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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肠一寸愁千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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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拿着一朵红玫瑰,含笑倚在那淡绿栏杆旁边站着,灵敏的眼神全注视在这朵小花儿上,含着无限神秘的趣味;远远地只见伊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着——极细弱呼吸的表示。

穿过玻璃窗的斜阳正射在我的眼睛上,立时金星四散,金花缭乱起来,伊手里的红玫瑰看过去,似乎放大了几倍,又好似两三朵合在一处,很急速又分开一样,红灼灼的颜色,比胭脂和血还要感着刺耳,我差不多昏眩了。“呵!奇怪的红玫瑰。”或者是拿着红玫瑰的伊,运用着魔术使我觉得方才“迷离”的变化吗?……是呵!美丽的女郎,或美丽的花儿,神经过敏的青年接触了,都很容易发生心理上剧烈的变态呢?有一个医生他曾告诉我这是一种病——叫作“男女性癫痫”。我想到这里,忽觉心里一动,他的一件故事不由得我不想起来了。

当那天夜里,天上布满着阴云,星和月儿的光都遮得严严的,宇宙上只是一片黑,不能辨出甚么,到了半夜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直到了第二天早起,阴云才渐渐地稀薄,收起那惨淡的面孔,露出东方美人鲜明娇艳的面庞来,她的光彩更穿过坚厚透明的玻璃窗,射在他——一个面带青黄色的少年脸上。“呀!红玫瑰……可爱的伊!”他轻轻地自 言自语的说着,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使他日夜颠倒的事情,从床上急速的爬了起来,用手稍稍整理他那如刺猬般的乱发,便急急走出房门,向东边一个园子里去。他两只脚陷在泥泞的土里,但他不顾这些没要紧的事,便是那柳枝头的积雨,渗着泥滴在他的头上脸上,他也不觉得。

园中山石上的兰草,被夜间的雨水浇了,益发苍翠青郁,那兰花蕊儿,也微微开着笑口,吐出澈骨的幽香来;但他走过这里也似乎没有这么一回事,竟像那好色的蜂蝶儿,一直奔向那一丛艳丽的玫瑰花去。

那红玫瑰娇盈盈地长在那个四面白石砌成的花栏里,衬着碧绿的叶子,好似倚在白玉栏杆旁边的倩妆美人——无限的娇艳。他怔怔地向那花儿望着,全身如受了软化,无气力的向那花栏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过了一刻,他忽然站起来,很肃敬向着那颜色像胭脂的玫瑰怔怔的望了半天,后来深深的叹了一声道:“——为什么我要爱伊……丧失知觉的心,唉!”

他灰白的面孔上,此刻满了模糊的泪痕,昏迷的眼光里,更带着猜疑忧惧的色采,他不住的想着伊,现在他觉得他自己是好像在一个波浪掀天的海洋里,渺渺茫茫不知什么地方是归着,这海洋四面又都是黑沉沉地看不见什么,只有那远远一个海洋里照路的红灯,隐隐约约在他眼前摆动,他现在不能路过伊了——因为伊正是那路灯,他前途的一线希望——但是伊并不明白这些,时时或隐或现竟摆布得他几次遇到危脸——精神的破产。

他感到这十分苦痛,但他决不责怪伊,只是深深地恋着伊,现在他从园子里回来了,推开门,壁上那张水彩画——一束红艳刺眼的红玫瑰,又使他怔住了。扶着椅背站着,不转眼对着那画儿微笑,似乎这画儿能给他不少的安慰。后来他拿着一支未用的白毛羊毫笔,蘸在胭脂里 润湿了,又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在上面写道:

“我是很有志气的青年,一个美丽的女郎必愿意和我交结……我天天对着你笑,哦!不是!不是!他们都说那是一种花——红玫瑰——但是他们不明白你是喜欢红玫瑰的,所以我说红玫瑰就是你,我天天当真是对着你笑,有时倚在我们学校园的白石栏里,有时候就在我卧室的白粉壁上,呵!多么娇艳!……但是你明白我的身世吗?……我是堂堂男子,七尺丈夫呵!世界上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顾颖明呢?可是我却是个可怜人呢!你知道我亲爱的父母当我才三四岁的时候,便撇下我走了……他们真是不爱我……所以我总没尝过爱的滋味呀!错了!错了!我说谎了!那天黄昏的时候,你不是在中央公园的水榭旁,对着那碧清的流水叹息吗?……我那时候便尝到爱的滋味了。

“你那天不是对我表示很委曲的样子吗?……他们都不相信这事——因为他们都没有天真的爱情——他们常常对我说他们对于什么女子他们都不爱。这话是假的,他们是骗人呵!我知道青年男子——无处寄托爱情,他必定要丧失生趣呢……”

他写完很得意的念了又念,念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脸上忽一阵红紫,头筋也暴涨起来,狂笑着唱道:

“她两颊的绯红恰似花的色!

她品格的清贵,恰似花的香!

哈哈!她竟爱我了!

柳荫底下,

大街上头,

我和她并着肩儿走,

拉着手儿笑,

唉!谁不羡慕我?”

他笑着唱,唱了又笑,后来他竟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了,昏昏 迷迷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依旧不住声的唱和笑,行路的人,受了示唆,都不约而同的围起他来。他从人丛中把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过路的人拉住对着人家嘻嘻的笑。忽然他又瞪大了眼睛,对着那人狠狠的望着,大声的叫道:“你认得我吗?……是的,你比我强,你戴着帽子……我,我却光着头。但是伊总是爱我呢!我告诉你们,我是很有志气的人,我父母虽没有给我好教育,哼!他们真是不负责任!你们不是看见伊倚在栏杆上吗?……”哎呀!坏了!坏了!”

