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海棠第二度又恢复知觉的时候,身体上最先感受到的反应,就是脸部的疼痛,简直痛得比鸡啄虫钻还难受,真像有几十百根绣花针刺在他肌肉里一样,尤其是左边的一个眼睛,痛中带痒,痒中带痛,使他情不自禁地举起一条右手来想抚摸一下。
可是他的手才举到一半,便觉得有人把他按住了,接着又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地说:
“别动!过一会就可以不痛了。”
他这才把仅余的一只右眼睁开了,在强烈的电灯光下,他发觉自己所见到的几乎是一片白色;白的天花板,白的窗帘,白的桌椅,白的床毯,甚至连房内在走动的人所穿的衣服也都是白的。
“这是什么地方啊?”脑神经在受了过度的刺激以后,兀自觉得有些昏昏然。
“玉琴,你可以原谅我吗?”一个很熟的声音,在他床前响着,他把右眼向四下里睃看了好半晌,才发现那几个穿白衣服的人的中间,有一个竟是袁绍文。
绍文的脸上虽还勉强透着一丝微笑,然而神气是多么惨淡啊!他不但不能安慰秋海棠,反倒提醒了他几小时前所演出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从此就完了!这么一张丑恶的脸庞,别说不能唱戏,简直连站到人前去也不能了!他真恨不得立刻把脸上包扎着的许多纱布一起揪下来。
“你请静养几天吧!”绍文握住了他的一手说,“所有的事都在我身上。”
“生命是绝对不妨的。”一个戴着眼镜,神气像是医生一样的人说。
秋海棠的一只睁大着的右眼里,慢慢地滚出了几滴泪珠来。
“生命?生命当然是不妨的!”他虽然只用着极低的声音说,但愤怒的情绪,显然很强烈地在他心头燃烧着。
“这就叫做死不饶人!”
袁绍文把秋海棠送上这家医院来的时候,虽没有把自己的真姓名和秋海棠的真姓名告诉人家,但那几位大夫一瞧这么年轻的人突然在脸上受了如此可怕的刀伤,心里也就猜定内中必有缘故了。
“这位先生的伤口倒真是很麻烦的,即使不烂不化脓,也未必没有瘢痕,而那个眼睛也还大有问题。”那一位戴眼镜的医生皱着眉头说。
同时那女看护也把一颗白色的药片塞进了秋海棠的嘴里来,但不等她把一杯冷开水凑到他嘴唇边去,药片已从病人嘴里吐出来了。
“这个我不要吃!”他很坚决地说,“大夫,请你们可怜我,给一些安眠药水喝喝吧!”
“不要这样,玉琴!我们有话慢慢地说吧!”绍文忙来不及地低下头去安慰他。
“这颗药吃下去就可以使你不痛了!”医生说。
秋海棠却爽快把右眼也闭上了,嘴唇咬得紧紧的。
“老弟,你这是存心怪我啊!”绍文才说了一句便又咽住了。“大夫,小姐,”然后回过头去,改向那位医生,和站在他对面的女看护说,“能不能请你们暂时出去一会,让我再向舍弟开导几句,年轻的人吃了亏总是要负气的;气不先平下去,吃药也是没有用。对不对?”
医生笑了一笑,便带着看护走出去了。
“老弟,”绍文直挺挺地站在秋海棠的床前,也不管他的眼睛有没有睁开,便用着极诚挚的语气说,“这件事真的说起来,你也有几分不是!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和罗小姐不应该发生这种关系,因为她是硬生生地给我叔父骗去的,彼此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感,甚至连名分也没有,她爱你和你爱她,都可说是很正当的。何况你们平日的行为又是同样的十分纯洁,即使你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会同情你们。只是,老兄弟,现在能不能让我向你提出一个质问?请你说:我这几年以来,是不是推心置腹地和你做朋友?假使是的话,那么请你再告诉我,事前为什么不略略放一些风声给我知道?”
