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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与微笑

潘多拉之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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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有一位二十岁年纪,在一处名为“健康道场”的疗养所与病魔对抗的男子,这部小说取材自他写给挚友的书信。这部采用书信体的小说,在过去的报纸连载小说中应该是少有前例的。所以读者们看前面的四五回会觉得有点怪异,或许会感到不知所措,不过书信体带有强烈的现实感,所以自古以来,不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国内,都有许多作者做这样的尝试。

关于《潘多拉之盒》这个标题,明天应该会在这部小说的第一回连载中提及,所以在此不想另作说明。

如此冷淡的开场白,着实糟糕,不过,这名问候如此冷淡的男子所写的小说,却饶有趣味,令人意外。

(昭和二十年[1]秋,于《河北新报》连载时,写给读者们的“作者的话”。)

揭幕

1

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丝毫不觉得沮丧。收到你写来的安慰信后,我不知所措,接着感到一阵羞愧,涨红了脸,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这么说,你听了或许会生气,不过我看了你的信之后,只觉得你“真是个老古板”。我说你啊,新的一幕都已经拉开了,而且是我们的前无古人的、完全崭新的一幕。

那老套的装模作样,我看就免了吧。因为那大多是装出来的。我现在对自己的肺病,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生病的事也早忘了。不光生病的事,所有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之所以来到这座健康道场,当然不是因为战争结束后,突然变得怕死,想要让身体恢复健康,努力出人头地;也不是出于想早点把病养好,让父亲安心、让母亲开心的一份赚人热泪、值得嘉许的孝心。不过,倒也不是因为自暴自弃,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对人们的行为一一附上说明,这也算是陈腐“思想”所犯的错误,不是吗?勉强多做说明,往往最后都沦为强词夺理的谎言。说理的游戏已经玩得够多了,所有的概念不是都已说遍了吗?因此我很想说,我之所以来到这座健康道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在某日的某个时刻,圣灵悄悄潜入我胸中,泪水从我两颊淌落,我独自哭泣良久,之后我身体变得轻盈,感觉头脑变得清晰透明,从那时候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前我一直隐瞒此事,但从那之后,我马上告诉母亲“我咳血了”,于是父亲为我挑选了位于山腹的这座健康道场。真的就只是这样。你问我某天、某个时刻,指的是什么,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那天。那天中午,就是我听到那近乎奇迹般的玉音[2],为此哭泣忏悔的那个时候啊。

从那天后,我感觉就像坐上一艘新造的大船。这艘船究竟会驶向何方呢?这我不清楚。我现在仍感觉宛如置身于梦中。船只流畅地离岸而去。这条航线似乎是全世界都没人体验过的全新的首航航线,我隐约有这样的预感,但目前我就只是接受了这艘全新大船的迎接,完全顺从上天安排的航线,坦然前进。

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因为彻底绝望,而转变为虚无的心境。当船扬帆时,不管是何种情况的扬帆,肯定还是会让人微微感受到一丝期待。这是自古不变的一种人性。你应该知道希腊神话——潘多拉之盒这个故事吧。正因为打开了万万不能打开的盒子,所以病苦、悲哀、嫉妒、贪欲、猜疑、阴险、饥饿、憎恨等一切会带来不祥的虫子全部爬出盒外,覆满天空,嗡嗡作响,四处飞窜。从此,人类永远都会因不幸而感到痛苦,但在盒子的角落里留有一颗像芥菜籽般微小、绽放光芒的石头,石头上隐约留有“希望”二字。

2

这是很久以前便已决定的事。人类不会感到绝望。人类常会受希望欺骗,但同样地,也会被“绝望”这个观念所欺骗。坦白说吧,就算人被推落到不幸的谷底,在地上打滚,总有一天还能找到一丝希望。这是自潘多拉之盒被打开后,奥林匹斯诸神所定下的规矩。那些趾高气扬地演说、大谈乐观论或悲观论、展现过人气势的人们,会被留在岸上,而我们新时代的大船,则是先行一步,畅行无阻。这恰如植物的藤蔓向外蔓延,类似超越意识的天然向光性。

一味地把人当非国民[3]看待,百般责备的这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就不要再用了吧。这世界已经很不幸了,这样只会让它变得更加阴郁。越是会责备他人的人,越是会在暗地里做坏事,不是吗?那些政治家以这次战争当借口,急着想捏造理由蒙混,渡过一时之危,企图从中攫取好处,要是没有他们的存在就好了。然而,就是这种肤浅的蒙混之言陷日本于万劫不复,所以我真心希望大家今后能意识到这点。要是日后再上演同样的事,恐怕会受到全世界唾弃。说话别夸大不实,要成为更耿直、单纯的人。新造的大船已经滑向海洋。

我过去也尝遍痛苦。你也知道,去年春天我从中学毕业时,突然发高烧,引发肺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以致无法参加高等学校的考试,后来好不容易可以下床行走,却还是持续低烧不退,医生怀疑我是胸膜炎,而当我在家中无所事事时,又错过了今年的考试时间,从那时候起,我便已无心升学了。既然这样,该如何是好呢?前途一片黑暗,要是老在家中游手好闲,又对不起父亲,而面对母亲也一样,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你不曾重考,所以或许不懂这种心情,那实在是痛苦的地狱。当时我整天都在田里除草,借由模仿农民,来略微掩饰我的难堪。你也知道的,我家后方有一片上百平方米的农田。不知为何,打从很早以前便登记在我名下。虽然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每当我踏进这片农田时,便能感受到一股轻松,仿佛稍稍摆脱了周遭的压迫。这一两年来,我仿佛成了这片农田的负责人。除草、在身体能负荷的程度下翻土、为西红柿架设支架,这样多少能为增加产量帮上一点忙吧,尽管我每天都这样蒙混度日。不过,有一块像乌云般,怎样也蒙混不了的不安,在我心底深处挥之不去。我成天都做这种事,今后会变成怎样呢?这样没事才怪呢,我简直与废人无异。想到这里,我为之茫然。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完全没半点头绪。我所过的生活是如此窝囊,只会给人增添麻烦,活得一点意义也没有,想到这里,委实痛苦难当。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想必是不会懂的,“我活在世上,只会给人添麻烦。我是个累赘”。如此痛苦的想法,在这世上可以说是找不到了。

3

然而,当我持续深陷在这种撒娇、迂腐、憨傻的烦恼之中时,世界这个风车仍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旋转个不停。在欧洲,纳粹全数被歼灭,而在亚洲,继菲律宾群岛的决战后,展开冲绳决战,接着美军飞机轰炸日本内陆,我对军方的作战计划一无所知,但我有年轻人敏感的触须。这是值得信赖的触须。面对国家的忧虑与危机,这个触须马上就能感应到。不用讲什么道理,纯粹只是直觉。从今年初夏起,我这柔嫩的触须感应到前所未有的海啸声,我为之震颤。但我无计可施,就只能心慌意乱。我全力投入农田的工作中。在灼热的艳阳下,一面低声沉吟,一面挥动沉重的锄头,翻掘田地,插下番薯的藤蔓。为何当时每天都持续如此高强度的农活,我现在一点没弄明白。就像是憎恨我这没用的身躯,想狠狠折磨它一番,有点出于类似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死吧!快死!死吧!去死吧,你!有些日子,我每次挥动锄头,便会如此低声自语。我一共插了六百根番薯藤蔓。

“田里的工作,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以你这样的身子骨,会吃不消的。”晚餐时,父亲对我这样说。接着过了三天,在深夜时分,犹疑梦寐之际,我突然一阵狂咳,不久,我感到胸中一阵咕噜作响。啊,糟糕!我马上察觉不对,就此完全清醒。我从某本书上看过,在咳血前,胸口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一趴向床上,马上有东西涌上喉头。我嘴里满满的都是腥味浓重之物,快步奔向厕所。果然是血。我在厕所里伫立良久,不过已没再咳血。我蹑手蹑脚前往厨房,用盐水漱口,接着洗净手和脸,返回床上。我屏息静卧,以避免咳嗽,心中平静得出奇,甚至觉得我此前就一直在等候这种夜晚的到来。脑中还浮现“正如我愿”这句话。明天还是继续默默投入田里的工作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是个没其他生存意义的人。我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唉,像我这种人,还是早死的好。趁现在竭尽所能地使用这副身躯,为增加产量尽一份力,然后向这个世界道别,减轻国家的负担,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这是我这种没用的病人所能做的绵薄贡献。唉,真想早点死。

翌晨,我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床,迅速叠好棉被,没吃早饭便前去田里。铆足全力投入农活。如今回想,宛如做了一场地狱般的噩梦。关于疾病的事,我原本当然打算在生前不告诉任何人。不让任何人知道,就这样悄悄地让病情恶化。这种想法或许就是所谓的堕落吧。那天晚上,我潜进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的配给烧酒,一饮而尽。然后深夜时,我再度咳血。我蓦然醒来,轻咳两三声后,一口血涌上喉头。这次连赶往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打开玻璃门,赤脚跳至庭院,张口呕血。鲜血不断地从喉咙涌出,感觉仿佛眼睛和耳朵也都要喷出血来。约莫吐了两杯的血量后,这才停止呕血。我用木棒将鲜血玷污的地方翻土埋好,不让人看出来。突然,这时响起了空袭警报。如今回想,那是日本……不,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次的夜间空袭。我迷迷糊糊地爬出防空洞时,已是八月十五日的清晨,天空洒满明亮的晨光。

4

不过,那天我同样到田里干活。听到这里,想必连你也会露出苦笑吧。不过对我而言,这可一点都不好笑。除了这么做之外,我已不知道自己还能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只觉得很无奈。经过一番苦思后,我觉得应该痛下决心,以农夫的姿态赴死才对。在自己亲手耕种的农田里,以农夫的姿态倒下,结束生命,这才是我追求的心愿。哼,怎样都好,真想早点死。因晕眩、发冷、湿黏的冷汗,我超越痛苦,就此昏厥,而仰面倒在豆田中时,母亲前来叫唤我。她要我快点把手脚洗干净,到父亲的房间去。平时说话总是面带微笑的母亲,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表情严肃。

我被叫到父亲房间的收音机前坐着,正午时分,我因为那来自上天的玉音而哭泣,泪湿双颊,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照向我身体,感觉宛如一脚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坐上了一艘摇晃的大船,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我已不是昔日的我了。

这绝不是我已了悟生死一如的道理,为此自鸣得意。可是,死与生不都是一样吗?不论是生还是死,都一样痛苦。那些急着想死的人,大多是爱装模作样的人。我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也只是为了粉饰自我而花费的心机罢了。那老套的装模作样,就免了吧。虽然你在信中写道“悲痛的决心”,但“悲痛”这个字眼,对现在的我来说,感觉就像廉价戏剧里俊俏小生所露出的表情。那根本算不上悲痛,简直可说是虚假的表情。船已顺利驶离岸边。而要扬帆出航,一定会带着一丝希望。我已不再沮丧。对于肺病,我也完全没往心里放。收到你这封充满同情的书信,我真是不知所措。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只打算坐在船上,随波远行。那天,我马上向母亲坦言一切。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平静态度,道出原委。

“我昨晚咳血了。前天晚上也是。”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是突然变得怕死。只是过去百般勉强自己的装模作样已就此消失。

父亲为我挑选了这处健康道场。你也知道的,我父亲是一位数学教授。数字的计算他或许很拿手,但他似乎从来没管过账。我家向来贫困,所以我也无法期望能过什么奢华的疗养生活。光就这点来看,这处简朴的健康道场正好适合我。我一点都没感到不满。听说我只要六个月就能痊愈。从那之后,我不曾再咳血,连血痰也没有。肺病的事我也都忘了。这座道场的场长说,“忘却疾病”是痊愈的快捷方式。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因为他竟然替结核疗养医院取了“健康道场”这个名称,面对战时粮食和药物不足的情况,他发明了特殊的抗病疗法,长期以来激励了许多住院的患者。总之,这是一家与众不同的医院。这里有趣的事可真不少,不胜枚举。下次再好好跟你聊吧。

关于我,请不必为我牵挂。就此搁笔。你也多保重。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健康道场

1

今天就按照约定,告诉你我所在的这处健康道场的情况吧。从e市搭巴士坐大约一个小时,来到小梅桥下车后,要再改搭其他巴士,不过小梅桥离道场已不算远。与其花时间等转乘巴士,还不如步行来得快。只有大约一千米的距离。来道场的人,大多是从那里徒步而行。也就是说,从小梅桥望着右手边的群山,顺铺着柏油的县道往南走一千米左右,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石造的小门,从那里一路到山腰,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松树,来到松树的尽头,可以望见两栋建筑的屋顶。那就是健康道场,也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处与众不同的结核病疗养所。它分成新馆与旧馆两栋。旧馆不太起眼,不过新馆则是新潮、明亮的建筑。在旧馆经历过相当锻炼的患者,会陆续移往新馆居住。不过,由于我精神不错,所以破例打从一开始就住进了新馆。我的房间是从道场大门走进后,靠右手边的“樱之间”。每间病房都取了会让人感到难为情的漂亮名称,诸如“新绿之间”“天鹅之间”“向日葵之间”等等。

“樱之间”是略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面积约十张榻榻米大小。坚固的木床,头朝南方,四张摆在一起。我的床位于房间的最内侧,枕边的大玻璃窗底下,有一座约十平方米大的池子,名叫“少女池”(这名称实在教人很难苟同),池水终年清澈冰凉,可以清楚看见鲫鱼和金鱼悠游其中。我对我的床位没有任何不满,这或许是最好的位置了。木床相当大,没有附上廉价的弹簧床,反而更显牢固可靠,两侧设有许多抽屉和层架,生活用品全收放在这里,但还是会有空着没用的抽屉。

我向你介绍一下同病房的前辈们吧。我隔壁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人如其名,是个一身傲骨的中年大叔。听说好像是东京的报社记者。他的妻子早丧,目前和已达适婚年纪的女儿相依为命,他女儿也一起从东京来到这处健康道场附近的一户农家避难,不时会前来探望这个寂寞的父亲。这个父亲向来都板着脸。不过,尽管平时少言寡语,但有时也会突然展现他惊人的果断处事能力。他似乎人品高洁,看起来仙风道骨。不过现在还说不准。他那乌黑的胡须显得很帅气,不过他有严重近视,眼镜镜片后的那对红通通的小眼睛看起来惺忪蒙眬;浑圆的鼻头总是冒着汗珠,他频频以毛巾用力擦拭鼻头,因此鼻头红得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但当他闭上眼思考时,却又威严十足。也许他是位意想不到的大人物。他的绰号叫越后狮子。关于其由来,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个绰号很适合他。松右卫门先生似乎也不太讨厌这个绰号。

有人说这绰号是他自己起的,但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2

他的旁边是木下清七先生,是个泥瓦工人。至今仍单身,二十八岁,是健康道场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肤色白净透亮,鼻梁高挺,眉目清秀,十足的俊俏小生。不过,唯独他那踮起脚尖、摆动臀部的走路方式,实在该改一改。为什么走路是这个德行呢?难道他以为这样比较有节奏感吗?当真令人费解。他好像还知道各种流行歌曲,其中他最拿手的,当属都都逸[4]。我已听他唱过五六曲了。松右卫门先生合上眼,默默聆听,但我却是听得心绪纷乱,什么“攒下万两银,高比富士山,一日五十钱[5],省吃又俭用”,当真是蠢得可以,全是一些没意义的歌曲,真是不堪入耳。此外还有一种名叫“入文句[6]”的都都逸,这更是糟糕。在歌曲中加入戏剧的台词,不时出现“哎呀,大哥”这类的词句,实在令人听不下去。不过,他向来只会接着唱一首,不会接着唱两首。虽然他似乎想一直唱下去,但松右卫门先生不许他这么做。清七先生两首歌唱罢,越后狮子便会睁开眼说一句“可以了吧”,有时还会补上一句“这样会伤身子的”。不清楚这话的意思是指歌者伤身子,还是听者伤身子。不过,这位清七先生绝不是什么坏人。听说他还喜欢俳句,晚上就寝前,他会吟咏各种新作给松右卫门先生听,然后请他发表感想,不过越后狮子总是不置可否,所以清七先生颇感沮丧,就此乖乖地上床睡觉,模样委实可怜。清七先生似乎很尊敬越后狮子。这名俊俏小生的绰号是“活惚舞[7]”。

他的旁边是西胁一夫先生。听说原本是邮局局长之类的人物。三十五岁。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他那个性温顺、身材娇小的妻子,不时会来探望他,两人悄声低语。好一片恬静的风景。活惚舞和越后似乎都有所顾忌,尽量不看他们两人。真是贴心。西胁先生的绰号为笔头草。可能是因为他身材瘦长的缘故吧。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举止高雅,带有一种学生般的气质,腼腆的微笑颇具魅力。我不时会想,要是这个人的床位在我边上就好了。不过,他深夜时会发出奇怪的低吼声,于是我又庆幸,好在他不是睡我身边。我已大致介绍完与我同病房的前辈们了。接下来,我稍微报告一下本道场的特殊疗养生活吧。首先,我先写下每天日课的时间分配吧。

六点 起床

七点 早餐

八点到八点半 伸屈锻炼

八点半到九点半 摩擦

九点半到十点 伸屈锻炼

十点 场长巡视(星期天只有指导员巡视)

十点半到十一点半 摩擦

十二点 午餐

一点到两点 演讲(星期天为娱乐广播)

两点到两点半 伸屈锻炼

两点半到三点半 摩擦

三点半到四点 伸屈锻炼

四点到四点半 自然

四点半到五点半 摩擦

六点 晚餐

七点到七点半 伸屈锻炼

七点半到八点半 摩擦

八点半 报告

九点 就寝

3

如同我前一阵子跟你提过的,在战争中烧毁的医院相当多,而尽管逃过火灾,但因为物资缺乏或人手不足而关闭的医院也不少,所以许多需要长期住院的结核病患者,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算不上富裕的患者,顿时无处栖身,所幸这一带几乎没有战机来袭,而且地方上聚集了两三名有力的慈善家,取得当局的赞助,对原本就存在于这座山腰处的县疗养所进行扩建,并招聘田岛博士,在这里设立一座不依赖物资、风格独特的结核病疗养所。光是大致看过这作息时间分配表,应该也会明白,这里的生活与普通疗养所大不相同。这里的安排,让人舍弃了医院或是患者的观念。

我们都称呼院长为“场长”,称副院长以下的医生为“指导员”,称护士们为“助手”,而我们这些住院患者则被称作“学员”。这一切似乎全是出自这位田岛场长的创意。听说自从田岛先生受聘到这处疗养所任职后,内部的组织结构全部被更新,并对患者采取独特疗法,创下佳绩,成为医学界瞩目的焦点。他头顶光秃,看起来像五十岁的年纪,但他其实才三十多岁,而且还单身。他身材高瘦,微微驼背,少有笑容。秃头的人大多长得容貌端正,而田岛先生的长相也很典雅,就像五官长在鸡蛋上一样。而他同样也像猫一样阴沉,难以讨好,这也是秃头的人特有的个性,有点可怕。每天上午十点,这位场长都会带着指导员和助手巡视场内,这时,整座道场鸦雀无声。学员们在场长面前特别安分,但背地里都偷偷用绰号称呼他。我们管他叫“清盛[8]”。

那么,针对本道场的日课,我就在此略加叙述吧。所谓的伸屈锻炼,简言之,就是手脚和腹肌的运动。如果详细说明,你应该会觉得无聊,所以在此只提几个大致的要点。它是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状,然后依照手指、手腕、手臂的顺序开始运动,接着吐气缩腹、吸气鼓腹,这些动作相当困难,需要练习,而这似乎也是伸屈锻炼中很重要的一环。接着是腿部运动,会对腿部肌肉进行多方伸展、放松,而做完一轮后,锻炼便算结束。做完一次后,又从手部运动开始重做,得在三十分钟内持续进行。然后按照前述的时间分配表,上午做两次、下午做三次,每天从不间断,所以并不轻松。若按照以往的医学常识来看,结核病患者做这种运动,会被视为极度危险的行为,不过这同时也是在战时物资缺乏的情况下产生的一种新疗法。听说在本道场,越是认真从事这种运动的人,恢复得越快。

接下来稍微提一下摩擦吧。这似乎也是本道场的独门做法。而这是那些活力充沛的助手们所负责的工作。

4

摩擦所用的刷子,就像剪发时所用的硬毛刷,只是将它的刷毛变得更为柔软。所以一开始用它来刷身子时,感觉相当疼痛,甚至皮肤多处因受不了摩擦而冒疹子,但大约一个礼拜后就能习惯了。

