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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的房间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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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悬崖岩架上落下来的水仿若铅砣——如同一条粗重的白环串成的链子。在意大利,火车驶进一片陡峭的绿色草原,雅各看见条纹郁金香茁长,听见鸟儿一直啼鸣。

一辆满载意大利军官的汽车沿着平坦的马路疾驰,紧随火车,扬起一路尘土。树上藤蔓盘绕——正如维吉尔所言。车站里,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正在上演,其中有蹬着黄色高筒靴的女人,和脚穿环纹短袜的苍白古怪的男孩们。维吉尔的蜜蜂在伦巴底第平原上飞来飞去。把葡萄种在榆树中间是老一代的习俗。而在米兰,翅膀锋利的亮棕色老鹰掠过屋顶,身影如梭。

午后烈日的暴晒下,这些意大利的车厢热得要命,没等车驶到峡谷顶端,当啷作响的链条就有可能绷断。火车向上,向上,向上,就像一节矿坑缆车一样。每座山峰都覆盖着形状尖锐的树木,神奇的白色村庄聚集在岩架上。山巅总是矗立着一座白塔,平坦的屋檐镶了红边,一层薄纱垂落下来。在这片村野里,没有人会在茶余饭后散步。首先是没有草坪。整个山坡都将被橄榄树主宰。不过早春四月,树木之间的土壤就已经干裂成了土块。这里既没有台阶,也没有步道,既没有叶影斑驳的小路,也没有能在其内享用火腿鸡蛋的18世纪带弓形窗的客栈。噢不,意大利到处都穷凶极恶、光秃荒芜,一切暴露无遗,身着黑袍的神父蹒跚地走在路上。同样奇怪的是,你永远也离不开乡下别墅。

然而,带着一百英镑独自旅行倒是件幸事。如果雅各把钱花光了,毕竟这很有可能,他就步行。他可以靠面包和红酒过活——装在带吸管的瓶子里的酒——因为游览过希腊后,他要去罗马随意走走。罗马文明无疑相当低劣。但博纳米仍然满口胡言。“你本应去雅典看看。”他回来时会这么跟博纳米说。“站在帕特农神庙上。”他会说,或者“古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会让人陷入相当深刻的沉思”,而他会把他的思绪详尽地写在信里。这指不定会成为一篇关于文明的论文。关于古人和现代人之间的对比,及对阿斯奎斯先生做了一番相当犀利的抨击——文字充满吉本的风格。

一名肥胖的绅士费力地挤了进来,他灰头土脸、大腹便便,身上挂着金链子,而雅各看向窗外,遗憾自己不是拉丁人种。

想来还真是奇怪,经过两天两夜的旅行,你就到了意大利的中心。橄榄林中偶然出现几幢别墅,男仆们正给仙人掌浇水。黑色的维多利亚轿车驶进宏伟的柱子之间,柱上涂了灰泥层。这种转瞬即逝的景象展现在外国人眼前,则变得惊人的亲切。有一处孤零零的山顶从未被人涉足,当我最近坐在一辆行驶在皮卡迪利大街的公共汽车上时,却看到了它。而我想要做的,就是走到田野里去,坐下来倾听蚱蜢的鸣叫,然后捧起一.土——意大利的土,就像我鞋子上沾满的是意大利的灰尘。

雅各听到人们在车站里彻夜叫喊着各种奇怪的名字。火车停下后,他听见附近蛙声一片,他小心翼翼地卷起窗帘,便望见无垠的奇异沼泽,在月光下白茫茫的一片。车厢里充斥着雪茄的烟雾,在罩着绿色灯罩的灯泡周围弥漫着。那位意大利绅士脱了鞋、敞着背心躺着,鼾声如雷……这次希腊之行似乎让雅各疲惫不堪——一个人住旅馆、看遗迹——还不如和蒂米·达兰特一起去康沃尔……“噢——”雅各咕哝着,此时黑暗开始消散,亮光透了进来,在另一边,那个男人正越过他去拿什么东西——那个穿着衬衫假领、胡子拉碴、满面皱纹、大腹便便的意大利胖子,正打开门去洗漱。

雅各坐起来,在晨曦中,他看见一个消瘦的意大利运动员背着枪走在路上,倏然间那些关于帕特农神庙的念头都涌进了他的脑海。

“啊!”他想,“我们肯定快到了!”他把头伸出窗外,让风迎面扑来。

让人极为恼火的是,你认识的人里有很多应该都能马上一针见血地说出在希腊旅行的感受,而你所有的情感都堵在了心里。在佩特雷的一家旅馆洗漱过后,雅各顺着电车轨走了一英里左右;又顺着它们往回走了一英里左右;他遇上了几群火鸡、几队驴子;在小道上迷了路;读了几份紧身内衣和玛吉炖肉汤的广告;孩子们踩过他的脚;这地方散发着一股坏奶酪的气味;然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就站在所住旅馆的对面。咖啡杯中间搁着一份旧的《每日邮报》,他拿起来读了。但是晚饭之后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

毋庸置疑,如果我们没有惊人的想象的天赋,那我们总体的境遇就会比现在糟糕得多。十二岁左右的我们,把洋娃娃弃之一旁,砸坏了蒸汽机,对法国,不过更可能是意大利,几乎肯定是印度,产生了过多的遐想。某某的姑姑去过罗马,所有人都有一个消失在仰光的可怜叔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首先将希腊神话传开的是那些女教师。看那颗头(她们说)——鼻子,你看,直得像一支标枪,鬈发,眉毛——无一不符合男性之美;而他四肢的线条展现出完美的发育程度——希腊人不仅注重容颜,也注重体形。而希腊人画的水果逼真得连鸟儿都要啄几口。首先你得读色诺芬;然后是欧里庇德斯。某天——那是天赐的时机——人们说的都显得有些道理;“希腊精神”;希腊这个,那个,别的什么;不过荒唐的是,顺便一提,说任何希腊人都能与莎士比亚比肩。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就是在一种错觉中受的教育。

雅各无疑在以这种方式思考着什么,《每日邮报》在他手里皱成一团。他伸直了腿,显得十分无聊。

“但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他接着想。

一切在他眼中都变得索然无味。该想点办法了。因为情绪有些低落,他变得像一个即将被处决的人。克拉拉 ·达兰特在一次派对上撇下他去跟一个叫皮尔查德的美国人聊天。而他千里迢迢来到希腊,离开了她。他们穿着晚礼服,废话连篇——该死的鬼话——他伸手去取《环球旅行家》,这是一份免费提供给旅馆老板的国际杂志。