秋海棠的充满着热泪的右眼,不觉便渐渐睁开了。
“如果我心里早有几分明白的话,今天的事一定就不会闹得这样糟了!”袁绍文很有力地说,脸上显着十分痛惜的神情。
悔恨顿时从秋海棠自己的心底里涌了起来,可是他还不知道应该对绍文怎样说才好。
“再说今天的事,我也未尝旁观,只是急得乱了主意,心只想去把老胡拉来,让他帮你讲一个人情,不料我们回去得迟了一步,反把你毁了!我本来是可以跟他马上闹翻的——而且事实上已经差一些闹翻了!但仔细想想,他是一个人,当然总有一口气,这样的事,要是临到你我头上,大概也不能没有气罢?何况这个坏主意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老弟,你想我终究还是他的小辈,再加又有老胡竭力从旁解劝,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急着把你送进医院医治之外,教我应该再怎样做呢?”
秋海棠还是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医院是我送你进来的,”绍文扬着一条手指,连连向自己指了几指。“你要是固执已意,一定不肯吃药,一定不肯让他们给你医治,那就是存心使我为难了!……”
“但是我往后怎么还能做人呢?”不等他说完,秋海棠便这样呻吟着说。
绍文立刻在他床沿上坐了下去。
“老兄弟往后的事一定都在我身上!”他紧紧地按住了秋海棠的肩头说:“反正你本来就不大愿意唱戏,往后不要再唱就是啦!至于季兆雄那个狗才呢?你瞧着:我无论如何决不会放过他!至少限度,我不能让他活得比你还快乐!”
他说到最后那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很清楚的表示,使秋海棠听了,知道他是不久一定会实践的。
秋海棠本来就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而绍文所给予他的解释,又是那样的详尽而亲切,他当然不能再使多年的好朋友为难了。
第二天下午,绍文再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在廊下便碰见那个主持外科的医生。
“你令弟的创口大概倒可以不再溃烂了。”医生说,“只是他老睡不熟,好像心事重得很;我们要是常给他吃安眠药也不大好,这个对于创口和身体都有很大的影响的。最好你去给他解劝解劝!”
可是这一点却不是绍文所能解劝的了,而且他所料到的也只秋海棠的心事的一半;在他想来,秋海棠无非总是为着惦记罗湘绮的缘故,其实他不知道他还有一重更大的心事咧——那就是他那病了的女儿。
因为这样虽然接连几天绍文都在医院里坐了许多时候,用各种言语去劝慰他,而秋海棠却还是非吃安眠药不能睡觉,并且每次睡熟也总是短短的一两小时,以致精神逐渐显得衰颓起来。
“你家中的事,罗小姐的事,以及季兆雄那个狗才的事,我可以一古脑儿的给你依次办好!”这一天,绍文为了公事和私事的催迫,不能不随着袁宝藩一起离开天津了,临走时便又再三的向秋海棠叮咛着:“现在你自己无论怎样想也是没用的,反徒然苦了你的身体!万一我把一切事都给你办好了,你自己却一病不起,那岂不白白费了我许多的心血?所以,好兄弟,请听我的话,且安心静养吧!我回到北京以后,至少给你三天来一次信,我想用不到你出院,我就有很好的消息告诉你了!”
绍文一路说,一路不住的对他发出很真切的微笑来,希望可以多少松开他一些心事;但秋海棠所怀着的满腔忧郁,却还像冻得最结实的冰块一样不易溶解。
后来的三天中,他不但睡的时候很少,连食量也减退到比一个害内症的病人还不如了。尽管绍文所替他预付的医药费还留剩得很多,但大夫们也不由不开始忧虑起来;因为无论医生和病人怎样的漠不相关,但治好一个病人,当然总要比跟看一个病人死去痛快一些!
“七号房间的病人今天情形更不好了,简直有些神志昏迷的模样,方才连喝的牛奶也一起呕出来了。”一个女看护匆匆地走进办公室去,向那三位住院医师报告着。
“这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就有些古怪。”担任外科的颜大夫说;“这几天不断地听他在嚷着‘梅宝’,‘梅宝’,好像心里还在惦记着什么人咧!”