每当摩擦的时间到来时,活力充沛的助手们便会分头依次帮每位学员摩擦身体。先将毛巾折好放进小铝盆里浸泡,接着将刷子抵向毛巾沾水,用它来摩擦身子。原则上,几乎全身都要摩擦。来到道场后的第一周,只会对手脚摩擦,但之后则是全身。先侧身躺下,依次从手、脚、胸、腹开始摩擦,接着翻面,对另一侧的手、脚、胸、腹、背、腰进行摩擦。待习惯后,会感觉无比舒服。尤其是摩擦背部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感。有些助手技巧高明,有些则是手法笨拙。

不过,关于这些助手,就先留着以后再写吧。

道场里的生活,可说是整天都忙着伸屈锻炼和摩擦。尽管战争已结束,但物资缺乏的问题还是一样没变,所以暂时以这种做法展现对抗病魔的斗志,倒也不坏。此外还有下午一点的演讲、四点的自然、八点半的报告等,所谓的演讲,是场长、指导员,或是到道场来视察的各界名人,依次用麦克风同我们说话,声音透过房外走廊各个部位设置的扩音机,传进我们的房间里,而我们则是坐在床上默默聆听。

听说战时扩音器因电力不足,无法使用,停摆了好一阵子,而战后限电的情况略微松绑后,马上便开始启用。场长最近持续向我们讲述类似“日本科学发展史”这类的主题。这或许可说是颇有智慧的讲课,他以平淡的口吻,很平实地解说我们的祖先所经历的艰难。昨天他谈到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9]。玄白等人第一次翻阅西方书籍,不知该怎么翻译才好,还曾经提到“当真是如同一艘没有船舵的船驶向大海,面对一片汪洋,无处依靠,就只是惊讶连连”,说得真贴切。关于玄白他们所投注的心血,我也曾听中学时的历史老师木山雁拟提过,不过感受完全不同。

雁拟说玄白是一张麻子脸,其貌不扬,净说些无聊的事。总之,我很期待场长每天的演讲。星期天以播放唱片代替演讲。虽然我不太喜欢听音乐,但一周听一次倒也不坏。在放唱片的空当,有时也会播放助手们自己唱的歌,与其说听得开心,倒不如说是听得提心吊胆,心神不宁。不过,似乎很受其他学员的欢迎。清七先生总是合上眼,听得一脸陶醉。料想他自己应该也很希望能播放他唱的入文句都都逸吧。

5

下午四点的自然,算是静养时间。这个时刻的我们,体温便会升到最高,会觉得全身慵懒,心情烦躁,易怒,相当难受,所以它带有“各位就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吧”这样的含意,给我们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但大部分学员这时候都是躺在床上。附带一提,这座道场除了晚上的睡眠时间外,绝不允许在床上盖棉被。午休时连毛毯也不盖,就只是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睡觉,不过习惯后觉得这样很干净,反而感到舒服。下午八点半的报告,是报道当天的世界形势。一样是通过走廊上的扩音机,由轮值的办事员以极为紧张的口吻向我们报告新闻。在这座道场,看书就不用说了,就连看报也同样被禁止。沉迷于阅读或许有害健康。不过,住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摆脱了繁杂的思想洪流,对全新的航程深信不疑,简朴的生活、自在的玩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过,没什么时间写信给你,这点让人很伤脑筋。通常,我都是用餐后急忙拿出信纸写信,但有很多事想写,像这封信就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写完。不过,随着一天天习惯道场的生活,我现在已逐渐懂得利用零碎的时间。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处之泰然,俨然已成了一名乐天居士。心中毫无挂碍,忘却一切。附带向你介绍一件事。我在这座道场的绰号是“云雀”。真是个无聊的名字。似乎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日语发音听起来有点像“小云雀”的缘故,所以他们才替我取了这种绰号。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起初我既排斥,又难为情,深感困惑,但最近我对任何事都宽容看待,就算别人叫我小云雀,我也会轻松地应声。你明白了吗?我已不是昔日的小柴了。现在我已是这座健康道场里的一只云雀,啾啾啾地叫个不停。所以请你就当自己是在听云雀鸣唱,以此看我的信吧。“多轻浮的家伙啊”,请千万不要有这个念头,而皱起你的眉头。

“云雀。”现在有个助手从窗外大声叫唤我。

“什么事?”我处之泰然地应道。

“认不认真?”

“很认真。”

“加油哦。”

“没问题。”

你明白这是怎样的问答吗?这是本道场的问候语。助手与学员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似乎一定都会这样相互问候。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过,应该不是场长定的规矩,肯定是助手们出的主意。无比开朗,同时又像男孩般有点难缠的个性,似乎是这里的护士们共有的特性。场长、指导员、学员、办事员,替这里的每个人都取上辛辣的绰号,也都是这些助手们所为。对她们可真是大意不得。我会进一步观察这些助手,下一封信再向你报告。

这就是对本道场的大致说明。再见。

九月三日

铃虫

1

见字如晤。迈入九月后,果然不一样。风就像掠过湖面刮来一般,令人感到阵阵凉意。虫鸣声也变得高亢起来。我不像你是个诗人,所以就算由夏入秋,也不会有断肠愁思。不过,昨天傍晚有名年轻助手站在窗下的池边,看着我笑道: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听闻此言,便明白秋意已深深渗进这些人心中,这令我觉得有点尴尬。这名助手好像早就对跟我同病房的西胁笔头草先生有好感。

“笔头草不在这里,他刚才到事务所去了。”我如此回答后,她突然脸色一沉,连说话用语都变得很粗鲁。

“哦,是吗?就算他不在又怎样?云雀,你讨厌铃虫吗?”她莫名给了我一记回马枪,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应。

这名年轻助手行事常令人费解,我从之前便对她特别小心提防。她的绰号叫小正。

今天就顺便介绍其他助手的绰号吧。我在之前的信中提过,对这里的助手们绝对大意不得,而且她们给每个男人都取了尖酸刻薄的绰号,但这里的学员也不遑多让,他们也都用绰号来称呼每一名助手,说起来算是礼尚往来。不过,学员们想出的绰号,再怎么说,似乎还是保有对女性的一份怜恤,还算嘴下留情。因为名叫三浦正子,所以绰号小正。平凡无奇。因为名叫竹中静子,所以叫小竹,像这样可说是最无趣的了。平凡到了极点。另外,戴眼镜的助手,明明可以取名凸眼金鱼,却很含蓄地叫她金鱼。因为身材清瘦,所以叫沙丁鱼。因为长得一脸寂寞样,所以叫拜拜。这些绰号或许还算不错,但总觉得太客气了点。有人明明长得其貌不扬,却又烫了一头怪发,眼皮还涂上红色眼影,一脸怪异的浓妆,所以博得了孔雀的绰号。明明是语带调侃才取名孔雀,但当事人却反而为此自鸣得意,心想“没错,我就是孔雀”,益发信心百倍。完全发挥不了讽刺的作用。如果是我,就会叫她仙女。“没错,我就是仙女”,她总不会这么想吧。此外还有驯鹿、蟋蟀、侦探、洋葱等,各种绰号应有尽有,但全都很老套。当中就只有“霍乱”这个绰号,算是取得别出心裁。这名助手长着一张大脸,两颊总是红润光亮,让人联想到赤鬼面具,但大家终究还是比较含蓄,最后基于“恶鬼也会染霍乱”这句俗语的联想,而替她取名“霍乱”。这联想不俗。

“霍乱。”

“什么事?”她若无其事地应道。

“加油哦。”

“没问题。”回答得充满朝气。霍乱加起油来,那可教人吃不消啊。不只她这样,这里的助手们都有点粗鲁,不过似乎个个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2

当中最受学员欢迎的,就属竹中静子——小竹了。她完全称不上是美女。身高将近一米六,胸部丰满,肤色微黑,一名威仪十足的女子。年纪约二十五六岁,总之,年纪已老大不小。不过她最大的特色就是笑容,或许这就是她受欢迎的原因。她有一双大眼,笑起来眼尾反而会往上扬,两眼眯成一道细缝,露出一口皓齿,给人一股清爽之感。由于身材高大,所以护士的白衣制服很适合她。还有,她工作勤奋,这或许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总之,她处事机灵,工作干练利落,“堪称日本第一的老板娘”,不过,这句话可不是活惚舞说的。帮学员摩擦时,其他助手们都会和学员闲聊,或是以自己会唱的流行歌互相交流,说好听一点,是一团和气,说难听一点,则是做事拖泥带水;但这位小竹不管学员们对她说什么,她都只会面露微笑,不置可否地点头,并以她利落的动作替学员摩擦。她摩擦的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技巧极度纯熟,而且做事细心,总是默默地回以开朗的微笑,不发牢骚,也绝不与人言不及义地闲聊,感觉她与其他助手保持距离,离群孤立。这种略带冷漠的孤独气质,对学员们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魅力,毕竟她的人气居高不下。据越后狮子的说法,“那女孩的母亲肯定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或许真是如此。听说小竹出生于大阪,所以她说话带有些许关西腔。而这对学员们来说,又是个难以抗拒的迷人之处。我从以前起,每次看到身材高大的女人,就会想到大鲷鱼,忍不住苦笑,接着就只觉得很同情对方,提不起半点兴趣。比起有气质的女人,我更喜欢外形可爱的女人。像小正就长得娇小可爱。我还是对神秘莫测的小正最感兴趣。

小正今年十八岁。听说她从东京府立女子学校辍学后,马上到这里工作了。圆脸配上白皙玉肤,长长的睫毛搭上双眼皮的大眼,眼尾微微下垂,总是像很吃惊似的两眼圆睁,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额头浮现皱纹,使得原本就窄的额头显得更窄了。她笑得花枝乱颤,金牙闪闪。就像是发自内心想笑,一副无法按捺的模样,瞪大眼睛问“什么事”,不论什么话题,她都会探头插一脚,然后马上放声大笑,笑得躬起身子,猛拍肚皮,甚至笑岔了气。她的鼻子浑圆高挺,薄薄的下唇略微比上唇突出。算不上美女,但颇为可爱。她工作不太认真,摩擦的技巧也很笨拙,但因为充满活力,可爱讨喜,所以人气不输小竹。

3

关于这点,男人很可笑,对吧。对于自己不太喜欢的女人,会毫不客气地替她们取“霍乱”“拜拜”这种语带贬义的绰号,但对于自己觉得不错的女人,却偏偏想不出绰号,就只能用像小竹、小正这种极其平庸的称呼。哎呀呀,今天老围着女人的话题打转。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不想谈其他话题。昨天小正对我说: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这句可爱的话语令我陶醉,也许到现在仍沉醉未醒。小正平时那么爱笑,但或许她其实比一般人还要寂寞。常笑的人其实也常哭,不是吗?感觉只要一谈到小正,我就会变得不太正常。小正似乎爱慕着西胁笔头草先生,真教我难过。现在这封信,我是趁着提早吃完午餐后的空当匆忙写成的,从隔壁的“天鹅之间”传来学员们的笑声,当中掺杂了小正那尖细响亮的笑声。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如此喧闹?真不像话。我跟个白痴似的。今天的我实在不太正常。虽然还有很多事想写,但我很在意隔壁房间的笑声,已无心再写。就稍事休息吧。

隔壁的喧闹终于安静下来了,所以我决定再多写一会儿。小正真是个复杂难懂的女人。不,我其实也不是对她特别执着,难道十七八岁的女孩都像她这样?从她的个性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善是恶。每次我遇上她,就会像杉田玄白第一次看到文字横写的西方书籍一样,完全处于“当真是如同一艘没有船舵的船驶向大海,面对一片汪洋,无处依靠,就只是惊讶连连”这种状态。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大,但心中多少感到震慑和畏惧,这也是事实。我实在很在意她。刚才我因为她的笑声而中断写信,就此搁笔躺在床上,但心里却还是无法平静,我躺在床上,向隔壁的松右卫门先生诉苦。

“小正可真吵。”我噘起嘴说道,松右卫门先生泰然自若地盘腿坐在隔壁床上,用牙签剔牙,朝我点了点头,接着以毛巾缓缓擦拭鼻头上的汗水。

“是那女孩的母亲不好。”他说。

他把一切都怪罪到母亲头上。

不过,小正或许是个由坏心肠的继母养大的女孩。虽然她总是开朗地大呼小叫,但有时会突然闪过一丝寂寞的身影。感觉我今天好像特别喜欢小正。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太对劲。虽然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女人。

九月七日

生与死

1

昨天写了那封奇怪的信,真是失敬。在这季节更迭之际,万物都透着新鲜,让人为之心迷,忍不住“喜欢、喜欢”叫嚷着。这没什么,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她。一切都是初秋这个季节使然。最近我感觉宛如变成一只个性轻浮,啾啾啾鸣叫不休的云雀,但我已不会因此嫌弃自己,也感受不到强烈的悔恨。起初,我对于自己竟然没产生嫌弃自我的念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但其实这一点都不足为奇。我应该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我变成一个新好男人。不会嫌弃自我,感觉不到悔恨,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这是件好事。身为一个新好男人,我现在拥有神清气爽的自信。我从那尊贵的伟大人物那里取得资格,可以什么也不想,整整六个月在道场里玩乐,简朴地生活。我是一只引吭鸣啭的云雀。我是潺潺而流的清水。我只要透明而轻快地过活!

在昨天的信中,我大力夸赞小正,但我现在想撤回那番话。其实就在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所以在此为前一封信的疏漏做些补充,顺便趁早向你报告此事。引吭鸣啭的云雀、潺潺而流的清水,请你别笑我轻浮。

今天早上的摩擦是由小正负责的,已好久没轮到她了。小正的摩擦技术拙劣,而且行事随便,她或许会很仔细地替笔头草先生摩擦,但对我总是既粗鲁,又不亲切。小正想必是拿我当路旁的石头看待,一定是这样没错,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对我来说,小正绝不是一般的石头,所以小正帮我摩擦时,我总是呼吸困难,全身莫名僵硬,也无法跟她说笑话。别说开玩笑了,声音甚至卡在喉咙里,连要正常说话都有些困难。到头来,我只会板着脸,看起来一脸不悦,但这么一来,想必连小正也会觉得尴尬吧,她只有在对我摩擦时,脸上完全没笑,而且少言寡语。今天早上的摩擦也同样备受拘束,令人难受。尤其是上次她说了“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这句话后,我的神经也急速变得紧绷起来,而且这事就发生在我写信给你,提到我喜欢小正之后,所以那种心情真的很沉重,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正朝我背后摩擦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云雀,你最好了。”

我听了并未感到开心。到底在胡说什么呀。小正会说出这么虚假的恭维之语,证明她觉得我这个人很随便。如果她真觉得我最好,就不会这样直言不讳。我好歹还懂得人心的这点微妙之处。我默不作声。接着她又小小声地说道:

“我有烦恼。”

我大吃一惊。哎呀,她怎么会说出这么不恰当的话来,真让人倒胃。“铃虫在叫了”,这句话完全变成负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个弱智。我从之前就觉得她的那种笑法有点像白痴,难道她是如假包换的白痴?想到这里,我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你有什么样的烦恼?”我这才得以用不屑的口吻向她问道。

2

她没回答,就只是微微吸着鼻涕。我偷偷瞅了她一眼,她竟然在哭。我为之傻眼。昨天我在给你的信中提过,常笑的人其实也常哭,不过,我信口胡诌之言,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在眼前应验了,目睹此情此景,我反而感到泄气。只觉得愚不可及。

“听说笔头草要离开这儿了,是这件事,对吧?”我以语带调侃的口吻说道。确实有这样的传闻。因为家中的情况,笔头草不得不移往他的故乡北海道的医院接受治疗,这件事我也早有耳闻。

“你别瞧不起人。”

小正倏然站起身,摩擦明明还没做完,她就已捧着铝盆走出房外。坦白地说,当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激动。就算我再怎么自恋,也不会认为她是为我而烦恼,不过,如此开朗的小正,竟然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别有含意地落泪、发怒,猛然起身离去,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她……这时,不管我再怎么极力压抑,还是冒出了自恋的念头,刚才的轻蔑感完全被吹跑,只觉得小正真是可爱,很想放声大喊,我就此躺在床上挥动双臂。不过,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很快便明白小正的泪水背后的含意。金鱼在帮我隔壁的越后狮子摩擦时,若无其事地道出此事。

“她挨骂了。因为她太得意忘形,大声喧哗,昨晚小竹说了她一顿。”

小竹是助手组长,有训斥助手的权力。这下我全明白了。根本什么事也没有,这再清楚不过了。什么嘛!原来是挨了组长骂,就此感到烦恼,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深感难为情。感觉我那可悲的自恋,金鱼和越后狮子他们全看穿了,对我投以怜悯的笑意,这时候,就算是新好男人也一样无法招架。我真的懂了。一切全明白了。我打算完全对小正死心断念。新好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新好男人不该眷恋过往的恋情。今后我打算完全漠视小正的存在。她是猫,一个无聊的女人。哈哈哈哈,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大笑。

中午时,小竹端着餐盘前来。平时她总是很快便离去,但今天她把餐盘摆在床边的小桌上,接着踮脚望向窗外,然后往前走了两三步靠近窗边,双手放在窗缘上,背对着我,默然而立。似乎是望向庭院的池子。我坐向床边,开始吃午餐。新好男人不会对菜肴有意见。今天的配菜是腌鱼串和酱煮南瓜。我拿起腌鱼串,从头部开始吃起。得仔细咀嚼,将它们全部转化为营养。

“云雀,”小竹以无比轻细,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轻唤,我抬起脸来,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双手放在身后,背倚着窗户,转身面向我,然后露出她特有的微笑,同样以只听得到呼吸的轻细声音问道,“听说小正哭了是吗?”

