洁的肌肤。我们都隐隐觉得她并非一个难看的女孩儿。

因此,当我告诉你,我要选择珀丽·舒尔茨作为我的女主人公,你就会知道她是难看的,不止是故事开始的时候,直到苦涩的结尾,也没有变身。首先,珀丽身材肥胖,不是丰满,不是圆润,不是肉嘟嘟,也不是曲线玲珑,只是肥胖。她在所有错误的地方凸出,包括面颊。(我的姐姐,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窥我的书桌,她告诉我,最好删掉这里,因为没有人会想看这样的文字,至少所有神志正常的编辑不会。当我发现姐姐偷看了我的手稿,我提出抗议。这让我困扰,但她说家里有一个天才的时候,这样的做法必不可少,并引用了吉卜林的“退场赞美诗”作为例子,那是他的妻子从废纸篓里拯救的故事。)

夏天的晚上,珀丽·舒尔茨常常坐在门廊里,看着情侣们散步,然后在内心感伤悲泣。当一个胖女孩儿有一个胖女孩儿的灵魂,那就是喜剧。可是当一个胖女孩有一个瘦女孩儿的灵魂,那就是悲剧。珀丽,尽管有两百多磅,可是心细如柳。

珀丽家门前的漫步被一排高大树木投下的阴影温情保护着。漫步的情侣们常常心怀感激地走进阴影的怀抱,从这个阴影又走到另一处阴影。珀丽坐在门廊上,能隐约看到他们,尽管他们看不到她。她忍不住评论这些漫步的情侣言语乏味。他们的对话尽是一些平淡无奇,前言不答后语的琐事,声音低沉,还带着一点古怪的颤音。当他们走到最深、最暗、最亲切的阴影处,也就是这排树的尽头,漫步的情侣总会停下来,然后就会有一阵快速的响动,女孩儿压抑的尖叫声,然后一个声音,一阵沉默。珀丽孤独地坐在黑暗的门廊里,听着这些响动,脸红得厉害。珀丽从来不曾带着一点紧张的心跳走进那片温柔的阴影中,也从未因为突然伸过来的胳膊和温暖贴近的热烈嘴唇而又惊又喜。

白天的时候,珀丽是伯克酒店的公共速记员。她早上七点起床,在床上滚上十五分钟,然后躺在床上,双脚举到空中,接着下地站好,膝盖挺直,用手指尖触碰地板一百次,然后不吃早餐就出去了。每个月月末,她会发现自己比上个月又长了三磅。

家里人从不会取笑珀丽的体重,即使是家人,对于一个人毕生的恨事总怀有一点尊重。每当珀丽问起一个胖女人不可避免的问题:“我和她一样胖吗?”她的母亲总是回答:“你!当然没有,你最近看起来瘦了,珀丽。你穿着蓝衬衫背部会有褶皱,对你来说,衬衫变大了呢。”

妈妈们总是这样安慰人。

如果说,上帝拒绝了珀丽在脸蛋和身材上的所有美丽,它还是足够仁慈地赋予她一个天赋。珀丽可以像天使一样烹饪,不,比天使还要好,因为没有天使会成为一个真正聪明的厨师,并戴上那些和服式的长袖。它们会掉进汤里。珀丽可以用一点牛臀肉,一些板油,一个洋葱,一杯水做一罐可以用叉子切的烤肉。她可以用几个鸡蛋做出一个让人意外的美味蛋糕,包裹着一层白色酥皮,雪白的蛋糕中间立着几个可爱的果冻小人。她可以搅拌饼干,用最少的力气将它们压碎,露出里面的一点金色黄油。噢,珀丽会烹饪!