“不错。看他那个样儿心事委实很大呢!一天到晚,睡熟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四五个钟头。”看护皱着眉头说。
“心脏怎么样?”另一个秃顶的医生问。
“因为睡眠不足和食欲减退的缘故,昨天就显得很衰弱。”内科医生说。
“要不要照他哥哥留下的地址先打个电报去通知一声?”颜大夫问。
“这个你可以跟陈院长去商量。倒是今天早上,还来过一个人,你们不提起,我险些忘掉了!”秃顶医生插嘴着说,一面打他那一件白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纸片来。“早上来过一个人,他说要瞧一个脸上受有刀伤的病人,照他说的年纪和身材,都像是七号房里那个姓周的家伙,可是他说的姓名不对,而且衣服穿得很破旧,模样儿也不像一个上等人,所以我没有让他上楼去。只是他临走留下了这个姓名,再三托我问问姓周的人要不要见他,好在这里还写着地址,要找他不难。密司李上去的时候,不妨先问问他看。”
“颜大夫整了整鼻子上架的眼镜,向那看护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的意思,看护便从秃顶医生的手里接过了那一方纸片,先自退出去了。
“前天还有两个报馆里的人也来打听过这件事,”内科医生靠在一张藤椅上说:“他们都怀疑这里面一定有着很奇怪的情节,要我准许他们上去探望探望;我自己倒没有什么成见,后来让陈院长知道了,便说病人精神太萎顿,不宜见客,一阵子把他们轰走了。我想……”
“当然喽!谁不是这样想啊?寻常打架,脸上哪里会有这般重的刀伤?”秃顶医生望了望壁上的时钟,便来不及地卸下身上穿的白外套来。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他向那个内科医生说。
“大概又是约下了那一位密司去看电影吧?”颜大夫和那内科医生禁不住相视一笑,大家都知道秃子是最爱玩这一套的。
“别取笑!”秃子已经快走出门去了。
“当心脸上吃刀子!”内科医生从藤椅上站起来,很幽默地说。
屋子里正充满着笑声的时候,方才去的那个姓李的看护又奔回来了,脸上也透着很兴奋的笑容。
“颜大夫,这可好啦!”她的右手里兀自拈着那张纸片。“七号的病人一瞧见这个名字,便高兴得了不得,再三要我马上去替他找来……”
“是一个男人啊!”内科医生茫无头绪地说。在他想来,男人害病的时候,最欢喜看见的总是某一个女人,换了女人害病,也必然是这样。而且几年来他当医生的经验,似乎也很可证实他这个想法,所以他一听那看护的话,便觉得万分诧异起来。
颜大夫却不说什么,只把那纸片接了过去。
“赵玉昆,日租界旭街老丹凤茶园转。”他轻轻地这样念着。“秃子的话不错,看来真不像是个上流人。好!你上去吧!告诉他我们立刻打发人去找,教他自己先安心休养,过一会我们好歹总有回音给他。”这些话都是专对那个看护说的。
不等那看护退出去,外面走廊下装的一具电铃,已给颜大夫按得震天价响了。
当赵玉昆随着姓李的护士走进了七号病房以后,秋海棠所仅余的一个眸子便一动也不动地看定着他,玉昆的视线当然也集中在他那扎满了纱布的脸上,两个人足足有五分钟不曾出声。
秋海棠这一副狼狈的情态原在玉昆意料之中,但玉昆的突然变得那样憔悴消瘦,却不是他师弟所能料想到的。
“二哥,梅宝怎么样了?”秋海棠忍不住先昂起头来。〖cm)〗
“很好,”又静默了一二分钟,“老三,恭喜你!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唱小嗓子吗?往后你就再要唱也不成了,这倒是天从人愿!”别人都是吃饭长大的,唯有赵玉昆,却像是开玩笑长大的,把弟兄在这种环境之下重会,他统共只说了一句正经话,便又故态复萌地说起风凉话来了。
秋海棠忙着把右眼向他瞅了一瞅,心里委实不愿意让医院里的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这里是医院还是监牢,老三?”玉昆就在病床左边的一张小椅上坐了,眼睛斜望着那女看护,嘴里这样问。
不等秋海棠理会得他是什么意思而答复他之前,玉昆已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了:
“为什么不能让我跟你单独说话呢?”
秋海棠知道他又在哪里放刁了,险些从绷带下面笑出来。
“因为周先生的病势很不好,所以我们要留在这里照料他。”那个女看护倒也很聪明,知道玉昆的话纯粹是对她而发的,便一路走向门边去,一路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暂时出去休息一会,周先生假使要什么东西话,请打铃!”
