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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顾颉刚先生论《静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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颉刚先生:

《邶风·静女》篇有了你与刘大白、郭全和魏建功诸先生的详细讨论,使我们门外汉也能于看得明白,这不但是我们要感谢,便是那位“密司静女”,恐怕也要感谢你们的。不过我也有一点可笑的谬见,愿意写出来请你指教指教。

篇中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既然说了“俟我于城隅”,为什么接着又说“爱而不见”?若说约会的地方是城隅,到了临时找不到,总不免有点儿牵强,因为城隅决然不是个大地方,也决然不会是和前门大街一样热闹的地方(我们何妨设身处地想想呢)!而况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下文又有了馈赠的事呢?

古代的文章里,尤其是诗歌里,往往为了声调或字数的关系,把次要的字眼省去了几个。这所谓次要,只是古人心中以为次要罢了;在于我们看去,却是重要得了不得。因此,我们现在要解这首诗,目的只在于要发见他所省去的几个字。你若说他的意思是预先约定了,临时找不着,只是你的一种假定,干脆说,只是你在那里猜谜子。这种的猜谜子,只要是谁猜得可通,就算谁猜得好;考据功夫是无所施其技的——因为要考据,必须要有实物,现在并无实物,只是对着字里行间的空档子做工夫而已。

如所说,我也来大胆猜一猜了。我以为这是首“追忆的诗”。那位诗人先生,他开场先想到了他那位密司曾经在城墙角里等过他,可是“此刻现在”啊,“爱而不见”,就不免搔头挖耳朵起来了。其次是他又想到了他的“她”从前送给他的彤管;彤管是多么的美啊,“可是心肝宝贝肉,我因此又想到了你的美了”。其次是他又想到了那天从草原上回来,她采了些野草送给她,“野草有什么希罕呢?可是心肝宝贝肉,这是你送给我的啊!”

这样解诗,真是林步青唱滩簧,瞎嚼喷蛆而已。然而我还要老着脸写出来给你看看,就请你指教指教罢。

以上是关于全诗大意的话,其余细头关目上,我也有点儿意思:

(一)“静女”可作一个名词,解作“小姐”,或“姑娘”,或“处女”,不必说幽静的女子。(“静”之不必用本义解,犹之乎南方言“小姐”,北方言“大姑”,并不含有“小”“大”之意。)

(二)“其姝”的“其”,可解作“如此其”,译作白话,便是“多么”或“多门”。

据以上两项,则“静女其姝”一句,可译作“姑娘啊,你多门漂亮啊!”

(三)“彤管”的“彤”,应从魏说作“红漆”解。古书中虽亦有用“彤”字泛作“红”义者,然多数是指红漆的红,如“彤弓”“彤镂”“彤庭”之类,《说文》亦谓“彤,丹饰也;从丹,从彡;彡,其画也”。

(四)改“管”为“菅”,自亦不失为一说,但如“菅”“荑”并非一物,则两次所送,均是些野草,这位密司未免太寒酸,而文章也做得犯了重了。如谓“菅”“荑”即是一物,则二三两章一直下去,在文学上又似乎太单调。我并不说古人决不会做这种重复或单调的文章,不过假使是我做,我就决不如此做法。我以为“管”字亦应从魏说作乐器讲。古书中所用“管”字,除专名如管叔管子外,最普通的是(1)管理的管,(2)管钥的管,(3)箫管或管弦的管。第(1)(2)两义与本诗全不相干,则第(3)义自然坐实。若说“彤管”是“红笔管”,真是妙不可酱油!(以管作笔管解,在古书中恐怕找不出实例)况且你想:送个笔管多么书呆子气(如果那时已有瓦德门的自来水笔,自然又当别论了),送个乐器多么漂亮。此一密司而生于今日也,其亦“爱美的”音乐家欤。我的意见如此;我本想用白话把全诗译出,可是一时竟译不好,只得暂且收束,请你赐教。

1926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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