工作日的时候,珀丽噼里啪啦地敲着打字机的键盘,可是周日的时候她将母亲赶出厨房。她的母亲无力地抗议着:

“珀丽,不要忙着做晚饭,周日的时候你应该休息一下,而不是整个早上在灼热的火炉边煮菜。”

“妈妈,完全乱说”,珀丽轻快地说道:“它一点都不热,因为它是煤气灶,如果整天坐着,我只会发胖。你穿上你的黑白相间的衣服去教堂吧。穿紧身胸衣的时候叫我,我来帮你整理背后的头发。”

在伯克酒店做公共速记员的时候,珀丽的职责是听写游客的信件:“目前有你10号的信,回复这样说……”或者:“随信附上,等等。”作为她平庸无奇的证明,这里没有一个游客,甚至是马克斯·鲍姆,特别莽撞无礼以至于雪茄柜台的女孩儿不得不冷眼相待,就连他都不曾将珀丽放在心上,或者愿意约她出去。如果不是这样,珀丽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可是她从来都不需要去谴责他们。在听写的间隙,她可以借着近视来凝视,透过她的眼镜凝视衣冠楚楚的推销员,他们正在复印出售清单上的条目。这是一个让漂亮女孩儿看起来聪慧的诀窍。

晚上的时候,萨姆·米勒闲逛过来和她说话。珀丽加班到很晚。她答应为马克斯·鲍姆先生赶出一个冗长复杂的账单,他为库恩和克林曼公司出差,这样才可能赶上晚上九点的火车。喜不自禁的马克斯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当萨姆走向她的时候,珀丽正准备回家。

萨姆刚从对街的“欢乐剧院”过来,晚餐后本打算去找点乐子,却未能如愿,只能失望而归。一个染着橘色头发,穿着儿童袜子,肮脏又轻浮的女人,用久经欢场的目光扫过观众,被坐在第二排,面容俊美,金色头发的萨姆吸引住了,决定送歌给他。她跑到舞台灯光的最边缘,冒着掉下去的危险,通过歌曲知会萨姆——观众欣喜若狂,萨姆狼狈脸红——她喜欢他的微笑,他正好是她的菜,特别可爱,他是她的男孩。合唱部分,她拿出了一个小圆镜,在灯光师的帮助下,将一点令人讨厌的追光打在萨姆头上。

一般情况下,萨姆不会在意。可是那天晚上,在背心口袋里,正好是他心脏的上方,安放着他女朋友的来信。他们本来打算等萨姆长途旅行结束,一回纽约就结婚。在靠近心脏的信件中,她聪明又严肃地说到旅客和旅客的妻子,还有她对二者的心结。芬芳气味,少女情怀,又庄重严肃的小小信件使得萨姆特别讨厌这个肮脏又轻浮的女子。

他尽快逃离走廊,穿过街道,来到酒店的写作室。在这里他看到了珀丽言笑晏晏、朴素亲切的面庞,与刚才轻浮女子愚不可及,涂脂抹粉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勾起了他的思乡病。

珀丽早些时候从他那里拿走了一些信件。现在,因为急切地寻求陪伴,他走到她的桌子旁边,珀丽正在收拾打字机。

“唉!这是一个孤独的小镇!”萨姆微笑着看她。

珀丽的眼睛掠过眼镜,扫了他一眼,“我猜你一定来自纽约”,她说,“我听说真正的纽约人在巴黎都会感到厌倦,在纽约,天空更蓝,青草更绿,女孩儿更漂亮,牛排更厚,建筑更高,街道更宽,空气更好,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天空、青草、女孩儿、牛排和空气都要好,不是吗?”

“噢,好吧”,萨姆抗议道,“不要取笑我了,如果你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还有四个月没有见到它了,你也会为了这个小镇而失魂落魄的。”

“还没适应出差,是吗?”珀丽问道。

萨姆有点脸红,“你怎么知道?”

“好吧,通常可以看出来。他们晚上无所事事,走进餐厅的时候看起来格格不入。但那些出差老手看上去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你对这里很熟,不是吗?我在想,这样的一天会不会到来,在吃了四个月酒店的晚餐后,我能听之任之,不再计较。事实上,已经是这样了,我现在只吃带皮的东西——比如烤土豆,糖心煮鸡蛋,烤苹果,可以削皮的橙子,还有坚果。”

“噢,可怜的孩子”,珀丽说道,她灰色的眼睛看向他,带着慈爱的同情,“你不该这样,你会身体消瘦到女朋友都认不出来的。”

萨姆很快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珀丽正在别帽子,牙齿咬着帽针,她简洁地说:“你到这里两天了,我注意到,你听写了所有的信件,除了最长的一封。那封信你是在写作室里自己写的,手里的雪茄就像着火的煤炭,透过烟雾,你眯着眼睛,咧嘴傻笑。”

