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根本精神
一个民族的文化,必有其根本精神,否则这个民族便无法存在和延续。中国民族,两千多年以来,虽然经过许多文化上的变迁,但大体上是以儒家的精神为主。所以,中国民族的根本精神,便是儒家的根本精神。
儒家的根本精神,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仁”。《说文解字》说:“仁,相人偶也。从二人。”[1]这个字在西周和春秋初年,还没人特别提出来当作为学做人的标目。到了孔子,才提出来教弟子。所以《论语》一部书里,弟子问仁的话特别多,孔子许多不同的答话,对仁的义蕴,也发挥得最透彻。仁就是孔子的全人格,两千多年以来,中国民族共同的蕲向,也便是这仁的实践。
《论语》里记孔子论仁的话,最简单扼要的莫如答颜渊的一句:“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就是克去一己之私,复礼就是恢复天理之公。因为人性本善,人格本全,只为一己的私欲所蔽,陷于偏小而不自知,便有许多恶行出现。有志好学之士,欲求恢复此本有之仁,便须时时刻刻做克己复礼的功夫。及至己私克尽,天理流行,自己的本然,也就是人心之所同然,自己的全体大用,也就是宇宙的全体大用。则天下不期同而自同,不期合而自合,所以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但这为仁的功夫,只在日常的视听言动之中,并非在生活之外,别有所事。所以颜渊请问其目,孔子答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因为“闲邪存诚”,是克己的根本功夫;学而时习之,也便是实习此事。到了大段纯熟绵密,便可以“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达于君子的境界了。颜渊在孔门是最纯粹的,所以孔子称赞他:“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其实颜渊的得力处,只是让一息不懈地做收敛向里的功夫。这才真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了。
克己的功夫,第一在寡欲,《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一章,说得最亲切。因为一切的欲,都是由躯壳起念。心为物累,便会沾滞私小,计较打量,患得患失,无所不至,毁坏了自强不息的刚健之德。所以孔子批评申枨,说:“枨也欲,焉得刚?”又说:“刚毅木讷近仁。”盖不为物累,便能洒脱摆落,活泼新鲜,使生命成为天理之流行,与宇宙同其悠久。所以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能克去外诱之私,便能深根宁极,卓尔有立,所以木有似于仁。孔子称赞颜渊,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盖心不外驰,自然有此气象。孔子和左丘明都是讨厌“巧言令色足恭”的,就因为他“鲜仁”,所以仁者必讷。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曰:“其言也,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乎?”因为仁是由力行得来的,所谓先难而后获,所以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到此才知一切言语,都是浮华了。
克己的最后境界是无我。《论语》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是揣量,必是武断,固是固执,都是意识所行境界中的妄念,因为私欲作主,便尔执持不舍,攀缘转深,把一个活泼无碍的生命,弄得触处成障,而其总根源都由于有我。因为我是因人而有的,人我对立,便是自己浑全之体的割裂,缩小,割裂缩小,便是不仁。所以克己不但要克去外诱之私,而且要克去意念的妄执;不但要克去意念的妄执,而且要克去人我共起的分别见。到了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大用现前,人我双泯,体用不二,天理流行,这才真是复礼,真是得仁了。
