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跨了进来。“这不是抽烟车厢。”诺曼太太抗议道,语气紧张而无力。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火车只有到了剑桥才会停,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节车厢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待在一起。
她摸了摸梳妆盒的弹扣,确保香水瓶和从穆迪那儿借来的小说都在手边(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站起来,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决定用右手扔香水瓶,左手拉报警索。她已经五十岁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无论如何,事实就是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她读了半栏报纸;然后沿着报纸边缘窥视,通过观察面相这种灵验的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安全她想把自己的报纸借给他看。但是年轻人读《晨邮报》(morning post)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在读什么——《每日电讯报》。
扫视过他的袜子(松松垮垮)和领带(破旧不堪),她再一次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嘴巴。双唇紧闭,眼神朝下,因为他在看报纸。纵然身强体壮,却仍不掩稚气,冷漠淡然,不谙世事——至于要袭击别人!不,不,不!她朝窗外望去,不禁微微浅笑,尔后又收回眼神,他并没有注意她。神情严肃,浑然不觉……此刻他抬起头来,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知怎的,单独和一位老太太待在一块让他有点不自在,然后他蓝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想。但这里不是吸烟车厢并不是她的错——如果他要埋怨她的话。
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更不用说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年长妇女。他们看到了一个整体,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他们看到了自己诺曼太太读了三页诺里斯的小说。她该不该对那位年轻男子说(毕竟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你想抽烟的话,不用介意我?”不,他似乎对她的存在毫无兴趣,她不想去打扰。
但因为,即使到了她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在意他的冷淡,可能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对她而言——善良、英俊、风趣、优秀、结实,就像她的儿子?对于她的描述,人们必须尽力理解。无论如何,这便是十九岁的雅各 ·佛兰德斯。对人们一概而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遵循种种暗示,不能仅听其言语,也不能仅观其行为——例如,当火车进站时,佛兰德斯先生打开车厢门,帮她取出梳妆盒,说了句,或更像是害羞地咕哝了句“让我来”;在这些方面,他确实笨拙。
“那谁……”那位女士见到儿子后说。但因为站台上人山人海,而且雅各早已离开了,她便没有再往下说。此地是剑桥,她来这里度周末,无论是大街上,还是餐桌旁,她整天看到的都是些小伙子,在她的脑海里,对那位旅伴的印象早已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枚被小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别针,打了个转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人们说天空在何处都别无二致。旅行者、沉船遇难者、流亡者和濒临死亡的人,都从这种想法里得到慰藉,毫无疑问,如果你有神秘主义倾向,安慰,甚至解释,都会从那无损的天空表面倾泻而下。但是在剑桥的上空——总之在国王大学教堂的屋顶上方——却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向黑夜投进一道光芒。如果说皇家学院教堂的裂缝中的天空比别处的更明亮、更稀薄、更灿烂,会不会是异想天开?难道剑桥不仅在黑夜中发亮,而且还在白天发光?