他大哭起来了!竟不顾满地的尘土,睡到泥土中,不住声的哀哭,一行行的血泪,湿透了他的衣襟。他的知觉益发麻木了,两只木呆的眼睛,竟睁得像铜铃一般大,大家都吓住了,彼此对看着,警察从人丛中挤进来,把他搀扶起来,他忽如受了什么恐怖似的,突然立起来,推开警察的手,从人丛里不顾命的跑了出来;有许多好事的人,也追了他去;有几个只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的叹道:“可怜!他怎么狂了!”说着也就各自散去。

他努力向前飞奔,迷漫的尘烟,尾随着他,好似“千军万马”来到一般,他渐渐的支持不住了,头上的汗像急雨般往下流,急促的呼吸——他实在疲倦了,两腿一软,便倒在东城那条胡同口里。

这个消息传开了。大家都在纷纷的议论着,但是伊依旧拿着红玫瑰倚着栏杆出神,伊的同学对着伊,含着隐秘的冷笑,但是伊总不觉得,伊心里总是想着:这暗淡的世界,没有真情的人类——只有这干净的红玫瑰可以安慰伊,伊觉得舍了红玫瑰没有更可以使伊注意的事,便是他一心的爱恋,伊从没梦见过呢!

他睡在病院里,昏昏沉沉。有一天的功夫,他什么都不明白,他的朋友去望他,他只怔怔地和人家说:“伊爱我了!”有一个好戏谑的少年,忍着笑,板着面孔和他说:“你爱伊吗?……但是很怕见你这两道好像扫帚的眉,结婚的时候,因此要减去许多美观呢!”他跳了起来, 往门外奔走,衰软无力的腿不住的抖颤,无力的喘息,他的面孔涨红了。“剃头匠你要注意——十分的注意,我要结婚了,这两道宽散的眉毛,你替我修整齐!咦!咦!伊微微的笑着——笑着欢迎我,许多来宾也都对着我这眉毛不住的称美……伊永远不会再讨厌我了!哈哈!”他说着笑着俯在地上不能动转。他们把他慢慢地仍搀扶到床上,他渐渐睡着了。

过了一刻钟,他忽然从梦中惊醒,拉着看护生的白布围裙的一角,哀声的哭道:“可恶的狡鬼,恶魔!不久要和伊结婚了……他叫作陈葇……你替我把那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拿来,哼!用力的刺着他的咽咙,他便不能再拿媚语甘言去诱惑伊了!……伊仍要爱着我,和我结婚……呵!呵!你快去吧……迟了他和伊手拉着手,出了礼拜堂便完了。”说到这里,他心里十分的焦愁苦痛,抓着那药瓶向地上用力的摔去,狠狠的骂道:“恶魔!……你还敢来夺掉我的灵魂吗?”

他闭着眼睛流泪,一滴滴的泪痕都湿透了枕芯,一朵娇艳的红玫瑰,也被眼泪渲染成愁惨憔悴,斑斑点点,隐约着失望的血泪。他勉强的又坐了起来,在枕上对着看护生叩了一个头,哀求道:“救命的菩萨,你快去告诉伊,千万不要和那狡恶的魔鬼——陈葇结婚,我已经把所有生命的权都交给伊了;等着伊来了,便给我带回来,交还我!……千万不要忘记呢!”

看护生用怜悯的眼光对着他看:“呵!青黄且带淡灰色的面孔,深陷的眼窝,突起的颧骨,从前活泼泼的精彩那里去了?坚强韧固的筋肉也都消失了——颠倒迷离的情状,唉!为甚么一个青年的男子,竟弄成差不多像一个坟墓里的骷髅了!……人类真危险呵!一举一动都要受情的支配——他便是一个榜样呢!”他想到这,也禁不住落下两滴泪来。只是他仍不住声的催他去告诉伊。看护生便走出来,稍避些时,才又进去,安慰他说:“先生!你放心养病吧!……伊一定不和别人结婚,伊 已经应许你的要求,这不是可喜的一件事吗?他点点头,微微地笑道:“是呵!你真是明白人,伊除了和我结婚,谁更能享受这种幸福呢?”

他昏乱的脑子,过敏的神经,竟使他枯瘦得像一根竹竿子。他的朋友们只有对着他叹息,谁也没法子能帮助他呵!

日子过得很快,他进病院已是一个星期了。星期六下午的时候,天上忽然阴沉起来,东南风吹得槐树叶子,刷刷价刺着耳朵响个不休,跟着一阵倾盆大雨从半天空倒了下来;砰澎,刷拉,好似怒涛狂浪。他从梦中惊醒了,脆弱的神经,受了这个打激,他无限的惊慌惨凄,呜呜的哭声,益发增加了天地的暗淡。

“唉呀!完了!完了!伊怎经得起空上摧残?……伊绯红的双颊,你看不是都消失了吗?血泪从伊眼睛里流出来啦,看呵!……唉唉!”

“看呵!……看呵!”我此时心里忽觉一跳,仰起头来,只见伊仍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对着我微微地笑,“伊的双颊何尝消失了绯红的色呢?”我不觉自言自语的这么说,但是那原是他的狂话,神经过敏的表示呵!嗳!人类真迷惑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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