尽管现在的希腊破败不堪,它的电车系统却高度发达,因此当雅各坐在旅馆客厅里时,窗户下来来往往的电车哐当作响、一个劲儿地响铃,要把挡道的驴群赶开,而一位老妇人死活不肯挪动半步。这显示出整个社会的不完善。

侍者对于这种现象也是十分漠然。亚里士多德,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对现在坐在那唯一一把扶手椅上的唯一的客人的身体抱有食肉动物般的兴趣,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放下手里的东西,稍事收拾,发现雅各仍坐在那里。

“明天一大早就叫醒我,”雅各回过头说,“我要去奥林匹亚。”

这种忧郁的心境,向围绕着我们的阴暗水域屈服,是一种现代的新鲜产物。也许,正如克拉坦顿所说,我们没有足够的信仰。我们的祖辈无论如何还有点能够推翻的东西。那种东西我们也有,雅各想,把《每日邮报》揉成一团。他想进议会发表一些精彩的演说——但一旦你向那片黑暗的水域退让寸步,精彩的演说和议会又意义何在?事实上,对于我们内心悲喜的潮起潮落从来就没有任何解释。那种体面,和人们必须盛装出席的晚宴,和格雷律师院后面潦倒的贫民窟——某种扎实、稳固、怪诞的东西——就在它的背面,雅各猜测。不过还有开始困扰他的大英帝国,他并不完全赞成让爱尔兰自治。《每日邮报》对此有何见解?

他已长大成人,并即将为生活奔忙——就像那个在楼上清理他的脸盆、收拾散落在梳妆台上的钥匙、饰扣、铅笔、药瓶的旅馆侍女所切身体会的那样。

雅各已不再是少年,弗洛琳达心里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能凭借直觉洞察一切。

而贝蒂·佛兰德斯甚至现在都对之存疑,她读了他从米兰发出的信,“在信里讲的,”她向贾维斯太太抱怨道,“都不是我想知道的。”但她仍然记在了心上。

范妮·埃尔默心灰意冷。因为他总是拿起手杖和帽子走到窗前,在她眼中看起来心不在焉、神色凝重。

“我要去,”他总说,“博纳米那儿蹭顿饭。”

“无论怎样,我还能去跳泰晤士河。”范妮在匆匆走过孤儿院时嚷道。

“然而《每日邮报》并不可信。”雅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到处找别的东西读。他又叹了口气,实则忧郁到了极点,仿佛阴郁已经占领了他的身心,随时都会使他愁容满面,这对一个享受生活的男人来说很是反常,也无法解释,但充满了浪漫色彩,原来如此,博纳米在林肯律师学院的他的房间里想。

“他要恋爱了,”博纳米想,“跟某个鼻梁笔挺的希腊姑娘。”

雅各从佩特雷写的信是寄给博纳米的——无法爱上女人也从来不读庸作的博纳米。

佳作毕竟寡若晨星,因为我们不能把林林总总的史书、坐骡车去探索尼罗河源头的游记,或洋洋洒洒的小说算进去。

我喜欢把精华浓缩在一两页里的书。我喜欢哪怕千军横扫依然岿然不动的句子。我喜欢激烈的言词——以上便是博纳米的观点,这使他受到那些只会欣赏早晨新芽初长的人的敌视,那些人猛地推开窗子,看见阳光下罂粟盛开,就情不自禁地为英国文学惊人的丰饶欢欣雀跃。那根本不是博纳米的风格。他的文学品位影响了他的友谊,使他变得沉默、有城府、挑剔,只有跟一两个与他见解相同的青年相处时才感到自在,以上便是对他的批评。

然而雅各·佛兰德斯与他的思想根本是大相径庭——天差地别,博纳米叹息着,将那几页薄薄的信纸放在桌上,又一次陷入了对雅各性格的思索。

问题就出在他这种浪漫气质上。“可还有他那愚钝,总使他陷入那些荒唐的困境,”博纳米想,“有什么事——什么事。”他叹口气,因为他喜爱雅各胜过世上任何人。

雅各走到窗前,手插在口袋里站着。他看见三个穿着苏格兰褶裙的希腊人;看见船上的桅杆;看见或闲散,或忙碌的下层人民有的闲庭信步,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成群结队、指手画脚。他消沉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没有留意到他;而在于某种更为深刻的领悟——并不只他一人碰巧感到寂寞,所有人都是如此。

然而第二天,当火车在通往奥林匹亚的路上缓缓绕山而行时,一些希腊农妇从葡萄树林中走出;几位希腊老汉坐在火车站中,抿着甜酒。即使雅各仍郁郁寡欢,他也从未想到孤身一人是那么自在;离开英国;自力更生;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去奥林匹亚的路上坐落着一些秃岭.岩;它们之间的三角形空隙里露出蓝色海洋的一角。有点儿像康沃尔的海岸。而现在,整日踽踽独行,走上那条道,顺着它往上走,两边都是灌木丛——或者是小树林?登上山顶,在那儿可以将这个古老国度的半壁江山尽收眼底——

“对了,”雅各说出声,因为车厢里空无一人,“看看地图吧。”责备也好,赞美也罢,但不能否认我们心中那匹野马的存在。想要纵横驰骋,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地上,感到天旋地转;有一种——没错——亲近岩石草木的冲动,仿佛人类已不复存在,至于男男女女,让他们见鬼去吧——这种欲望常常侵扰着我们,此乃无法改变的事实。

习习晚风掀动了这家位于奥林匹亚的旅馆的肮脏的窗帘。

“我的心充满了对所有人的爱,”温特沃思 ·威廉斯太太想,“尤其是对穷人——对傍晚劳作归来的农民们。一切都很温柔、朦胧,十分伤感。实在是令人悲哀,心生戚戚。但一切都有意义, ”桑德拉·温特沃思·威廉斯想着,微微昂首,看上去格外动人、悲怆、高贵,“人必须热爱一切。”