孟子教人在怵惕恻隐之发见处识仁,因为仁以感为体,他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寂然不动便是静虚,感而遂通便是动直。内外无隔,有感斯应,如水就下,如箭在弦,所以仁者必有勇,仁者必敏。静虚之极至于无我,则死生得失不介于怀。动直之极至于自他不二,则不达于得仁不止。所以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极从容自然的事。到此境界,只有内省不疚,是唯一大事,此外都无忧惧,心境自然坦荡平愉了。
无忧无惧,便是知命乐天,孔、颜乐处在此。到此境界,岂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直是素位而行,无人而不自得,圣人之从容中道盖如此。然究其极,亦只是做到了尽心率性,并非于人生本分外有所增加,极高明亦不过道中庸而已。
这便是儒家的根本精神。我民族二千年来涵濡于这精神之中,养成了一种大国民的风度。那便是寡欲知足、自强不息、爱人如己、敏事慎言的美德。我民族所以出生入死,百折不回,屹然立于不败之地,全靠了这一副哲人精神为其自信力。发扬这一种精神,便成为全人类共同的信念,是我民族的责任,应该当仁不让的。
周礼与鲁礼
我们平常读《论语》,常常见到孔子对于周公是非常地赞美。他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为什么孔子要盛赞周朝呢?因为周的文化,实际上就是儒家的理想。中国的文化,自夏以来,一向是以农业为根据的,大禹会治水,便是一个说明。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夏朝的文化,是以农业为主的。殷朝的文化,特点是工商业,所以现在一般人,还称经商的人为“商人”。不过到了商的末叶,农业也很发达。周本来不是农业民族,但到了周变为农业民族。从历史的眼光看来,一个民族,从游牧变为农业民族,这实在是文化上一大进步。中国自周起,奠定了农业社会的基础,这对以后文化的发展有莫大的贡献。大概说来,凡是农业社会,其特点有四:(1)地址固定;(2)有家庭组织;(3)有宗法制度;(4)实行封建制度。
政治方面,自君主以至诸侯,多为血统关系。社会组织的伦理,便是封建社会的基础,有人曾把西洋的封建制度,来比中国的封建制度,这是很大的错误。因为中国的社会,大体上说,是以伦理为中心的,家庭亦然。所以中国的社会,不能以法治,只可以礼治。因为这种制度,系建立在人与人的情感之上的。中国的文化与西洋的文化不同便在于此,维系中国社会的,并不是法,而是礼。周代的社会组织,是以此为根据的。根据这一点,便将一切制度,建立在宗法伦礼的“礼”上。我们知道,周代的婚礼,是非常隆重的,说中国不重视女权,从过去看,实属不然。例如男子当娶,必须到女家亲迎,并且还要替女子赶车,这些都是尊重女子的表征。现在也有人说,这是掠夺婚姻的遗迹。倘若论周朝文化的伟大,就在于能熔各代文化于一炉,给予新的意识。这是周的特点。而且礼乐相联,造成一个统整的社会制度,这实在可以代表中国文化的特点,也便是奠定以后各代文化的基础。直到周东迁以后,周朝文化的熔合性的光辉,才逐渐减退。其中只有鲁国,尚能保持周代文化的整体。周以后,鲁人保留周代文化为最多。春秋以后,人们仰周之余威,便视鲁为具体而微的“周朝”。故后人常以周公和孔子相提并论,实因孔子与周,有文化上的共鸣的缘故。
周朝的文化,到了春秋战国,从重礼义一变而为重利害。这个时候,人的本性,日趋于下。孔子当日看到此种情形,甚为担忧。因为当时的社会,存在三大危机:(1)统一的政权崩溃;(2)国内社会组织的混乱;(3)文化的变化和变质。
孔子大声疾呼,希望能够力挽狂澜而谋安定,是因为过去周礼所表现的是人类正常的心理,此后即变为反常的发展。那么,人的精神上的礼法,便要从动摇而至于崩溃。这种情形在孔子时代极为显著,这便是孔子急于作《春秋》的动机[2],以为文化既已逆转,则人类将恢复到历史兽性的时代。为了扭转此种丑恶现象,唯有恢复周朝的礼乐。但这不过是一个理想。因之退一步主张恢复人性,认为人性可以恢复,则天下尚有可救,所以孔子晚年的思想,多从哲学上发展,尤以读《易》为主。所以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晚年研究哲学,启发人性,即以“仁”为中心。到了孟子,主性善,不唯把孔子的哲学发扬光大,而且除“仁”字之外,更加“义”字,便成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儒学,于是中国文化从“礼乐”而为“仁义”了。孔子以前,学在官守,孔子以后,学在私门。学在官守时,提倡礼乐尚有依据;学在私门时,既无以兴礼乐,则唯有讲“仁义”而已矣。这便是由周公到孔子的这一段变迁。
孔子与颜渊
