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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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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哀伤,

和他的堇色的罗曼斯。

月光水样地抹在树叶子上。

夜来香的气氲,梦游病患者似的款款飘来。

微雨过后的草场上,夏意就更浓了。

从扫帚草上浮出一层水汽,用着怕人看见的体积,偷偷地凝成了娇嫩的水珠,从地面上向上浮出一二尺来,和青磷混在一起,在树叶下出奇地浮动着。

几棵独标的小叶松,一点也不含糊地伸直了腰板,在园心里耸立着。树叶在顶尖,散放着神秘的气息,整个的南园子就更礼拜在墓场的岑寂里。

墙角里一个白石的断了手的观音,用着无光的眼睛,眩惑地想向四方辨认。这方虽然看不清楚,可是略远的那一方斜躺着的白石,都分明得即使在黑暗里,也意外地熠耀了。

那边是一个刚刚起的新冢,墓石还没十分矗好,黑地里,可以看出刚凿好的白色的勾勒。

再远一点,在那桃花的下面,两个大的墓基的四边是一个乳白色的石头,刻着“妹妹荆针之墓”。它的不规则的字映到墓石上沓乱的树影,就更玲珑了,一块大约是故意做成的残缺型的十字架吧,便畏怯地立在那个小冢后边。

马莲花在十字架的周遭,开得要算最多。蓝色的小喇叭,娇慵地垂着头,好像等着谁来抚摩她一下才好似的,也许她现在正在想着她那过去的野生的美丽的生活吧,在那散牧着乳羊的草地上,牧羊女的韧性的嘴唇,吹在她的花瓣上,五月的天气里,任着那相思的音响,大胆地低回吧……那时候,她是草原之后哇……但是,而今,而今,伴着这几个无语的幽魂,却只得像祭品一样地沉默着了。

不只是她,一切都在沉默。

丁宁想着过去的妹妹,讲着马莲花的故事的心情,心里便像水了。

他想,在这刚健的草原里,应该怎样锻炼出若干哥萨克的性格呀——像苍鹰似的昂起头来,在向天空搏击,但是,却不,一切都被生活风陨,一切都被放在强暴里,变作优柔。就如寄托在保贞带底下的美丽的生命的,除了对着生长着钢齿的铁带怀着恐惧之外,一切都没有意义,于是他们萎落了。病弱了的健康人,是比一切病弱的人,都更善于懦怯的呀。这样,这辽阔的草原,在每个刚健的阴影里,就埋伏着无数的被损害了的被压榨的病弱的呻吟了。

这呻吟,自从丁宁回家来之后,他都出奇地感受到了。小时候,他每每听见人家歌颂这伟大的草原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惊人的形容词来怦怦地跃动。他觉得只有这样的无涯的原野才能形容出自然的伟大来,只有这样的旷荡的科尔沁旗草原,才能激发起人类的广大的坦直的雄阔的悲悯的胸怀。使人独立在这广原之上的时候,有一种寂寞悲凉的向上的感觉,使人感受,使人向往……一直在灵魂的罅隙里,他是这样地深信着,这样自己深深地感动,就是在他回家的前夕,新人社的朋友们送别的筵席上,他也是怎样用到了一点没有夸张的诗句,去征服了南国绮靡之音,而博得了青春的友情的喝彩!但是自从他回来的这两个多月以来,却使他辨认了他以前所没有辨认的东西,甚而是以前自己认为最精审的眼光所鉴定的东西,也都在这次短期的拜访里翻了案。不知是这三年来生活改变了他自己呢,还是这短的三年时间改换了这健康的草原?……他想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怎样的一个可怕的抉剔呀!

即使是在这个无极的沉默里,他也会听得出一种苦恼的肺脏的迸裂的刺耳的爆音,有老年人的咳嗽,女人的气厥的悲楚的呻吟,小孩病痛的嘶哑……虚汗,红的颊,苍白色的脸,祈求的希冀的恐惧的……在那悲抑的风里,白色的石匣里,草声的簌簌里……