3

“嗯。”我以普通的声音回应,“她说她有烦恼。”我仔细咀嚼食物,希望食物到时能转化为新鲜的血液。

“真讨厌。”小竹低声说道,秀眉微蹙。

“这和我没关系。”新好男人光明磊落,对女人间的纷争不感兴趣。

“我很担心。”她如此说道,嫣然一笑,脸泛红霞。

我有点慌。口中的饭没嚼几口,便直接咽进肚里。

“要多吃一点哦。”她快速地低声说完这句话,便从我面前走过,步出房外。

我不自主地噘起嘴。什么嘛,亏你这般身材高大,却这么没用。不知为何,我当时有这种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不是组长吗?骂都骂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心中大感不悦。我觉得小竹也应该要振作一点才行。不过,当我添第三碗饭时,这次反倒换作我涨红脸了。今天饭桶里的白饭特别多。平时只要添三碗饭,应该就会见底,但今天我都添了三碗,这小小的饭桶里却还留有满满一碗的量。这令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喜欢这种好心,也不觉得这种好心的做法会让米饭变得更好吃。不好吃的米饭,无法转化为身上的血肉,什么也变不成,纯粹只是浪费。如果模仿越后狮子的口吻,这可说“小竹的母亲肯定是很传统的女人”。

我一如平时,只吃三碗八分满的米饭,至于她特别多给我的那碗饭,我原封不动地留在饭桶里。半晌过后,小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神色自若地前来收餐盘,我以轻松的口吻对她说:

“饭我留下了。”

小竹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只是微微打开饭桶的盖子瞄了一眼。

“讨厌的孩子!”她以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就此端起餐盘,若无其事地走出房外。

“讨厌”几乎已成了小竹的口头禅,似乎没什么特别含意,但听她说我“讨厌”,实在很不是滋味。我不能接受。若按我以前的脾气,肯定已赏她一巴掌了。我有什么好讨厌的,该讨厌的人是你吧?听说以前侍女替自己喜欢的小伙计添饭时,会偷偷地将米饭往碗里压实,以多装点饭,但这是多么愚蠢,而又讨人厌的爱情啊。着实可悲。少瞧不起人。我有身为新好男人的骄傲。米饭这种东西,就算不够吃,只要抱持开朗的心情慢慢细嚼,一样能取得充分的营养。本以为小竹还算是个比较可靠的人,但照这样看来,女人果然还是不行。正因为她平时处事机灵而又冷静,所以当她做出这样的蠢事时,反而更显卑鄙,实在令人遗憾。小竹得更加振作一点才行。换作小正,不管她再怎么把事情搞砸,反而只会显得更可爱,惹人怜惜,不过,一个一本正经的女人做了糊涂事,那可就让人伤脑筋了。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到这里时,突然走廊上的扩音器下达命令,要新馆的所有学员立刻到新馆的阳台集合。

4

我收拾好信纸,前往二楼的阳台后得知,原来是昨天深夜,旧馆一名叫鸣泽伊东子的年轻女学员过世,现在大家要前往送行,目送她离开这里。新馆的二十三名男学员,以及新馆别馆的六名女学员,排成四排横队,神情紧张地站在阳台上,等候出棺。半晌过后,全身裹着白布的鸣泽小姐躺卧的棺材,因秋日的照耀而熠熠生辉,在亲人们的陪同下,离开旧馆,缓缓穿过松林中窄细的坡路,朝铺柏油的县道而去。一名像是鸣泽小姐母亲的妇人,边走边以手帕抵向眼睛,似乎在哭泣。身穿白衣的指导员和助手们,也都低头跟着走,送至中途。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因死亡而得以完结。每个人只要还活在世上,便都不算完结。昆虫、小鸟,在活着的时候都很完美,但死后就只是成了一具尸骸。没有完结与未完结之分,就只是回归于无。与人相比,恰巧相反。人死后反而最有人样,像这样的反论似乎也能成立。鸣泽小姐与病魔奋战而死,此时全身在美丽的白布包覆下,于路旁的松树间时隐时现地下坡远去,她可以用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的态度,来主张她年轻的灵魂。我们也绝不能忘却鸣泽小姐。我坦率地朝那光亮的白布合掌。

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虽然我刚才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我绝非轻贱人命,草率看待生命,而我也不是那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死亡赞美者”。我们与死紧紧相邻,只有一纸之隔,所以我只是对死亡不再感到惊讶罢了。这点请牢记莫忘。只要看过我之前所写的信,你一定会觉得,当日本处在如此悲愤、反省、忧郁的时期,我周遭的气氛却是如此优哉、开朗,未免太不检点了。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不过,我可不是笨蛋,不可能从早到晚都哈哈大笑。这是理所当然的。每天晚上八点半的报告时间,我们会听到各种新闻。有时晚上就算盖着毯子,默默地躺着,却也难以入眠。但这种再明白不过的事,我现在一概不想跟你说。我们是结核病患者。我们或许今晚就会突然咳血,然后像鸣泽小姐一样撒手人寰。我们的笑声,是在潘多拉之盒角落的那颗小石子所发出的。与死亡比邻而居的人,比起生与死的问题,一朵花的微笑更能渗入他的心中。我们此刻在淡淡花香的引诱下,坐上一艘来路不明的大船,顺从上天的安排,一路前进。这艘天意之船会抵达怎样的岛屿,我也无从得知。但我们必须相信这趟航行。我甚至觉得,未来是生是死,这已不再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不幸福的关键。死者得以完结,生者站在扬帆的船只甲板上,朝死者双手合十。船顺利地驶离岸边。

“死亡是件好事。”

这就像是一名熟练的航海者所展现的从容,不是吗?新好男人对生死不会有所感伤。

九月八日

小正

1

谢谢你迅速回信,展信读之,备感怀念。之前我在信中写道“死亡是件好事”,感觉这样的字句很危险,容易引来误会,而你似乎对此完全没半点误解,很准确地接受了我的感想,我心中无比欣喜。果然还是会忍不住想到时代。对死亡的这份平静的心情,前一个时代的人们绝对无法理解。你在信中写道:“现在的青年,每个人都过着与死亡比邻而居的生活。不只是结核病患者。我们的生命,全献给了某位大人物,已不再归我们所有。因此,我们才能毫不犹豫,轻松地顺从天意之船的引领。这是新世纪的一种全新的勇气形式。自古人们便说‘船身的底板下即是地狱’,但说来也真不可思议,我们都对此毫不在意。”你所写的这番话,令我自叹不如。对于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写下很粗鲁的感想,说你是“老古板”,我得很认真地在此向你道歉。

我们绝不是草率地看待生命。不过,对于死亡,也不会一味地沉浸于感伤之中,或是胆战心惊。证据就是,我在目送鸣泽伊东子小姐那裹着白布,散发着美丽光芒的棺木离去后,完全忘了小正和小竹的事,心境就像今天的秋日晴空一样清澄,我躺在床上,这时走廊上传来学员与助手间常有的对话:

“认不认真?”

“很认真。”

“加油哦。”

“没问题。”

我听闻这样的问候时,发现那不是平时半开玩笑的口吻,声音中带有认真的味道。而坦然以紧张的语气大声回应的学员们,反而给我一种健康的感觉。如果用煞有介事的说法来形容的话,感觉整座道场一整天都充满神圣之气。我深信,死亡绝不会让人精神萎靡。

对于我们的这种感想,那些旧时代的人们只会看作是幼稚的逞强,或是彻底绝望下的自暴自弃,着实令人同情。对于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种时代的感情,都能清楚地加以理解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吧。在我们眼中,生命轻如鸿毛。但这并不表示我们草率地看待生命,而是我们把生命看得像羽毛一样轻,并珍爱生命。而这羽毛会迅速飞向远方。当大人们不断高喊着爱国思想、战争责任这类一成不变的论调时,我们已抛下这些人,遵照那尊贵的伟大人物所下的指示,扬帆出航。我觉得新日本的特色就在此。

从鸣泽伊东子的死,发展出意想不到的“理论”,但我实在不擅长这种“理论”。新好男人还是默默委身在新造的大船上,报告这光明之船上的生活,感觉比较自在。那我就再来谈谈关于女人的事吧。

2

你在信中似乎极力替小竹辩护呢。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你大可直接写信给小竹。不,还不如直接和她见个面吧。你大可改天找个有空的日子,到道场来看我,不,是来这里会见小竹。你见了之后,就会幻想破灭。因为她真的是个很干练的女人。也许就连臂力也不会输你。你在信中提到,小正流泪的事一点问题都没有,倒是小竹说“我很担心”,此事非同小可。关于这点我也想过。小竹对小正到我这里来说她有烦恼而哭起来那件事,说她“很担心”,这会不会表示她从很久以前就对我有意思呢?我也希望能有这种自恋的念头,但我完全不会这么想。小竹长得身材高大,没半点女人味。而且整天忙于工作,似乎忙得无暇他顾。因肩负助手组长的重责,她总是很紧张,做事勤奋利落。小竹前一天晚上才刚骂过小正。虽然骂了人,但她事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闻小正大感沮丧,还为此哭泣的事,她便想会不会自己骂得太过火了,而为此反省,因而逐渐感到担忧,这才会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来。我说的这种情况虽然颇为无趣,但却是最健全的想法。一定就是这样。女人向来都只会顾及自己的立场。对于女人,新好男人绝不会自恋,也不会有女生喜欢上我。我洒脱自在。

虽然小竹当时说了一句“我很担心”,脸泛红晕,但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她责骂小正,对此事感到担心,而她也猛然惊觉这句话意外带有其他含意,因而略显不知所措,羞红了脸,如此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当真是无聊透顶。而那天小正在我房里哭泣,小竹说她很担心,或者是小竹多给我一碗米饭的事,为了解开那天的这一切怪异现象,有件重要的事实非得纳入考虑不可。那就是鸣泽伊东子之死。鸣泽小姐是在事发的前一晚过世的。这样就能明白爱笑的小正之所以会挨骂的原因了。助手们和鸣泽伊东子一样是年轻的女性,所以个性也都比较冲动。女人还保有陈腐老旧的情绪。因寂寞而不知所措,以及多给人一碗米饭的善心,应该都是这种奇怪的情绪使然吧。总之,那天的一切怪异现象,似乎都与鸣泽伊东子的死息息相关。小正和小竹并非对我怀有爱意。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你明白了吧?这样你还喜欢小竹吗?你最好来道场一趟,眼见为实。我认为,比起小竹,小正给人的感觉还比较新鲜,不过,你好像很讨厌小正呢。劝你再重新考虑考虑。小正也有她的优点。好像是前天吧,小正展现了她性情温和的一面,令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今天我就再跟你说件事吧。你看了之后,一定也会喜欢小正。

3

前天,与我同病房的西胁笔头草先生,因为家庭原因而要离开这个道场,正好那天是小正的休假日,于是她承诺会送笔头草到e市去。而从前一天开始,学员们便不断调侃小正,大家都嚷着要她买伴手礼回来,而小正也都点头说好。到了前天一早,小正穿着一身久留米[10]碎白花布料的工作服,一脸雀跃地跟在笔头草先生身后出门,接着下午三点左右,当我们正开始做伸屈锻炼时,小正笑眯眯地归来,完全看不出像是与自己心上人道别的模样,她到每间病房发放她答应要送给学员们的伴手礼。

现今这种人手不足的时代,就算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也得出外工作,小正似乎也是这样的富家千金,工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一半是出于玩乐。不过可能是手头阔绰的缘故,她向来都很慷慨大方,而这也是她广受学员们欢迎的原因之一,像这次她送的伴手礼也相当奢华。这次的伴手礼,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买来的,是长两寸宽一寸的玩具镜子,背面贴有电影女明星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点心店都会当赠品赠送,但现在就连这样的东西,也没办法以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也许她是在某家点心店或玩具店,一次买了数十个这样的库存货,总之,会想到买这种伴手礼,确实很像小正的作风。学员们似乎都很喜欢背面的电影女明星照片,为之欢喜不已。活惚舞也拿了一个。我不喜欢向女人要东西,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希望她送我伴手礼,而且,就算接受她的恩惠,拿到和大家一样的小镜子,我也觉得无趣。小正来到我们的病房,将镜子递给活惚舞。

“活惚舞先生,你知道镜子上的女明星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她是个大美人呢。和小正长得好像啊。”

“哎呀,讨厌。她是丹尼尔·达尼厄。”

“搞什么,原来是美国人啊。”

“不,她是法国人。有一段时间在东京颇有人气。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管她是法国还是美国,总之,还是还给你吧。外国人没意思。可以换个有日本女明星照片的给我吗?拜托,换一个给我吧。这面镜子就送给对面的小柴云雀先生吧。”

“你也太挑剔了吧。这可是特别送你的哟,才不送云雀呢。他最坏了,我不送他。”

“那该怎么办呢……那好,我就收下吧。她叫达尼厄是吧?”

“是达尼厄。丹尼尔·达尼厄。”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露半点笑容,持续做伸屈锻炼,不过这实在很没意思。我就这么惹小正讨厌吗?我当然不认为她喜欢我,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这么惹人厌。我自认已将自己的地位摆在最底层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更底层的位置在等着我。难道说,我们人活在世上,终究都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幻影中?现实的确很严峻。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我打算下次再好好地跟小正当面问个清楚。但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来。

4

那天下午四点多,在日课自然的时间,我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这时小正已换上白衣,带着洗濯衣物来到庭院。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从窗口探出上半身,轻声叫唤“小正”。

小正转过头来,看到我之后,嫣然一笑。

“你不送我伴手礼吗?”我试着这样说道。

小正没马上回答,她先迅速转身望向四周。像是在留意察看四周有无旁人观看。此时是道场最安静的时刻,阒静无声。小正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双手靠在嘴边,先是张大嘴巴,接着噘起嘴,下巴往内收,然后嘴巴半张,点了个头,接着嘴巴张开约三分之二大小,又点了个头。她完全没出声,只用嘴型来跟我沟通。我一看便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等一下”。

虽然一看便知,但我还是刻意用同样的嘴型反问:“等一下?”于是她又再次一字一字分开来说出“等一下”这三个字,而且她像小孩子一样,点着头向我传达讯息,接着将靠在嘴边的手掌微微往一旁挥动,就像是在说“要保密哦”,然后她耸起肩,嫣然一笑,快步朝别馆跑去。

“等一下就会送我,是吧。当真是知难行易呢。”我在心中如此低语,就此朝床上仰身躺下。我当时心中有多喜悦,想必就不用再多做说明了。一切就全凭你自己决定了。

昨天晚上日课摩擦时,我收到小正当时说“等一下”才要给我的伴手礼。从昨天早上起,小正似乎便不时地在围裙底下藏东西,别有用意地在走廊上徘徊,我想她该不会是在围裙底下藏了要送我的伴手礼吧?但要是我厚着脸皮走近,伸手向她讨礼物,她回我一句“什么事”,反将我一军的话,那可是奇耻大辱,所以我一概佯装不知。不过,那果然是她要送我的礼物。昨晚七点半进行摩擦时,相隔了约莫一个星期,又轮到了小正,小正左手夹着铝盆,右手藏在围裙底下,笑靥如花地走来,朝我床边蹲下。

“你真坏,都不自己来跟我拿。今天打一早起,我多次在走廊上等你来呢。”

她如此说道,打开床边的抽屉,迅速将藏在围裙底下的东西塞进里头,连忙将抽屉合上。

“你可不能说哦。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躺在床上,点了点头。接着她开始替我摩擦。

“好久没帮你摩擦了。因为一直都轮不到我。就算想拿伴手礼来给你,却也苦无机会,真伤脑筋。”

我伸手摆在脖子处,做出打结的动作,向她提出无言的询问——是送领带吗?

“不是。”她噘起下唇,笑着否定。“你可真傻。”她悄声说道。

我确实傻。我明明连西装都没有,却想到领带这种奇怪的东西,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或许是那面小镜子让我无意识地联想到领带。

5

这次我改为用右手做出写字的动作,意思是问是不是钢笔。我真是个任性的男人。最近我的钢笔老出状况,所以我潜意识里似乎很想要一支新的钢笔,因而不由自主地在这时候显现出来。我被自己的厚脸皮惊呆了。

“不是。”小正同样摇头否定。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头绪。

“或许模样有点土气,不过你可别给人哦。因为店里也只剩这一个了。虽然装饰看起来不怎么高级,但你离开这里后,要时时带在身上。云雀,你是一位绅士,所以一定需要它。”

我听得一头雾水。该不会是手杖吧。

“总之,还是先谢谢你。”我翻过身来,如此说道。

“说什么呢。你就是这么憨傻。快点痊愈,从我面前消失吧。”

“真是谢谢你的多管闲事啊。我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哎呀,这怎么行。有人会哭呢。”

“你吗?”

“少臭美了,我哪会哭啊。我没道理哭吧。”

“我想也是。”

“就算我没为你哭,也有很多人会为你哭。”她思忖片刻后说道,“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为我哭?没意义吧。”

“当然有,有意义。”她说得很笃定,接着凑向我耳边,“不是有小竹、金鱼、洋葱、霍乱吗?”她屈起左手手指一一细数,然后发出哗的一声,笑了起来。

“霍乱也会为我哭吗?”我也笑了。

那天晚上的摩擦真快乐。我已不像之前那样,对小正摆出那般僵硬的态度,现在我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众人一样,抱有洒脱的从容,也能自由地谈笑,也许是因为这半个月来,我已将想博得女人好感的苦闷欲望完全抛却的缘故。心中没半点执着,可以愉悦地与人玩乐,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论喜欢别人,还是受人喜欢,都像受五月的微风吹拂而喧闹不休的树叶般,心中不存一丝偏执。新好男人再次往前飞跃了一大步。

那天晚上结束日课摩擦后,在日课报告的时间,我通过扩音器听闻美国驻军即将来到这个地方的消息,同时伸手往床边的抽屉里摸索,取出小正送我的礼物,解开包装。

那是个三寸见方的小包裹,里头装了一个烟盒。“你离开这里后,要时时带在身上。云雀,你是一位绅士,所以一定需要它。”先前她那番令人费解的话语,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拿出烟盒,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观赏,突然悲从中来。我一点都不开心。这似乎不全然是社会新闻所造成的。

6

这似乎是以不锈钢,或是蛋糕刀所用的铬之类的金属所制成的银色扁平盒子。盖子以蔷薇藤蔓做成图案,呈现出交缠的黑色细线纹路,而盖子的外缘则涂有红豆色的珐琅。要是没这层珐琅就好了,但正因为有这层多余的珐琅装饰,而变得像小正所说的“有点土气”,显得“不怎么高级”。不过,难得小正买来送我,我应该好好珍藏才对。

但就是高兴不起来。收人送的礼,不该说这种话,但我真的一点都不开心。收到女人送的礼物,我还是第一次,但心里却莫名苦闷,余味颇糟。我将盒子藏向抽屉里头的最底处,想早点忘了此事。

对于烟盒,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透过这样的前因后果,我希望你能稍微了解小正的好,谨向你报告此事。如何?对小正有点刮目相看了吧。还是觉得小竹比较好吧?请让我听听你的感想。

今天隔壁“天鹅之间”的压缩饼干搬到了笔头草的床位。此人名叫须川五郎,二十六岁。听说是法律系的学生,似乎颇受欢迎。他肤色微黑,长得浓眉大眼,戴着圆眼镜,脸上长着鹰钩鼻,看起来不太讨喜,但他似乎虏获了不少助手的芳心。在男人眼中,越是讨厌的家伙,女人好像越是喜欢。因为压缩饼干的出现,“樱之间”里的气氛也莫名变得乏味无趣。活惚舞已微微对压缩饼干抱持敌意。今天晚餐前在日课摩擦时,助手们问压缩饼干许多英语的问题。

“你教我嘛。‘对不起’的英语要怎么说?”

“i beg your pardon.”压缩饼干装模作样地回答。

“好难记哦。有没有更简单的说法?”

“very sorry.”他矫揉造作地说道。

“那么……”另一名助手问,“‘请保重’,要怎么说?”

“please tekyaa of yourself.”他把“take care”发成了“tekyaa”,实在太矫情了。

尽管如此,助手们却是一脸钦佩地问个不停。对于压缩饼干说的英语,活惚舞比我还要受不了,他小声地唱起他最自豪的都都逸。

“他日后会成为博学之士,还是会出任大臣呢?还是算了吧,书生注定是个穷光蛋。”他如此唱道,频频急着想对压缩饼干展开牵制的样子。

我倒是一切安好。今天我量体重,胖了将近一点五公斤。状况绝佳。

九月十六日

关于卫生

1

从前几天起,老和你谈女人的事,似乎疏于向你报告同病房里诸位前辈的事,所以今天就来谈谈关于“樱之间”学员们的情况吧。昨天“樱之间”里大吵了一架。活惚舞终于毅然向压缩饼干挑战了。

起因是梅子干。

此事说来极为复杂。活惚舞以前就有一个濑户产的小陶钵,里头放梅子干,每次吃饭,就从床下的层架里取出,夹梅子干来吃。但最近梅子干开始长霉。活惚舞心想,这应该是容器的问题。小陶钵的盖子盖不紧,肯定是细菌从那里钻进了里头,导致发霉。活惚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他对此相当在意。他从很久以前便一直在想有没有合适的容器,为此发愁。但今天早餐时,隔壁的压缩饼干每次用餐时必会拿出他装薤白的瓶子,里面刚好空了,活惚舞斜眼瞄到,觉得它正好合适。瓶口够大,也有牢固的瓶栓。任何细菌应该都无法进入这个瓶子。反正瓶子里的薤白已经空了,压缩饼干应该肯出借瓶子吧。要向压缩饼干低头请求,活惚舞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为了防止细菌产生,他的确很需要那个装薤白的瓶子。得重视卫生才行。想到这里,活惚舞在用完餐后,惴惴不安地向压缩饼干提出借用空瓶一事。

压缩饼干直视着活惚舞,说道:

“你要这破烂东西做什么?”