“劳驾,劳驾!”秋海棠来不及地向她说,声音始终是非常的低弱。
病房里便只剩两个人了。
“光是脸上受一些刀伤,你的身子不应该这样亏弱啊!”玉昆站到床前去问,“老三,别处可曾给他们揍过没有?要是受了内伤,这些洋大夫就根本治不好!”
秋海棠很乏力地摇了摇头,竭力想伸出一条手去拉住玉昆的手,但力气竟一些也没有。
“我不比你,受了这场耻辱,心里老是闷得很……”他说话时显得更吃力,说了三句便不得不缓一口气。“一面又惦记她和梅宝两个人,所以……这几天来…,睡也睡不熟,吃也吃不下……”
玉昆似乎很不以为然地勉强笑了一笑。
“依我说,你们这样的事压根儿就是多余的!”在他的人生观上,大概只有喝酒是做人的大事。“现在弄得吃了苦还不算,躺在医院里也不能安静,一天到晚,还要牵肠挂肚地惦记人家。那么,待我告诉你吧!梅宝的病先头真是害得不轻,但这两天已经照旧会跳会笑,像一头小白兔一样了。”
秋海棠很出神地听着,同时又在玉昆的脸上发现了一个奇迹:从前这个武功好得像一个飞贼一样的丑角,对于孩子是从不感觉兴趣的,尽管他时常随着秋海棠上他们的金屋去,甚至单独前去替他们料理那个家,但见了梅宝,总是只笑笑就算了——对于别的孩子,他简直笑也不笑,可是今天却有些古怪,他一提起梅宝,脸上便透出一种很慈爱的笑来,为此前所绝对没有的;并且他的脸庞的瘦削和精神的萎靡,对于秋海棠,也同样是一件怪事,因为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即使在他穷得精光的时候,也从不如此。
“二哥,瞧你的神气好像也害过什么病吗?”
玉昆苦笑了一笑。
“放心,我决不会为你上什么心事!倒是你们那个小姑娘却真把我害苦了!几天几夜的发烧,害得我比日夜唱双出还累。外面去请大夫、配药、买东西是我,晚上跟奶妈子轮流着抱孩子也是我,这种婆儿妈儿的事,我姓赵的一生也干不来!”说着,他便把身上的长衣卸下了,翘着一腿,坐在秋海棠的床沿上。“好兄弟。我给你磕头行不行?别问梅宝这孩子我现在心里多少疼她,可是这样一天到晚的把我关在家里,再过几天,我这个人一定就要废了!所以,老三,千万求你好好养息,快些给我把这副担子挑过去吧!”
玉昆说的时候,尽管还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气息,但向来知道他那样野马似的性格的秋海棠,已不由感激得心酸泪落了。
“你既然惦记她,为什么不派个人来找我呢?”秋海棠从薄薄的线毡里,勉强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玉昆的膀子,玉昆立刻轻轻地挣脱了,依旧把它放回到原来的地位上去。
“我怕那个地方给别人知道了不妥当,……别让小梅宝也给他们硬抢了去……”
玉昆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支又皱又曲的卷烟来放在手掌里滚了一滚,然后回头去看着他把兄弟说:“老三,让我打铃要一匣火柴行不行?”
“行啊!怎样会不行呢?”
“可是,假使另外要付钱的话,老三,却只能算在你账上了!”他一面打铃,一面装得很正经地说。
秋海棠也不由给他逗得笑起来了。
“请给我们拿一匣火柴来行不行?”看护进来了,玉昆便站起来向她说,“还有,请问你,我这个朋友现在他可能吃些东西吗?”
秋海棠真想不到他会借这个机会哄自己吃东西的。“怎么不能?困难就在他自己不愿意吃啊!”看护很庄重地说。
“现在他心里已觉得好些了,大概是看见了我的缘故吧!”那女看护见了他那样滑稽的神气,撑不住也笑了。“所以我就劝他吃一些东西,而他自己也愿意吃。”
“好,那么我立刻去把鸡汤端来吧!”看护马上又出去了。
玉昆从椅子上捡起了自己才脱下的那件皱得不堪的长衣来,很纯熟地往肩头上一丢,那支又皱又曲的纸烟却已再度被塞进衣袋去了。
“老三,梅宝很好,据我向各人打听,大家都说她的娘也很好,袁大胖子并没有难为她,此刻好好地在北京。这样,你的心总可以安定了!”他站在病床和房门的中间说,脸上透着从没有见过的正经的神气。“我不能再担搁了,医生要梅宝吃的外国橘子还得买几个回去咧!别的话我们现在也来不及说,我只要劝你好好养息起来,唱戏饭吃不吃没有关系,天下没有饿死的人!像你这样忧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倒是真会送命的!好兄弟,快给我放心吧!”