他想,这真是骇人的痼疾呀,多余的劳动,把人折伤了,而在另一方面,无可奈何的无事可做的懒散,却在蠢然的浑身生了触角似的,患着极度的神经衰弱了。

在不久以前,他是热烈地宣传着人应该返回自然的,因为只有自然是健康。

后来,他更感觉到唯有在自然里,才能使人性得到最高的解放,才能在崇高的启示里照彻了自己。把人性的脉统,无瞻顾地开发吧,任情地让青春的人性在自然里自由地跳着韵律之舞吧,唱出人生的恋歌,歌唱出你自己内心的角度给任何人去听啊——像一只摇摆的芦苇,像一只毫无挂碍的翡翠鸟,像一个流浪歌人的风笛呀。他思索出来,他感觉出来,他大声地喊了,他举起了炫人的火炬,把自己的朋友,都聚集在一起,组成新人社了——那一个谷诃所描绘的带着鲜明的血色的向日葵呀,照耀了多少青春的血液,照耀多少人类的本然的光辉。但是,今天,他却感觉到,即使人性是可以跳跃的,然而也必然地要限于某种限度了,而且还要有他的自己不同的角度,而且似乎还有一条神秘的牵线,在那后边一刻不停地在引掣,你想割断也休想割断,离开也不用想离开,是必然要接受的一种不可克制的制约哟……

他微微地感到悲哀了,这个并不关于他的思绪的体系之被无情的事实给摧毁,而是他不死的心,在想着,这样,就是这样才应该怎样去救护呢,救护这可爱的人生啊,让生命纵情地跳跃呀,放我们的光明的卜赛芳回来!……他感到忧苦,深深地思索着。

月光不动,月光也在思索。

春虫也无消息,一切都静,忽然不知什么声音,在草棵里或在树梢上,飘忽地响了,声音是雾样的飘忽。

丁宁侧着耳细听。

声音好像一个病弱的女人,踏着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犹疑地脉脉地走来,闪烁地游丝似的拂过来,松针,拂过了夜来香的花蕊,又拂过了丁宁沉思的脑腺。

丁宁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那边不断地凝视着。

歌声,像怕他注视似的,又低了下去,声音是呜呜的。

丁宁知道这是嫂嫂的洞箫的声音,于是他站起来。

他轻轻地走出园门。

快过道心,进了家门了。他忽然记起他方才走过门口小房的时候,他似乎又听见那可怜的看门老人的咳嗽声了,他很想回去看看他,但是,他又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了。

“少爷吗?”朱色的大门里传出刘老二的声音。

“啊——”

接着是门闩声响,丁宁悄悄地走进来,刘老二谨慎地要想对丁宁表示一些忠心,但是丁宁却无视地走过去了,他这才小心地关门。

东边一连厢的五间伙房里,橙黄色的灯影里,传出粗鲁的哗笑声,人声是嘈杂的。

“明天咱们到野地里去较量二十响,你行吗!”

“你就说吧,上天我也敢跟你去。”

“呸,凭你摆弄过几天枪!”

“我摆弄枪的时候,你爹还扳着狗头[1]打提溜呢!”

丁宁知道是炮手们睡醒了,要换班了。

那边小车子两个小笼似的张开了大口在那儿停着,马声咴咴地打响鼻。“招,招——看你,又卧槽了,越老越不知道好歹……”大约一定是程喜春的声音,说那匹红鬃马。

丁宁本来不想去听,但是院脖却太长了,响声正有着闲裕向他传送……

管二门的张禄看着少爷进来,连忙站起来。

丁宁很快地便走过去,并不去看他肃立一旁的恭敬姿势,通过了游廊,便向西跨院走去。

“少爷,快到老爷屋里去吧,老爷,今天我看,似乎是很烦躁呢……”

“是吗……”

“是的,少爷。”

“是因为苏姨吗?”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能的……”

“我问春兄说是不是又和太太怎么的了……她说没有,这几天好好的……就是昨天看报……忽然,看完了就很难过……”

“好的,你不用说了,我去看看去。”

丁宁疑惑地走进屋里。

父亲正在一个岫岩石面的炕桌上自斟自酌。三个赤玉牌的酒瓶在那儿一挨肩地立着。看见了丁宁,便用目光让他坐下。

“你这几天玩得好吗?”父亲爱抚似的看在他身上。

“哈,好极了。”丁宁看见父亲意外地没有什么动静,心里很觉高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自从大山哥回来,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出去。”丁宁似乎觉得现在应该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自己的父亲,于是他便很兴奋地说,“我觉得只有山水可以使人健康,当人和大山相遇的时候,人的宇宙,才能伟大……”丁宁又好像眼前就对着伟大的山灵似的,把右手激扬地抬起来,但是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幻灭,使他把手又放下了。