她手里拿着一本便于旅途中阅读的小册子——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蒙着面纱、一身白衣,站在奥林匹亚的宾馆的窗前。多美的夜色啊!她的美便是夜的美。希腊的悲剧便是所有高尚灵魂的悲剧。不可避免的妥协。她似乎领会了什么。她要把它写下来。于是她走向她丈夫正坐在一旁看书的桌子,双手支起下巴,想着那些农民,想着痛苦,想着她的美丽,想着不可避免的妥协,想着要怎样把它写下来。当埃文 ·威廉斯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给刚端上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汤碟腾位置时,他没有说任何蛮横、乏味,或愚蠢的话。只有他低垂着的猎犬般的眼睛及结实灰黄的双颊呈现出他阴郁的隐忍,表达着他的信念:即便被迫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他也永远不可能达到他认为唯一值得追求的任何目标。他的考虑是完美无缺的,他的沉默是不可打破的。

“凡事都似乎意味深长。”桑德拉说。然而那种魔力被她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忘记了那些农民。只剩下对她自身的美的感知,所幸,她面前就有一面镜子。

“我真美。”她想。

她微微移了下帽子。她的丈夫看见她在照镜子;他承认美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与生俱来的,无人能够对其视而不见的。但美也是一种障碍,事实上它更像是一种累赘。于是他喝下汤,继续盯着窗子。

“鹌鹑,”温特沃思·威廉斯太太懒洋洋地说道,“然后是山羊,我猜;再有就是”

“可能是焦糖蛋羹。”她丈夫以同样的声调说道,手上拿着牙签。

她将汤勺放在盘子上,喝了一半的汤便被撤了下去。她从未做过任何有失体面的事;因为她的仪态是英式的,充满希腊风情,只不过村民们向之行触帽礼,教区牧师对之尊敬有加;当她于礼拜天早晨从宽敞的阳台上下来,与首相在石坛边消磨时间只为了摘一朵玫瑰时,无论高级园丁还是低级园丁都挺直背脊,以表尊敬——或许,她正设法忘掉玫瑰的事情,因为她的目光在奥林匹亚旅馆的餐厅里飘忽不定,寻找着她放书的那扇窗户,几分钟前她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有关爱情、悲伤和农民的无比深邃的东西。

然而叹息的是埃文;既非绝望,亦非反抗。但是,作为野心最大的和性情最迟钝的男人,他仍一事无成;他玩弄英国政治史于股掌之中,因为与查塔姆、皮特、伯克、查尔斯 ·詹姆斯 ·福克斯过从甚密,禁不住把自己和自己的年龄同他们比较。“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需要伟人。”他习惯了自言自语,长吁短叹。这会儿他正在奥林匹亚的一家旅馆里剔牙。他剔完了,但桑德拉的目光仍在游移。

“那些粉红色的甜瓜吃了后肯定有危险。”他阴沉地说。在他说话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

“美丽而危险。”桑德拉说,在第三者出现时立即与她丈夫攀谈。(“啊,一个外出旅行的英国男孩。 ”她暗想。)

这一切埃文都心中有数。

是的,他无所不知,而他欣赏她。谈情说爱确实惬意,他想。但就他而言,因着他的个头(他记得拿破仑身高五英尺四),他魁梧的身材,而无法将自己的个性强加于人,恋爱是徒劳的。他扔掉雪茄,走向雅各,用一种雅各喜欢的诚恳态度问他,是否径直从英国来。

“好一副英国做派!”隔天早上,当侍者告诉他们那位年轻人五点就去爬山时,桑德拉笑了,“我敢肯定他跟你说了要洗澡?”侍者一听,摇了摇头,说得去问问经理。

“你不明白,”桑德拉笑道,“算了。”

在山顶上伸展筋骨,孤身一人,雅各感到无比自得。或许他一辈子都没这么快乐过。

而当晚用晚膳时,先是威廉斯先生问他是否愿意读读报纸;接着威廉斯太太问他(当他们在露台上抽着烟散步时——他怎能拒绝那位先生的雪茄呢?)是否看过那座剧院在月光下的样子;是否认识埃弗拉德 ·舍伯恩;是否读过希腊著作,而如果必须放弃一个(埃文悄悄站起来进屋去了),他是会选法国文学还是俄国文学?

“现在,”雅各在给博纳米的信中写道,“我不得不去读她那本该死的书了。”他指的是她那本契诃夫,因为她把书借给他了。

尽管这种观点并未得到广泛认可,但似乎那些荒芜之地,那些乱石密布无法耕耘的原野,还有那片位于英国和美国之间海草飘摇的水域,比城市更适合我们。

我们身上有种蔑视资历的不受他人掌控的特质。正是这一点在社会上遭到嘲笑和曲解。人们聚在一个房间里。“很高兴,”有人说,“认识你。”而这是一句谎言。接着道:“现在我喜欢春天胜过秋天。我觉得,当人年纪渐长时便会如此。”因为女人们永远,永远,永远在谈论个人的情感,而若她们说“当人年纪渐长”,她们是想让你用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回应。

雅各在以前希腊人切割用来建剧院的大理石的采石场里坐下。中午在希腊爬山实在是酷热难当。野生的红色报春花开了;他看见几只小乌龟从一个草丛蹒跚爬向另一个草丛;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又倏尔散发出甜味,阳光直射在锯齿状的大理石碎片上,十分耀眼。镇定、威严、傲慢、略微忧郁,无聊中带着几分焦虑,他坐在那儿抽烟。

想必博纳米会说就是这种情况让他操心——雅各变得情绪消沉,像一个没事干的马盖特渔民,或像一个英国海军上将。当他陷入这种情绪时,你无法让他明白任何事情。最好让他一个人待着。他整个人死气沉沉,情绪容易暴躁。

雅各起了个大早,带着他的旅行指南观赏那些雕像。

桑德拉·温特沃思·威廉斯一袭白衣,在早餐前用眼睛周游着世界,寻求一次新奇的历险或一种新鲜的观点,她的身材或许并不高挑,但极其笔挺——从桑德拉 ·威廉斯的角度看,雅各的头与伯拉克西特列斯的赫耳墨斯的头正好处于同一水平。这种对比对雅各完全有利。但没等她说一个字,他就撇下她走出了博物馆。

无疑,一位时髦的女士旅行时总是带着几套衣服,如果白色的那套适合早晨穿,或许沙黄色带紫点的那套、一顶黑色帽子,和一本巴尔扎克的书就适合夜晚。所以当雅各进来时,她就是以这副装扮站在露台上的。她看起来风华绝代。她双手交叠,沉思默想,仿佛在听她丈夫说话,仿佛在注视那些背着柴火走下山来的农民,仿佛在眺望那座由蓝变黑的山丘,仿佛在辨别真伪,雅各想着,突然双腿交叉,打量着自己极其寒酸的裤子。