看,当他们进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的长袍飘得多么轻盈,仿佛里面没有任何肉体。这是何等如雕刻般的脸庞,何等被虔诚所掌控的可靠和权威,纵使长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飞。他们的队伍行进得多整齐啊。粗厚的蜡烛直直地立着,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们站了起来,那只驯顺的老鹰驮着大白书供人们查阅。
一片倾斜的光芒精准地透进每扇窗户,即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也呈现出紫色和黄色,当它溅射在石头上时,那石头就像被粉笔轻轻地涂上了红色、黄色和紫色。无论白雪还是绿植,寒冬还是酷暑,都对那古旧的彩玻璃束手无策。有了灯罩的保护,即使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火焰也能安然地燃烧——静静地燃烧着,幽幽地照着树干——教堂里亦是一切井然。气氛肃穆,风琴会心地应和着,仿佛天籁附和,以支撑人类的信仰。身穿白袍的身影来回穿梭;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如果你在树下放一盏提灯,树林里的昆虫都会爬过来——一场奇特的盛会,因为即使它们四处乱爬、摇摆,用脑袋敲击玻璃,它们似乎也毫无目的——某种莫名的事物驱使着它们。当它们绕着提灯慵懒地蠕动,茫然地敲打着,像是要求进去,时间久了也会叫人看腻味。一只蟾蜍看起来最是入迷,用肩膀挤开其他虫子为自己开路。嗯,那是什么?一连串可怕的枪声响起——尖锐地噼啪作响;声音荡漾开去——死寂慢慢地盖过了枪声。一棵树——一棵树倒了,这是树林中的一类死亡。在此之后,树林中的风声听起来如此忧郁。
但是皇家学院教堂的礼拜仪式——为什么会允许妇女参加?当然,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雅各看起来极度魂不守舍,他的头后仰着,赞美诗翻错了页),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那是因为铺着灯芯草垫的椅子上正展览着几家帽子铺和一柜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即使身心都非常虔诚,但每个人口味不一——有些人喜欢蓝色,有些人喜欢棕色;有的人喜欢羽毛,有的人则喜欢三色堇和勿忘我。没有人会想到带狗进教堂。因为尽管狗会安然地走在砾石路上,也不会对花无礼,但当它在教堂的过道上张望,抬起爪子靠近一根石柱,其目的会让人惊恐万分(假如你是会众人员之一——独自一人,不可能会感到难为情),一只狗会完全毁坏了礼拜。妇女们也是如此——尽管她们都十分虔诚、优秀,有她们丈夫的神学、数学、拉丁文和希腊语知识做担保。天晓得为何会这样。首先,雅各寻思着,她们奇丑无比。
此时传来一阵刮擦声和低语叙叙声。他与蒂米 ·达兰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非常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非常严肃地眨了眨眼。
在去往格顿学院的路上有一座别墅叫“韦佛利”,并不是普卢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想要取个名字,而是当你不得不款待大学生时,名字总是有用的。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他们坐着等第四个学生时,便谈起了大门上面的名字。
“无聊透顶,”普卢默太太贸然打断了谈话,“有人认识佛兰德斯先生吗?”
达芬特先生认识他,因而脸微微一红,有点尴尬地表示肯定——说话的时候,一边看着普卢默先生,一边摆弄着右边的裤腿。普卢默先生起身走到壁炉前站着。普卢默太太像个直爽的小伙子一样笑了起来。总之,没有比这景象、这布置、这景色,乃至这死气沉沉的五月花园、这抹正巧遮蔽了阳光的乌云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了。当然,那里就是花园,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由于那抹乌云,树叶在层层阴郁中颤动,还有麻雀——那里有两只麻雀。
“我认为。”普卢默太太说道,趁着小伙子们凝视花园的当儿,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瞅了眼她的丈夫,普卢默先生尽管并不对这种行为全盘买单,但还是按了门铃。
这种浪费人生中的一小时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除了普卢默先生在切羊肉时产生的种种想法: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如果星期天的时间不停地白白流逝,如果学生毕业了,成为律师、医生、议员、商人,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
“你说,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酱呢,还是薄荷酱烹制了羊肉?”他问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以打破持续了五分半钟的沉默。
“我不知道,先生。 ”年轻男子回答道,脸红得厉害。