秋海棠不由自主地在枕上向他点了点头。
“再过三天来接你回去吧!”玉昆的影子很快地在门的后面消失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秋海棠在破例的睡熟了大半夜之后,才想起自己所交给那个奶妈子的钱已经留得很少,玉昆又是向来穷得混身找不出五块钱的怪物,那几天梅宝害病,请大夫吃药,以及日常的开销,真不知道是怎样对付过去的。
“昨天懊悔不曾给他几十块钱!”这个念头才一转,他方始想到自己是只穿了一身薄绸的短衫裤进医院的,后来只知道绍文替他付了医院五百块钱,——一个远过于自己这次带上天津来的现款的大数目——还有六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在他的枕头下面,此外就想不起自己再有什么钱了。
因为想起了钱的问题,不觉又联想到了袁绍文。
绍文回北京去已经有十一天了,秋海棠的脑海里差不多也天天在想他,虽然没有像罗湘绮和梅宝那样的使他寝食不安!但绍文自从七天前来过一次信以后,从此便杳无消息,这一点也的确使他放心不下。
虽然他现在并不急于需用钱,梅宝和那奶妈子的食用也有限得很,玉昆无论如何穷,总不致没有方法维持,可是他对于赵四、荣奎、金大个子和家里其余的那些人,却委实没有一个信任得过。绍文原说回京以后,第一就替他料理家事,把他卧房里所藏的现款和存折一齐收起来,下人至少先打发走一半。行头也慢慢地设法出卖……然而,奇怪得很,绍文七天前来的信上就只说起见过赵四,别的一个字也不提,后来爽快信也不见再来了。
“难道他不先替我安排好便随老袁上顺德去了吗?”他禁不住这样想。“但即使上顺德去,也应该有信啊!”他真想不出是什么缘故了。
这天下午,玉昆突然又来看他了,一进门便透着非常兴奋的神气。
“老三,果然做出来了!”他把手里卷着的一份报纸向秋海棠扬了一扬,没头没脑的说,“好一个袁七爷,真够朋友!季兆雄那个小子竟给他做掉啦!”
秋海棠瞪着一只右眼,一时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
玉昆像风一样地旋过身子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实际上,那几个看护也都知道七号的病人有些蹊跷,绍文和玉昆的两次要看护走出去,已使她们起了戒心,再也不愿站到病房里来妨碍别人的谈话了。
“你看吧!报上登得很清楚。”玉昆悄悄地蹲在秋海棠的床前,双手拉开了那—张报纸,距离秋海棠的脸部约摸一尺远近,恰巧可以使他不用自己伸出手来,很清楚地看到报上的文字。
秋海棠先把右眼翻往上端去一瞧,原来是一张三天前出版的《北京晨报》。
玉昆也知道他只剩了一个眼珠的不便,忙把双手移下了些,正好让他可以看到自己要他看的那一段新闻。
其实在他没有移动之前,秋海棠已经也看到了。
新闻的原文是:
“城南血案
少主枪杀马弁
△凶手已于当晚自首铁狮子胡同十七号袁宅为热河镇守使袁宝藩之别第,除袁之一妻三妾同居一宅外,其侄袁绍文(年二十四岁,未婚,现任热河镇守使署一等秘书,兼陆军第三十一混成旅旅长),每随袁镇守使来京时,亦常下榻宅内。昨晚袁绍文因事向马弁季兆雄(年二十九岁,山东淮县人)质询,主仆突起争吵,袁狂怒之下竟出怀中手枪,向季轰击,当被击中要害,即刻身死,事后袁即立投京师警察厅自首,留狱候审。据记者探悉,该马弁向在天津英租界袁宅充侍卫,自来京至被杀,先后不足五日云。”