“如果我陪你走回家,你会介意吗?”萨姆问道。

如果珀丽感到惊讶,她也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不动声色。她拿起手套和手包,锁好抽屉,微笑着表示默许。珀丽微笑的时候很迷人。

这是一个美好的初夏傍晚,天空无月,空气轻软,很温暖。他们一起漫步回家。萨姆告诉她女孩儿的故事,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旅客一样。他告诉她他们住的的小公寓,他还要再出几年的差,这是公司的提拔条件。当他们停在灯光下,萨姆给她看手表上的照片,这也是古往今来很多旅人常常会做的事。

珀丽充当了一个很好的听众。他是如此的孩子气,耽溺于恋爱中,渴望在公司表现良好,很高兴能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衷肠。

“可是,这样的生活太凄惨了”,萨姆说道,这依然是旅客们的作风,“当然,现在很多同事都出差赚钱。我过去以为出差只是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坐在酒店巨大的玻璃窗前,抽着雪茄,看着漂亮的女孩儿经过眼前。我当时不知道还要不断地打包拆包,忍受差劲的火车服务,应付牢骚满腹的顾客,收到取消的支票,还要忍受糟糕的饭菜。”

珀丽同情地点点头,“有一次一个男人告诉我,他一周有两次会很规律地梦到妻子煮的面汤。”

“我是德国人”,萨姆解释道,“我妈妈——很会烹饪,我实在忘不了她做的土豆煎饼,她的烤牛肉看起来就像烤牛肉,而不是像湿了的红色法兰绒破布。”

就在这个时候,珀丽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明天是星期天,你星期天还在这里,不是吗?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如果你忘了食物真正的味道,我会做一顿晚餐,唤醒你的回忆。”

“噢,真的吗?”萨姆拒绝道,“你真好,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

“你不用害怕,我并不会要求什么。我可能比妇女参政权论者更平庸,我知道自己身材臃肿,不过有一点你不能否定,那就是我的烹饪手艺。孩子,我很会煮菜,会让你妈妈的周日晚餐,预计有客人赴宴的那种,看起来就像新婚夫人第一次尝试‘里滋’饼干。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想贬低你妈妈的手艺。我会做面条汤,炸鸡,热饼干,来自我们菜园的奶油豆,草莓脆饼里有真正的——”

“别说了!”萨姆喊道,“如果我不在那里,那一定是夜半离世了,你可以打电话让服务员闯进我的房间。”

死神饶恕了他,萨姆来了,被介绍给家里人,一起享用晚餐。他笑称自己是约翰逊博士,本·布鲁斯特和高康大那样的“大胃王”,只不过他的餐桌礼仪更得体。喝汤的时候他几乎忘了说话,还要了三次鸡肉,草莓脆饼吃了一半的时候,萨姆带着敬畏的眼神看着珀丽。

在坐火车去伊什珀明的前一天晚上,萨姆过来说再见。他和珀丽闲逛到公园的最远处,然后返回。

“我没有吃晚餐”,萨姆说“在吃过你的晚餐以后,再吃其他晚餐简直就是亵渎神圣。坦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么友善地对待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下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希望带上我女朋友,让她见见你,真的!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不过她不知道上等牛排是炖煮的,还是冰镇过的。我一定会跟她说起你。同时,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我听凭差遣。”

珀丽突然转向他:“你看到我们前面那丛浓密的树荫了吗?就是我们家门前的那些大树。”

“当然。”萨姆回答道。

“那么,当我们走到最深、最暗的树荫处,就是我们家门廊前面,我希望你靠近我,用胳膊搂着我,然后亲吻我的嘴唇,一次就好。当你回到纽约,你可以告诉你女朋友,是我要求你这么做的。”

他不由地发出了一点惊叹。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出于惊讶。也许二者兼有,但是与快乐无关。当他们步入那片温柔树荫的深处,他摘下他那时髦的草帽,完全不同于我们镇上男孩戴的草帽。在这个姿势中带着一点敬意。

米莉·惠特科姆终究还是不喜欢这个平凡女主人公的故事。她说一餐像这样的文学故事,会让她消化不良。她也不愿看到故事里没有人结婚——也就是说,女主人公没有结婚。她说,如果一个女主人公没有结婚,那她根本就算不上主人公。她觉得自己终归还是更喜欢面颊粉嫩的女神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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