他这种问话方式,令活惚舞大受刺激。这两人之间,早已笼罩着一片乌云。活惚舞自诩是健康道场里的第一美男子,但最近压缩饼干的美男子评价明显攀升,活惚舞顿时显得乏人问津,他正一肚子火无从宣泄呢。

“这破烂东西?须川先生,你这种说话方式恰当吗?”活惚舞的说法方式也很古怪。

“为什么不恰当?”压缩饼干脸上不带半点笑意。确实是个沉闷死板,又装模作样的男人。

“你不懂吗?”活惚舞有点被他的气势压制,刻意扬起嘴角笑着应道,“我又不是要借你的猪尾巴来用,你冷冷地说一句‘这破烂东西’,叫我脸往哪儿摆呢?”活惚舞的话越说越怪。

“我没提猪尾巴的事。”

“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呢。”活惚舞的神情有点凶恶,“就算你没提猪尾巴的事,我也知道你的意思,真受不了。你少瞧不起人。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泥瓦工人,都一样是日本国的臣民,不是吗?你竟敢拿我当猪尾巴看待。如果我是猪尾巴的话,你就是蜥蜴尾巴。这就叫一视同仁。我是没什么学问,但至少我知道要重视卫生。人如果不懂卫生,那就和猪狗之类的畜牲没有两样。”

对话逐渐成了一场不分青红皂白,莫名其妙的争吵。

2

压缩饼干始终不予理会,双手盘在脑后,仰身躺在床上。看起来颇有胆识。活惚舞在床上盘腿而坐,身体前后左右摇晃,一会儿卷袖子,一会儿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敲得啪啪作响,一脸焦躁。

“喂,那边的大学生,你听到没?你该不会使出柔道对付我吧?大学生里偶尔有几个练过柔道的家伙,所以我有点怕。我可不想对上这种人。听好了,我先在这儿跟你把话说清楚,这个道场不是柔道道场,也不是美男子修行道场。场长清盛在先前的演讲中也说过,‘各位是选手,是向日本全国展现证据的选手,证明肺结核一定能痊愈。望各位务必自重’。当时我听得眼泪直流。男人见义不为,非勇也。勇又有大勇小勇之分。所以我们人最重要的就是智、仁、勇这件事。受女人欢迎,一点都不重要。”这番话说得杂乱无章。尽管如此,活惚舞还是脸色苍白地高谈阔论:“正因为这样,卫生自然就变得格外重要。要时时注意卫生、小心火烛,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拿人和猪尾巴来比较。”

“好了,别再说了。”越后狮子出面仲裁。越后狮子之前一直不发一语地躺在床上,这时他霍然起身,走下床,从活惚舞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略带威严的口吻说了一句“好了,别再说了”。

活惚舞突然转身面向越后狮子,一把抱住他,接着把脸埋进越后狮子怀中,“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其他房间的学员们有五六个人,在走廊上不知如何是好,打量着我们的情况。

“不准看。”越后狮子向走廊的学员们咆哮。到这里还算气势十足,但接下来可就略嫌表现不佳了。“这不是吵架!单纯只是……嗯,单纯只是……嗯……”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朝我瞄了一眼。

“演戏。”我悄声说道。

“单纯只是……”越后恢复了精神,大声喊道,“一种戏剧效果。”

戏剧效果是什么含意,令人费解,不过,越后狮子可能是认为,我这种年轻小辈说的话,如果完全照用,有失体面,所以他马上想到“戏剧效果”这句罕见的话语,并大声说出。也许大人都像这样,总是很逞强地过日子。

活惚舞就像是被母狮子搂在怀中的幼狮般,不断摇头啜泣,以含糊不清的口吻,絮叨不休地诉着苦。

3

“打从我出娘胎起,从没这么丢脸过。我出身不差,连我老爸都没揍过我。但今天却被人当猪尾巴看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一直都想要通情达理地向人问候,说话也都净挑好话说。我始终都想选最好的话来说。真的,我自认说的净是好话。可他却躺在床上装不知道,那算什么态度嘛!看了让人既懊恼,又不甘心。什么态度嘛!人家都挑好话来说,但他却摆出那种态度!这世界太令人厌恶了。人家可是都专挑好话说呢……”

渐渐地,他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越后缓缓扶活惚舞躺在床上。活惚舞背对着压缩饼干躺下,双手掩面,过了一会儿,开始抽噎起来,没过多久,他似乎是睡着了,变得安静无声。到了八点的伸屈锻炼时间,仍是维持这个姿势,没有动静。

真是一场奇怪的争吵。不过,到了午餐时间,活惚舞先生已恢复平时的模样,压缩饼干将装薤白的空瓶洗干净,一本正经地递到他面前,对他说“请用”,当时活惚舞也利落地鞠躬行礼,回了一句“不好意思”,坦然地收下。待吃完午餐后,他喜滋滋地将梅子干逐一从小陶钵移往原本装薤白的瓶子里。要是世人都像活惚舞先生这样率真的话,活在这世上肯定会更为轻松自在。

关于吵架一事,就写到这儿吧,顺便简单地向你报告一件事。

今天下午的日课摩擦轮到小竹。我稍微向小竹谈到你的事。

“小竹,有人说他很喜欢你呢。”

小竹在进行摩擦时,几乎都不说话,总是沉默不语,面露爽朗的微笑。

“对方还说,比起小正,你比她好上十倍。”

“是谁说的?”这位沉默的小姐,终于忍不住悄声询问。比小正还好,她似乎很中意这样的夸赞。女人可真是肤浅。

“你高兴吗?”

“我不喜欢。”小竹就只回了这么一句,继续替我摩擦,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秀眉微蹙,面有愠色。

“你生气啦?对方人不错,真的。他是位诗人哦。”

“真讨厌。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她以左手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如此说道。

“是吗?那我不跟你说了。”

小竹沉默不言,继续替我摩擦。摩擦完毕,准备离去时,小竹撩起垂落的短发,莫名其妙地朝我笑着道:

“拜礼、索里。”

她应该是想跟我说对不起(very sorry)吧。小竹人也不坏嘛。如何?你改天有空到道场来一趟吧。我安排你和你最喜欢的小竹见个面吧。抱歉,开个玩笑。最近早晚转凉。这种时节要多注意卫生,小心火烛。请连同我的那份儿也一起好好用功。

九月二十二日

大波斯菊

1

谢谢你迅速回信,我看得很开心。进入高等学校就读后,想必课业忙碌,可你还能写出如此长篇的回信,想必很辛苦吧。今后你大可不必一一长篇回信。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课业。

你在信中训斥,说我跟小竹说那些话实在胡来。你教训的是。不过你说“这样我就不好意思去探望你了”,这句话我无法苟同。你胆子也太小了。如果不能抛却拘泥,态度轻松地跟小竹问候的话,就称不上新好男人。要舍却你的色心。古话有云:诗三百,思无邪。不是吗?要保有天真烂漫的心。不久前,我对隔壁的越后狮子说:

“我有位朋友专门研究诗文。”

越后听了,马上很粗鲁地断言“诗人个个都装模作样”,我听后颇感不悦。

“可是,自古人们便说,诗人会为语言带来创新。”

越后狮子嘴角轻扬,随口应道:“是吗?那也得有现代的新发明才行。”不过话说回来,越后这番话,确实也不容忽视。我想,聪明的你也早已发现此事,今后除了诗文的学习外,不管任何事,也请展现你身为新好男人的真正本色。感觉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摆出前辈的口吻说话。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大可不必将小竹的事放在心上。尽管拿出勇气,到我们的道场来,见小竹一面吧。看过本人后,保准你的幻想马上灰飞烟灭。因为她真的是一位气势十足的女人,就像一尾大鲷鱼。不过,你对小竹却是情有独钟。尽管我一再强调小正的可爱,你却还是说“那位叫小正的女孩,就像一位三流的电影女明星”,始终不予认同,开口闭口都是小竹,实在拿你没辙。就暂且先不再跟你报告小竹的事吧。要是让你再继续狂热下去,就此一病不起,那可不好。

今天就来介绍活惚舞先生写的俳句吧。这个星期天的娱乐广播,举行学员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对和歌、俳句、诗文有自信的人,要在明天晩上前向事务所提交作品。活惚舞是我们“樱之间”的选手,他决定提交自己拿手的俳句。从两三天前,他便在耳朵上方夹着铅笔,跪坐在床上,偏着头,一脸认真地苦思文句。今天早上他终于写好了,在信纸上写了十句俳句,让同病房的我们欣赏。他先让压缩饼干过目,但压缩饼干却苦笑道“我不懂俳句”,马上把信纸退还给他。接着活惚舞拿给越后狮子,请求批评指教。越后狮子弓着背,盯着信纸仔细凝视后说道:

“不像话。”

如果是说“写得不好”,倒还有话说,但“不像话”这句批评,未免太不留情面。

2

活惚舞面如白蜡,开口问道:

“这样不行吗?”

“你去问那位老师。”越后如此说道,朝我努了努下巴。

活惚舞带着信纸朝我走来。我不会附庸风雅,所以完全不懂俳句的精妙。我原本也应该跟压缩饼干一样,马上把信纸退还,请求他原谅才对,但活惚舞的处境令人同情,我想安慰他,所以明明不懂,却还是看了他写的十句俳句。我觉得倒也没那么糟糕。虽然内容一般,文句平淡无奇,但如果是我自己创作,想必也得绞尽脑汁吧:

烂漫绽放的

一片野菊花

恰似少女之心啊

虽然有点古怪,但也没那么糟糕,不至于说它“不像话”。不过,看到最后一句,我为之一惊。这才明白越后狮子生气的原因: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11]

这是某人的俳句。这无疑是犯了大忌,但我不想把话挑明,让活惚舞出乖露丑。

“每一句都写得不错,不过这最后一句要是再修改一下,应该会更好。这纯粹是门外汉的意见。”

“是吗,”活惚舞似乎不太服气,噘着嘴应道,“可是我认为最后一句写得最好呢。”

这是当然。因为这可是连我这位俳句的门外汉都知道的有名的俳句啊。

“你写得不错,这是可以肯定的,不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懂吗?”活惚舞益发得意忘形起来。“我对现今日本的这份真心,完全融入这俳句里了,你可能不会懂吧。”他以略微瞧不起我的口吻说道。

“怎样的真心?”我收起笑容,如此反问。

“你应该不会懂的。”活惚舞就像在说,你这人可真迟钝,皱起眉头说道,“你怎么看日本现在的命运?就像露水俗世对吧?明知俗世如露水,露水俗世又奈何,不过各位,我们还是一起前进,寻求光明吧。不可一味地悲观。这就是我俳句的含意。这也就是我对日本的一片真心。你应该不会懂的。”

然而,我听了之后完全惊呆了。这句俳句是一茶痛失爱女,虽然明白俗世如露水,但还是悲恸欲绝,无法看开,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才对吧?活惚舞做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乱来了。完全颠覆原本的含意。或许这就是越后所谓“现代的新发明”,真的是太胡来了。我赞成活惚舞的真心,但盗用古人的俳句,擅自加上自己的语意解读,玩弄文字,这是一种恶行。而且,要是活惚舞还直接以这句俳句当自己的作品,向事务所提交,这可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所以我鼓起勇气,想跟他说清楚。

3

“不过,类似的俳句,也出现在前人的作品中。你应该不是盗用,但要是遭人误会,那可不妙,所以我认为你还是换一句比较好。”

“有类似的俳句吗?”

活惚舞双目圆睁注视着我。那眼神漂亮又清澈,美得令人叹息。我改变想法,心想,盗用别人的作品却不自觉,这种奇妙的心理,或许有可能发生在对俳句深感自负的人身上。当真是天真无邪的罪人。堪称思无邪。

“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俳句时常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让人伤脑筋。因为才短短十七个字,当然会出现类似的句子啊。”看来,活惚舞是个惯犯,“呃……那就删掉这句吧。”他拿起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很干脆地朝“露水之世”这句画线删除,“如果换成这样如何?”他迅速在我枕边的小桌子写下俳句,请我过目:

美丽波斯菊

影舞干草席

“很好。”我松了口气,如此说道。不管写得好不好,现在只要不是盗用的俳句,就能让人心安了。“附带一提,如果改成‘美哉波斯菊’,你觉得如何?”由于一时心安,我不小心又多嘴了。

“‘美哉波斯菊,影舞干草席’吗?原来如此,感觉情景变得鲜明起来。厉害。”他如此说道,朝我背后一拍,“真是不可小看呢。”

我满面羞红。

“你少恭维我了。”我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也许原本的‘美丽波斯菊’比较好哦。我对俳句一窍不通。不过,我觉得‘美哉波斯菊’比较清楚易懂。”

其实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种事怎样都行啦。

不过活惚舞似乎很尊敬我。他一脸认真地向我请求道:“今后也请多多接受我的俳句咨询。”看来似乎不全然是恭维之辞,接着他意气风发地踮起脚尖,摆动臀部,往前走去,他踩着有节奏的小碎步,回到自己的床位。我目送他离去,有一种拿他没辙的感慨。当他的俳句咨询顾问,其实比他的入文句都都逸更让人头疼。我心头纷乱,感觉有些吃不消,不自主地向越后发起了牢骚:“这下子惹出大麻烦了。”就算是新好男人,面对活惚舞的俳句也一样无法招架。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重重地点头。

不过这件事可还没完呢。更惊人的事出现了。

今天早上八点在日课摩擦时,由小正负责活惚舞,接着我听到活惚舞悄声对她说的话,大吃一惊:

“小正,你那句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写得不错,不过你要小心哦。写成‘美丽波斯菊’不太恰当,要改成‘美哉波斯菊’。”

我惊讶不已。原来那是小正想的俳句。

4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句俳句似乎带有一点女人味。照这样看来,那“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的古怪俳句,也很可疑。那该不会也是小正或某位助手作的俳句吧?感觉那十句俳句全都变得很可疑。这人真胡来,当真令人为之瞠目。那句“露水之世”,以及这句“美哉波斯菊”,虽然还不至于夸张到说它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但是就活惚舞个人的人品来看,不知会引发何种事态,令人替他捏了把冷汗,但之后听到活惚舞与小正之间的交谈,我才松了口气,心情转为愉悦许多。

“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什么内容啊?我早忘了。”小正显得一派轻松。

“是吗?这么说来,是我自己想的俳句喽?”活惚舞显得很洒脱。

“是霍乱想的俳句吧?你之前曾私下与霍乱交换俳句,还高兴得大呼小叫呢。”

“照这样看来,是霍乱的俳句喽?”活惚舞可真冷静。该说他云淡风轻,还是该说他轻松愉快好呢?我无法形容,为之词穷。“如果是霍乱想的俳句,写得也太好了。她应该是盗用别人的俳句吧。”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除了说他天真烂漫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形容之词了,“这次我要提交那句俳句。”

“娱乐广播吗?我的俳句也一起提交嘛。喏,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一句俳句吗?就是‘烂漫绽放的,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那句呀。”

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活惚舞却仍旧神色自若。

“嗯,那句我已经加进去了。”

“这样啊,真有你的。”

我莞尔一笑。

对我来说,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新发明”。这些人对于作者的名字根本不在乎,感觉他们是合力在创作。只要大家能一起享受一天的乐趣,这也就够了。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原本不就是如此吗?当那些所谓的个中“行家”,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唯有贝多芬才是一流,李斯特只算是二流”时,民众们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争论,早就听起各自喜欢的音乐,并乐在其中了。对他们来说,完全不会对作者心存感激。这俳句无论是出自一茶之手,还是活惚舞的笔下,抑或是小正的构思,只要内容不出彩,就没人会理会。这不是为了社交礼仪,或是为了提升情趣,而勉强自己“研究”艺术。是靠自己的做法去牢记能触动自己内心的作品。如此而已。关于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中获得了新的体认。

今天这封信感觉满是长篇大论,不过我心想,借由活惚舞的这段小插曲,或许可以帮助你在诗文的学习上得到“新发明”,所以才没撕毁这封信,决定寄去给你。

我是流水。抚遍每一处河岸,渐流渐远。

我爱每个人。这样会感觉很做作吗?

九月二十六日

妹妹

1

我总是写这种拙劣又无趣的信给你,不时会为此感到尴尬,也曾再三下定决心,不再写这种愚蠢的书信,但今天我看了一封伟大的书信后,深深感叹天外有天,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会写如此愚蠢的信,相较之下,我写给你的信顿时罪过减轻不少,就此略感宽心。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那个人竟然会写下如此可怕的书信,我甚至怀疑他是神明或恶魔的化身。总之,实在惨不忍睹。

那么,今天我就来谈谈那封伟大的书信吧。

今天早上,道场举行秋天大扫除。上午便已大致打扫过一遍,下午日课暂停,来了两名理发店的人,因为今天是学员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理完发,在盥洗室清洗自己的光头,这时有人倏然靠向我身旁。

“云雀,认不认真?”

是小正。

“认真、认真。”我拿肥皂朝头上涂抹,很敷衍地回应。最近对于这种程式化的问候应答感到既厌烦,又啰唆,很受不了。

“要加油哦。”

“喂,你那边有我的手巾吗?”我没回应她的问候,就这样闭着眼睛,朝小正伸出双手。

一张像信纸的东西,轻轻地落在我右手上。我眯起单眼一瞧,是一封信。

“这什么啊?”我皱起眉头问。

“云雀,你真坏。”小正面露微笑,瞪视着我,“为什么不回答‘没问题’。听人说‘要加油哦’,却不回答‘没问题’的人,病情会恶化哦。”

我感到不悦,更加板起脸孔。

“现在没空管那个。我不是正在洗头吗?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是笔头草寄来的。最后面不是还写了一首和歌吗?你帮我解释一下它的意思。”

我一面小心不让肥皂水流进眼中,一面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试着念出信纸后头所写的和歌。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12]

我心想,没想到笔头草也挺附庸风雅的。

“这种和歌看不懂,对吧。这肯定是取自《万叶集》[13]的和歌,不是笔头草自己写的和歌。”我没吃醋,不过,倒是有点吹毛求疵。

“这和歌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紧紧挨向我身边。

“你很吵啊。我正在洗头,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先把信搁一边,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好吗?我好像忘在房间里了。如果床上没有的话,就是摆在枕头边的抽屉里。”

“你好坏!”小正一把从我手中抢走信纸,快步跑向我的病房。

2

小竹的口头禅是“真讨厌”,小正则是“你好坏”。以前每次听她们这么说,就会心头一凉,但现在已习以为常,完全不当一回事。接下来,得趁小正不在的这段时间,先思考刚才那首和歌中的“如何に好去くや”该怎么解释才好。这部分有点困难,所以我才推托要拿毛巾,以避开当场回答。我苦思这句和歌该如何解释,同时冲去头上的肥皂沫,这时小正已拿着毛巾前来,这次她一本正经,什么也没说,将毛巾递给我之后便快步离去。

我为之一惊,立刻想到是我不好。我最近也不知道该说是失去原本的纯真,还是已变得麻木,我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道场的生活,初来此地时的紧张感已不复存在,小正等人和我搭话,我也感受不到以往的兴奋,感觉自己变得迟钝了,认为助手照顾学员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谁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之类的,我已不在乎,所以才会不自觉地以冷漠的口吻叫小正帮我拿毛巾,小正就是因此而生气了吧。之前小竹也对我说过“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我最近在某些方面确实“不行”。早上大扫除时,所有的学员为了避开室内的灰尘,而前往新馆前庭,拜此所赐,我才得以踏上久违的黄土地。虽然我不时地会偷偷溜到后方的网球场去,但正大光明地得到外出许可,这还是第一次。我抚摸松树的树干。树干就像体内有鲜血在流动般,我感受到了它的温热。我蹲下身,惊讶于脚下浓郁的草香,接着我双手掬起泥土,赞叹于它湿黏的重量。大自然是有生命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得到了强烈的真实感受。然而,这样的惊奇,才过了短短十分钟就已消失无踪。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变得麻木,并习以为常。当我发现这点时,我对自己的不可靠感到错愕,不知道该说这是人的可驯服性,还是变通性。我深切地告诉自己,不管在任何事情上,希望我都能永葆一开始感受到的那股新鲜的战栗,但在惹小正生气后,我才想到,我对道场的生活似乎已开始抱持马虎随便的态度。小正也有她的尊严,也许是像紫花地丁般渺小的尊严,但如此可怜的尊严,正应该好好被珍惜和被体恤。我现在的态度,完全无视小正的友情。笔头草写给她的私密信件,她肯拿给我看,这样的行为或许透露出小正心中的想法,她现在对我的好感胜过了笔头草。不,就算我没用如此自恋的想法来看待此事,我辜负小正的信赖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就算我已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小正,我还是太恣意妄为了。我甚至习惯别人主动对我好,连她送我烟盒的事都忘了。真是做人失败,差劲透顶。

“要加油哦。”当有人对我如此叫唤时,我要对这份好意感到兴奋,并大声响应“没问题”。

3

过则勿惮改。[14]新好男人有过则改。我走出盥洗室返回病房的途中,正巧在木炭房前遇见小正。

“那封信呢?”我立刻问她。

她露出宛如凝望远方般的茫然眼神,默默地摇了摇头。

“在床边抽屉里吗?”我想也许小正刚才去拿我的毛巾时,把那封信塞进我床边的抽屉里了,但她还是只顾摇头,没有回话。女人就是这样才不讨喜。她表现出平时罕见的温顺模样。我原本心想,那就随你吧,但我有义务要体恤小正那可怜的尊严。我柔声细语地问道:

“刚才对你很抱歉。说到那首和歌的意思啊……”我话才说到一半。

“已经不用了。”她弃如敝屣地说道,快步离去。那口吻异常尖锐。女人还真是可怕。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在心中大喊“一切全完了”。

晚餐时,小正端着餐盘前来。神情冷峻,将餐盘搁到我枕边的小桌上,回去时走向压缩饼干床边,接着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天真地谈笑,开始大声喧哗起来,还重重地拍了一下压缩饼干的背,压缩饼干朝她喊了一声“喂”,想抓住小正的手,这时她发出“呀——”的一声尖叫,逃到我这边来,凑向我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你看这个。待会儿告诉我意思”,将一张折了好几折的信纸递到我手上,同时转身面向压缩饼干大声说道:

“喂,压缩饼干,快从实招来。在网球场上唱《江户日本桥》[15]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压缩饼干红着脸,极力否认。

“如果是《江户日本桥》的话,我知道哦。”活惚舞很不服气地小声说道,开始用餐。

“各位慢用。”小正笑着朝众人行了礼,走出房外。真是莫名其妙。我感觉被小正玩弄于股掌,很不是滋味。而我手中还留下一封信。我不想看别人写的信,但为了体恤小正那渺小的尊严,我还是得看。感觉惹上了麻烦事,饭后我偷偷展信一读,看了之后觉得,哎呀,这封信实在太神了。这算是情书吗?实在瞧不出个端倪。那位看起来学富五车、个性恭顺的西胁笔头草先生,竟然会私下写出如此愚蠢的书信,当真是意想不到。莫非成年人都潜藏着如此愚蠢又天真的一面?总之,我将这封信的部分内容抄下,让你过目吧。在盥洗室里,我只看了信的最后一张的一小部分,而这次小正则是将完整的三张信笺全部交给我。以下便是这封伟大书信的全文。

4

正子小姐

过往的回忆之地,道场的森林,我倚在窗边,脑中描绘堪称是人生新的一页的种种,凝望不断往复的浪潮。静静涌来的浪潮……然而,外海的白浪呼号作响,只因海风狂袭。

这是书信的开头。根本毫无意义,难怪小正看得一头雾水。这文章比《万叶集》还要难懂。笔头草离开道场后,到他故乡北海道的医院治疗,而那家医院似乎就坐落于海边。唯有这部分我还明白,但接下来可就完全不懂了,当真是罕见的奇文。我再抄写一部分给你看吧。文脉愈来愈匪夷所思,飘忽不定:

当夕月倾沉于波涛间、黑暗袭向四方时,空中有引导吾灵魂之星光,尽管物换星移,人世流转,为了正面迎向人生道路,我们仍要全力以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勇敢向前吧。请容我在此称呼你吾妹。这是否该说是上天赐予我的天分呢?啊,我果然还是该称你为爱人,给你我热切的爱。

我完全看不懂在写些什么。而且从这里开始,文脉益发怪异,完全失控,宛如汹涌怒涛:

它非人亦非物,是学问,是工作的根源,理应日日夜夜热爱,它是科学,是自然之美。两者合为一体的你,由衷热爱我,我也热爱如此的你。啊,能得到吾妹,得到爱人,我是何等幸福啊!吾妹!为兄的这份心,这份心愿,想必你能由衷理解吧。这样才是我的好妹妹,今后我也会继续写信给你。你能明白吧,吾妹!

这封信写得如此呆板,请见谅。而且还称呼对我多加照顾的你为吾妹,实在抱歉,但想必你能谅解。在你这个年纪,男女都会多方联想,但你可能太过小心提防了,请不要想得太深入。我也会跳脱出这个俗世。今天是好天气,但风势强盛。伟大的自然!我流泪嬉戏!想必你能明白。今天这封信,请细细反复品味,反复熟读。谢谢你,小正。

加油,可爱的吾妹。

最后,为兄赠上一言: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

致正子

一夫兄留

信的内容大致如此。最后还写了“一夫兄留”,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加上“兄”字,当真古怪,不过,除了最后这首《万叶集》的和歌外,其他一概不知所云。真是惨不忍睹啊。这种写法,就算模仿也模仿不来,简直可说是破天荒了。不过,西胁一夫这个人绝非狂人,他个性内向温柔。像他那样的好人,竟会写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书信,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也难怪小正会要我告诉她意思。这对收信的人来说是灾难,不为之苦恼才怪。不知该说这是名文,还是魔文,我抄写这封伟大的书信后,手腕莫名其妙地酸软无力,连字都写不好了。容我就此别过,日后再写信给你。

十月五日

考验

1

前天我受笔头草先生的名文震慑,握钢笔的手发颤,无法多写字,以至于写出了一封虎头蛇尾的信,对你很失礼。那天晚饭后,我看了那封信,正为之傻眼时,小正从走廊窗户探头,不发一语地朝我投以询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看过信了吗”,于是我朝她点了点头。小正见了,也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很在意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莫名地感到义愤填膺,觉得西胁先生真是罪过,并对小正无比怜惜。坦白说,从那之后,我又重新感受到小正身上另一番新奇的魅力。不知不觉间,我已不再是个感觉迟钝的男人。一切都是秋天的错。秋天确实令人伤感。你可别笑我哦,我是认真的。

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大扫除的次日,小正在早上八点日课摩擦的时刻,抱着铝盆,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笔直地朝我走来。我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轮到小正替我摩擦,所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悄声说了一句“太好了”。我心中无比欢喜。

“耍贫嘴。”小正故作嫌弃状地说道,接着马上着手替我摩擦,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今天早上原本应该是轮到小竹,但小竹另外有事,所以由我代班。不喜欢吗?”她这样说,我有点不满,所以没回答,保持沉默。小正也沉默不语,渐感气氛沉重,很不自在。当初刚来道场时,每次轮到小正替我摩擦,也都会莫名紧张,觉得很尴尬,现在那种紧张感又回来了,我不知如何自处。转眼间摩擦已经结束了。

“谢谢。”我以憨傻的声音说。

“信还我!”小正说。声音虽小,却很尖锐。

“放在枕边的抽屉里。”我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说道,明显流露不悦之色。

“算了,等吃完午餐后,你可以到盥洗室来一趟吗?到时候再还我。”

她留下这句话,也不等我回答,便迅速地离去了。

她态度出奇冷淡。只要我稍微对她和善一点,她就冷漠以对。好吧,既然这样,我自有对策。那我就狠狠地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我做好心理准备,静候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餐是小竹送来的。餐盘角落摆了一个竹子做成的工艺品,是个小人偶。我抬起头,以眼神向小竹询问这是什么,小竹皱起眉头猛摇头,做出要我别跟任何人说的动作。我一脸纳闷地点点头。当真是一头雾水。

2

“今天早上,因为道场临时有急事,所以我去了市里一趟。”小竹以平时的声调说道。

“是伴手礼吗?”不知为何,我感到失望,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很可爱吧?这是‘藤女[16]’。你要收好哦。”她以大姐姐般的成熟口吻说道,就此离去。

我愣在原地,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前一天我才刚改变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坦然感受别人的好意,振奋精神,但不知为何,我对小竹的这番好意却没有心存感激。我从当初来到这座道场,便一直抱持这样的情感,从来没改变过,现在已很难加以改变。小竹身为助手的组长,深受道场里众人的信赖,是位不简单的女人,所以她行事得更端正可靠才行。她与小正不可等同而论。而现在她却买来这种无聊的人偶,还说什么“很可爱吧?这是‘藤女’。”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边吃饭,边朝那摆在餐盘角落,高约两寸,人称“藤女”的竹制工艺人偶端详,越看越觉得这人偶难看,没半点品位可言。这肯定是摆在车站小卖部里积灰尘,始终卖不掉的滞销货。好脾气的人肯定不会购物,而小竹似乎也不例外。看来,带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小正,在购物方面还比较机灵。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竹制工艺品,甚至还想过要归还给小竹,但前几天我才刚下定决心,要好好重视女人那宛如紫花地丁般可怜的尊严,并加以体恤,所以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决定暂时将这伴手礼收进床边的抽屉里。不过,要是写太多关于小竹的事,又要让你狂热起来了,那可不行,所以我先就此打住。

话说,吃完午餐后,我按照小正的指示,前往盥洗室。小正背倚着盥洗室最里头的墙壁,笑盈盈地面向我站着。我稍感不悦。

“你常做这种事,对吧?”我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语。

“咦?为什么这样说?”她带着笑意,圆睁着一双杏眼,抬头望着我。我感觉她无比耀眼。

“你不时会将学员……”我本来想说“勾引来这里”这句话,但觉得太低俗了,因而一时变得结巴。

“是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她如此说道,像是鞠躬般上身微微往前弯,就此迈步前行。

“我带你的信来了。”我递出那封信。

“谢啦,”她不带半点笑意地接过,“云雀,你果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变得被动了。

“你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对吧?”她脸色苍白,直视着我,“不觉得羞愧吗?”

“的确羞愧,”我坦然认输,“因为我嫉妒。”

小正露齿而笑,金牙闪亮。

3

“我看过那封信了。”原本想好好斥责她一顿,但因为收到小竹那个“藤女”的无聊礼物,感到自己的锐气受挫,甚至对小正心怀愧疚,因而展现不出干劲,以近乎忧郁的心情来到盥洗室,在此又见到小正那艳丽绝伦的模样,就此激起我身为男人最该感到羞耻的嫉妒心,一时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结果立刻遭小正的纠正,此刻的我当真糟糕透顶。

“我全读完了,内容很有趣。笔头草是个好人。连我都喜欢他了呢。”我尽说些违心之言,一再肤浅地出言恭维。

“不过,会收到这封信,我也很意外呢。”小正煞有介事地侧着头,打开信纸细看。

“嗯,我也觉得意外。”以我的情况来说,是这封信写得太糟了,令我意外。

“真的太意外了。”对小正来说,这似乎是件大事。

“你之前应该写过信给他吧。”我又多嘴说了没必要说的话,骤然打了个寒噤。

“我是写了。”她显得若无其事。

我顿感无趣。

“那么,这算是你诱惑他。你就像是个不良少女。像你这种人就叫作糊涂蛋。也可说是没品位的女人,小太妹,或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女人。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但小正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咯咯地娇笑。

“你认真听我说。特别是笔头草,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我是写感谢信给他太太啊。笔头草离开道场时,我送他到市街的车站,当时收到他太太送我的两双白布袜,所以我才写了封感谢信给他太太。”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嘛。”我转怒为喜,“原来只是这样啊。”

“嗯,没错。但他却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我,我百般不愿,这令我觉得很痛苦呢。”

“有什么好痛苦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你其实喜欢笔头草,对吧。”

“我是喜欢他。”

“什么嘛。”我又觉得没意思了,“竟然耍我,真无聊。你喜欢有妇之夫也没用吧。我看他们夫妻感情好像挺和睦的。”

“那么,我喜欢你,也一样没用吗?”

“胡说什么呢。这是两码子事。”我益发感到不悦,“你太不正经。我也没想要你喜欢我。”

“傻瓜、傻瓜。云雀你什么都不懂。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她话说到一半,猛然转身背对着我,放声哭了起来。然后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强悍地说道,“你到一边去!”

4

我进退维谷,噘着嘴在盥洗室里来回踱步时,不禁悲从中来,想跟着她一起哭泣。

“小正,”我朝她叫唤,声音在颤抖,“你真那么喜欢笔头草吗?我也喜欢笔头草。因为他是一位性格温柔的好人。也难怪你会喜欢他。哭吧,哭吧,你就尽情地哭吧。我也跟你一起哭。”

为什么我会说出如此虚伪造作的话来呢。现在回想,感觉犹如是一场梦。当时我很想哭,但就只有眼眶为之一热,一滴泪都没流下来。我瞪大眼睛,默默地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边开始泛黄的银杏。

“快点。”不知何时,小正悄悄站在我身旁,以平静得有点可怕的口吻说道,“快回房去。要是被人撞见可就不好了。”

“就算被撞见也没关系。又不是在做坏事。”我如此应道,但心跳却跳得很快。

“云雀,你可真是迟钝啊。”她和我并肩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如此自言自语道,“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完全变了。你都不知道对吧?场长曾经说过,你父亲是一位大人物,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学者。”

“因为他贫穷得堪称是世界级的。”我渐感落寞。我已有两个月没见过父亲了。他擤鼻涕时,还是一样会发出连拉门都为之震动的声响吗?

“你有优秀的血统。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气氛突然变得开朗起来。大家的心情也都有了改变。连小竹也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小竹很少会谈别人的事,但唯独对你情有独钟呢。不光小竹,还有金鱼、洋葱,大家也都是如此。不过,要是在学员间传出不好的传闻,造成你的困扰,那可不好,所以大家都很谨慎小心,尽量不靠近你。”

我面露苦笑。心想,多么微不足道的爱情啊。

“这叫作敬而远之,才不是喜欢呢。”

“哎呀,竟然说这种话。”小正朝我背后轻轻一拍,手就此轻放在我背后,“像我就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所以就算像这样两人私下谈话,我也不在乎。你可别误会哦。我啊……”

我悄悄地离开小正身旁。

“你就尽管和笔头草通信吧。我坦白跟你说吧,笔头草那封信写得糟透了,让人看傻了眼。”

“我知道。就是因为写得差,我才让你看啊。如果写得文情并茂,谁要给你看啊。其实笔头草的事,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你可别把人瞧扁了。”她的用语和态度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粗俗,一点都不含蓄,“我已经不行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你又憨又傻,所以才没察觉。大家都已经在谣传,说我和你感情好。怎么办?让他们这样说没关系吗?”

她低着头,顶出右肩,一面笑一面以右肩抵向我。

5

“别这样,别这样。”这种时候我只想到回这句话。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伤脑筋吗?怎么办?我说你啊,要继续让我丢脸吗?昨晚明月皎洁,我无法入眠,所以到庭园散步,刚好看到你枕边的窗帘微开,所以我走过去偷瞄你一眼,你知道吗?云雀,你沐浴在月光下,笑着入眠呢。那张睡脸真是好看。云雀,你打算怎么办?”

我终于被推到了墙边。感觉我整个人都变傻了。

“不行啦。真的不行。我才二十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喂,快来人哪。”我听到某个穿着拖鞋快步朝盥洗室走来的脚步声。

“真没用。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正离开我身边,昂首扬起她的秀发,哈哈大笑。就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

“演讲时间到了。我先走一步了。迟到是一种松散的行为,我讨厌这样。”

我奔出盥洗室。

“你不能和小竹好哦。”小正马上轻声说道。这声音深深渗入我心中。

一切都是秋天的错。

回到病房,演讲还没开始,活惚舞躺在床上,唱着他的都都逸。这首曲子的含意是,路上的草纵使遭人践踏,仍会因朝露而重生,这首都都逸之前已听过数回,但唯独这时候我没感到厌烦,我很坦然地竖耳凝听,说来还真是奇妙。也许是我变懦弱了。

不久开始演讲,主题是日中文明的交流,一位姓冈木的年轻老师,主要针对医学上的交流,举了过去的各种例证,浅显易懂地展开具体的说明。日本与中国这两个国家长期以来总是教学相长,我这才有所了解,在很多方面深感认同和反省,不过我也很在意今天这个秘密,我想早点忘掉小正的事,像以前一样,当一个天真无邪的模范学员。

说起来,都是小正不好。本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没想到她这般愚蠢。尽管刚才她多方表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但我知道,那根本是无谓之举。我可不会蠢到因此而自恋。小正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不论是笔头草还是我,对她来说都不构成问题。她就只想陶醉于自己的美丽和哀愁。虽然她假装天真无邪,但因为她虚荣心强,所以不愿认输,再加上她贪婪无比,别人的东西什么都想要,所以小正心里的算盘,连我都能看穿。

6

小正让我看笔头草写的信,我看也是想向我炫耀吧。不过她很敏感地察觉出我瞧不起那封信,所以马上改变态度,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推人,最后脱口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肯定就是这样。别说像紫花地丁般微不足道的尊严了,她高傲的自尊心简直犹至女王的等级,远非我所能体恤。虽然她说大家都在谣传我和她感情好,但这实在愚不可及。过去从来没人以小正的事来调侃过我。是小正自己在大惊小怪。小正行事不知分寸,在本质性的教养上有其低俗的一面。也许真如越后所言,是她母亲不好。随着心情逐渐平静,我益发感到怒火中烧。我认为小正再没资格当道场的助手。道场是一处神圣之地,是众人团结一心,期许能打败结核病,日夜全心投入锻炼的地方。我已下定决心,要是小正再一次向我展现那么露骨的言行,我将断然向组长小竹告状,请他们将小正逐出道场。

自从下定这样的决心后,我这才觉得自己不再满脑子想着刚才在盥洗室里的那场噩梦。

那是一场噩梦。噩梦与人生不会有任何关联。就算在梦里我揍了你一顿,隔天我也不会向你道歉。我可没有那些善感的宗教家或是诗人的心灵。新好男人最讨厌这些复杂的麻烦事。

虽然我不打算拘泥于那场梦,但盥洗室噩梦的隔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破晓时,我又做了一个梦。那是一场美梦。美梦我是不想忘却的。我想让它和我的人生有所关联。我很想和你分享这个梦。是关于小竹的梦。小竹真是个好人。今天早上我深有所感,像她这样的人实属难得,也难为你会为小竹如此狂热。正因为你是诗人,才有这等敏锐的直觉。果然好眼光,了不起。之前担心你要是对小竹太过狂热,就此一病不起,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之后我都尽量不向你报告小竹的事,不过今天早上我才明白,我根本就是多虑了。

不管对方怎么喜欢小竹,小竹也不会让人一病不起,或是持续堕落。请你多加关爱小竹吧。我也不打算输给你,要对小竹多一份信赖。说到这个,小正真是个傻女人,与小竹完全相反。果真如你所说,她就像是个三流的电影女明星。昨天经过那件事之后,小正在晚上八点日课摩擦时,明明没轮到她,却自己跑来“樱之间”,就像完全忘了中午的事一样,跟压缩饼干以及活惚舞高声谈笑,当时替我摩擦的人是小竹,小竹一如往常,不发一语,以利落的动作进行摩擦,听小正他们讲无聊的玩笑话,不时会莞尔一笑,这时小正大摇大摆地来到我们身旁。

“小竹,我来帮你吧。”她以开玩笑般的粗鲁口吻说道。

“谢谢,”小竹朝她微微点头,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就快做完了。”

7

我喜欢小竹在这种情况下,冷静而又端庄的态度。之前小竹笨拙地向我示好时,实在不忍卒睹。小正往后转身,再度朝压缩饼干走去时,我悄声对小竹说:

“小正这个人实在很做作。”

“她其实心地不错。”小竹以怜惜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心里暗忖,小竹在人品上,可能比小正高出一个等级吧。小竹迅速完成摩擦的工作,抱着铝盆,前往隔壁的“天鹅之间”去帮忙摩擦的工作,之后小正再度嬉皮笑脸地来到我床边,小小声地说:

“你跟小竹说了什么?我确定你说了什么。我看得出来。”

“我说你很做作。”

“你好坏!反正我就是做作。”没想到她竟然没生气。“喂,那个你带着吗?”她以手指比了个方形。

“烟盒吗?”

“嗯。你收在哪儿?”

“那边的抽屉里。要我还你也行。”

“哎呀,你可真讨厌。你要一辈子带在身上。虽然它或许有点碍事。”她静静地说道,接着突然大声说,“果然从云雀这里看月亮最清楚。活惚舞先生,你来一下!我们一起在这里膜拜月亮吧。吟一首和明月有关的俳句,如何?”

真喧闹。

那天晚上因为经历了这件事,我虽然和平时一样上床就寝,但接近破晓时分,我突然醒来。因走廊上还留有灯光,微光透进病房里。我望向枕边的时钟,即将五点。外头仍一片漆黑。有人在窗外往屋内瞧。是小正!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一张白皙的脸。她面露微笑,旋即消失。我起身拨开窗帘细瞧,但空无一人。好奇怪的感觉。是我睡昏头了吗?纵使小正这女人再胡来,也不会选这种时候吧?没想到我也是个这么浪漫的人。我暗自苦笑,重回被窝,但对此事依旧担心。过了一会儿,远处的盥洗室微微传来像是清洗衣服的哗啦水声。

我心想,这就是了!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刚才面露微笑,就此消失无踪的人,就在那里。她此刻就在那儿。一想到这点,我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我悄悄起身,蹑着脚来到走廊。

盥洗室里点着一颗蓝色灯泡。我往内窥望,发现小竹穿着一件碎白点的和服,外头系着白色围裙,正蹲着身子擦拭盥洗室的地板。她以毛巾包头,看起来像极了伊豆大岛的姑娘。她转头看到我,但还是不发一语地擦着地板。她的脸看起来很清瘦。道场里的人们全都静静地在沉睡。小竹总是这么早起打扫吗?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就只是怀着雀跃的心,望着小竹擦拭打扫。坦白说,当时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可怕的欲望而感到懊恼。在天明前的昏暗中,有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在蠢动。

8

看来,盥洗室是我的鬼门方位。

“小竹,刚才……”我声音哽在喉咙里,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去了庭园吗?”