秋海棠把这一段短短的新闻看了好许多时候,在玉昆想来,总还道是他因为仅剩了一个眼珠的缘故,所以看得比别人格外的慢了,但实际上秋海棠是早已看完了,他只是睁大着一眼,默默地在出神而已。
季兆雄的死,当然是使他觉得非常痛快的,但绍文竟会这样鲁莽的下手。又与他平日的行事不同,不免使他觉得很诧异,除了痛快和诧异这两种感觉之外,他对于老友的为了自己而踉跄入狱更感到极度的不安。
“七爷太好了!”隔了六七分钟之后,他才慢慢地把脸旋向外床来,看着玉昆说。
玉昆放下了报纸,身体轻轻一纵,便立刻在床沿上坐定了。
“真痛快!真够朋友!今天晚上,我至少要多喝四两白干!”他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说。
自从昨天玉昆来过以后,秋海棠的心事原已安定了不少,饮食和睡眠都有了显著的进步,但今天一见到这个消息,心里不觉又乱起来了。
“老兄弟,你放心吧!”玉昆虽然只能在纱布以外看到他脸部的一角,但神气的变换总是可以觉察的。“七爷他是个主子,又是一个旅长,杀掉了一个马弁有什么关系呢?常言说得好,官官相护,只要过一次堂。遮遮外面看的眼睛,便马上可以出来了!”
秋海棠不说什么,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时常说女人是近不得的!”玉昆在衣袋里掏摸了半晌又掏出一支烂皱不堪的卷烟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个手掌里搓弄着,想把它搓得端整一些。“你瞧,这件事不但害了你自己,还把一个袁七爷也害进去了!”
这两天他脸上的从不见有酒容,以及常把一支破烂得几乎不能吸的卷烟掏出掏进,不觉又使秋海棠猛可想起了一件事来。
“二哥,今天你把我这里的三十块钱带了回去吧!”
“钱?不妨事!”玉昆把两个眸子向屋内睃看了好一会,却找不到一匣火柴,便把那支卷烟又藏了起来。
“我这个人穷虽穷,神通可大得很!譬如这半个月,我简直没有出过一次台,连一毛钱的份子也没有分到;可是梅宝的病害得最厉害的时候,照样替她请最有名的大夫,中医西医,一天换了几个,到现在我也没有替你向人家挂过什么账!我这个人就是这一些本领,你也不用给我发愁!”
“怪不得你酒也不喝,烟也不抽,说不定还为我欠了一大笔的债!”秋海棠在床上轻轻地翻了一个身说,“我原想待七爷把我的东西收拾好送来,大家……”
不等他说完,玉昆已懂得他要说的是什么话,而且不由不承认他是对的了。
“不错,就是这几天里,你手下那几个家伙怕要做出事来!”他把两条衣袖略略掳起了一些,袖管上是至少已有着四五个破洞了。“荣奎那小子第一个就靠不住!还亏你家里没有媳妇儿养着,不然他准会给你带走的!”
秋海棠对于他这个师兄不问什么时候,不问什么地方,一味的爱说笑话,简直毫无办法。
他又在枕上翻了个身,脑神经很快地转动着。
“二哥,梅宝究竟全好了没有?”
“怎么没有!方才我还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矮步咧!”
“那很好!”秋海棠微微透出了一些笑容说:“二哥,既然这样,就请你给我快回去看一看吧!也许现在还来得及。并且七爷毕竟怎么样了,我也惦记得很,你一去就可以想法子跟他见见了。”
玉昆不就答应,低下头踌躇了好一会。
“说实话京里我真不愿意去!你想一想,最好另外调一路人马去吧!”
“你又不是玉华,难道也怕袁宝藩那个混账东西吗?”
“忘八蛋才怕他!”玉昆差一些从床上直跳起来。
“不过你既然说起刘老大,我倒要先问问他近来怎么样啦?你们两个笔下都来得,大概总有消息吧!”