父亲会意地点了点头。“唉——”思索地叹了一口气,又似乎陷入了极深的回想似的静默起来。

“忆昔少年时,吾爱剑与仙……但是,自从日俄战后……这些景象,便都倏然一变,一切欢笑,已成昨日……唉,想不到哇,真想不到,像我这样奔放不羁的人,也会哀怆潦倒,以至于此……唉……”父亲的眼光渐渐地幽暗下去。

丁宁把两道目光凝聚在一起,怀疑,悲悯,不能忍耐地向着父亲痛苦地望着。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

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但眼光立刻又凝在一起了。

父亲微微地呛了一口酒,但又竭力地把喉咙压紧,使酒呛不出来,可是酒涎却从嘴角上流下来,父亲惶惑地用手巾来揩,偷偷地又向丁宁看了一眼。

丁宁的眼光,从睫毛底下反逼上来,在父亲的脸庞上搜查着。

“你这几天看报了吗——?”父亲沉吟地考虑地问。

“啊,简单地看了一看……”丁宁等待着,他绝对地保持话里的无意义,以免扰乱对方思路表达的体系。

“春风曾代子死了。”父亲用自己似乎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什么!”声音又好像是“是吗”。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两眼沉沉地注视着酒杯,想在里边找寻出什么。

“怎么死的?——自杀。”

“……”父亲点了点头。

“——在星个浦?”

“在大连。”

父亲好像知道了儿子的眼睛是在灼灼地望着他,他便把眼光躲去了和丁宁直视的机会,又忙着去斟酒。

丁宁看了,便把目光悲哀地萎落在地上,沉在痛苦的沉思里。

父亲用眼角看见了儿子在凝想,便把头又低了下去。

“我总觉得在我的耳边,好像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呼唤,在那老远老远的……又好像是很近很近的……”

丁宁眼睛紧闭了,但随即又痴望着,眼光一点没有移动。

“什么都像空了似的!”父亲喃喃地自语着,目光依然凝视那酒杯。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也不知道怎么的,总像她是在活着似的……”

父亲又沉在沉思里,显然地那梦带来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毒螫着他了,使他有一种揪心的苦楚,隐忍着,隐忍着撞冲他的安宁了。

他又机械地呷了一口酒,酒却不听支配地猛烈地呛了出来。他勉强做了一个淡然的微笑,但是,那笑纹却又极端不自然地痉挛起来。

丁宁的心,霍地一跳。

他知道父亲这时候的内心,一定有两种说不出的矛盾在那里肉搏,但是自己却还故作镇静地想做成一个中间者,摆出身份在那里排解,但是终于一造过于倔强,哐的一拳,打在他的心窝,这样他只得让自己无可奈何地喝呛了酒。丁宁的脸色立刻地变了,但是他却竭力地把自己的感情遮盖住,让他一点也不会接触到父亲的目光。

父亲又是一个苦笑:“自从你那个母亲死,接着就是你舅母死,我就不应该再活……我本不是安居养素的人,但是自从受了那次打击,我万念俱灰……后来,我就搬到城里的北壕村来索居独处,因为我爱它半城半乡……哪承想,就在这里,产生了一段意外……”父亲又把眼睛向着空间凄然地凝视,想在那里辨认出来那时自己的心情。