“没有。”她转头望向我,莞尔一笑,“少爷,你在说什么梦话啊。啊,真讨厌。你光着脚丫呢。”

回过神来一看,我确实赤着脚。因为一时太过兴奋地赶来,忘了穿上草鞋。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我帮你擦脚。”

小竹站起身,在洗物槽哗啦哗啦地搓洗抹布,然后拿着那块抹布蹲向我身旁,像是在搓洗我的左右脚掌般,用力擦拭。感觉不光是脚,连内心深处也变干净了。我那奇怪的可怕欲望也随之消失。我让小竹擦拭我的脚,同时伸手搭在她肩上。

“小竹,今后也让我多多跟你撒娇吧。”我刻意用小竹的关西腔如此说道。

“你应该是觉得寂寞吧。”小竹脸上不带笑意,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来,这个借你,快去上个厕所,晚安。”

小竹脱下自己穿的拖鞋,并拢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若无其事地穿上拖鞋,“可能是我睡昏头了吧。”

“你不是因为想上厕所才起床的吗?”小竹再度勤奋地擦拭起地板来了,以成熟的口吻说道。

“是没错。”

我其实是因为看到窗外有一张女人的脸孔——我总不能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吧。想必是我自己的内心混浊,才会看到那样的幻影。那低俗的幻想令我内心雀跃,就此光着脚冲向走廊,我这副模样既肤浅又可耻。偏偏有人每天在四周仍如此昏暗的时刻,便已默默地专心擦拭打扫。

我倚着墙壁,朝小竹工作的模样凝望了半晌,这让我深切明白严肃的人生。所谓的健康,就是她这样的姿态。拜小竹所赐,我感觉心中那纯洁的美玉变得更加爽朗透明起来。

告诉你,耿直的人实属难得,单纯的人更是尊贵。过去我轻蔑小竹的善良,但我错了。你的确眼光过人。小正和她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小竹的爱不会使人堕落。这点很不简单。我也想成为拥有此正向爱情的人。我飞得一天比一天高。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凛冽清纯。

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千钧一发中度过。新好男人时时都在险境中嬉戏,然后轻盈地穿越难关,展翅飞去。

想到这点,便觉得秋天也没那么糟。肌肤微感寒意,倒也快意舒畅。

小正的梦是一场噩梦,我想早日忘掉,但关于小竹的梦如果也是一场梦,则希望它永远别醒。

我这可不是在向你炫耀哦。

十月七日

压缩饼干

1

见信如晤。好惊人的一场暴风雨。这就是俗称的“野分[17]”吗?这么一来,驻日美军也会大吃一惊吧。听说e市也来了四五百人,但似乎都还没在这一带出现过。场长在训词中也曾提到,要我们自己别过度恐慌,沦为笑柄,所以道场里的人都显得泰然自若。其中只有助手金鱼一人显得垂头丧气,受尽众人调侃。听说金鱼在两三天前,顶着风雨前往e市办事,但回到道场后,晚上众人一起就寝时,她突然嘤嘤啜泣。众人问她是怎么了,这才听她抽抽噎噎地说出缘由,大致情况如下。

金鱼上街办完事,在候车室等回程巴士时,一辆美国卡车在倾盆大雨中驶来,似乎因为车子故障,就停在巴士的候车室前,从驾驶座上走下两个像孩子般的美国大兵,两人顶着雨动手修理,但迟迟无法修理好,两人被淋成了落汤鸡,一直默默地处理机械。不久,金鱼他们要坐的巴士驶来,金鱼走出候车室,正要上车时,她突然一时忘我,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两个梨,送给那两个美国少年,接着听他们在背后说谢谢,金鱼冲进巴士后车门,巴士旋即驶离。就是这样一件事,但金鱼回到道场,心情平静下来后,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担心不已,最后甚至在入夜时,以棉被蒙头,暗自啜泣。这个消息到了隔天一早,马上传遍了整座道场,有人说也难怪她会这样,有人说她不像话,也有人说她莫名其妙,总之,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尽管受人嘲笑,金鱼脸上却没半点笑容,她摇了摇头,说她至今一颗心仍七上八下的。

还有一个人,与我同病房的压缩饼干,他最近也闷闷不乐,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苦闷的事,不过他同样也背负着某种奇怪的痛苦。

也不知压缩饼干这个人究竟是爱搞神秘,还是爱摆架子,他总是不让我们掺和,十分见外,有他在就令人倍感拘束,但前天晚上,因为那场暴风雨,从七点多开始停电,因此晚上也没进行摩擦,扩音器因为停电而暂停,因此听不到夜间报道,学员们全都提早上床就寝。但外头风声呼号,众人皆无法入眠,活惚舞小声哼起了歌,越后狮子从自己的床边抽屉里找出蜡烛并点燃,立在枕边,然后盘腿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修理起他的拖鞋。

“好强的风啊。”

压缩饼干怪异地笑着,朝我们走来。压缩饼干造访别人的床位,这可是很罕见的事。

2

犹如飞蛾迷恋灯火而来一般,或许人们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夜晚,看到蜡烛那微弱的光芒也会感到怀念,而被它吸引。

“是啊。”我坐起身,迎接他的前来,并对他说,“美国驻军见到这样的暴风雨,想必也会大吃一惊吧。”

他的笑容越来越怪异。

“哎呀,关于这点……”他以略带诙谐的口吻说道,“问题就在于美国驻军。总之,你先看这个吧。”他递给我一张信纸。

信纸上写满了英文。

“我不懂英文。”我红着脸说道。

“看得懂啦。像你们这种中学刚毕业的年纪,英语记得最牢了。不像我们早忘光了。”他嬉皮笑脸地说道,在我床边坐下,接着突然压低声音,以只有我才听得到的音量说,“其实这是我写的英文。一定会有一些文法上的错误,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修改。你看过后应该就会明白。这座道场里的人似乎都太高估我了,当我是英语高手,要是美军到这座道场来,也许他们会派我去当翻译呢。一想到这种情况,我实在担心极了。请你谅解。”他如此说道,像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似的,呵呵笑了几声。

“可是,你的英语好像不错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张信纸,如此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那个能耐当翻译呢。看来,是我一时太得意忘形,经常在助手们面前展现自己的英语能力。要是大家推我出来当翻译,见到我结结巴巴,不知所措的模样,那群助手不知道会多么瞧不起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头疼的事了。最近我担心得夜不能眠。你要好好体恤我的苦衷啊!”说完,他又是呵呵地笑。

我看了信纸上写的英文。虽然很多都是我不懂的单词,但大致的内容如下:

请您别生气。原谅我的失礼。我是个可怜的男人。因为我在英语方面,不论是在听、说,还是其他方面,程度都如同婴儿一般。这些行为,都远非我能力所能及。不仅如此,我还是个肺病患者。您千万要留意!啊,太危险了!极有可能会传染给您。不过,我很信任您。我以上帝之名立誓,我认同您是位气质非凡的绅士。您一定会同情我这个可怜人吧,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在英语的会话上,几乎如同文盲,但勉强能读能写。倘您有足够的善心与耐心,我希望您能将今天要办的事写在这张纸上,并请耐心等待一个小时。我会趁这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您所写的文章,尽我最大的能力,给您答复。

诚心祝您身体健康。写下这等空洞而又粗鄙的文章,请莫见怪。

3

与笔头草那封古怪难懂的书信相比,这封信堪称是条理分明。但我在读信的同时,心里只觉得好笑。即使透过英文,还是感觉得出压缩饼干有多么害怕被推出来当翻译,以及他那份虚荣心,万一真被人推出来当翻译,为了不让自己丢脸,不辜负助手们对他的期望,他会何等费尽心思,想尽各种办法。

“这就像是一个重大的外交文件,写得中规中矩呢。”我强忍着笑意说道。

“你就别笑话我了。”压缩饼干面露苦笑,从我手中一把拿走信纸,“哪里有错误吗?”

“不,写得很浅显易懂,这就是所谓的‘名文’吧?”

“你是指莫‘名’其妙的文章吧?”他回了一句无聊的玩笑话,不过受到我的夸奖,他似乎心情不错,就此摆出略显得意、煞有介事的表情来。“要是口译,可就责任重大了,所以我要拒绝这项要求,改为当笔译。我过于显摆自己的英语知识,所以或许会被推派出来当翻译。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逃避了,平白惹来一个烫手山芋。”他以深有所感的口吻说道,很做作地叹了口气。

这令我深切体认到,百种人有百种不同的担忧。

不知是因为暴风雨,还是因为那微弱的烛火,那天晚上我们同病房的四人围着越后狮子的烛火,敞开心扉,展开了久违的畅谈。

“自由主义者到底是怎样的啊?”活惚舞突然无来由地压低声音问道。

“在法国啊……”本以为压缩饼干在英语方面学到了教训,没想到接下来又开始显露他法国方面的知识了,“有一群被叫作‘放荡主义者’的人,他们歌颂自由思想,四处冲击体制。那是十七世纪的事了,所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他眉毛往上挑,显得架势十足:“他们好像主要是高喊宗教自由,四处闹事。”

“什么嘛,原来是一群滋事分子啊。”活惚舞露出意外的表情,如此说道。

“嗯,可以这么说。他们大多过着无赖般的生活。戏剧里有位知名人物,正是那位大鼻子西哈诺[18],他可说是当时的一个放荡主义者。反抗当时的权力阶层,扶助弱者。当时的法国诗人也大多如此,与日本江户时代的侠客很相似。”

“什么跟什么啊。”活惚舞扑哧一笑,“这么说来,幡随院长兵卫[19]不也算是自由主义者吗。”

4

然而,压缩饼干却不露半点笑容地回应道:

“你要这么说也没关系。不过,现在的自由主义者似乎是不一样的类型,法国十七世纪时的放荡主义者大多是这种类型的人。花川户助六[20]和鼠小僧次郎吉[21],或许都算是这类的人。”

“咦,是这样吗?”活惚舞听得眉飞色舞。

越后狮子也一面缝补拖鞋的破损处,一面挂着笑意。

“这种自由思想,”压缩饼干益发显得正经起来,“原本就是一种反抗精神,或许也可称之为破坏思想。不是在解除压制或束缚时才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制或束缚的反动,与它们同时发生,带有斗争性质的一种思想。人们经常会举以下的例子来说明。某一天鸽子向上帝请求‘我在飞翔时,总有空气在碍事,害我无法迅速往前飞。请将空气移除’。上帝接纳了它的请求。但后来鸽子不管怎么奋力振翅,都无法飞上天。也就是说,鸽子是自由思想。正因为有空气的阻力,鸽子才得以飞上天。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管内振翅的鸽子,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男人的名字和鸽子很相近吗?[22]”越后狮子停下缝补拖鞋的动作,如此说道。

“啊!”压缩饼干搔抓着后脑,“我说这话,没那个意思。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现代日本的政界一无所知啊。”

“不过,多少还是得懂一些才行呢。因为听说今后会赋予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越后宛如同席中的长老,以沉稳的态度说道,“自由思想的内容,可以说每个时期都截然不同。追求真理、努力奋斗的天才们,皆可称作是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认为,自由思想的始祖,就是耶稣。别担忧,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库里,多出色的自由思想啊。我认为西方思想全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底,或加以散播,或使其转为浅显,或加以怀疑,众说纷纭,但最终都与《圣经》息息相关。就连科学也与它有关。不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在化学界,构成科学基础的全都是假设,由肉眼看不到结果的假设发展而来。因为信仰这个假设,一切科学才得以发生。日本人在研究西方的哲学、科学之前,应该先对《圣经》展开研究才行。我并不是基督徒,但我认为日本未对《圣经》展开研究,只知一味地钻研西方文明的表面,这才是日本落败的真正原因。不论是自由思想还是什么,如果不先了解基督的精神,连要了解其一半的真髓都不可得。”

5

众人沉默了半晌。就连活惚舞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此外,自由思想的内容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有这么个例子。”这天晚上的越后狮子变得口若悬河,宛如一位崇高的隐士般,别有一番气韵。或许他真的是位非比寻常的人物。要是他身体健康的话,现在可能是担任国家要职的人物。我如此暗忖:“以前中国有位自由思想家,他反对当时的政权,愤而归隐山林。这就是所谓的时不我予。而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落败。他有一把宝刀。他满怀自信地隐居山中,心想——等时机到来,我便以这把宝刀刺杀政敌。十年过去,世局改变。他心想,时机已经到来,就此下山,向人们阐述他的自由思想,但那不过是过时的机会主义思想罢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向民众展现他的气概。但说来可悲,那把刀早已布满铁锈。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十年如一日,没半点改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自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一样,起初是反抗幕府,接着是推翻藩阀,然后是抨击官僚。孔子曰‘君子豹变’[23],我认为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在中国,所谓的君子,不像日本指的是烟酒一概不碰、一板一眼的人,君子指的似乎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说是天才型的能人。君子同样也会‘豹变’,展现其美丽的变化。这不同于丑陋的背叛。耶稣也说,绝不可立誓,还说不要为明天忧虑。这简直就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24],这同样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感叹吧。连一天的安居也不允许,其主张必须日新,日日新。在日本,现在仍会抨击昔日的军阀官僚,这已不是自由思想,是机会主义思想。如果是真正的自由思想家,此时此刻就有一件事非得大声高喊不可。”

“是、是什么事?要大声高喊什么?”活惚舞神情慌张地问道。

“这还用说吗,”越后狮子如此说道,端正坐好,“就是高喊天皇陛下万岁!这在过去是老套的思想,但在今天,却是最新的自由思想。十年前的自由,与今天的自由,其内容截然不同,指的就是这个。这已不是神秘主义,是我们人天生的爱。现今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就该命丧于这种呐喊下。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他们肯定会认同日本这个自由的呐喊。我要不是现在有病在身,此刻我就想站在二重桥[25]前,高喊天皇陛下万岁!”[26]

压缩饼干摘下眼镜,哭泣落泪。在这暴风雨之夜,我开始欣赏起压缩饼干。身为男人真好。不管是小正还是小竹,这些事都不值一提。以上就是以暴风雨的灯火作为主题的一封道场书信。下次见。

十月十四日

口红

1

谢谢你的回信。前几天那封信我提到“暴风雨之夜”的会谈,你似乎很喜欢,我很高兴。依你的看法,越后狮子可能是当代罕见的大政治家,或是了不起的知名老师,但我并不这么认为。现在反而是一些市井民众能讲出合乎情理的正确言论的时代,指导者们就只会目瞪口呆,慌乱无措。长此以往,若一直是这种状况,显而易见,必定会遭到民众的唾弃。明明即将举行大选,却还只是一味发表奇怪的演说,这只会导致民众更加鄙视议员。

说到选举,昨天在道场里发生了一件罕见的怪事。昨天下午,隔壁的“天鹅之间”出了一份传阅板,上头写道:“赐予妇女参政权,值得庆贺。近来本道场的助手们浓妆艳抹,令人不忍卒睹,如此将令妇女参政蒙羞。听闻美国驻军也将涂抹鲜艳口红的妇女误当成娼妓。此事不无可能,这不只会损及本道场的名声,更是全日本妇女之耻。”接下来甚至将化妆过于浓艳的助手们的绰号,毫无遗漏地逐一列出,最后还补上:“上述六人当中,以孔雀的装扮最为丑陋怪异,犹如吃马肉的猴子。尽管我等频频给予忠告,却毫无半点反省之色。应当立即逐出本道场。”

隔壁的“天鹅之间”,以前便聚集了一群硬汉,而颇受助手们欢迎的压缩饼干,就是在“天鹅之间”待不下去,才逃到我们的“樱之间”来。“樱之间”可能是多亏有越后狮子的人望,病房里姑且算是一团和气。这次的传阅板,活惚舞说这种做法太卑劣,无法认同。压缩饼干也嘴角轻扬,赞同活惚舞的看法。

“这样太过分了,”活惚舞征求越后狮子的意见,“因为所有的人都该一视同仁,用不着逐出道场吧。人们天生的爱,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会忘却。”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微微点头。

活惚舞就此益发带劲。

“我说的没错吧?自由思想不该是这么狭隘。那位年轻老师,你怎么看?我认为我的见解没错。”他也催促我表示认同。

“不过,隔壁病房的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想赶人走吧?他们或许只是想向众人展现他们的气概。”我笑着说道。

“不,没那么简单。”活惚舞马上否定我的说法。“话说回来,我认为妇女参政与口红之间,不该有什么致命的矛盾。因为他们平时不受女人欢迎,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打算还以颜色,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很笃定地说道。

2

接着他说出了那件最关键的事。

“世上有大勇小勇之分,所以他们只能称作是小勇。他们都说我是‘无阴mao’。我早就对这件事很不满了。就连活惚舞这个绰号,我也不太喜欢,但被人说是‘无阴mao’,实在无法闷不吭声。”他为此意外之事而情绪激动,走下床,重新绑好腰带,沉着脸说道,“我要将这个传阅板丢回去给他们。自由思想从江户时代就有了。人不能忘了智仁勇这三种品德,此刻正是时候。各位,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丢还给他们。”

“留步,”越后狮子以毛巾擦拭着鼻头说道,“你不能去。这件事就交给这位年轻老师去办。”

“云雀吗?”活惚舞似乎很不服气,“恕我直言,这担子对云雀来说太沉重了。我和隔壁那些家伙素有瓜葛。这已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叫我‘无阴mao’,我岂能摸摸鼻子,默不作声?所谓的自由与束缚,指的就是这个。自由与束缚,也会造成‘君子豹变’。那班人完全不懂耶稣的精神。我得视情况而定,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才行。云雀办不到的啦。”

“我去去就来。”我走下床,迅速从活惚舞面前通过,同时一把抢走活惚舞手中的传阅板,步出房外。

“天鹅之间”里的人似乎一直在等候“樱之间”的回复。我一走进,那八名学员全都一拥而上。

“如何,这提案教人觉得很痛快吧?”

“‘樱之间’的小白脸们,想必很伤脑筋,对吧?”

“你们该不会要背叛我们吧。”

“学员们要团结一心,要求场长将孔雀逐出道场。给那种猴子选举权,太浪费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喧闹不休。个个看起来都像是天真无邪的淘气鬼。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好吗?”我扯开嗓门,比任何人都要大声地说道。

一时间鸦默雀静,但接着又是一阵哄闹。

“你少多管闲事,你少多管闲事。”

“云雀,你是他们派来调解的吗?”

“‘樱之间’太欠缺紧迫感了。现在可是关系日本存亡的重要时刻啊。”

“我们都已沦为三流国家了,你却浑然未觉,还整天看着美女垂涎三尺吗?”

“搞什么啊,一来这里就要我们交给你去办。”

“在今晩就寝前……”我挺直腰杆喊道,“我会再来通知你们,要是到时候我的处置不合各位之意,就照你们的提议去做。”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

3

“你反对我们的提案吗?”隔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绰号“日本锦蛇”,眼神无比犀利的男子向我问道。

“我很赞成。关于这点,我有个很有趣的计划。请交给我来办。拜托了。”

他们似乎有点泄气。

“那你们是同意了,对吧?谢谢。这个传阅板借我一用,晚上就归还。”我迅速走出房外。这样就行了。这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再来只要请小竹帮忙就行了。

我返回病房后,活惚舞频频以感到遗憾的口吻说:

“云雀,你这样行不通了。我刚才到走廊上去,都听到了。你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只要把基督精神与‘君子豹变’的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或是告诉他们何谓自由与束缚也行。他们就是不懂道理,所以条理分明地讲道理给他们听,才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由思想就是空气与鸽子呢?”