孔子是最不容易讲的伟大人物,他在中国历史上及中国文化上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历代人对孔子就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反对孔子也由来很久,在《庄子》《墨子》书里,就有反对孔子的学说。一个伟大的哲人,看的人所取的角度不同,认识也就不同。比如讲孔子就可以有:(1)孔子与周公;(2)孔子与颜渊;(3)孔子与孟子;(4)老子与孔子。四种讲法,我取第(2)种。
宋人程、朱,喜欢谈“寻孔颜乐处”。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又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宋朝以后的人,喜欢将孔、颜连在一齐来讲,这是很可注意的。
孔子一生的志愿,是使周公的事业发扬光大,所以非常重视鲁国。他全部学问的中心问题,注重在礼。我们只要读《礼记》的《曲礼》《檀弓》,便可见礼的条目很繁琐,尤其是丧礼,墨子就是反对孔子的礼。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也是说礼的繁琐。孔子处在当时的环境里,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便想用一种教育方法,实现政治的理想。孔子在六十岁以前,是从事政治,注意教育,六十岁以后,整个献身在教育事业上。弟子三千,成名就有七十二贤。在弟子中,只有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其他弟子不如颜渊那样被孔子赞叹不已,所以孔、颜合看,是很能得到真相的。
我们上次讲周代文化,同农业自然是非常地接近。就好似工业文化同机器是接近的。农民终日在田里,人与自然来比,自然太伟大,人太渺小了,所以人没有力量同自然争衡。中国人靠天吃饭的观念便来于此。愈觉得自然伟大,愈觉得个人渺小,这样就产生宗教,宗教观念再演变,就成为后来的哲学。老子的思想也是这样产生的,照道家的思想来看,自己既然渺小,就该一事不做,任天而行,这样自然就是我,我就是自然,自然与我合而为一。儒家则不然,是扩大自己的人格以求同天,而《易经》所讲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使是孔、颜的共同点。
庄子对孔子批评得最厉害,他也是反对孔子最激烈的人物,另一面却赞美颜渊,庄子在《人间世》讲颜渊的心斋那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在这里,孔、颜同天的精神,又是道家所承认的。
先讲孔子。要认识孔子,应该由历史着手。那时,国际变迁非常激烈,孔子便生在这恶劣的社会环境里。他不是鲁国人,他的父亲叔梁纥,母亲颜氏。以我的推算,他是从宋国迁到鲁国,不过已有七十多年。只要读《礼记》的《檀弓》就知道孔子对宋国的感情比鲁国还深。孔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忘却他是殷人之后,却微服而过故乡,因为他的观念同当时人不同。孔子着眼在整个人类的文化,他最高的理想是“仁”,在《论语》里,孔子对“仁”发挥的意义最多。孔子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早年的生活是很苦的,他四十岁开始收弟子,曾和鲁昭公到齐国避难;五十岁时,定公任命孔子为中都宰,后做到司空,再升为大司寇,有夹谷之会摄相事。孔子在政治上、外交上成绩是卓越的。又派子路为季孙氏家臣,隳三都,借此削弱三家的力量。鲁定公对孔子言听计从,其后齐人归女乐,孔子便周游列国。在卫国住得最久,因为卫国保存着周文化,在礼乐方面的收获很大。陈国是很小的国家,但接近楚文化,孔子到陈后,又想到晋国而未成。他的旅行可以说是文化的考察。由五十岁一直到六十岁都是在外边游历,回国以后,七十三岁卒于家。《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记载孔子最主要的著述,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欲明孔子各方面的成就,非细心研究《论语》不可。