就在这时,佛兰德斯先生来了。他记错了时间。
现在,尽管他们都已经吃完了肉,普卢默太太又吃起一份卷心菜。当然雅各决定在她吃卷心菜的时间里把肉给吃完,他看了她一两眼,以便掌握自己的速度——只是他真的饿坏了。看到这种情况,普卢默太太说她相信佛兰德斯先生肯定不会介意——于是甜果馅饼端上来了。普卢默太太用特殊的方式点了点头,示意女仆给佛兰德斯先生上第二份羊肉。她瞟了眼那块羊肉。午餐用的羊腿没有多少了。
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怎能阻止父亲四十年前在曼彻斯特郊区把她生出来呢?而一旦出生,她又怎么能够不斤斤计较、野心勃勃地成长,对社会阶层的梯级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概念,像蚂蚁一样坚持不懈地把身前的乔治 ·普卢默推向阶级的顶端呢?阶级的顶端是什么?一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因为当普卢默先生成为物理学专家,或者无论什么专家的时候,普卢默太太只能紧紧抱住她的丈夫,俯视地面,鞭策两个平凡的女儿沿着梯级往上爬。
“昨天我在赛马会上输了,”她说道,“还带着我的两个小女儿。”
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走进客厅,身穿白连衣裙,系着蓝腰带。她们给大家递香烟。罗达遗传了她父亲冰冷的灰色瞳孔。尽管乔治 ·普卢默有着一双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闪耀着高深莫测的光芒。无论是波斯和信风,还是选举法修正案和丰收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书架上全是威尔斯和萧伯纳的著作;桌子上放着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是那些脸色苍白、穿着泥靴的撰稿人写的——每个星期都把大脑放入冰水里洗过然后嘎吱拧干——榨出忧郁的文章。
“直到读了这两位的大作,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卢默太太愉悦地说着,用赤裸的红手轻敲桌上的目录,手上的戒指显得格格不入。
“噢,天呐,天呐,天呐!”四个大学生离开那所房子时,雅各大声疾呼,“噢,我的苍天呐!”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着,眼睛扫视街道,寻觅着丁香花或者自行车——任何能够恢复他自由感的事物。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对蒂米 ·达兰特先生说,总结着他对用午餐时周围环境的不满,一个能够存在的世界——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毫无意义,竟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萧伯纳和威尔斯,以及那些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这些上年纪的人在消灭、拆除这些书籍之后还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从不读荷马、莎士比亚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著作?他看到此刻的情况与他从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显的反差。那些可怜的人们拼凑出了这么个蹩脚的东西。然而他还是心生怜悯。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担忧的程度足以证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是如此傲慢和不谙世事,但他深信老一辈在地平线上建起的这座城市,在红黄色火光的映衬下,以砖建的郊区、兵营和管教所的形态呈现出来。他天性敏感,但这种说法与他掬着手挡风划火柴时表现出来的镇静相矛盾。他是一个殷实的年轻人。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店铺的伙计,男人还是女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都会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老人的世界——它那黑压压的轮廓在我们之上崛起;在现实之上;荒原和拜伦;大海和灯塔;残留着黄牙的羊腭骨;在那年轻一代令人厌恶的冥顽不灵、无法压制的信念之上——“我就是我,要做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形式,除非雅各自己造一个出来。普卢默夫妇会试图阻止他这样做。威尔斯、萧伯纳和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也会压制这种苗头。每当他周日外出吃饭时——无论晚宴还是茶会——都会产生相同的诧异、恐惧、不适,然后是愉悦,因为他沿着河流每走一步,他都在汲取着那种坚定的信念,从四面八方获得慰藉,树木在弯腰示意,灰色的塔尖在蓝天映衬下变得柔软,人声鼎沸,又像在空中悬浮着,五月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颗粒的轻快的风——板栗花、花粉,无论什么给予了五月的空气活力的事物,都使树木日渐葱茏,催嫩芽分泌胶脂,涂绿地草色茵茵。河水流逝,既没有洪水的波涛汹涌,也不似激流的一泻千里,只不过厌烦了不停浸入水中,又从桨叶上淌下晶莹露珠的船桨,碧绿的河水深深地漫过弯腰的灯芯草,仿佛在尽兴爱抚它们。