“北壕村的确是清秀宜人,那时候,正赶上日本移民,朝鲜人在左近种稻子……我一个人,一到黄昏时分,便在田埂上优游,可巧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老农,他是一个朝鲜望族,因为谋独立不成,逃亡出来……气局很高,非常健谈……只是晚景分外凄凉,膝下只有一孙女……我对他时常周济……”父亲似乎是想斟酌斟酌说话的次序,便低下了头呷一盅酒,可是等到一抬起头来,又好像已经忘掉了思想的连续似的,几乎是经过了很大的努力,方才继续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的家里鸦雀无声,一个人也没有。推门进去,只是蒲团上他一个人掩面悲啼,我就细细地打听,才知道他的孙女,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卖给一个日本老妇做艺伎,言明五年后来领,所以今天一早那老东西来了,便领去了。当时我听了,就和他打算,很想代他赎出,但是那老婆子看出这女孩的容貌昳丽,就执意不肯。后来我看就是赎出来也是无地安插……怎么办呢,就重新订了合同,让她做舞台女伶,像俄国的女伶似的。所以她一到哈尔滨之后,就大红特红起来了,一般中国的官厅,东清路局,小日本,都争着以一捧为荣,这时,她的新名春风曾代子,差不多每天都在报纸上喧腾,一些日俄军官,当地富商大贾,都想得着她的垂青……可是,咳,这个女孩,也是个奇人……哎,她却一些都不睬,只是十分的……哎!可是我这时,正因去哈,柜上人接手倒羌帖[2],一下子洼进去了,破产还债,还有亏空,大掌柜怕负责任,吞金死了。我一看怎么好呢,一生的事业都算完了,便也觉得心灰意懒。忽然有当街的王五老爷来了,他是达尔罕王的亲信,知道了我这事,便过来打听。言谈之间,便给我划策,说现在俄国正闹革命,尼古拉斯当朝时代所滥发的纸币,人家概不承认,可是小日本的老头票可正香。现在市面上都往外推羌帖,只要咱两家合起来,一扬声说收羌帖,街上的小户子摸不着底,都以为咱们手脚灵,一定有门道了,咱们在城里再一吹邪风,再买动商务会出大布告,说俄国就要作价收羌帖了,那些小户头,稳不住架便往里买,咱家两大头合起来,表面说收,暗地里,买好了经纪往外甩,换出钱来,再全份屯老头票,这一宝,都攫回来还带拐弯……不过,只是得有个条件,就是他的女儿——你的生母,因为她从小养尊处优,又加他们都是旗人,你太爷当年打过黄带子,更不宜联姻……当时我就回绝,因为你先母死了,我就立意不娶,二则,那时,春风曾代子使我十分感动……但是,羌帖一天比一天落了,老人托出许多有情面的人来撮合,当时我看不然也是身败名裂,所以也就……唉……

“后来,果然把手存的废纸脱出罄手,而老头票实打实凿地又驮进十五万来,后来王五老爷的赢头,便做了你母亲的嫁妆,你母亲当然也很贤德,可是从那时起,春风曾代子……到大连去了,就……可是我每年都要到大连去看她的戏,你母亲也看过的……可是去年我到大连去看她,她就说:‘我活得已经苍老了,我的心已经苍老了。’她又说她活着完全是给人家做玩偶,人家用黄金赚买她的姿色,用珠宝来赚买她的爱情,她的假母就一些也不放松地剥削她,一点也不吝惜……本来有一个俄国青年和她很好,因为后来那青年又回俄国去了,所以她便觉得人生无趣,她到底是为着谁活着呢,没有一个亲人,也没一个知心的人……我本来劝她退休,在大连买地以居,但是她说过动的生活过惯了,一时静也静不下来,当时,我还把李义山的《锦瑟》诗写在她的扇面上,哪承想,从那之后,竟成永诀……”父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像做梦似的痴着。

“前天她托了一个浪人来,把她的那只日本牙扇送给我,在我题的李义山诗旁,还有她自己写的字,唉,如今真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父亲微微地低了头,显然话说得也有点累了,很有点神志不宁。

慢慢地又好像会意地一笑:“你是学文学的,当然会知道在这时一个当父亲的心情……”

但是一会儿父亲就好像很内疚似的,抬起头来。

“你暑假后还在申公吗,也好,不过我看你到t埠的西门去也好,那里离家近一点,校长也是顶呱呱的。”父亲有意无意地把“顶呱呱”三个字念响了一点,“他的接待室,还有我的手迹呢。”

“也是的,我也打算多在几个地方过活,多体会些,多探索些,过一种立体的人生。”

“又胡说八道,你们这些孩子,就不安分,前几年弄的什么什么大同盟,弄得东躲西躲,这回子又是什么立体的人生,什么什么的文学,弄得上海也不得安身,又跑到北边来找诗料来了。”父亲明快地笑了。

但是一会儿脸上却又换成一道暗云。

“就是春风曾代子,恐怕也就是那个俄国少年,对她讲了些什么混账话……害得她也不想活了。”

“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这不过是唯情主义者的最后的出路,况且,又是像她那样的过于感伤型的女人……”

父亲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所批评的是谁。

“——我的心境如此忙乱,我——唉,我很想倒把[3]去!”父亲又恨恨地冷笑一下,“可是我看见了你,我又不想去了……”

“丁宁,但是我必须得有一些事情做,乱乱心。”

想不到往日叱咤生风的父亲,现在居然会脆弱得像个情场失意的女人,甚至于企图想在一种无意义的忙乱中,把自己再葬送一些才好。

“啊,好吧——”丁宁无意义地答应着。

父亲又接着说:“丁宁,你要愿意,你就到三奶那里借来两个整,我存点秋豆玩玩。”

丁宁看父亲已经给苦闷吞噬了一半,心里便倾注了冷水似的冰凉了。他知道他怎样和一些更坏的念头在挣扎,他知道他在那里怎样的想攫取光明,但是完全给他的知识的领域和经济的地位封锁了。前边是伸手不见掌的黑暗,哪里是留给他逃避的场所呢?唉,让他做一做金钱的游戏去吧,要不然,死也是有着诱惑性的呀!