“不过他的相貌十分出众。”桑德拉认为。

而埃文·威廉斯靠在椅子上,膝上放着报纸,对他们心怀妒意。他能做得最出色的事就是在麦克米伦出版他有关查塔姆外交政策的专题文章。但是这种膨胀、恶心的感觉真是可恶,这种焦躁不安、难以自控、怒火熊熊——这是嫉妒!嫉妒!嫉妒!那是他曾起誓再也不会产生的情绪。

“跟我们一起去科林斯吧,佛兰德斯。”他在雅各的椅子边站住,用比平常更多的气力说。雅各的回答,或是他说他非常愿意与他们一同去科林斯时那种坚定、直接,即使有点羞怯的语气,让他感到宽慰。

“这个小伙子,”埃文 ·威廉斯想,“或许很适合从事政治。”

“在我有生之年,我打算每年都来希腊,”雅各在给博纳米的信中写道,“这是我所知的唯一能够让我远离文明世界的机会。”

“天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博纳米叹道。因为他自己从来不说蠢话,雅各的那些隐晦的话语让他忧心忡忡,却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天性偏好明确、具体、理性的事物。

桑德拉从科林斯最高点下来时说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她一直走在那条小径上,而雅各大步走在她身旁崎岖的土地上。她说她四岁丧母,还有公园很大。

“人们似乎永远也无法从中解脱。”她笑道。当然,图书馆还在那里,还有亲爱的琼斯先生,以及对事物的看法。“我那时经常闯进厨房,坐在管家的膝上。”她的笑容里含着苦涩。

雅各想如果当时他在那儿,他就会救她;因为他觉得她那时的处境极其危险,而后,他自忖道:“人们是无法理解一个像她那样说话的女人的。”

她低估了山的险陡,他看到她短裙底下穿着马裤。

“范妮·埃尔默那样的女人就不会这样,”他想,“那个叫卡斯拉克什么的也没有这样,但是她们都装作……”

威廉斯太太向来直言不讳。他惊讶于自己对行为准则有多么了如指掌;一个人能说的要比所想的多多少;一个人对女人可以有多坦率;以及他之前是多么不了解自己。

到了公路上,埃文与他们同行;当他们驾车翻山越岭时(希腊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国度,却拥有着异常轮廓分明、草木不生的土地,你可以看见草叶间的土地,每一座山峰都被精雕细刻,常有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海水映衬出它们的轮廓,皓白似沙的岛屿在地平线上漂浮,时而能在山谷中找到几丛棕榈树,零散的黑山羊及小橄榄树点缀其中,往往还有几处光影交错的树洞生在树干侧面),当他们驾车翻山越岭时,埃文沉着脸坐在马车一角,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间的皮肤绷紧,汗毛直竖。桑德拉坐在对面,盛气凌人,像一个准备直冲云霄的胜利女神。

“无情无义!”埃文心想(而这并非事实)。

“愚昧无知!”埃文认为(这也并非事实)。“但是……”他妒忌她。

就寝时,雅各发现他不知道该给博纳米写些什么。但是他远远地看见了萨拉米海湾和马拉松平原。可怜的老博纳米!不,有什么不对劲。他不能写信给博纳米。

“我无论如何都要去雅典。”他下定决心,神态坚决,愿望像钓钩一样牵动着他的心。

威廉斯夫妇已经去过雅典了。

雅典那最不协调的市井百态依旧能给年轻人带来不小的冲击。它方才还平淡无奇,此刻便名垂千古。时而有廉价的大陆珠宝陈列在毛绒托盘上。时而有端庄的女人裸体站着,膝盖上方只有一片随风飘扬的遮羞布。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雅各随心所欲地走在巴黎式的林荫大道上,匆匆让开从此经过的皇家马车。摇摇晃晃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车道上,戴着廉价常礼帽、穿着欧洲大陆服装的男女市民一律向它致敬;尽管一个身穿苏格兰裙、戴着便帽、打着绑腿的牧羊人差点儿把他的羊群赶到马车的车轮中间;与此同时,雅典卫城高耸入云、俯瞰全城,像一道凝固的巨浪,帕特农神庙的黄柱稳稳地矗立其上。

帕特农神庙的黄柱终日牢固地矗立在卫城上;而在日落时分,比雷埃夫斯港的船只鸣炮时,钟声响起,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敞着马甲)出现了;女人们卷起她们正在石柱的阴影里编织的长袜,唤来孩子,一群人匆匆下山回家了。

它们仍矗立在那儿,柱子、三角饰、胜利女神庙和厄瑞克修姆庙,屹立在一块被影子劈开的黄褐色岩石之上。清晨你一打开百叶窗,探出身子时,便听见下面的街道上马车声、人声、鞭子声。它们就矗立在那儿。

它们毫不含糊地矗立着,一会儿白得晃眼,一会儿变成黄色,在某种光线下又呈现红色,这让人不禁想到耐久性,想到由某种在别处消散于精细琐事的精神力量孕育出的事物。但这种经久不衰存在于我们的欣赏之外。即使美所具有的人性足以动摇我们,足以搅起脑海深处的沉淤——记忆、放弃、悔恨、情感付出——帕特农却与这一切互不相干;若你想想几个世纪以来,它如何整夜屹立不倒,你便开始将那种光辉(正午日光炫目,几乎看不到中楣)与或许只有美能够不朽的观念联系起来了。

除此之外,与起泡的灰泥、伴着乱弹的吉他及唱片机嗓音刺耳的新情歌、街上行色匆匆却微不足道的面孔相比,帕特农神庙的不动声色着实令人讶异。它是那么朝气蓬勃,与其说它行将就木,帕特农神庙倒像是比这大千世界更长久的存在。