在《论语》里,有一段孔子的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段话道理精深博大,不容易讲,他给我们清清楚楚的启示:做学问的功夫,要自己向内,才能有所成就,不应向外驰求。在孔门弟子中,能拳拳服膺于“仁”的只有一个颜渊,他只管自己教育自己,充实自己。孔子赞扬他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失。”另一个弟子子张,他的精神是向外发展的。曾子这样批评他:“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仁矣。”孔门的教育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完成自己。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学什么呢?即是立于礼。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即是判别事物的力量,已经通透于事理,无所疑惑。“五十而知天命”,此天命即《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知天命即宋儒所谓“见性”。“六十而耳顺”,朱注谓:“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这种境界是很不容易达到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矩亦礼也。这种境界很高,很不容易达到。圣人达到了这种境界,人的生活同自然合而为一,到了这种境界,时间与空间都没有了。圣人的生命,虽然不能永远存世,而大地一日不绝灭,圣人之道就永存于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你一天得道,就是你一天没有死。同宇宙一样地不会消灭,这种最高境界,不是渺小、自私的人所能达到的。可见圣学之不容易学,就在于此。怎样才能达到“仁”的境界?只有好学。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再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孔子终日不息的好学精神。
宋儒训学为效,王阳明则训为觉,程朱、陆王的异同就在于此。朱子一生的学问,就是在格物穷理,即“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孔子好学,没有一分钟、一秒钟的放掉,这便是自强不息。不息的意义是自然宇宙本来具有,生命流行本来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停息的。譬如电灯片刻性熄灭,我们就感觉不方便。人的身体也是片刻不停息,人应该这样教育自己,假如以为力量不够就不努力向学,这便是生命的哀息。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克服自己的懒情,发愤自强自立,这样就是君子自强不息的功夫。孔子不许人有一秒钟的偷懒,在孔子眼中不允许有丝毫的夹带,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要透明、透亮,没有一分隐藏。在孔子弟子中,也只有颜渊深知孔子的伟大,师生彼此心心相印,最为默契。有一天,颜渊感慨地叹了一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是颜渊赞扬孔子的话,很不好懂。按照文意的次序,应该分为三段来讲——
第一段:“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第二段:“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第三段:“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孔子深知每个弟子的程度,因材施教,慢慢地引导上路。弟子在未做学问之先,心量并不开阔,故先教以博之。这里的“文”是指“六艺”,教人最先尽量去博学,在博学方面已做过功夫,再继续做的功夫。就是把所学的消化,变成自己的能力,应用在日常生活上。孔子全部学问,只有颜渊懂得最透彻,也只有颜渊身体力行,颜渊会用功,愈用功而愈知道孔子的哲理是圆的,上下四方都照顾得到。他的学问是绝对的,也就是博大精深,丝毫不能苟且。颜渊日夜不息地用功,也没有达到孔子的境界,可是他的学问真有所得。真正会用功的人,才能体会到颜渊说的道理。他这一段话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立体的观念是向上的。孔子是这样赞叹他的:“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孔子对颜渊说:“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孔子真正认识颜渊,也只有颜渊真正认识孔子,宋儒程朱理学家喜谈“寻孔颜之乐”,就在这种师弟[3]契合的地方。