他们泊船之处枝蔓披垂,树梢的叶片在水面拖曳起阵阵涟漪,水中那块由树叶做成的绿楔子随之微微摇动。倏忽一阵风起——天空顿时露出了一角;达兰特正吃着樱桃,并将没熟的黄樱桃扔到了那簇楔形的树叶里,叶柄在水中忽上忽下时熠熠生光,有时一颗咬了一半的樱桃被扔到水中,成为一池碧绿中的一点红色。雅各仰面躺着时,视线刚好与草地平行;尽管被金凤花镀了一层金,但这里的草地仍然绿意葱茏,并不像墓园里那片稀薄的碧绿草一般,肆意蔓延,甚至快要淹没墓碑。他往上看,向后瞧,看到孩子们淹没在草丛中的腿,还有奶牛的腿。他听到了咀嚼草叶的声音;然后在草坪上走了一小步;又听到了大声咀嚼的声音;它们像是在扯着草根。他面前有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榆树越飞越高。
“雅各有点奇怪。”达兰特心想,从他的小说中抬起眼来。他每读几页,就极有规律地抬起头来,然后顺手从袋子里拿出几颗樱桃,心不在焉地吃掉。别的船只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都要左拐右拐地划着水,生怕碰到彼此,因为现在有很多船在河面上停泊着,此时两棵树之间的一线天幕中出现了翩翩白裙和一道裂痕,树上萦绕着缕缕蓝烟——米勒小姐的野餐聚会。不断有船向这边划来,达兰特没有起身,把船往河岸划去。
“噢——噢——”当船只摇摆、树木晃动时,雅各吆喝着,那些洁白的裙子和法兰绒裤子长长地伸出来,晃晃悠悠上了岸。
“噢——噢——!”他坐起来,有种橡皮筋在脸上弹了一下的感觉。
“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达兰特说道,“所以鲍老先生对他的船尤为上心。”
这条船沿着海岸从法尔茅思驶到了圣艾夫斯湾。一条更大的船,一条十吨的游轮,大概会在六月二十号准备好,达兰特说
“经济上有点困难。”雅各说。
“我的家人会解决的。”达兰特(一位已故银行家的儿子)说。
“但我还是想保持经济独立。”雅各生硬地说道。(他变得有点激动。)
“我母亲说过一些关于去哈洛加特的话。”他摸着那只装信的口袋,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舅舅成为伊斯兰教徒的事是真的吗?”蒂米 ·达兰特问。
昨天晚上,雅各在达兰特的房间里讲了他的舅舅莫蒂的事情。
“我估计他现在在喂鲨鱼,如果人们知道真相的话, ”雅各说道,“我说,达兰特,樱桃都吃完了!”他喊着,将装樱桃的袋子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他扔袋子时,看到米勒小姐在岸上举办野餐聚会。
一种尴尬、暴躁、阴郁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吗……这群讨厌的人……”他说道。
于是他们逆流而上,绕过了小岛。
轻柔皎洁的月亮从未让天空变得黯淡,白皙的板栗花整夜在绿草中绽放,草坪上的峨参显得朦朦胧胧的。
三一学院的侍者肯定在像洗牌一样清洗瓷盘,哗啦啦的声音在大院都能听见。然而雅各的房间在内维尔院的楼顶;因此走到他的门前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但他不在那儿,可能在食堂吃饭。午夜来临之前,内维尔院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对面的那根柱子始终泛着白光,喷泉也是如此。那扇大门有种奇特的效果,就像是浅绿色草地上的花边。即使隔着窗户,也能听见杯盘的声响;还有用餐者嗡嗡的说话声;食堂里灯火通明,旋转门开开合合,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有些人来晚了。
雅各的房间有一张圆桌和两把矮椅。壁炉上的罐子里插着几支黄鸢尾;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各种社团的名片,上面画着新月花纹、纹章,以及名称的首字母;笔记本和烟斗;桌子上放着红边的稿纸——无疑是一篇论文——《历史是由伟人的传记构成的吗?》,那里放着许多书;法语书寥寥无几;但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都只读他感兴趣的书,随心所欲,乘兴而读。比如威灵顿公爵的传记;斯宾诺莎;狄更斯的著作;《仙后》;一本希腊词典,书页间还夹着压得如丝绸般的罂粟花瓣;伊丽莎白时代的所有著作。他的拖鞋相当破旧,像被火烧到边边的船只。再有就是几张希腊人送的照片,一幅出自乔舒亚爵士之手的铜版画——满满的英国风情,还有简 ·奥斯丁的作品。或许是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卡莱尔的书是件奖品。还有些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的书籍,一本《马病手册》,以及各种通用的教科书。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风无力地鼓吹着窗帘;罐子里的花朵微微一颤。藤椅上的一根藤条嘎吱作响,尽管没人坐在上面。