“希腊人很聪明,从不浪费时间润饰雕像的背部。”雅各说着,用手遮在眼睛上,发现雕像背光的那一面刻得马马虎虎。

他留意到台阶有些参差不齐的棱角,“希腊人的艺术感甚于数学上的精确度。”他的旅游指南里如此写道。

他恰好站在伟大的雅典娜雕像曾经矗立的地方,辨认出了下面的展览台上一些更加著名的标志性展品。

简而言之,他一丝不苟、孜孜不倦,却太过愁容满面。那些导游还总缠着他。这是周一的事了。

但在周三,他拟了一封电报给博纳米,让博纳米立刻前来。然后他把它揉成一团,扔进排水沟里。

“首先,他是不会来的,”他想,“其次,我敢说这种事会烟消云散的。”“这种事”是说那种不安、痛苦的感受,有点儿像自私,人们几乎希望这种事能停止——情况愈演愈烈,超越了人们可以想象的程度——“如果再这么下去,我就束手无策了——但如果有人同时也在经历这一切——博纳米被塞在他林肯律师学院的房间里——唉,真该死,唉。”落日之际,站在帕特农神庙前,覆盖着粉色羽毛的天空、五彩缤纷的平原、黄褐色的大理石映入眼帘,海米特山、庞特力寇斯山和莱克贝特山耸立在一侧,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另一侧,让人觉得压抑。幸好,雅各很少联想到人的身上;他很少想起柏拉图或苏格拉底本人;另一方面,他对建筑十分痴迷,他喜爱雕像胜过绘画;他开始思考很多文明社会的问题,当然这些都已经被古希腊人出色地解决了,尽管他们的方法于我们毫无用处。周三夜里,他躺在床上时,那只钩子在他的心上猛地一拽;他用力一翻身,想起了他爱着的桑德拉·温特沃思·威廉斯。

第二天,他爬上了庞特力寇斯山。

第三天,他登上卫城。天色尚早,此地几乎空无一人,天上可能打着雷。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卫城。

雅各打算坐下看书,他在近处找到一块鼓形大理石,从那儿可以望见仍处在阴影里的马拉松平原,而厄瑞克修姆庙在他面前闪着白光,他便坐在那里。看完一页后,他把拇指夹在书中。为什么不用该用的手段来治理国家?他又看起了书。

不得不说,坐在能俯瞰马拉松平原的位置上多多少少让他提起了精神。或是因为,一个海纳百川的迟钝头脑也有成熟的时刻。又或者,他在身居海外时,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对政治的思考之中。

之后他抬眼望见那鲜明的轮廓,他的思绪便备受鼓舞;希腊已经成为历史,帕特农神庙已是断壁残垣;而他还在那里。

(撑着绿色和白色的伞的女人们穿过庭院——前往君士坦丁堡与她们的丈夫会面的法国女人们。)

雅各接着读书。他把书搁在地上,仿佛受到读过的内容的启发一般,在纸条上着手写下关于历史的重要性——关于民主——的批注,这些不经意间写就的东西或许就是终生事业的基础;再者,二十年后纸条从书里掉出来,没有任何人将记得上面写了什么。这还真是可悲。还是付之一炬罢。

雅各写着写着,开始画一只挺直的鼻子。所有的法国姑娘在他下方把伞撑开又合上,望着天空大呼小叫,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雨倾盆还是晴空万里?

雅各起身,信步走向厄瑞克修姆庙。那里仍然站着几个撑着伞的女人。雅各微微挺了挺身子,因为首先影响身体的是稳定性和平衡度。这些“雕像”真是煞风景!他瞪着她们,然后转过身,发现卢西恩 ·格雷夫太太坐在一块大理石上,手里的相机正对着他的头。她自然跳了下来,即便她年事已高、身材臃肿、靴子紧脚——因为她的女儿已经出嫁,便整日穷奢极欲,身躯因为发胖变得奇形怪状。她跳了下来,但并非在雅各看到她之前。

“这些女人真该死——该死的女人!”他想。然后去捡他留在帕特农神庙地上的书。

“她们多煞风景。”他咕哝着,靠在一根柱子上,把书紧紧地夹在腋下。(至于天气,无疑风暴即将来临,雅典上空阴云密布。)

“就是这些该死的女人。”雅各说,语气中没有半分怨恨,反倒充满悲伤与失落,因为该来的永不再来。

(这种强烈的幻灭感通常出现在风华正茂、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身上,他们不久就会成家立业、事业有成。)

在确认那些法国女人已经离开,谨慎地环顾四周之后,雅各漫步至厄瑞克修姆庙,有些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左手边那尊支撑着屋顶的女神。她使他想起桑德拉 ·温特沃思·威廉斯。他瞟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别处。他瞟了她一眼,又看向别处。他感慨万千,于是他想着那只破损了的希腊雕像的鼻子,想着桑德拉,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在烈日炎炎下,开始独自攀向海米特山顶峰。

就在那天下午,博纳米为了谈论有关雅各的事,专程到斯隆大街后面的广场上与克拉拉·达兰特喝茶。在炎热的春日里,临街的橱窗上拉起了条纹遮篷,独自站着的马儿刨着门外的碎石路面。身着黄马甲的年长绅士们按响门铃,待女仆端庄地回答说达兰特太太在家后,便彬彬有礼地走了进去。

博纳米与克拉拉坐在阳光充足的前厅,手风琴在外面奏着美妙的乐曲;洒水车一边洒水,一边沿着人行道缓缓行驶着;马车叮当作响,所有的银器、印花布、蓝褐相间的地毯、插满绿枝的花瓶,都有一道道颤动的柔黄光线照射其上。

这场交谈索然无味,无需引用原话——博纳米一直轻声细语地回答问题,同时愈加惊诧于挤压在一只白色缎鞋里的柔弱的存在(与此同时,达兰特太太正与某位先生在后屋高声议论政治),直到克拉拉灵魂的纯洁让他觉得坦诚,深浅尚不得知;若不是他开始相信克拉拉爱上了雅各,他或许就道出了雅各的名字——而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爱莫能助!”他关上门时喊道,因为性情使然,当他穿过公园时,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大对劲,比如势不可挡的马车;成死板的几何形状的花坛;不可思议地绕着几何图案倾泻的瀑布。“难道克拉拉,”他想着,停下来去看泡在曲折的水池里的男孩子们,“就是那沉默的女人?——雅各会不会跟她结婚?”