“我想也好,爸爸,你就存着一种玩玩的心理也好,千万不要在这上发幻想,想在这上求得补偿……过了一相当的时期,也就好了。”丁宁毫不连续地说出。

“好吧,你到三奶那里去……”

“好的,我明个就去……不过,让管事的去吧……”

“你不是回来还没到他们那里去吗,顺脚看看他们,而且也得赶行,管事的不行——那钱也不是你三奶的,恐怕是阎家甸阎家的……你一两天就……”

“好,不过爸爸也得小来,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的时代不同了,我们这里还是用一种原始的观察方法,什么‘月牙歪,粮食涨,月牙西,粮食贱如泥’。那怎能行呢,只是给日本人做菜而已,要是我们能听东京的行情,来做铁岭的存空,那才行呢,这里都是日本人在操纵,东京的行情恐怕人家都是用海底无线电打过来的,人家早已定了,可是铁岭的老客,还在歪着脖子看月牙呢,那怎行!”

“这个我也晓得,你想,从前买羌帖,都得派人在哈尔滨坐镇,哪承想,一个电没打过来,就砸了锅。从那次起,我就锁了单子[4],今年你已经十八岁了,从未倒把。你想,羌帖,听说那时人家政府,已经向全世界声明否认了,可是像我们一般的中国的傻子们,还自己在用这幻想来制造出一些行市来,你买我卖,你看相差多远。结果浆锤的票板只配贴墙!因此赔死的,不知有多少,腰站的刘老板,就是那年吞金死的……不过,唉,我也知道这是无益,不过,你想,如今,你想我还有啥事可做呢,这样天天地过比丘生活,越来越囚靡了。”

“好的,爸爸,你去倒可以去,只需以游戏出之……学学他们外国人的洒脱,享乐的精神……”

“好,你对三奶说借,两个整,你说咱们钱号这月进不来,我是急等着走,所以挪一下,她要用时,将来我回来和她算,或者她等不了,你在这里和她在钱号挪都行。”

“两千。”

“两万,我想做点老头票也有油水。”

“爸一来手就大,这时大不得。从前咱们是商场的主人,那时可以,把柄操在咱们手里,咱们看得准,估得也准,可是现在不行,现在咱们是国际市场的奴隶,双重的镣铐,父亲又不熟于现代的商业知识,所以很难运筹得好,所以此去,千万别想在其中求得什么,千万要抱定一种游戏态度,千万!”

“我想上秋收白谷子。日本的食粮不够,所以不得已,便把朝鲜产的稻米都收过去,可是朝鲜人同样也是吃不进高粱,所以每年都得到中国来收小米补缺,这个我已品了几年了,历来一到秋收,小米便要飞涨,所以这要有钱早存上,等过一个时候再一出手,就是一笔大钱。”

“不过,这都是常识的判断,都不科学,现在的经济,已经成了一切社会机构的中心,倘若仅以常识去估计,也很难以得到好的结果,比如东北的小米的产额,日本每年度的消费量等等都是问题。”

“也没什么。”显然父亲并没有十分听清楚他话的内容。

丁宁本来想再来补充几句,可是自己对于东北的经济问题,也是茫然得很,所以他只觉得父亲的可悲与可悯,自己也很难想出一个有效方法,把所感到的所要加给父亲身上的一些观念一些力量能够尽量地表现出来。同时,又为了父亲刚才所描画的美丽动人的罗曼斯带来一种异样的空虚,所以各种的思绪,虽然都已跃起,但是都跃起得太乱,使他也不知道要哪一个先跃出去好。

“我去后,你不要惦着,没什么,我死不了,我要死,我就不会再干这些无聊的事了。”

听了这话,丁宁非常激动,他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是恳挚的虔洁的,他这时只觉当面的这个人的可亲与可敬,就像一个殉教者立在十字架上还说饶恕绞杀他的人一样地可悲与可悯!