提到刘玉华,秋海棠的心上不觉又拥起了一阵不快。
“他一直在上海搭班,只是南方人都爱看本戏,老大一时还冒不起来。去年李玉芳从上海回来,告诉我他的景况很不好,大烟倒已抽上了,我便马上给他汇了二百块钱去,另外写了一封长信,竭力劝他把烟戒掉,有机会马上回北方来,只要跟我一起出台,哪怕不红。岂知这信去了许久,始终不见他有回信给我,想必我那句劝他戒烟的话,说得太激切了些,反惹他生气了……”秋海棠接连着说了这一长篇话,才觉得气力有些不济起来,可是从大体上讲,他今天的情形的确已比昨天好多了。
“本来你是多余的!他们唱谭派须生的怎么能不抽烟?不抽烟还成个谭派须生吗!”玉昆忍不住这样信口取笑着。
秋海棠也知道他存心要逗开自己的心思,别再为了玉华又添上一重愁闷,便立即把话锋移到正文上来。
“闲话少说。老二,你究竟肯去不肯去?”
“不去谅你也放我不过。”玉昆的手又在衣袋里摸弄着他那一支仅余的卷烟,可是这一次并没有掏出来。“反正像这样降妖捉怪的勾当,也还算得是我的本功戏,不怕赵四、荣奎这一班东西飞上了天去!”
然而事实却不然,待他在第二天赶到北京,毕竟因为日子已过了好几天,荣奎、金大个子和秋海棠家里另外几个兴妖作怪的下人,已经都逃得不知去向了,只剩一个并没有出过什么花样的赵四,还在哪里坐守着。
“啊!这次的乱子可真出得不小!”赵四见了玉昆,便把一双又短又胖,活像两瓣仙人掌一样的手拖住了他的衣袖,径自走进秋海棠的卧室去。“我也不知道三老板究竟在天津出了什么事,那些混账东西竟敢把他的钞票,存摺和几箱顶好的行头全偷走了,十份中至少去了七八……”
玉昆无论怎样的欢喜说笑话,一听赵四这一篇报告,也不由蓦地变了脸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呻吟了好一会,才向赵四这样问。
赵四因为长得太胖的缘故,尽管一路不停地挥扇,脸上和身上的汗,还是像珍珠泉一样的骨嘟嘟地冒出来。
“这就是季兆雄那个小子弄的鬼戏啊!”
玉昆不很明了地向他看了一眼。
“让我慢慢告诉你吧!”赵四先把一条浸透了冷水的毛巾在脸上用力擦抹了一阵,然后气喘如牛地说,“初七那天晚上,向来在天津袁公馆里当马弁的那个季兆雄,忽然一个人闯到了这儿来,先是乱七八糟的跟我们敷衍了一阵,后来就把荣奎那小子单独约了出去,第二天,荣奎和金大个子两个人,便鬼鬼祟祟地商议了大半天,我凑巧有些事出去了一会,回来之后,也不曾怎样注意。不料他们早就不存好心,几个人不知道拼凑了多少钱,买来许多酒和我平日爱吃的东西,二老板,这一层的确是我赵四的短处,一生太爱吃喝……!”他那滚圆的胖脸上,立刻就透出了很内愧的神气,充分表示着引咎自责的意思。
“别提这个,快说下去吧!”其实这也正是玉昆自己的短处,所以他倒很同情赵四。
“这么一来,我就给他们灌醉了,醉得竟像一头死猪一样。第二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醒了之后,还不知道他们已做了那样的好戏;直到袁七爷来告诉我,三老板在天津害病,要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这才发觉现钱也丢了,存折和行头也不见了,连荣奎金大个子和另外两个小混蛋也一起走掉了!这一急可真险些把我急死。”
说到这里,赵四脸上和头上的汗,再也不容许他休息一会了。
“荣奎、金大个子他们这班人,难道都没有来头人吗?”凑他在第二度揩拭汗水的时候,玉昆便插嘴着这样问。
“有是有的,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啊!”赵四摇着他那四五十斤重的脑袋说:“后来还是七爷出的主意,一面开了失单,教我上警察局去报告,一面打电话上银行里去送信,请他们见了存折不要付钱,最好马上把人扣……”
“那么扣到没有呢?”玉昆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希望呢!
“可惜已经太迟了,一个可以动用的存折已给他们提空了,还有三个叫做什么定时存款,总算没有动,可是人已经去过了,他们知道不能动,当然就不会再去啦!”