但在阳光明媚的雅典,几乎不可能喝上下午茶,年迈的绅士们以截然相反的方式谈论政治的雅典,桑德拉 ·温特沃思·威廉斯坐着,蒙着面纱,一袭白衣,双腿前伸,一只手肘支在竹椅的扶手上,袅袅青烟从她的烟上飘出。

宪法广场上枝繁叶茂的橘树、乐队、拖沓的脚步、天空、房屋、柠檬和五颜六色的玫瑰——温特沃思 ·威廉斯太太喝过第二杯咖啡后,这些事物在她眼中变得如此意味深长。于是她开始改编那个在迈锡尼邀请一位美国老太太坐在自己的马车里的尊贵而冲动的英国女人的故事(达根太太),使它更为戏剧化——这并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虽然里面没有提到埃文,他先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站着,然后换到另一只脚上,等那两个女人安静下来。

“我正把达米安神父的生平写进诗里。”达根太太说,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世上的所有,丈夫、孩子及一切,但信仰仍存。

桑德拉背靠着椅子出神,思绪由一叶一花飘向世间万物。

催促着我们悲哀地向前的飞逝的时光,像绿叶间昙花一现的黄色果子一样,猛然间烈焰四射的永恒的单调苦闷的生活(她正看着橘树);唇上即将消逝的吻;在热闹嘈杂不断旋转的世界中——即使确实有一个宁静的夜晚透着迷人的苍白,“因为我对它的任何方面都很敏感,”桑德拉想,“达根太太永远都会给我写信,我也会回信。”此刻,皇家乐队正步走过,飞扬的国旗激起更多情感的波澜,而生活变成了载着勇士奔向大海的骏马——头发被吹向脑后(她想象着这一切,橘林里起了一阵微风),她自己则从银色的水花中显现——此时她看见了雅各。他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腋下夹着一本书。他身材魁梧,今后或许会发胖。

但她疑心他不过是个乡巴佬。

“那个年轻人在那儿,”她烦躁地说着,扔掉了烟,“那个佛兰德斯先生。”

“哪儿?”埃文说,“我没看见他。”

“哦,走开了——现在在树后面。不,你看不见。但我们肯定会碰上他的。”他们果然碰上了。

但他到底有多土呢?二十六岁的雅各 ·佛兰德斯又有多愚蠢呢?片面看人是徒劳无益的。人们必须注意各种暗示,不能仅看表面上的言行举止。事实上,有些人会立即对他人的个性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其他人则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和蔼的老太太们很肯定地告诉我们猫往往最善于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她们说,猫总喜欢接近好人;但是,雅各的房东怀特霍恩太太讨厌猫。

也有一种备受敬重的观点,说是如今对他人品格的评头论足已经做得过火了。毕竟,就算范妮 ·埃尔默多愁善感、达兰特太太铁石心肠又如何?就算克拉拉因为受了她母亲的很多影响(如那些议论他人的人所说),至今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事,只有明察秋毫的人才能察觉到她那令人惶恐的情绪的深渊;未来某一天也绝对会投入某个配不上她的人的怀抱,除非,那些嚼舌的人说,她体内尚存她母亲的精神的一点火花——多少堪称大胆了。然而这种词语怎么能用来形容克拉拉 ·达兰特!别人认为她单纯到了极点。他们说,那就是她吸引狄克 ·博纳米——那个长着惠灵顿鼻子的年轻人——的原因。可以说他现在是匹黑马。到此,那些闲言碎语便会戛然而止。显然他们在有意暗示他那古怪的性情——这在他们之间已经流传很久了。

“不过有时候,那种性格的男人需要的就是克拉拉那样的女人……”朱丽娅·艾略特小姐会这么暗示。

“嗯,”鲍利先生则会回答,“也许吧。”

无论这些流言会传多久,无论它们在描述受害者时如何添油加醋,直到其人格变得像在火上烧烤的鹅肝那样鲜嫩,还是下不了定论。

“那个年轻人,雅各 ·佛兰德斯,”他们会说,“仪表不凡——只是笨手笨脚的。”然后他们就起劲地讨论起雅各来,永远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他带着猎狗骑马打猎——技术一般,因为他身无分文。

“你们听说过他的父亲是谁吗?”朱丽娅 ·艾略特问。

“听人说,他的母亲与罗克斯比尔家有点来往。”鲍利先生答道。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累垮自己。”

“他的朋友们很喜欢他。”

“你是指狄克·博纳米?”

“不,不是说这个。那显然是雅各的另一面。他正是那种一头扎进爱河里,然后终生后悔不迭的年轻人。”

“噢,鲍利先生,”达兰特太太说着,乍然向他们傲慢地走来,“你记得亚当斯太太吗?嗯,那是她的侄女。”鲍利先生站了起来,礼貌地鞠了个躬,把草莓拿了过来。

于是我们只好回过头看看那另一面是什么——俱乐部和内阁里的男人们——因为他们说描绘人物性格是种毫无意义的炉边艺术,让人如坐针毡,精致的外表裹藏着内部的空虚、花哨与纯粹的胡乱涂抹。

战舰在北海上成射线状排开,精准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信号一出,所有大炮一齐瞄准目标(炮手长拿着表读秒——到第六秒时,他抬起了头),而军队所在的船只立即腾起烈焰,烧成碎片。十二个正值盛年的年轻人个个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地沉入海底(即使娴熟地操纵着机械),一起神情漠然、毫无怨言地窒息而死。这支军队像一套锡兵一样,走过谷田,爬上山坡,停下脚步,往左右轻微摇晃了几下,然后跌倒在地,只不过通过望远镜,可以看见有一两片仍在上下浮动,如同折断了的碎火柴梗。

据说,这些战争,连同银行、实验室、官署和商号不间断的生意来往,是将世界向前划的桨。参加战争的男人们的脸部轮廓与在拉德门广场执勤的那位面无表情的警察一般圆润。但你会注意到他的脸远非是因为饮食而变得浑圆,而是因意志的力量变得生硬,因努力保持这股意志而变得消瘦。当他抬起右臂时,血管内的所有力量从他的肩膀径直流向指尖;没有丝毫分散到心血来潮的念头中、多愁善感的懊悔中、过于琐碎的区别里。巴士准时地停了下来。

人们说,我们正是因此活着,被一种抓不住的力量驱使着。他们说,小说家从未能捕捉到它,说它猛然撞向他们的网,把其撕成碎片。这就是,人们说,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这股抓不住的力量。

“那几个士兵呢?”吉本斯老将军说着,环顾了一下客厅,这里每到周日下午都会挤满衣着考究的人,“炮在哪儿?”

达兰特太太也扫了一眼。

克拉拉以为她的母亲要见她,便走了进来,然后又出去了。

他们在达兰特家议论德国,而雅各(被这股抓不住的力量驱使着)快步走过赫尔默斯街,正好碰上威廉斯夫妇。

“噢!”桑德拉呼道,带着一种心中蓦然升起的热诚。埃文补了句,“幸会!”