“爸,我对你这话是有信托的,父亲你还不老,你的观念,你的身体,都还健康。如果这次能到外边多旅行一次,回头来再把自己整个地从头清理一下,做个新人,我相信是有希望的……”

父亲也好像因了这话,而接受了一种新的生命,很赞许地但也很寂寞地笑了一笑。

丁宁知道已经得到父亲精神上的感应,心里便轻松多了。

“你哥哥,我是早已置之度外。”父亲好像又想起了许多事情,“他因跟你生母不合,所以你母亲给他定的你这嫂子也遗弃了。去年我到他的防地去看看,他的部下,也实在骚扰得太过,我着实训诫他一番,他也是依然未改。虽然从日本士官回来,依然毫无贡献,所以我早已把他忘记了!而你母亲呢,她因来非其时,又加自幼娇养成性,性质失于褊狭,偏又与你大哥大宁,这个倔强傲慢者相遇,结果是不问可知了。因此你母亲总觉对你嫂嫂不起,你嫂嫂也致忧伤成疾……这样一来,咱们的家庭,就日形惨淡了,如今荆针又一死,唉……所以,我每一怀想,便觉灰心。如今想不到她也会无意于人世了!……”

丁宁也无语。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又用别的话头来把这个思潮压下去:“唉,年景也逼人,去年秋涝,今年春旱,佃户也不老实,不是翻帖[5]就是抹粮,今年四月十八都过去了,还不落雨,种粮都瞎了,咱们的地户,就想联名退地……”

“哼,我早想透了,哼,你要动一动——”父亲用牙咬着下嘴唇,流露出当年英气逼人的眼光。父亲这时,是一只伏在草莽里的受伤的猛虎,悲哀地用着自己灼热的舌头,舐着过去的创口,但是忽然,有一个愚蠢的黑影,要从他的身上越过,于是他一跃就跳起来,想用这个惨阴的报仇,来填补他那一次的缺欠。

“今年不比往年了,钱一‘毛’,粮直落,外国的机器油机器面过来,咱们的油坊面磨都给挤荒了,这几年的进项,大不如前,咱们净吃外国人的亏。光绪年间,我正下全力把广增当吞到肚里,结果俄大鼻子一过来,我的就要到手的几百万都烂到里边去了。如今经我手,就是二十多年的经营了,咱们的油坊,面磨,烧锅,刚像个样子,得,小日本又行火磨[6]来挤你,本来咱们也想干这个,不过我的精力日绌,对于机器也无兴趣,也就不愿多贪,所以如今只让鴜鹭村的泰富公司一号还留着……”

“其实泰富公司完全是粮栈,粮栈也不是好买卖,分析起来,就是实存实空!”丁宁微微地摇着头。

“可不是,不过,愿意怎的就怎的吧,你几年不在家,我想也不做了,上秋连咱们城里的钱号都一起收,咱们到奉天商埠地去做寓公去!唉,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父亲看着那一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倾斜了的酒杯。

丁宁的脑子空空的,这是什么都不能医治的精神上的痈疽哟,时代在电解着他的时候,他的视野里永远是不可磨灭的影啊!怎能补救呢,让他放弃大地主的王位吗?让他跨进新兴资产阶级之群吗?让他枯萎在修道士的生活里吗?让他过一种世纪末的狂放的生活吗?纷沓而来的矛盾,只把一个有着不可分解的黏性的地位留给他了。不可移动的田园,六十元当一元的毛奉票,从小培养出来的地主意识,对于农民的无限的憎恶与仇视,才情的名士风,对于女人感伤主义的女性观,盛朝末世的悲哀,宿命论的压抑性,遁世的向往,青春期黄金色英雄生活的对比,无可奈何的失意的颓唐,如今,又有春风曾代子的堇色的死的诱惑……

丁宁不期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连忙用手把自己觉得异样了的脸色捂住,用眼从手缝里偷偷地看父亲的心,看他内心的变化。

终于父亲幽幽地说:“我走后,你也不用惦着,顶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你好好地骑马打枪,永远保持你父亲青年时的气概,千万不要学我的潦倒终生,唉……”

“父亲此去,就是一次短期旅行,多接近阳光,多吸收空气,回来再重新做一个新人……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太深……”

父亲脸上现出一个惨然的苦笑。

“你什么时候去三奶家?”

“——好,一两天吧——”

[1] 狗头:即洋炮的火机。

[2] 羌帖:指帝俄滥发的一种纸币。

[3] 倒把:指投机。

[4] 锁单子:指结账。

[5] 翻帖:指重订租约,将纳献额减少。

[6] 火磨:即机制面粉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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