“在晚上之前,请交给我来处理。”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躺回自己床上。

我确实也累了。

“就交给他去办。”越后躺在床上,以威严十足的声音说道,所以活惚舞也就没再多说,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了。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我觉得只要拿这份传阅板给小竹看,小竹应该就会处理妥当。对此,我乐观看待。两点钟日课伸屈锻炼时,小竹从病房前的走廊上路过,朝我瞄了一眼,所以我马上挥手要她过来。小竹微微点头,便立刻走进病房。

“什么事?”她一脸认真地问。

我一面做双腿运动,一面悄声道:“枕边、枕边。”

小竹看见枕边的传阅板,将它拿起,默默地看过一遍后,以冷静的口吻说了一句“这个借我一下”,便将传阅板夹在腋下。

“过则勿惮改。越快处理越好。”

小竹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微微点头,接着走向枕边的窗户旁,望着窗外的景致,一语不发。

半晌过后,她以毫不造作的自然口吻朝窗外唤道:

“源先生,辛苦您了。”

窗下是一位人称源先生的老人,担任道场内的工友,从两三天前就开始忙着拔草。

“盂兰盆节刚过时,”源先生在窗下应道,“我才拔过一次,但现在又长这么长了。”

小竹的这声“辛苦您了”,听得我由衷佩服。传阅板的事,她似乎毫不在意,那沉稳爽朗的态度,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她那关怀的叫唤声,气度令人动容,就像某大户人家的夫人,站在外廊上朝担任园丁的老爷爷问候一般,感觉无比悠闲、从容。感受得出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越后也曾经说过,小竹的母亲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要交给小竹处理,一定能轻松解决助手们浓妆艳抹的问题,我就此安心了不少。

4

接着,我的信赖得到了回报,而且超乎预期。在四点钟的日课自然时间,突然从走廊上的扩音器传来办事员的声音:

“各位请在原地轻松地听我说。关于助手化妆一事,是过去便存在的问题,刚才助手们主动提出保证,会从今天开始改进。”

隔壁的“天鹅之间”传来“哗”的一声欢呼。临时广播仍旧持续:

“听说今天晚餐后,助手们便会各自卸妆,最晚在七点半的日课摩擦时间,会以不让美国人误会的朴素装扮出现在诸位学员面前。接下来,助手牧田小姐想跟诸位学员说声抱歉,请体恤牧田小姐的这份纯真。”

牧田小姐就是那位孔雀。孔雀先轻咳几声后说道:“我这次……”

隔壁病房哄堂大笑。我们病房里的众人也都嘴角轻扬。

“我这次……”那是宛如蟋蟀叫声般轻细的柔弱声音,“不懂得看时节和场所,明明年纪最长,行事却不检点,犯下令人遗憾的错事,在此深深致歉。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很好,很好。”隔壁传来这声叫喊。

“真可怜。”活惚舞深有所感地说道,斜眼瞄我。我心中略感难过。

“最后……”改由办事员接话,“这是助手们共同提出的愿望,希望能立即更改牧田小姐之前的绰号。今天的临时广播结束。”

“天鹅之间”马上便送来了传阅板。

“我等深感满意。云雀劳苦功高。孔雀应改名为‘我这次’。”

活惚舞马上表明反对这项提议。取“我这次”的绰号,太过残酷。

“这太残忍了吧。她也是好不容易才说出那番话来。广播不是也说了吗,要大家体恤她这份纯真。《圣经》里的那句‘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不是要一视同仁吗?这就是所谓的害人害己。我强烈反对。孔雀如果洗去脸上的脂粉,就会露出原本黝黑的肌肤,所以只要改叫她‘乌鸦’就行了。”

这样反而更加辛辣残酷。没半点助益。

“因为孔雀从此变朴素了,所以干脆把‘孔’字省略,单叫一个‘雀’字。”越后如此说道,呵呵轻笑。

“雀”这个绰号有点道理,虽然没什么趣味,不过毕竟是长老的意见,所以我在传阅板上写道,取名“我这次”太不厚道,改叫“雀”会比较妥当,派活惚舞送去。听说各个病房的提议全涌进“天鹅之间”里,或许最后还是会决定用“我这次”这个绰号。看来,当时孔雀轻咳一声,讲出“我这次”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这次”以外的绰号,相形之下减色不少。

5

七点半日课摩擦时,金鱼、小正、霍乱、小竹,各自捧着铝盆来到“樱之间”。小竹神色自若地笔直朝我走来。金鱼和小正就是这次被点名要留意脸上浓妆的人物,但是看她们今天晚上前来时的模样,虽然发型略显不同,但似乎脸上还是施了脂粉。

“小正还是一样涂了口红呢。”我悄声对小竹说,小竹开始动手替我摩擦。

“别看她那样,她也是又擦又洗的,还大闹了一场呢。一次就要她改善到位,太强人所难了。毕竟她还年轻。”

“小竹,你功劳不小啊。”

“之前场长也多次警告过她们。今天事务所的广播,场长也听到了,相当开心。他还问,今天的广播是谁的主意。我告诉他,是云雀想的点子。结果平时不太笑的场长,还笑嘻嘻地说,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小竹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口红事件而有点兴奋,难得变得话多了起来。

“这不是我出的点子。”功劳归属得先分个清楚才行。

“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是云雀你开口,我也不会展开行动。没人想扮这种招人怨恨的角色。”

“你招人怨恨了吧?”

“不,”她露出招牌的平淡笑脸,摇了摇头,“虽然我没招人怨恨,但我很难过。”

“孔雀对大家说的那番话,我听了也有点难过。”

“嗯。牧田小姐是自己主动要求致歉的。她没半点恶意,是个好人。她似乎不善化妆。其实我也涂了点口红,不过你们看不出来,对吧?”

“什么嘛,原来你也是同罪啊。”

“既然看不出来,那就没关系。”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帮我摩擦。

我心想,她毕竟是女人。自从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觉得小竹可爱。就算是一尾大鲷鱼,也丝毫不能小看啊。

如何?我再次建议你来拜访我们道场。这里有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是日本现在唯一值得向全世界夸耀的至宝。我这样夸她,感觉略嫌夸大了点,连我自己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不过,像她这样不带半点娇媚,而又能让人感受其关爱之情的年轻女子,实属罕见。而你对她应该也不再抱持半点情欲才对。想必只有关爱之情。这就是我们新好男人的胜利。男女之间,只有信赖与关爱的交友,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点。唯有新好男人才得以品尝上天赐予的此等美味果实。年轻的诗人啊,如果你想得到这份纯洁的美妙,就应该造访本道场。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已经在你周遭品尝到更纯洁的美味果实了吧。

十月二十日

花宵老师

1

你昨天的来访,我不胜欣喜。当时你还送了我一束花,并送小竹和小正各一本红色封面的英语小词典当伴手礼。你这样的设想着实贴心,而且颇具诗人之风,尤其你还送礼给小竹和小正,真的感激不尽。

她们曾经送我烟盒和竹子编成的“藤女”当礼物,虽然我有点不知如何办才好,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心想改天一定要回礼才行。就在这时,你很用心地带来伴手礼,令我松了口气。与我相比,你似乎有崭新的另一面。我对于收女人送的礼物,或是送礼给女人,感到有些拘泥,甚至觉得排斥。这或许就是我老旧的一面。我要好好加油,日后能像你一样完全不会害羞,潇洒地与人互赠礼物。感觉又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个优点,从中见识了你身上爽直的美德。

当小正跟我说“你有访客哦”,带你走进病房时,我的心扑通一跳,几乎都快震得我内出血了。你可以体会吧?和你已许久未见,这份喜悦自然十分巨大。不过话说回来,看你和小正就像旧识般,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令我大为惊讶,感觉就像童话般。这种类似的心情,我去年春天也曾感受过。

去年春天我中学一毕业,便染上肺炎,当时我因高烧而昏昏沉沉,不经意地望向病床枕边,发现中学主任木村老师正与我母亲有说有笑。那时候我大为吃惊。分住学校与家庭这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竟然像故人般相谈甚欢,实在很不可思议,我就像在十和田湖[27]望见了富士山般,一种像童话般极度混乱的幸福感,令我雀跃欢腾。

“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你如此说道,递给我一束花,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你以很自然的态度对小正拜托道:

“就算是简陋的花瓶也没关系,请借云雀一用吧。”

小正点点头,前去拿花瓶,当时我真的宛如置身梦中,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还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你之前就认识小正吗?”

“不就是从你信中知道的吗?”

“是吗?”

我们两人朗声大笑。

“你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正?”

“看一眼就知道了。本人比我想象的还来得好。”

“例如哪方面?”

“你可真缠人。你还是对她有意思吧。她没有我想象的那般低俗。根本就还只是个孩子嘛。”

“是这样吗?”

“不过,我觉得她不错。给人一种纤细感。”

“是吗?”

当时我愉快极了。

2

小正带来一只细长的白色花瓶。

“谢谢。”你收下花瓶,随手把花插进瓶中,“待会儿再请小竹重插吧。”

你当时这样说道,可就有点失言了。你马上从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词典送给小正,但小正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只是礼貌周到地行了礼,不发一语,快步离开病房,那就是小正不太高兴的证明。小正这个人不会那样冷淡且恭敬地向人行礼。不过对你来说,除了小竹之外,别人一概都不要紧,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到二楼阳台聊天吧。现在是午休时间,没有关系。”

“因为看过你的信,所以我全都知道。我就是看准午休时间来的。而且今天是星期天,还有娱乐广播。”

我们笑着步出病房,走上楼梯,那时候我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味地谈论国家大事,那是为什么呢?我们的性命,明明已献给那位尊贵的伟大人物,而且明明已觉悟,要顺从其吩咐,轻盈地飞往任何地方,理应没什么好讨论的,但我们却兴奋地互相吐露重建新日本的衷情。也许男人之间,不管彼此多么熟识,每当久别重逢时,仍会像这样互道高远的志向,急着想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进步。来到阳台后,你生气地说,从日本的初级教育来看,真的是一团糟。

“因为小时候受过怎样的教育,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认为应该安排更伟大的人物来主政。”

“没错。只会考虑报酬的人是不行的。”

“这是当然。用功利来敷衍,不可能行得通。大人们的谈判交涉,我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点都没错。表面的虚张声势已经很老套了。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擅长议论,感觉我们一直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不久,我们那不甚精彩的议论逐渐变得断断续续,不断冒出“单纯只是”“总的来说”“总之”“到头来”这类的词语,显得很松散。这时,小竹出现在楼下玄关前的草地上,我忍不住唤道:“小竹!”

你同时也把长裤的皮带系紧了。那是什么含意呢?小竹右手抵向额头,抬头望向阳台。

“什么事?”她笑着说道,小竹当时的姿态挺不错的。

“我说的那个很欣赏你的人,现在就在这里。”

“别这样、别这样。”你当时这样说道。事实上,这种时候只能说出“别这样、别这样”的憨傻字眼。这我也是有经验的。

3

“真讨厌!”小竹如此说道。接着她头往旁边一侧,足足超过了四十五度,笑着朝你说了声“欢迎光临”后,你羞红了脸,迅速地朝她回了礼,然后很不满地咕哝道:

“什么嘛,明明就是个大美人,竟然耍我。因为你在信中老是说她就只是一个体形高大、威仪十足的女生,所以我才很放心地夸赞她,结果明明就长得很标致。”

“与你的想象不一样吧。”

“不一样、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你说她威仪十足,所以我当她是个像马一样高大的女人,结果什么嘛,她这样的身形得用修长苗条来形容才对。就连她的肤色,也没那么黝黑嘛。这样的美人,我没办法接受。太危险了。”你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这时小竹微微一鞠躬,似乎准备走向旧馆,于是你慌了起来。

“等等,你帮我叫住小竹。我这里有礼物要送她。”你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取出那本小词典。

“小竹!”我大声叫住她。

“不好意思,我要丢过去喽。这是云雀托我带来的。不是我要送的哦。”你迅速抛出那本红色封面的可爱词典时的动作,果然很利落。我暗自佩服。小竹巧妙地将你那纯洁的赠礼接在怀中。

“谢啦。”她朝你道谢。不管你怎么说,小竹也知道是你送的礼。你望着小竹走向旧馆的背影,叹了口气。

“危险啊,这太危险了。”你一本正经地如此低语,模样实在滑稽。

“哪会危险啊。就算和她孤男寡女待在暗室里,也不会有事的。这我可是实验过的。”

“因为你是木头啊,”你以怜悯我的口吻说道,“我看你根本不懂得分辨美丑吧?”

我为之生气。你自己才什么都不懂呢。如果小竹在你眼中是大美人,那也是因为小竹内心的美反映在你率真的心灵上。如果冷静观察就会发现,小竹根本算不上美女。小正比她漂亮多了。是小竹的品性散发的光辉,让她显得美,仅仅如此而已。对于女人的容貌,我自认审美的眼光比你还要挑剔得多。不过,当时要是跟你争论起女人的容貌,感觉相当低俗,所以我也就没再多说。似乎一提到小竹的事,我们就会认真起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这样不好。真的,你要相信我才对。小竹算不上美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说她危险,这实在很可笑。小竹和你一样,只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我们默默地在阳台站了半晌,但你突然提到我隔壁床的越后狮子是位名叫“大月花宵”的知名诗人,所以小竹的事就此被抛到了后头。

4

“怎么可能?”我感觉像在做梦。

“好像真是这样。刚才我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我哥哥他们都是大月花宵的崇拜者,我小时候也从照片中看过这个人,很清楚他的事。我也很喜欢他写的诗。你好歹也知道这个名字吧。”

“当然知道。”

我对诗并不拿手,但大月花宵的《姬百合》和《海鸥》这两首诗,我也很熟,至今仍会背诵。这两首诗的作者,这几个月来都睡在我隔壁床,令人一时间无法相信。

我对诗一窍不通,但你也知道的,在尊敬天才诗人这方面,我自认不落人后。

“原来他是……”我感慨良深,持续了半晌之久。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你略显慌张,“毕竟我也只是刚才瞄了一眼而已。”

总之,这么一来,我打算更仔细地观察,而且星期天的娱乐广播时间也即将到来,所以我们就此回到楼下的“樱之间”。越后已入睡。在我来看,这时候的越后显得格外了不起,当真如同一头睡狮。我们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因为太过紧张,我们连话都没办法说,就这样背对窗户而立,默默地聆听唱片广播。随着节目的进行,这天最精彩的助手们二部合唱《奥尔良少女》开始时,你用右肘用力顶了我侧腹一下。

“这首歌的歌词是花宵老师写的。”你以兴奋的模样低语,但经你这么一提,我也猛然想起。小时候,《少年杂志》上曾附插画介绍过这首歌,是当时的流行曲。我们偷偷注视越后的表情。越后之前都仰躺在床上,微微合眼,但《奥尔良少女》的合唱开始后,他便睁开眼睛,微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竖耳细听,接着又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啊,他闭着眼睛,神情悲戚地微微一笑。你右手握拳,做出打向空中的奇怪动作,接着和我握手。我们脸上不露笑意,用力握手。现在回想,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握手,真是莫名其妙,不过那时候实在无法什么也不做,如果不是和你握手的话,我激动的情绪将无法平息。你和我一样都很兴奋。《奥尔良少女》的歌声结束时,你以莫名沙哑的声音说“那么,我告辞了”,我点了点头,来到走廊送你离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

“确实是他,没错!”

5

在此之前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才对。不过,当与你道别,我独自返回房内时,我的心情远远超出兴奋的程度,处于一种令我脸色发白的恐惧状态。我刻意不看越后,仰身躺下,但不安、恐惧、焦躁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我静不下心来,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悄声唤道:“花宵老师!”

他没回答。我索性转头面向花宵老师。越后默默地做着伸屈锻炼,我也急忙展开运动。我劈开双腿,双手十指从小指依次往内弯曲,并特地以平静的口吻询问:

“她们唱着那首歌,却都不知道那首歌的作者是谁呢。”

“作者根本不重要,忘了也无所谓。”他泰然自若地应道。我益发觉得,他肯定就是花宵老师,不会有错。

“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朋友告诉我,我这才知道。我和那位友人打小就很喜欢您的诗。”

“谢谢。”他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当越后比较轻松自在。”

“为什么,您最近不写诗了吗?”

“时代变了。”他如此应道,冷笑几声。

心口发闷,无法随口敷衍。我们两人仍继续运动,没有交谈。这时越后突然发怒道:“别插手管别人的事!你最近很狂妄哦!”

我大吃一惊。越后过去从未以如此粗鲁的口吻对我说话。总之,我得赶快向他道歉才行。

“对不起。我不会再多说了。”

“这就对了。什么也别说。你们不会懂的。什么都不懂。”

当真是尴尬极了。诗人真可怕。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得罪他了。那一整天,我们之间没半句交谈。助手们前来摩擦,多方与我搭话,但我始终板着一张脸,没好好答话。我心里很想告诉小正她们,我隔壁床的越后正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让她们大吃一惊,为此感到心痒难耐,但越后吩咐我“什么也别说”,下了封口令,不得已,我昨晚只能强忍了下来。

不过今天早上,倒是意外和这位被自己激怒的花宵老师和解,就此松了口气。今天早上,越后许久不见的女儿特地前来探望。她叫清子,与小正年纪相仿,身材清瘦,气色不佳,长着一对凤眼,个性温顺。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她带来一个大包袱,边解开包巾边说道:

“我做了一些佃煮[28]。”

“这样啊。那我就来一点。快端出来吧,也分一半给我隔壁的云雀。”

咦?我感到纳闷。越后之前称呼我,都是叫“这位老师”“书生”“小柴君”,从没采用“云雀”这样的亲昵称呼。

6

他女儿端着佃煮送到我面前。

“您有容器装吗?”

“有。”我顿时慌张起来,一面回答她“就放在层架上”,一面走下床。

“是这个吗?”他女儿蹲下身,从我床下的层架里取出一个铝合金便当盒。我说:“对,就是那个。不好意思啊。”

她蹲在床下,将佃煮装进便当盒内,并问我:

“您要不要现在就吃点?”