他们在正对着宪法广场的那家酒店请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餐。镀金的筐子里装了新鲜的面包卷,还有真正的黄油。肉食不需要那么多浇了酱汁的红红绿绿的小菜来点缀。

不过,说来奇怪。用黄丝线绣着希腊国王的姓名首字母组合的红地毯上,每隔一段距离摆着一张小餐桌。桑德拉吃饭时照样戴着帽子、蒙着面纱。埃文回过头东张西望,沉着而灵活,时而发出一声叹息。说来奇怪。因为他们都是在五月的一个夜晚齐聚雅典的英国人。雅各自顾自地吃着饭,明智地应答问题,虽然语调有些不对。

威廉斯夫妇第二天一早要去君士坦丁堡。

“在你起床之前出发。”桑德拉说。

也就是说,他们会留下雅各一个人。埃文稍稍转身,点了份什么——一瓶红酒——为雅各斟上,带着一种关切,一种父亲般的挂念,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一个人被撇下——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不算坏事。国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男人。他叹息着。

“那你去过雅典卫城了?”桑德拉问。

“去过了。”雅各说。随后他们一起走到窗前,而埃文在叮嘱领班早点叫醒他们。

“难以置信。”雅各沙哑地说。

桑德拉微微睁开双眼。可能她的鼻孔也张开了一点。

“那就六点半。”埃文说着,向他们走来,仿佛在面朝背向窗户站立的雅各和他的妻子时看见了什么。

桑德拉冲他微微一笑。

然后,当他走到窗前,无话可说时,她断断续续地补充道:

“呃,但是多美好啊——难道不是吗?雅典卫城,埃文——你是不是太累了?”

埃文听了这话,便注视着他们,或是因为雅各当着他的面,几乎无礼地盯着他的妻子看,眼神中流露出愠怒却又有些痛苦的情绪——虽然她不会可怜他。无论他做什么,无情的爱神也不会停止它的折磨。

他们走了,他坐在吸烟室里,窗外就是宪法广场。

“埃文独处时更自在些,”桑德拉说,“我们已经不读报纸了。嗯,人们最好能够心想事成自从我们相遇,你已经看过了万千风景……印象如何……我以为你变了。”

“你想去雅典卫城,”雅各说,“就在这儿了。”

“人们一辈子都会将之铭记在心。”桑德拉说。

“是啊,”雅各说,“我希望你是在白天来的。”

“夜幕下的卫城更好看。”桑德拉挥了挥手,说道。

雅各茫然地张望着。

“但你应该在白天看帕特农神庙,”他说,“明天你来不了——是不是太早了?”

“你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几小时?”

“那儿今早来了些讨厌的女人。”雅各说。

“讨厌的女人?”桑德拉重复道。

“法国女人。”

“但还是发生了些很美好的事情。”桑德拉说。十分钟,十五分钟,半小时——那就是她的全部时间。

“是啊。”他说。

“在你这个年龄——在少年时。你会做什么?你会坠入爱河——噢,就是这样!但是别太仓促了。我年纪比你大多了。”

她被游行的人群挤出了人行道。

“我们还往前走吗?”雅各问。

“我们走吧。”她坚持道。

因为她无法停下来,除非她告诉他——或听见他说——抑或是她想要他有所行动?她在遥远的天边觉察到了这一点,便不得安宁。

“你永远也无法让英国人就这样坐在外面。”他说。

“永远不会——不。你回英国后也忘记不了这种事——要么就跟我们一起去君士坦丁堡吧!”她突然喊了起来。

“但是那样就……”

桑德拉叹了口气。

“当然,你必须去特尔斐,”她说,“但是,”她扪心自问,“我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可能是我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你大概会在晚上六点抵达那里,”她说,“你能看见那些鹰。”

在街角的灯光下,雅各看上去神情呆滞,甚至有些绝望,但依然十分冷静。也许,他正忍受着煎熬。他很容易轻信别人。但他性格里有点儿刻薄的成分。他在心中种下了强烈的幻灭感的种子,这种幻灭缘起于中年女人。可能当一个人努力登上了山顶时,他就不会幡然醒悟了——这种缘起于中年女人的幻灭感。

“这家旅店真够呛,”她说,“上一批客人连脏水都没倒就走了。总是有这种事。”她笑着说。

“我们总是遇到畜生一样的人。”雅各说。

他的愤慨一目了然。

“写信告诉我,”她说,“告诉我你的感受和想法。告诉我一切。”

夜色如墨,雅典卫城就像一座嶙峋的土丘。

“我十分乐意。”他说。

“我们回到伦敦后,还会跟你见面的……”

“嗯。”“他们应该没锁门吧?”他问。

“我们可以翻过去!”她夸张地说。

云翳自东向西飘游,遮蔽了月光,使卫城陷入黑暗之中。云浓雾密,飘忽的薄纱凝滞了,堆山积海。

雅典此时天昏地暗,只能在街道上看见几缕轻薄的红光,以及宫殿正面被电灯照得惨白一片。码头在海面上突显出来,正是那一个个隔开的白点;海浪已无法辨认,海岬和岛屿就像晦暗的圆丘,其上几点灯光忽明忽暗。

“我想带上我弟弟,如果可以的话。”雅各喃喃道。

“之后等你母亲来伦敦时——”桑德拉说。

希腊大陆漆黑一片,在埃维亚附近的某个地方,准有一块云团触上了层层海浪,使其飞珠溅玉——海豚绕着圈子,游入深海。狂风在希腊和特洛伊平原之间的马尔马拉海上呼啸而过。

在希腊,以及阿尔巴尼亚和土耳其的高地上,风冲刷着沙砾尘埃,挟裹着厚厚的一身干燥的尘粒。随后它猛地冲向清真寺光滑的穹顶,吹得缠着头巾的穆斯林墓碑旁的柏树树叶翻飞,嘎吱作响。

桑德拉的面纱随风旋舞。

“我把我的那本给你,”雅各说,“这本。你想要吗?”