一个富人,他没有人生乐趣,住的高楼大厦,吃的山珍海味,坐的豪华汽车,仍终日怅怅不乐,因为他的乐是向外的。真正懂得乐的人,要深刻了解生命是不息的。不息是靠好学入手。颜渊问“仁”,孔子回答他:“克己复礼为仁。—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你要每天改过自新,随时随地把自己改变成尽善尽美的完人。由这里看颜渊的学问进步真是飞跃的。一个人修养到这种境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可以这样说,孔子活到七十三岁,他还是一个赤子。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孔子和颜渊正是如此。
曾子、子思与孟轲
中国近八百多年以来,民间思想受四书的影响很大。四书里的《大学》《中庸》,本是《礼记》里的两篇,宋儒认为《大学》是曾子作的,《中庸》是子思作的,现在我就根据《大学》《中庸》来讲曾子与子思。可以这样说:曾子是孔门最笃实的学生;颜子是孔门最聪明而又最笃实的学生。假如孔子有两个学生,一个聪明而不笃实,一个笃实而不聪明,孔子宁取笃实而不聪明的学生。在孔门弟子中,曾子的天资最愚鲁。孔子说:“参也鲁。”而曾子成就最大,得夫子一贯之道。有一天孔子对曾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的学问是身体力行出来的,同时也是亲身体验出来的。曾子的天资并不高明,而传夫子之道的就是他。《汉书·艺文志》著录《曾子》十八篇,在《大戴礼记》有《曾子本孝》等十篇,疑即《汉书·艺文志》所录。还有一部《孝经》也是曾子作的,或者是曾子的弟子记的。可见大、小戴《礼记》当中,包括曾子的书很多。《大学》这篇是在《小戴礼记》里,其价值在其他各篇之上。朱子以为经一章是孔子之言,传十章是曾子所述,以经合传,大体相符,只少了“格物致知”一段,于是加上格物补传,就是现在“四书”分的本子。
宋以后很多人,认为《大学》没有脱文错简,就有《大学》古本之说,阳明就是主张《大学》古本的,因为本子之不同,就影响到程朱、陆王学派之不同。朱子和阳明的学问是绝对相反的,我们念《大学》首先应该注意这一点。《大学》是教人如何用功,因解说不同,效果也就不同。《大学》有三纲八目:三纲即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称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这一套功夫,由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是容易懂的。由修身以上必须说明,《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原来“正”字和“止”字同义,正字下面的止是像人的足,上面一横,表所止之处。古人学射,必须在地上画表,人的足便停止在那里,这是正字的本义。在古音上来说,正与“定”同音,正心就是定心,也就是安住其心。要一切行为都对,必须在定心上才能分别出来。怎样才能正心呢?我们要把心意弄得绝对诚实,自己不欺骗自己,一切念头都放在诚上,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如此才不会妄想。但如何能诚实呢?那就必先格物致知才行。
格物致知,按照朱子的讲法,就是即物穷理,遇一物即穷一物之理,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便物理大明,那就是致知。用现在的话来说,物就是事物,格就是研究,就是透彻的研究,把每件事物的道理都要格到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久之物物都能格,便是致知。朱子用功的方法,很接近于现代科学家治学的精神。象山则认为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天下之物那样多,永远也没有办法格完。阳明也做过朱子格物的功夫,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他格竹子之理,格了七天,格不出所以然,人也弄病了。他对朱子的格物说法,也就不相信了。照阳明讲格物,格者拒也,这物是不对之物,格物就是格其不正,以归于正,总的说来,就是把一切不正的都把它格出去。良知不为物蔽,这就是致知了。这种讲法很近于颜渊的寡过、孟子的集义,但《大学》的本意是否如此,很成问题。朱子说格物穷理,不要以为物是格不完的。人之用功,只要一路通了,则路路都通,照推理的方法知道了甲,就可以知道乙,所以颜渊闻一知十,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天下之物,样样都用功夫去研究,以有限之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真是用功到死,也弄不清楚多少。我们对朱子的格物,千万不要产生这样的误解。