一位老人稍靠着边走下阶梯(雅各坐在窗户旁和达兰特闲聊;他抽着烟,达兰特在看地图),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黑袍飘飘,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紧贴墙壁;然后又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另一位老人挥起手赞叹那根石柱、大门、天空;又有一位老人脚步轻盈,洋洋得意。他们各自上了楼;黑暗的窗户里亮起了三盏灯。
如果剑桥的楼上亮起了灯,肯定是那三盏灯;希腊文在这里发亮;科学在另一边生光;哲学则在一楼散发光芒。可怜的老赫克斯塔布尔无法笔直地走路;索普威思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赞美晚上的星空;科恩依然对着同样的故事发笑。学问这盏灯并不简单,也不纯粹,也不完全光彩夺目,因为如果你看到他们身处灯光下(无论墙上挂的是罗赛蒂的作品,还是凡 .高的复制品,不管盆子里是丁香花,还是生锈的烟斗),他们看起来多么神圣!多么像一处你去看风景并品尝美味蛋糕的郊外!“我们是这种蛋糕的唯一供给商。”然后你回到伦敦,因为款待已经结束了。
老赫克斯塔布尔教授准时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椅子里;把烟斗装满;选好报纸;跷着二郎腿;拿出眼镜。脸上的肉塌成一堆褶子,仿佛支架被撤走了似的。即使把一节地铁车厢全部座位的上端都拆掉,老赫克斯塔布尔的脑袋也能装得下。此刻,他的目光随着印刷字往下阅览,思想在他大脑的走廊里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游行,整齐划一、步伐紧促、刚劲有力,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有新鲜的支流补充进来,直到整个大厅、圆顶,不管你叫它什么,都挤满了思想。这种思想的集结不会出现在别的大脑里。然而有时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像一个因身临困境,或者仅仅因为鸡眼发出阵痛,抑或痛风发作而攥得死死的人,天哪,听他谈钱是多么令人恼火,他拿出皮革钱包,连最小的银币都不情愿给,鬼鬼祟祟、疑神疑鬼,像个满嘴谎言的农村老妇。奇怪的麻木和抠门——绝妙的说明。宁静爬满了他的额头,有时在昏昏欲睡之际,或者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象一下,他枕着石头,洋洋得意。
这时,索普威思迈着奇怪的轻快步伐从壁炉旁走上前来,将巧克力蛋糕切成小块。直到午夜或者更晚,都有大学生在他的房间,有时多达十二个,有时只有三四个;但有人离开或进来时,无人起身送迎;索普威思一个劲儿地讲,讲啊,讲啊,讲——似乎所有事情都能拿来说——灵魂从嘴唇间滑进了薄银盘里,银盘如银子、如月光一般融入了年轻男子的头脑里。.,即使是远走高飞后,他们还是会记得它,在迷茫之时回眸凝望它,从而再一次使自己振作起来。
“哼,我决不。老查克来了。我的好小子,最近过得如何?”可怜的小查克进来了,那个一事无成的外地人,真名是斯腾豪斯,当然索普威思千方百计将思绪引了回来,“我永远不会”——是的,尽管第二天,他买了报纸,赶上了早班的火车,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很幼稚、很荒唐;巧克力蛋糕,小伙子们;索普威思把所有事情总结一番;不,不尽然;他要送他的儿子去那儿。他要攒下每一分钱送他的儿子去那里。
索普威思滔滔不绝地讲着,将笨拙的言辞中僵硬的纤维——年轻男子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东西搓捻起来——编在自己平滑的花环周围,展现出最夺目的一面,那生机盎然的绿叶,那锋利的荆棘,充满男子气概。他热爱这样做,其实在索普威思看来,人应当无话不说,可能直到他垂垂老矣、离开人世了,那时银盘的叮当声会变得空洞,碑文读起来过于简单,古老的标记看起来太过苍白,而印记亘古不变——一个希腊男孩的头像——但他仍然会尊敬。而一个女人窥探这位牧师时,则会出自本能地鄙视。