(这是一本多恩的诗集。)

时而有浩荡的风吹出一颗疾驰的流星。时而重返茫茫黑暗。眼下,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大城市——巴黎——君士坦丁堡——伦敦——暗得就像散落的岩石。航道依稀可辨。英国的树都枝繁叶茂。此处,南方的某个树林里,或许有一位老人点燃干燥的蕨草,惊飞了鸟儿。羊群发出一阵动静,一朵花微微垂向另外一朵。英国的天空比东方的更加阴沉,带着更浓的乳白色。某种轻柔、潮湿的东西从青草覆盖的山岗里飘进长空。咸涩的急风吹打着贝蒂 ·佛兰德斯的卧室窗户,而这位寡妇用胳膊肘微微支起身子,嗟叹一声,仿佛意识到了无边岁月带来的忧郁,但仍愿意再逃避一会儿——噢,就一会儿!

但还是回到雅各和桑德拉身上来。

他们已经消失了。雅典卫城矗立在原地,但他们走到那儿了吗?石柱和神庙历久不坍;世人瞬息万变的情感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它们,而这些情感还有几分残存?

至于走到雅典卫城,谁又会说我们曾经做到过,或者说在雅各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找到了某种坚固耐久、永世长存的东西?他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君士坦丁堡了。

桑德拉·温特沃思·威廉斯醒来时,必将在她的梳妆台上找到一本多恩的诗集。这本书会被放在英国乡间别墅的书架上,日后赛莉 ·达根的诗《达米安神父传》就与它放在一起。架子上已经有十多本小册诗集了。桑德拉于黄昏时分走进屋中,她会翻开那些书,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但不是因为书上的字),她会慢慢坐回扶手椅里,把那一瞬间失了的神回过来;或者,有时她会坐立难安,便把书一本接一本地抽出来,荡过她生命的整个空间,就像杂技演员从一根杆子荡到另一根杆子上。与此同时,楼梯口的那口大钟滴答走时,桑德拉听见时间在累积,就会问自己:“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桑德拉会边说边把书放回去,然后走到镜子前,按按头发。而用晚餐时,正张开嘴吃烤羊肉的爱德华小姐会被桑德拉突然的关切吓一跳,因为她问道,“你快乐吗,爱德华小姐?”这是锡西 ·爱德华多少年来从未想过的一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雅各从来不问自己这种问题,可以从他系鞋带的方式、刮胡子的方式、他在那个大风胡乱掀动百叶窗、五六只蚊子在耳边嗡鸣的夜晚也照睡不误中判断出来。他还年轻——一个男人。桑德拉对于他迄今仍易上当受骗的判断是正确的。等他到了四十岁,情况或许有所不同。他把多恩诗集里他喜欢的句子都标了出来,都是些野性十足的诗句。然而,你大可将莎士比亚的几节最纯洁的诗篇放在旁边。

而风正将黑暗滚转过雅典的街巷,滚转着,人们会以为,带着一种肆意摧残的情绪的力量,它不许对任何个人的情感做过细的分析,也不允许仔细查看其特征。一切脸庞——希腊人的,黎凡特人的,土耳其人的,英国人的——在黑暗中看起来大同小异。最后,石柱和神庙泛白、发黄,变成玫瑰红;金字塔和圣彼得大教堂显露出来,临了,迟缓的圣保罗大教堂逐渐显现。

基督徒有权以他们对一天的意义的诠释唤醒大部分城市。随后,不同教派持不同意见的人吵吵嚷嚷地提出了一个棘手的修正意见。轮船轰鸣着,如同几只庞大的音叉,它们陈述了那个上古的事实——冰凉的青绿色海洋在外面汹涌着。现如今能召集起最多人的,却是那烟囱顶部冒出的一缕白烟中微弱的职责的呼号,而夜晚不过是槌击之间一声漫长的叹息,一次深呼吸——即便在伦敦的中心,你也能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中听见它。

但是除了神经衰弱和失眠的人,或者站在芸芸众生之上的某处悬崖上、以手遮眼的思想家们,谁能像透过血肉看见骨架一般看待事物?在瑟比顿,骨骼是由血肉裹着的。

“这水壶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早晨从没烧开得这么合适过。”格兰迪奇太太说着,瞥了眼壁炉台上的钟。那只灰色波斯猫在窗台上伸了个懒腰,用柔软的圆爪子扑打着飞蛾。早餐还没吃到一半(今天他们迟了),一个婴儿就被放到她的腿上,她还得看着糖缸,而汤姆 ·格兰迪奇正读着《泰晤士报》上评论高尔夫的文章,呷了口咖啡,抹了下胡子,然后就去上班了,在办公室里他是外汇业务首屈一指的权威,因步步高升而备受瞩目。骨架好好地裹在肉里。当风卷着黑暗滚过伦巴第街、脚镣巷和贝德福广场时,就连这种漆黑的夜也躁动起来(因为时值夏季,且是酷暑时分),梧桐树上闪烁着灯光,窗帘为房间遮挡住光亮。人们仍呢喃着在楼梯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或在闹钟铃声大作时,在梦中挣扎着不愿醒来。当风在一片树林中徜徉,无数枝丫便瑟瑟颤动;它掠过蜂巢,昆虫在草叶上摇晃,蜘蛛迅速爬上树皮中的褶缝;空气如呼吸般震颤,如细丝般富有弹性。

只有在这里——在伦巴第街、脚镣巷和贝德福广场——每只昆虫头上都顶着一个世界,森林中的网是为顺利处理事务而制成的设计图;蜂蜜则是各方面的宝藏;空气中的骚动是不可名状的生命的躁动。

然而色彩又回来了;爬上了草梗;吹进了郁金香和报春花;密实地在树干上划上纹路;填满了薄纱般的空气、草地和水塘。

英格兰银行显现出来;同样还有竖着满头金发的伦敦大火纪念塔;灰的、枣红的和铁褐的马拉着运货车跨过伦敦桥。市郊车冲进终点站时,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晨曦攀上一幢幢密不透光的高楼的表面,滑过一道缝隙,涂抹着光洁鼓胀的红窗帘、绿酒杯、咖啡杯,和东倒西歪的椅子。

阳光照耀着刮脸用的小镜子,和锃亮的黄铜罐;照亮了所有平日里用来消遣时光的物什;灿烂的、好奇的、全副武装的、辉煌夺目的夏日,早已战胜了混沌;晒干了阴郁的中世纪的迷雾;排净了沼泽里的水,在其上竖起玻璃和石头;用一种武器库装备我们的头脑和肢体,使仅是忙碌着日常事务的肢体动作带来的感官享受,也胜过昔日军队在平原上排阵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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