“不了,我刚吃饱。”

她将便当盒放回层架原本的位置,站起身。

“哎呀,好美啊。”

她夸赞起你随意插在瓶子里的菊花。你当时说要请小竹重新插过,讲了这句不该说的话,所以我一时间不好意思向小竹开口拜托,若是改请小正帮忙,又显得过于刻意,所以那束花就那样维持着原状。

“是昨天我朋友随手插的。刚好也没人可以帮忙重新插好。”

她打量了一下越后的神情。

“你帮忙重插吧。”越后似乎也吃完饭了,用牙签剔着牙,笑眯眯地说道。他今天早上心情特别好,看起来反而有点可怕。

他女儿红着脸,略显踌躇地靠向我枕边,将菊花全部从花瓶中拔出,重新插好。能由这样的好心人帮忙重新插花,我也很高兴。

越后在床上盘腿而坐,一脸开心地欣赏女儿插花的手艺,同时低语道: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

这时我要是回答不当,又将惹来他的咆哮,那可不妙,于是我沉默不语。

“云雀,昨天对你失礼了。”他一脸狡诈地缩着脖子。

“不,是我不对,说出那么狂妄的话来。”

结果我们就此重归于好,当真意外。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次。

“请您务必要这么做。请为我们而写。老师您写的诗轻柔圣洁,是我们现在最想读的诗。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像莫扎特的音乐那样,轻快而且气韵高尚纯净的艺术,正是我们现在所追求的。那些夸张的装模作样、故作凝重的诗,已经太老套,这点大家都再清楚不过了。断垣残壁角落的一小片青草,难道就没有诗人肯加以歌颂吗?不是想逃避现实,而是彻底明白当中的痛苦。不管什么事,我们都打算泰然处之,不会逃避,愿意献上我们的生命。我们轻盈,没有负担。能符合我们这种心情,风格宛如清流流动般轻快的艺术,才是货真价实的艺术。我们这群人不需要性命,也不需要名气。若非如此,绝对无法突破眼前的困局。要抬头看空中的飞鸟。主义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想用这种事来蒙混,一样行不通。光凭风格就能明白一个人的纯粹度。问题在于风格,在于音律。如果不是气韵高尚纯净,便全都是假货。”

我试着努力说出自己很不拿手的道理来,说完后顿感难为情。要是没说这番话就好了。

7

“现在已经是这种时代了啊,”花宵老师以毛巾擦拭鼻头,仰身躺下,“总之,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没错,没错。”

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为了想早点恢复健康而暗自焦虑。这样说或许有点人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但我觉得上天安排的这条路,缓慢得犹如牛步。

“你们不一样,”老师似乎已敏锐地察觉出我的心思,“不必心急。只要平心静气地在这里生活,一定能痊愈,然后对日本的重建尽一份力。不过,我已经上了年纪。”他话说到一半,女儿似乎已完成插花。

“好像变得比之前还难看呢。”她以开朗的语调如此说道,挨向父亲床边,改以极轻细的声音向父亲娇嗔道,“爸!你又在发牢骚了。现在已经不流行这套了。”

“我的感想抒发又不为世俗所接纳了吗?”越后如此应道,但他似乎颇为开心,呵呵轻笑。

我也完全忘却刚才不自觉的焦躁,备感幸福地莞尔一笑。

全新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它像仙女的羽衣一样轻,而且像浅浅流过白沙上的小河般清澈凛冽。中学时代的福田和尚老师曾说,芭蕉晩年推崇“轻”,并将它摆在比“闲”“寂”“枯”更高的层次之上。不过,像芭蕉这样的名人,也都是到了晩年才有此感受,憧憬此等最高层次的心境,而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达到此境界,忍不住引以为傲。所谓的“轻”,绝非指轻薄。若不舍弃欲望与性命,便无法体会此等心境。它是辛苦努力、汗水淋漓后吹来的一阵风;是世界经过一场大混乱后,从紧迫的空气中诞生,轻盈得几乎连羽翼也晶亮透明的飞鸟。无法明白这点的人,将永远被摒除在历史的洪流之外,被远远抛在后头。啊,就连这点也会逐渐变得老旧。这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失去一切、舍弃一切的人,其平安正是“轻”。

今天早上,我对越后说出那番极为拙劣的艺术论式的观点后,觉得很难为情,不过,我发现越后的女儿似乎也暗中支持着我,我就此自信大增,展现出更强烈的新好男人气势,试着对我先前的说法做补充。

附带一提,道场里的人们对你的评价颇高。希望你会开心。你不过只是造访我们这个道场,这里的气氛便突然变得开朗了许多,我说得可一点都不夸张。首先是花宵老师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小竹和小正也都要我向你问好。小正说:

“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看起来像天才。睫毛很长,每次眨眼,都会听到啪嚓啪嚓的眨眼声。”小正的说法是夸张了点,你不用相信。接下来谈谈小竹对你的评价吧。你用不着太紧绷,就保持平静的心态,听过就算了吧。小竹她说:

“他和云雀旗鼓相当。”

她就只说了这句话。不过说话时脸都红了。我的报告到此为止。

十月二十九日

小竹

1

见信如晤。今天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是悲伤,却感觉像是在“爱慕”旁边标上“悲伤”的批注,给人一种莫名的悲伤感。小竹要嫁人了。嫁给谁呢?答案是场长。她将与这座健康道场的场长——田岛医学博士,共结连理。我今天才从小正那里听闻此事。

就让我从头讲起吧。

今天早上,母亲带着许多我的换洗衣物和其他用品到道场来。她平均一个月两次前来整理我的生活用品。她看着我,对我调侃道:

“差不多开始想家了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或许吧。”我也刻意说假话,同样也是每次必说。“听说今天可以一路送我走到小梅桥呢。”

“谁啊?”

“你说会是谁呢?”

“我吗?我可以外出?上头许可了?”

母亲点头。

“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

“哪会不想啊。就算一天走上四十公里,我也走得到。”

“或许吧。”家母刻意学我的口吻说话。

四个月来我第一次脱下睡衣,穿上碎白花的和服,和家母一起来到玄关,场长双手放在身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可以走吗?没问题吗?”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笑着说道。

“男孩子满一岁就会走了。”场长脸上不露半点笑意,讲出这句很不入流的笑话,“我会派一名助手与他同行。”

小正快步从事务所里跑来,身穿护士白袍,外头披一件山茶花图案的红色外罩衫,神色慌乱地朝家母随意行了礼。与我同行的人是小正。

我穿上一双全新的低齿木屐,率先来到户外。低齿木屐重得出奇,害我一阵踉跄。

“哎呀,走得好棒呢。”场长在后头起哄。从他的口吻中感觉到的不是关爱,而是冰冷的坚定意志。感觉就像挨他骂了一句“太不中用了”,我备感沮丧。我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五六步后,场长再次从身后唤道:“一开始要走慢点。慢一点。”这次明显是训斥的严厉口吻,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喜悦的关爱。

我改为缓步而行。母亲和小正在背后窃窃私语,随后跟上。待穿过松林,来到铺柏油的县道后,我微感晕眩,就此停步。

“这条路好宽阔啊。”柏油路在柔和的秋日照耀下,透着微光,但一时间,在我眼中却宛如一条混沌的茫茫大河。

“吃不消了吗?”母亲笑着道,“那就下次再送我吧,如何?”

2

“我没问题。”我继续将低齿木屐踩得发出咔嗒咔嗒的清响声,迈步前行。“我已经习惯了”,这句话我才刚说完,便有一辆卡车以飞快的速度从我身旁超越,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这辆卡车好大啊。”母亲立刻模仿我的说话口吻来调侃我。

“虽然不算大,但很有力。马力相当惊人,肯定有十万马力。”

“刚才那是核动力卡车吗?”家母今天早上也特别爱嬉闹。

我缓步而行,来到小梅桥的巴士站牌附近时,我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母亲与小正边走边闲聊,最后谈道:

“听说场长最近要结婚,是吧?”

“是的,就快了。与竹中小姐。”

“竹中小姐?是那位助手吗?”母亲似乎也相当惊讶,但我的惊讶胜过她百倍。此刻我所受的冲击,犹如被十万马力的核动力卡车撞到一般。

母亲立刻平静下来。

“竹中小姐是位好对象。场长果然好眼光。”她如此说道,露出开朗的笑容,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此事,神情平静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当时在巴士站牌处,我是如何与母亲道别的,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我眼前一片模糊,心脏跳得又急又响,身体完全无法承受。

我就坦白向你招认吧。我其实很喜欢小竹。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小正根本就不构成任何问题。我是努力想忘了小竹,这才特别接近小正,努力想喜欢上小正,但终究还是办不到。在写给你的信中,我一一列举小正的优点,不断说小竹坏话,但那绝不是有意欺瞒你,而是想借由那样写,来消除我心中对她的爱。就算是新好男人,一想到小竹,还是会感到全身沉重,羽翼萎缩,仿佛会变成一个像猪尾巴一样不中用的男人,所以我赌上新好男人的面子,努力想调整自己的心情,对小竹表现得漠不关心,好激励自己的内心。之前我一直说小竹坏话,说她就只是心地善良罢了,是一尾大鲷鱼,不善购物等。请你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份苦衷。要是你也赞同我的说法,和我一起说小竹的坏话,或许我真的会因此讨厌小竹,变得轻松自在,我原本暗自期待是这样的结果,但后来期望落空,你反而喜欢上了小竹,这益发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接下来我改变战法,特地夸赞小竹,说她那是不带半点娇媚的关爱之情,是新形态的男女交友方式,企图以此牵制你,这就是我先前可悲的真实样貌。小竹哪里是不带半点娇媚,根本就是千娇百媚。我实在是心猿意马,肤浅之至。

3

你说小竹是个大美人,我极力否认,但我其实自己也认为小竹确实美艳得不可方物。从来到这个道场的那一天,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这么认为了。

小竹是如假包换的美女。那天在盥洗室的蓝色灯泡朦胧照耀下,她蹲在拂晓前弥漫着诡异气氛的黑暗中擦拭地板,那时候的小竹美得惊人。不是我说大话,幸亏是我,才有办法忍住冲动。若换作是别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早已侵犯她了。活惚舞常说,女人是妖。不过,或许女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失去人性,化成妖精。

现在我在此向你坦白。我爱小竹。无关乎老套与否。

与母亲道别后,我双膝发颤地行走着,急着想喝水。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如此说道,但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连我自己听了都难以置信,感觉如同是别人在远处低语。

“你应该是累了吧。再走一小段路,有一户人家,我们这些助手常会去那里休息。”

小正带我来到那栋屋子前,外形就像大战前红极一时的三好野食堂。昏暗宽广的泥地房间里,摆着破旧的自行车,装炭用的袋子散落一地,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以及两三把椅子。桌子旁的墙壁挂着一面大镜子,它发出诡异的白光,令人印象深刻。这户人家虽然已不做生意,但似乎还是会端茶招待熟识之人,道场的助手们外出时,这里自然就成了她们闲聊偷懒的场所。小正态度从容地走进屋内,端来了装有粗茶的茶壶和茶碗。我们在镜子下围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啜饮微温的粗茶。我长长叹了口气,心情轻松些许。

“听说小竹要结婚了?”此时我已能用轻松的口吻说话了。

“是啊。”不知为何,小正最近显得有点落寞,她缩着肩,就像觉得冷似的,笔直地望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突然眼眶一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下头。

“我明白。小竹也哭了呢。”

“胡说什么呀。”小正那平静的口吻,听了实在很不舒服,我渐感怒火中烧,“你可不能这样瞎说啊。”

“我没瞎说。”小正眼中也噙着泪水,“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不能和小竹好。”

“我才没跟小竹好呢。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这样很惹人厌。小竹结婚是好事,值得庆贺啊。”

“少来这套。我都知道。别以为你蒙混得了我。”泪水从她那双大眼中涌出,积蓄在睫毛上,接着豆大的泪珠开始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4

“别这样。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想这一幕要是让人瞧见,那可就麻烦了。“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感觉也一样没什么意义。

“云雀,你这个人可真优哉啊。”小正伸指拭泪,莞尔一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场长和小竹之间的事。”

“这种低俗的事,我一概不知。”我突然感到不悦,很想把全部人都痛殴一顿。

“哪里低俗啦?结婚很低俗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变得结结巴巴,“他们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

“哎呀,讨厌,才没那回事呢。场长是位正人君子。他什么都没跟小竹说,而是直接向小竹的父亲提亲。听说小竹的父亲现在正好因为避难来到这里。前一阵子小竹的父亲跟她说了这件事,小竹连哭了两三晚,还说她不嫁呢。”

“那就好。”我感到畅快多了。

“为什么好?因为她哭了,所以好,是吗?云雀,你好讨厌啊。”她笑着说道,头侧向一旁,双眼莫名地发出炯炯的亮光,接着右手倏然探出,紧紧握住我摆在桌上的手。“小竹她是因为喜欢你才哭啊,这是真的。”说完后,她握得更紧了。我也莫名其妙地反握她的手,毫无意义的握手。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蠢,急忙缩手。

“我帮你倒杯茶吧。”我如此说道,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用。”小正低头垂眼,以怯懦却又坚定的奇特口吻拒绝。

“那我们走吧。”

“好。”

她微微点头,抬起脸来,很美的一张脸,美得令人无话。因为面无表情,鼻子两侧浮现看起来有点疲惫的细纹,下巴微微突出的嘴巴微张,一双清澈的大眼冰冷而又深邃,略显苍白的脸气韵十足。这是完全舍弃一切的人特有的气韵。小正也挣脱了痛苦,成了一名像完全透明般清心无欲的、呈现出全新之美的女人。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全新的大船,天真无邪,照着上天的安排,轻盈地前进。轻柔的“希望”之风轻抚脸颊。我当时对小正的美感到惊奇,想到了“永远的处女”一词。平时觉得很做作的这句话,此刻一点都不显得矫揉,成了很新鲜的一句话。

不懂情趣的我使用“永远的处女”这个新潮的字眼,或许会惹来你的讪笑,但我当时的确是被小正那高雅的容貌所拯救。

小竹结婚的事,仿佛成为遥远的往事,我整个人变得轻盈许多。这并非死心断念,不是那种出于个人意志的改变,而是眼前的风景逐渐远去,就像反过来看望远镜一样,景物就此变小。心中的拘泥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股爽快的满足感,感觉我就此变得完美。

5

美军的飞机在晩秋清澈的蓝天上盘旋。我们站在宛如三好野食堂的屋子前,仰望这一幕。

“它飞的样子很无趣啊。”

“是啊。”小正微微一笑。

“不过,飞机这种东西的形状有一种崭新的美。或许是因为它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吧。”

“是啊。”小正悄声说道,像孩子般天真地目送飞机离去。

“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样的姿态真好。”

这不光是指飞机,同时也是我对小正那宛如处在恍惚状态下的率真姿态,所暗自抒发的感想。

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我特别留意路上看到的每一个女人的容貌,虽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感觉现在的女人全都跟小正一样,呈现一种无欲的透明之美。女人变得有女人味了。然而,这并非变得和大战前的女人一样,而是经历过战争苦恼后的一种全新的“女人味”。该怎么形容好呢,如果说这样的美就像黄莺的鸣啭啼唱,你应该能意会吧?换句话说,这就是“轻”。

中午时我们回到了道场,但往返走了两公里以上的路途,终究还是会感到疲累,我连换上睡衣都嫌麻烦,连身上的外罩衫也没脱,便直接躺在床上,就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云雀,吃饭喽。”

我微微睁眼一瞧,小竹端着餐盘,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啊,场长夫人!

我一跃而起。

“啊,抱歉。”我如此说道,不由自主地低头行了礼。

“你睡昏头了,贪睡先生。”她像在自言自语般,把餐盘摆在我枕边,“有人会穿着和服就这样睡着吗?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快点换上睡衣吧。”她秀眉微蹙,语带不悦地说道,并从我床边的抽屉里取出睡衣:“真是位需要人照顾的大少爷。来,我帮你换衣服。”

我下了床,松开腰带。小竹还是和平常一样。感觉她要和场长结婚的事,就像一个谎言。什么嘛,原来我正迷迷糊糊地置身梦中。母亲来看我是梦,小正在那栋像三好野食堂的屋子里哭泣,也是梦。一时间我有了这种感觉,心中大喜,但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这久留米碎白花布料真不错。”小竹脱下我的和服后说道,“你穿起来很好看。小正真是好福气。回来时,还和你一起在大婶家喝茶呢。”

果然不是梦。

“小竹,恭喜你。”我说。

小竹没回答。她默默地从身后帮我穿上睡衣,接着手伸进睡衣袖口,朝我腋窝处用力捏了一把。我紧紧咬牙,忍下了这份痛楚。

6

我若无其事地换好睡衣,开始用餐,小竹在一旁替我将碎白花和服叠好。我们相对无语。半晌过后,小竹声若蚊蚋般地低语道:

“原谅我。”

感觉这句话中蕴含了小竹所有的情愫。

“你好坏啊。”我边吃饭,边模仿小竹的腔调,如此低语。

感觉这句话中,也暗藏了我所有的情愫。

小竹扑哧一笑。

“谢啦。”

这样就算和解了。我由衷祈求小竹能得到幸福。“小竹,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替你办一场欢送会吧。”

“啊,真讨厌!”

小竹夸张地颤动着身子,迅速将叠好的和服收进抽屉里,若无其事地走到屋外。为何我身边的人,全都是如此洒脱的好人呢?此刻我一边听下午一点的演讲,一边写这封信。不过,你知道今天是谁在演讲吗?说来让你高兴一下吧。是大月花宵老师。大月老师最近在我们道场里,可说是人气很旺,已经不能再用越后狮子这么没礼貌的绰号称呼他了。自从你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也忍了两三天没跟任何人提,但最后还是偷偷告诉了小正,结果此事立刻传开,因为老师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所以无条件地备受尊崇,连场长在巡视时,也对花宵老师说“过去不知道是您,失礼了”,以此向他致歉。

新馆就不用说了,就连旧馆的学员们,也都蜂拥而至,请老师帮忙修改他们的诗文、和歌、俳句。不过,花宵老师并未突然摆起架子,展现出肤浅的举止。他仍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越后狮子。至于替学员们修改诗歌的工作,他大多是交由活惚舞来处理。活惚舞最近可得意了。他当自己是花宵老师的大弟子,煞有介事地擅自修改别人呕心沥血的作品。今天是在事务所的委托下,花宵老师第一次公开演讲,主题是“献身”。像这样听扩音器播放出的声音,我感觉就像是在聆听某位大人物训示般,心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无比沉稳、威仪十足的声音。花宵老师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他的演讲内容无比精彩,完全不落俗套。

所谓献身,绝不是一味地因绝望的感伤而牺牲生命。这是严重的错误。献身是对自身做的最极致的运用,让它永远灿烂。我们人因这样纯粹的献身而得以永恒不灭。不过,献身不需要任何装扮,应该以此时此刻的原本样貌,献上自己的一切。握锄头的人,就该保持手握锄头在田间工作的样貌,以此献身。不能伪装自身真正的样貌。献身不许有所犹豫。分分秒秒都必须献身。处心积虑地想着该如何华丽地献身,这是最没意义的事——花宵以坚定的口吻,对我们谆谆教诲。在聆听时,我多次面红耳赤。过去我一直都自称是新好男人,看来我太吹捧自己了,太执着于献身的外在样貌了,感觉太拘泥于擦脂抹粉。我索性干脆一点,把新好男人的招牌撤下吧。我周遭的人们已变得和我一样开朗。以往我们所到之处,不是都会很自然地变得光明灿烂吗?从今以后我将一言不发、不疾不徐地,以理所当然的步调笔直向前迈进。这条路会通往何处呢?关于这点,你可以向不断生长的藤蔓去询问。藤蔓应该会回答道:

“我一无所知。不过,我生长的方向,洒满阳光。”

再见。

十二月九日

* * *

[1]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

[2]玉音,指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裕仁天皇对日本全民发布《终战诏书》时的无线电广播讲话。

[3]非国民,二战时日本国内用于指责所谓不配合国家方针、不尽国民义务的国民。

[4]都都逸,日本的一种俗曲。以三味线伴唱,多为情歌。日本历史上第一代都都逸的集大成者是江户晚期的都都逸坊翩歌(1804—1852)。

[5]一日元等于一百钱。

[6]入文句,都都逸的一种体裁,在一般的都都逸中插入其他的小曲或旁白。

[7]活惚舞,读音为kappore。一种配合俗谣、俗曲的滑稽舞。幕府末期的街头曲艺,明治时代开始在剧场表演。

[8]平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1167年任太政大臣,掌握朝廷大权。1180年,以天皇外祖身份控制天皇与朝政。1181年,在与源氏一族的斗争中病逝。

[9]杉田玄白(1733—1817),日本江户中期学习荷兰医学的医生,著有《兰学事始》一书。兰学是日本江户时代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

[10]久留米,日本九州北部、福冈县西南部城市。轻工业较为发达。

[11]此俳句由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所作,此处采用周作人译文。

[12]此和歌为《万叶集》第四卷第六百四十八首。

[13]《万叶集》,日本现存最早的和歌集,共二十卷。作品创作于4世纪至8世纪中叶,编选者不详。

[14]出自《论语·学而》。

[15]《江户日本桥》是以日本江户到京都的东海道五十三个驿站为内容的一首日本民谣,共十八节。

[16]藤女,又名藤娘或扛藤姑娘,是日本大津绘画中的主题。其形象为一名少女戴着黑色斗笠,身穿紫藤图案服装,肩上挑着紫藤枝。后人多以此形象制作人偶。

[17]野分,日本古代对台风的称呼,指会将野草吹分开的暴风。

[18]西哈诺,全名为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是法国浪漫主义剧作家、诗人爱德蒙·罗斯丹(1868—1918)的喜剧《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的主人公。该剧讲述了大鼻子剑客西哈诺行侠仗义的故事。

[19]幡随院长兵卫,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侠客,号称日本侠客之祖。

[20]花川户助六,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中期京都的侠客。后成为歌舞伎中的经典形象之一。

[21]鼠小僧次郎吉(?—1832),日本江户后期的侠盗。后成为歌舞伎中的形象之一。

[22]暗指当时在日本成立自由党的鸠山一郎。“鸠”在日语中有“鸽子”之意。

[23]出自《周易·革卦》,而非孔子之言,疑作者讹误。

[2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5]二重桥,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正门前,因护城河水深,旧桥较低,后在桥上再建了一座桥,称为二重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在此向日本国民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26]因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且在二战结束后,接受驻日美军对日本天皇制的改造,日本天皇不再是“人格神”,而被视为人,故重新受到国民的尊敬与爱戴。但由于驻日美军为维持日本君主立宪制政体,未让当时的裕仁天皇接受战争审判,逃避了其应负的战争责任。此处行文反映出当时普通日本国民对这一问题认识的历史局限性。

[27]十和田湖,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的青森、秋田县交界处。

[28]佃煮,以酱油、糖和料酒等烹煮鱼、贝、蔬菜、海藻等而成的一种日本食品。因烹制工艺形成于江户时代的佃岛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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