科恩,伊拉斯谟 ·科恩,或独酌,或与一位和他有着同一段时间的共同记忆的脸色红润的小个子男人对饮,喝着他的酒,讲述着他的故事,背诵着拉丁文的维吉尔和卡图卢斯的文章,仿佛语言就是他唇上的佳酿。只是——有时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诗人迈了进来会怎么样?“这是我的形象?”他可能会指着那个胖乎乎的男人问道,毕竟在我们之中,这个男人的脑袋是维尔吉的代表,尽管他暴饮暴食,但也会说说武器、蜂蜜,乃至耕犁,科恩在国外旅行时,口袋里装着一本法国小说,膝盖上盖着毛毯,对重回故土、重返老本行感激不尽,他那小镜子上镶有维吉尔的头像,一切都被三一学院导师们的美好故事和葡萄酒的酒色环绕辉映着。但语言就是他唇上的美酒。维吉尔无法在别处听到这样的事。尽管老乌姆菲尔比小姐沿后花园漫步时,将他的诗吟唱得很悦耳也很精准,只是一旦走到克莱尔桥,她总会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碰见他,我该穿什么?”——接着,走上通往纽纳姆学院的林荫小道时,她又想象起书上从未写过的男女相会的其他细节。因而,来上她的课的学生还不及科恩的一半,而她本该在阐释课文时说的事情永远都会被漏掉。总之,把学习者的形象摆在一位老师面前时,那面镜子就会破碎。但是科恩呷着葡萄酒,他得意的姿态消失了,不再是维尔吉的代表。不,更像是建筑工人、评审员、检验员了;在名字之间划上线,把名单挂在门上。这是光必须照透的纺织物,如果它可以照耀的话——所有语言的光芒,汉语和俄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符号和数字之光,历史之光,已知和将知之光。因此如果在晚上,在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人们看到水面上的一层雾,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甚至是天空中的一片白光,就像此刻里面仍有人用餐或洗盘子的三一学院食堂上空的光芒,那就是那里燃着的灯光——剑桥之光。
“我们去西米恩的房间看看。”雅各说道,他们商量好了所有事情后,卷起了地图。
院子周围都亮起了灯,灯光洒在鹅卵石上,映衬出几块黑暗的草皮和几朵雏菊。小伙子们现在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刚刚落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俯身去看冒着泡沫的窗台花箱,人们停停走走,楼梯上上下下,直到院子里安顿下一种充盈,像挤满了蜜蜂的蜂巢,回巢的蜜蜂载满金银财宝,昏昏欲睡,嗡嗡作响,出其不意高歌一曲;月光奏鸣曲响起,华尔兹随之应和。
月光奏鸣曲的叮咚声渐行渐远,华尔兹也戛然而止。虽然年轻男子依然进进出出,似乎要去赴一场约会。时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家具猝不及防地自己倒了,并不属于晚饭后常有的那种纷乱。想必家具倒下时,年轻人的眼睛会从书本上抬起来。他们在看书吗?空气中无疑弥漫着专注的气息。灰墙后面坐着许多年轻男子,有些无疑是在阅读杂志、廉价的惊险小说;腿大概搭在椅子扶手上面;抽着烟;趴在桌子上写东西,脑袋随着钢笔的移动转着圈,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啊,他们会——但没有必要去想他们变老的事;有的在吃甜点;有的在这里打拳击;呵,霍金斯先生肯定是气疯了,突然推起窗户朝外面大声嚷嚷:“约——瑟夫!约——瑟夫!”接着他拼命地跑过院子,这时有一位身系绿色围裙的老者,托着一叠叠锡制的餐具,迟疑了一下,稳了稳步子,然后继续往前走。但这只是个小插曲。躺在浅扶手椅里阅读的年轻男子捧着他们的书,仿佛他们手中是什么能够看透他们的东西;他们都来自内地的城镇,并且是牧师的儿子,都深受折磨。剩下的在读济慈,以及那些卷帙浩繁的史书——为了了解神圣的罗马帝国,有些人现在肯定在像要求的那样从头开始读。这是那种专注的一部分,尽管在一个炎热的春夜,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在雅各随时会推门走进来的情况下,过分专注于一本书正在读的篇章上,也许是危险的;查理德·博纳米不再读济慈了,开始用废弃的报纸做长条的粉红色纸捻儿,他向前弯着身子,脸上急切、满足的神情消失了,反而露出一副凶相。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济慈英年早逝吧。任何人都想要作诗、谈恋爱——噢,这群畜生!真是难乎其难。但是,终究,如果在下一层楼的那个大房间里,有两三个、四五个年轻男子都相信这点——相信兽性,相信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明显的界线,也就没有那么难了。那里有一张沙发,几把椅子,一张方形桌子,还有敞开的窗户,别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坐姿——这里伸着几条腿,沙发的角落蜷着一个人,或许有人站在壁炉边说话,但是你看不见他。无论如何,雅各跨坐在椅子上,从长盒子里拿枣子吃,突然扑哧大笑起来。沙发的一角传来回应,他的烟斗在空中悬着,然后放回原处。雅各转了个身。对于刚刚那个回答,他有些话要讲,尽管那位身材强壮的红发男子慢慢地摆头,似乎并不赞同;接着掏出他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往桌上的缝隙中刺去,似乎要证明从壁炉旁传来的声音说的是真理——这点雅各无法否认。可能等他整理好枣核后,会发现对此他还有话说——他的嘴唇确实张开了,只是后来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在空中消散了。站在教堂旁的人很难听到这声音,因为教堂坐落在院子的对面。笑声消散了,只能看到房间里手臂挥舞,身影移动,在鼓捣着什么。是在争论吗?是在打赌船赛吗?难道不是这类事情?在昏暗的房间里,动来动去地搞什么名堂呢?