现在提出《大学》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程子曰:‘亲’当作‘新’),在止于至善。”明德是什么?人类和其他动物之不同,就是人类有明白道理的性格,其他动物没有。人类就应该把其生命特别明白道理的那一部分,尽量让他发挥出来。假如他不明白这种明道的道理,可以用教育使他明白,这种叫明明德。人类与其他动物不相同的地方,中国人和外国人说法不同,外国人说:人类是高等动物,这话是不对的。在中国很早儒家就有分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的文化与猪狗的文化不同,人类有精神文化,能创造物质文化,猪狗就没有这些,只求生存而已。人类生活的目的不仅为求生存,还有超出生存的意义。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人之可贵就在这里。人可以教育自己,同时可以教育别人,一切文化都是帮助人在做人,每一个中国人,读了古先圣贤遗言,就应该懂得这一点。这是教育第一义,这就是在明明德。明德以后,就可以新民,就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天天过他的新生活,一切懒惰、苟且都可以一扫而空,努力改造,大家能过恰到好处的生活。就如孔子答鲁定公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都尽各人的责任,就把国家弄好了,这就是止于至善。《大学》的大意是这样,比《论语》更进一步,把孔子的学问体系化了。
《中庸》是子思作的,在《荀子·非十二子篇》和两戴《礼记》里都提到子思,宋儒很重视子思之学。《中庸》照朱子分为三十三章,可分为几个纲领条目来讲,率性修道,自明诚,自诚明,最后条目是致中和。庸之本义是“用”,《中庸》即“中用”。怎样才使人中用,必须懂得率性、修道这一套功夫。孔子不肯定地讲性善或性恶,孔子只讲“性相近,习相远”,一个四五岁以下的小孩子,将来是好是坏,我们不可得知,人类是靠教育来改造人生,不必肯定说人性是善是恶。孟、荀分别主张性善、性恶,是他们立言如此。《中庸》第一章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是自然所赋予人或物的性。譬如茶杯不能写字,而粉笔能写字,因为粉笔有写字的性。人不用耳朵讲话,只能用口讲话,因为口有讲话的性。一个人生下来,能尽量发挥他的本性,不要中途停顿,或偏畸,这样便是完人。这在孟子叫作尽性,在《中庸》叫作率性。孟子常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做成一个完满的人。我们本来都可成圣人、贤人。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儒家认为是自己毁灭自己。所以要把率性的道理常常修明,这就是教育了。这率性的起手功夫,就是做每一件事情都不要自欺,把每一件事情都弄得确实明白,这就是明诚。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恰到好处,这就是致中和。这些话很不容易理解。在《论语》里,孔子的弟子常问孝问仁,孔子的答复各人不同,这便是时中之用。《中庸》最高的目的,就是中用,把坏环境弄好,才是中用。“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小人就相反,小人只是自私,自私就毁灭了自己,同时也毁灭了宇宙人生。
孟子的道理是根据曾子、子思的学问而来的。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与禽兽的不同,在上面略略讲过。在战国时代,在那非人的社会里,孟子就拼命地讲人性是善的,言必称尧舜。《孟子》全书的纲领,即“仁心”“仁政”。仁心是孟子自己的修养,所谓知言养气。孟子讲不动心,即《大学》里所讲的“正心”。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养气,就是颜渊的改过功夫,也就是“不迁怒,不贰过”的功夫。今天做一件善事,明天又做一件善事,由此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这就是孟子的集义功夫。孟子的学问,就是要做到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境地,这是孟子的气象,知言养气的功夫不是外来的。