“这样说,难道就此罢了不成?”一句戏词,不觉就从玉昆嘴里冲了出来。
“别性急,还有下文咧!”赵四把一柄大葵扇从右手里递到了左手里去。“七爷一问情形,知道季兆雄那小子头一天曾经来过,回去便马上盘问他,不知两下怎样一错劲儿,七爷竟把那小子做了!”
“这个我知道,现在七爷可曾放出来没有?”赵四教他别性急,今儿的玉昆,偏是特别的性急。
“本来大家都说他是有钱有势的人,最多过一堂就完了;哪知前三天判决,那个混账的狗官,竟判了他十六个月。你说气人不气人?最奇怪三爷是他叔父,又是目今有名的带兵头儿,也不想法子把他保出来!”
玉昆这才完全明白了。
“好得很!”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说出这样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来。
赵四突然站起身来,把原是压在一个砚池下面的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纸递给玉昆。
“这几天我就一个人在家里好好清查了一下。除掉往来的账我不很清楚以外,旁的东西,不论值钱不值钱,我都一古脑儿的开在上面了!”他一面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这样说,“停一会你可以再点一点。”
不料玉昆看也不看,便把那两张信纸往口袋里塞了进去。
“不忙,这个是小事!我们最好先去望望袁七爷,老三还有几句话要我向他交代。”话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已打座位上站起来了。“四爷,现在就请你伴我去走一遭成吗?”
“怎么不成!”赵四来不及地答应,可是他回头一望窗外的阳光,不由立刻皱起了眉头来,因为胖子没有一个不怕热的。
玉昆一心想见袁绍文,哪里还顾得他怕热不怕热,当下一阵子催着他穿起长衣,嘱咐了家里留下的两个年老的下人几句,便匆匆一同走出大门去。
“去哪儿?”到了大门口,因为要套车子,玉昆才想到应该先问一问清楚。
“陆军监狱。”赵四显然已经去过几次了。
袁绍文这一次被判十六个月,在别人固然都觉得很诧异,可是他自己的心里,却是最明白不过的,幸而他还是一个现役军人,而且袁宝藩也并不真想替季兆雄报仇,只是怪他不该太偏向秋海棠,为了他竟不惜把自己的马弁杀死,所以要他多少受一些折磨。但绍文毕竟已是一个旅长的身份,犯的又不是什么大罪,因此行动虽然失了自由,但起居却还相当舒适,根本并不坐牢,只和典狱长做个淘伴而已;同时袁宝藩在表面上也不愿做得太显,依旧天天打发家里人送菜送饭地来侍候他。
赵四引着玉昆一进陆军监狱,便毫不费事地在一间会客室里和绍文见面了。
“七爷,这一次真累了你了!”玉昆先抢在头里说,可是心上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他想这个样子哪里还像坐牢的犯人啊?
绍文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藤椅上。
“别人特意要我这样休息休息,还有什么累不累呢?”他这么一说,玉昆心里就明白了。“你才从天津来吗?玉琴的伤口怎么样啦?”
“快好了,”玉昆说:“他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绍文苦笑了一笑。
“我才对他过意不去咧!他要我办的事,什么也没有替他办好……”
“七爷,银行里的事可有什么消息吗?”赵四突然插嘴着问。
“这个倒不成问题,我的朋友才有电话来,告诉我明后天他们就可以把折子补给你了。”接着,他又回头去向玉昆说,“你来了很好,快帮着赵四把他家里的事弄好了,一同赶回天津去,让他也好放心……”
玉昆和赵四都忙着应了一声是。
“我自己简直没有脸再给他写信了。”绍文又补上一句。
“这是什么话?七爷,你为了老三跌进这个地方来,就是做老子的待儿子也不过这样了!”玉昆笑着说。赵四正用一条手巾在擦抹脸上的汗珠,听了玉昆的话,也忙着连连点头,表示附和的意思。
绍文只微微一笑,便故意把话岔到了别处去。
平日赵四见了绍文原是不大敢说话的,这时候他混身披挂,就是坐着不动,汗已经淌个不停了,因此他爽快连一句话也不说,尽让玉昆和绍文连续着谈了几十分钟。临走,绍文送他们到院子里。
“告诉玉琴,”他悄悄地向玉昆一个人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再替他办了,劝他息了这个念头吧!”
玉昆微微把头一点,心里很明白这就是指的罗湘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