窗外一两步之内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周围的建筑物——直指天空的烟囱,平坦的屋顶;也许对于一个五月的夜晚来说,砖块和建筑太多了些。然后,你眼前会浮现出光秃秃的土耳其山丘——清晰的轮廓,干燥的土壤,缤纷的花朵,还有女人肩膀上的色彩,她们赤脚站在河中,在石头上捶打衣服。流水在她们脚踝处打着旋儿。但在剑桥的黑夜的笼罩之下,一切都是朦胧一片。连敲钟声都变得低沉;似乎是从讲坛中传来的虔诚的吟诵;仿佛历代学人听到最后一小时从他们的队列中翻滚而过,便把它放走了,带着他们的祝福,因被世人利用,早已磨得光滑又陈旧。
年轻男子走到窗户旁,站在那儿,放眼望向整个院子,是为了接受这份来自过去的礼物吗?那是雅各。他站着抽烟斗,最后一声敲钟声在他周围轻柔地回荡。可能之前发生过一场争吵。他看上去心满意足,事实上已经得意扬扬了;他站在那里,表情微微发生变化,钟声传递给他(可能是)一种老建筑和旧时光的感觉。他自己就是继承人,明天,朋友;一想到他们,似乎就有了绝对的自信和欢喜,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与此同时,他们在他身后搞出的那种名堂,无论是不是争吵造成的,那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境况,坚硬却短暂,就像与教堂中跟深色石头千差万别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年轻人从椅子上和沙发角落里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挤到卧室门上,门承受不住,两人都摔倒了。就剩雅各坐在浅扶手椅里,还有马沙姆?安德森?西米恩?噢,是西米恩。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尤里安这个背教者……”他们当中谁这么说了一声,其他的话都含糊不清。但有时到了午夜会刮起一阵大风,像一个蒙面人突然醒来;现在这股风拍打着刮过三一学院,卷起看不见的落叶,刮得天昏地暗。“尤里安这个背教者”——接着便起风了。风窜上榆树枝头,吹鼓着远处的帆,古老的帆船上下颠簸,炎热的印度洋上,灰色的海浪波涛汹涌,随后再一次回归平静。
因此,如果那位蒙面女士穿过三一学院,现在她便裹紧裙子,头靠着柱子,又在打瞌睡了。
“不知为何,这好像很重要。”
那低沉的嗓音来自西米恩。
回应他的声音更加低沉。烟斗磕在壁炉上发出的尖锐的声音盖住了话音。也许雅各只是“哼”了一声,或者什么都没说。确实,有些话根本听不见。当人们心心相印时,那是一种密不可分、心有灵犀的境界。
“噢,你好像研究过这个问题。”雅各说着,起身走到西米恩的椅子旁边站住。他稳了稳身子,稍稍晃了一下。他显得喜不自胜,仿佛只要西米恩一开口说话,他的欣喜就会向四面八方溢出。
西米恩默不出声。雅各依旧站着。然而这种密切——房间已经被它填满,平静、深沉,犹如一池水。无须任何动作和言语,它就会缓缓升起,漫过一切。安抚着、燃烧着,为心灵涂上珍珠般洁白的光泽,因此,若你谈论光芒,谈论灯火通明的剑桥,它就不仅仅是语言。它是背教者尤里安。
但雅各走动起来。他轻声地说了句晚安。他走进院子。他扣上夹克衫胸前的扣子。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是唯一在那时回屋的人,所以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身影尤显高大。教堂、食堂、图书馆,都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好似是那块古老的石头回响着庄严的权威:“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回到了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