有一句名言说:“三折肱为良医。”这话很有深意。由孔子到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儒家这一套学问,都是由克己入手,以恢复人类的本性,人性一复,天下自然太平,世界立刻成为一个理想的乐园。反之,人心愈乱,天下就愈乱。在这里,顺便谈到学国文的问题,学国文也要知道孟子知言养气的功夫,韩退之《答李翊书》就是受孟子知言养气功夫的影响,每一个国文教师都应该知道这套功夫:大家能够在知言养气上下功夫,不仅是对修养上有帮助,就是对作文章也有很大的帮助。下次继续讲七十子以后的儒学。[4]
七十子以后的儒学
现在用很简单的演讲,将七十子以后的儒学讲到近代。荀子在《非十二子篇》反对许多儒家,此外还有韩非的《显学》篇,说孔子以后,儒分为八。在《显学》篇可以看出儒学在战国很盛行,儒家学派可分为八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孔孟弟子皆包括在里面,班固著《汉书·艺文志》,著录《子思子》二十三篇,《礼记》的《中庸》《坊记》《缁衣》《表记》等篇,都出于《子思子》,从文体上来看很像《论语》。另外曾子所著十八篇,《大学》一篇,宋儒认为曾子所作,他篇已经失传。在孟子、荀卿以后,《小戴礼记》包括了许多儒学。《礼记》之所以称为记,本是《仪礼》的记,两戴《礼记》关于冠、婚、丧、祭等礼是《礼记》的本身。此外记载古代的制度,如明堂位,其他还有历史上的材料,同《论语》性质相近的,有《哀公问》等篇。关于学派的分别相当麻烦,要知道各篇的时代比较容易,就是要从文体来看,孔子时代的文体很短,《论语·季氏》首章,文字比较长,据清朝考据家的考证,认为是伪托的。像《礼记·礼运》篇那样文字很长又有体系,足见是很晚的。十三经中的《礼记》,没有好的注疏,因为《礼记》比较难读,全书的内容复杂,直到今日还未能透彻整理出来。现在从《易传》《荀子》来讲,《易经》的内容同《中庸》很相近,是讲天道。《荀子》这书不是讲天道而是讲人道,他认为人道讲得好,天道亦包括在里面。孟子也是讲人道的,同荀子所讲的人道不同。荀卿有两个大弟子,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这两个人都是法家。那时是礼坏乐崩,儒家没有办法来教人,只有根据人伦来讲孔子的礼。孟子没有具体的材料讲礼,所以孔子讲仁,孟子讲仁义。因为礼没有了,便用义来代礼,孟子讲义,等于孔子讲礼,当时是礼坏乐崩,风俗荡然。子思作《中庸》,开始就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一段完全是讲人生哲学的本体论。
荀子学问的规模是保有儒家原来的真面目的,他的重心是在讲周公与孔子,荀子的《礼论篇》《乐论篇》《天论篇》最为重要。子思、孟子是推崇孔子的学问,荀子是发扬周公与孔子的礼乐。荀子的天论为他最重要的理论。照荀子的意思,天对人并不苛待,而是人自己对不起自己,你只要自尊自贵,为圣人不求知命,只管人事,不管天命。《中庸》所讲非知天命不可,荀子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在《性恶篇》主张人性是恶的,可用教育的力量由恶改为善。因为孟子主张人性是善的,荀子就主张人性是恶的,他希望人努力克服人的恶性。在中国古代学术史里很少有人讨论性的问题,只有孔子说过:“性相近,习相远。”也没有说到人性一定是善,或人性一定是恶。到了孟、荀,对性的看法,就各走极端。荀子是主张戡天主义,在《荀子·劝学篇》教人要拼命地努力,这种好学的态度,仍是发挥孔子守近的精神,不要管得太远,把目前的事弄得尽善尽美。荀子是主张法后王之说,真正好的圣人,不一定考虑夏、商、周,一定有能应付现实的才干,才是理想中的圣人。孟子则反是,开口必谈尧舜、圣君贤王,他是主张法先王。荀子法后王的精神很接近孔子的本来面目。就荀子的学问来说,他是比孟子还好,不过荀子太注意现实,因为时代的关系,到了坏的时候,有一种人就特别注意现实,如伊尹,必须要有他那种魄力,那种担当,假若你有伊尹的志向,就可以那样做,反之就不可能。荀子的学问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由荀子就一直变到韩非、李斯。另外一种人,感觉社会紊乱,自己就站远一点,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效法“先王之道,以待来者”,有点像伯夷之清。因此之故,孟子的学说大倡于后世。除《荀子》以外,还有一部《易经》——这部书的《十翼》相传是孔子所作的。根据最近历史考证,不一定是孔子所作的。《易传》不管是谁作的,而与儒学有关。《易经》这部书在中国哲学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明天道,知人事。“易”有三种意思:第一是不易,即是永远不变动。第二是变动之易,宇宙不停地在那里变化,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第三是简单之意,人生的问题,看起来是很复杂,其实是很简单。《易经》本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即六十四卦。宇宙的本体是不容易知道的,由表面来看,是一个相对的现象。如好恶、东西,我们可以这样说宇宙是互相对待,一切的事情都是对待变化,你认得了天道,人道的变化也就认得了。《易经》同《中庸》的道理很接近,与荀子的学问离得很远了。
自从秦焚书以后,一直到西汉的儒学,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受阴阳五行思想影响很深。两汉四百多年以来,《论语》《易经》这两部书,没有人特别注意,两汉的经学,没有了不起的贡献,那时的社会,也非常平静。到了三国,天下大乱,人民的生活非常困难。佛教传入中国,在三国末年,大家都认为佛学的哲理比中国的哲理要高明得很多。乱极思静,就来潜心学佛学。中国原来没有这样的学问,只有《老子》《庄子》《论语》《易经》,简称易老庄“三玄”之学,又名魏晋玄学。都是把儒、道混合而谈,这就是清谈家,一切面对的现实让它毁灭了。这种现象正是荀子所怕、所反对的。一直到了隋唐之际,比较高明之士,都投到佛教禅宗里去,隋唐的《传灯录》,儒家的道理在当时不能与之相比。到了王通,他是北朝旧派儒家,是隋末唐初了不起的人物。唐朝开国最著名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文中子死了以后,唐朝第二人就是韩退之,他是承继孟子的道统,他最有名的弟子是李习之,作有《复性书》。他讲义理之学比他的先生高明得多,以《中庸》为基础,发挥他高深的学理,开后来宋明理学的先河。
到了宋朝初年,出来陈抟、邵康节、周濂溪,而儒学一变。濂溪作有《太极图说》,把《易经》道家化,但《通书》却恢复了儒家高深的面目。除了以上几位外,有程明道、程伊川、朱熹、张载,宋明理学,受禅宗的影响很大,就是把禅宗的最高境界同孔颜之学合而为一。程朱主敬,是奠定理学的基础,就是要把孔孟的精神表现出来,因为中国后来礼坏乐崩,要想做居敬的功夫是不容易的。西洋人办公就专心办公,下公后就不管公家事。中国人讲孔孟之学,而行为恰恰相反;西洋人不讲孔孟之学,人家到处合孔孟的精神。中国人受了老庄的影响很深,中国的社会是礼坏乐崩,中国人做事就是马马虎虎。两程子就是做主敬功夫,时时照顾自己的本心之明,仁就表现,同时明德也就表现。伊川主敬就是随时随地专心把自己弄好,如走路就专心在走路上,如读书就专心在书本上,如写字就专心在写字上。陆象山偏于禅学,提出主静,就是静坐、动与静相互为用。一天只有静没有动,也是不大好,或有一天只有动没有静,也是不大好。一天有时候静一下是很好的,静观喜怒哀乐之未发,人愈静,心愈灵,人愈乱,心愈不灵。
朱子是讲格物致知,即一事之两方面。实际说来,朱陆之学合起来,才是学问的真面目,元明以后把陆象山的学问看成别派,王阳明的学问就是由象山那里来的。致良知之学是阳明学问的全部,可以说受禅学的影响很深。王门的弟子,都能够带兵打仗,到了明末,理学就衰。清代的朴学发达,清朝开山大师有顾炎武、黄梨洲、王船山,就是讲新的理学,经学即理学。清代中叶以后,讲经世致用之学,真正得到经世致用的真髓,在政治、军事修养上毫无毛病一洗空洞的弊病的,恐怕是曾文正公了。最近几十年,西洋学传入中国,康南海、梁任公主张变法。最近有两位大师,一位是马一浮先生,一位是熊十力先生。马先生的学问近于象山、慈湖,熊先生的学问近于阳明、船山。马先生著有《复性书院讲录》,熊先生著有《新唯识论》《读经示要》等,都是不可不读的。
注释
[1]《说文解字》无此表述,疑罗庸结合旧注作解。——编者注
[2]孔子只是对鲁史《春秋》加以删修,并未创作。——编者注
[3]这里的师弟指老师和弟子。——编者注
[4]本书为选本,在尊重并保持原著风格与面貌的基础上,编校时没有删除或改动具有前后互现、互证的语句。后文中如“上见”“上详”“见下文”“下详”“见下章”“文见下引”“已详上章”“上文已详”“前面”“详下章”等表述,多数都有对照的内容,只有极少数因选文或统一体例等原因导致没有对照的内容,请读者谅解。——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