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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后方的民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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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我国大后方和沦陷区的一般民众,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日本不自量力,居然和美国打上了,其结果一定会失败的,这是全国人民一致的看法。

人们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日本人看不到这一点,难道他们自己不觉得那样小的一个岛国,就能够打倒英美两国联军的势力?竟胆敢偷袭珍珠港呢?他们的理由是:如不把美国的海军毁掉,日本迟早要吃亏的,与其那时候被他们打,不如现在先打他们。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一方面采取了资本主义,一方面采取了帝国主义,双管齐下,同时向国外发展。他们为了争取国外市场和扩展国家的势力,不择手段,不顾信义地向他国侵略着,除非碰到强有力的阻止,他们是不会停止的。这就是日本突袭珍珠港的原因。只是他们军阀的眼光短浅,太高估自己的力量!

自19世纪的中叶,以迄20世纪的中叶,这100年的期间,西洋发展了一种资本主义。由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而造成了一种向外扩张的帝国主义。日本就是因为采取了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而成为一个强国。我们呢,也想照日本的维新办法,富国强兵。日本用资本主义来发展产业,以充实国库,然后再用以强兵。富国强兵是给他们做成功了。那么我们呢?我们想富国,但是没有富国之道。因为我们中国人向来的思想,尤其是儒家,是讲不患寡而患不均,不主张私人资本主义。所以我们那个时候的富国政策,不是要发展私人资本,而是发展国家资本。如招商局、开滦煤矿,以及铁道、银行(如大清银行)等,都是国营的,私人资本向来不受重视,而且政府时时在设法阻止它的发展。因为大家相信个人资本的发达,会造成社会的不均的。这种思想实违背了19世纪发展工商业的基本条件——私人资本主义。因为国家资本所经营的工商业,没有同业间的竞争,则必然影响其进步与发达,国库也就因而不丰,当然没有钱来强兵。数十年来,我们一直希望国富兵强,而结果是国既愈搞愈穷,兵也愈养愈弱了。

珍珠港事件以后,大家都认为最后的胜利必属于联军,但是在中国大陆和欧洲战场,都还有一段艰苦的时间需要奋斗。那时候,我刚接任红十字会会长。由于职责的关系,我曾和一个学生,带了许多美国红会赠送的药品,坐了一部美国红会赠送的很漂亮的大救护车,到后方去视察红十字会的工作。我们从昆明到贵阳,再到桂林,然后转衡阳,再折回桂林,到湘西镇远,又回到贵阳,最后又到了重庆。因为我们红十字会的总会在重庆,在那里稍事勾留,即驶往昆明红十字会的办事处。由该地沿滇缅路西行,视察各地红十字会的工作,到保山为止。在这几个礼拜的视察途中,看到好多极其残酷的事,使我心悸神伤,迄今难忘。

当时我是以红十字会的会长资格,去视察各地壮丁收容所的。管收容所的人,见我带了药品,他们以为我是一位医生,因为里面生病的人很多,所以都让我进去了。

在贵阳一个壮丁收容所里,我曾经和广州来的壮丁谈话,我问:“你们从哪里来的?”他们说:“广东曲江来的。”“你们一共有多少人?”他们说:“我们从曲江动身的时候有700人,可是现在只剩下17个人了!”我说:“怎会只剩下17个人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他们说:“先生,没有人逃跑啊!老实说,能逃跑到哪里去呢?路上好多地方荒凉极了,不但没有东西吃,连水都没有的喝。我们沿途来,根本没有准备伙食,有的地方有的吃,吃一点;没有吃的,就只好挨饿。可是路却不能不走。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后,就拉肚子。拉肚子,患痢疾,又没有药,所以沿途大部分人都死了。”听了这些话,我不禁为之悚然!当时那17人中有几个病了,有几个仍患痢疾,我便找医生给他们诊治。照那情形看来,我相信他们的确没有逃跑,像那荒凉的地方,不但没有饭吃,喝的又是有传染病菌的溪水,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看到好多壮丁被绳子拴在营里,为的是怕他们逃跑,简直没有丝毫行动的自由,动一动就得挨打了,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少而粗劣,仅是维持活命,不令他们饿死而已。在这种残酷的待遇下,好多壮丁还没有到达前线就死亡了。那侥幸未死的一些壮丁在兵营里受训练,大多数东倒西歪地站也站不稳。这是因为长途跋涉,累乏过度,饮食又粗劣而不洁,体力已感不支,又因西南地方恶性疟疾流行,因此一般壮丁的健康情形都差极了!

押送壮丁的人,对于壮丁的死亡,似毫无同情心,可能因为看得太多,感觉也就麻木了。

我在湘西、广西的路上,屡次看见野狗争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丢掉的壮丁尸体,它们常因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而红着眼睛厉声低吼,发出极其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有的地方,壮丁们被埋起来,但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有的似乎还在那边抽搐着,可能还没有完全死去,便给埋进去了!

在贵阳城外,有一块壮丁经过的地方,因为弃尸太多,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臭气,令人窒息欲呕。

有一天晚上,贵州马场坪一个小市镇里,屋檐下的泥地上零零星星地躺着不少病倒的壮丁。我用手电筒向他们面部探照了一下,看见其中的一个奄奄一息。我问他怎样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向电光注视片刻,只哼了一声,便又闭上,大概从此就长眠了。

在云南一平浪,我看见一班办兵役的人,正在赌博。因为通货膨胀的关系,输赢的数目很大,大堆的钞票放在桌上,大家赌得兴高采烈,根本不管那些已濒于死亡的壮丁。有一个垂死的壮丁在旁边,一再要求:“给我一点水喝,我口渴啊!”办事人非但不理,反而怒声喝骂:“你滚开去,在这里闹什么?”

我沿途看见的,都是这些残酷悲惨令人愤慨的事。办兵役的人这样缺乏同情心,可以说到处可见。

有一天我看见几百个人,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他们在山上,我们的车子在山下驰过。他们正在集体小便,好像天下雨,从屋檐流下来的水一样;他们连大便也是集体行动,到时候如果大便不出,也非大便不可。若错过这个机会,再要大便,是不许可的。

有好多话都是壮丁亲口告诉我的。因为他们不防备我会报告政府,所以我到各兵营里去,那些办兵役的人都不曾注意我。

以我当时估计,在八年抗战期内,未入军队而死亡的壮丁,其数不下1400万人。当然,曲江壮丁从700人死剩17个人,只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不可作为常例。当时我曾将估计的数字向军事高级长官们询问意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只会多不会少。”可惜我把估计的方法忘记了。因为那时所根据的各项数字是军事秘密,我没有记录下来。现在事过境迁,为保留史实计,我在这里写出来,反正不是官方的公文,只可作为野史的记载看。

我在赴滇缅路视察以前,曾飞往重庆一次,把预备好的一篇致军事最高当局的函稿,面呈给陈辞修将军看了。他长叹了一声说:“我把你的信递上去吧。”我说:“不要,我自己会递的,何必让你得罪人呢?”

于是我亲自将信送到军事最高当局的收发室,取了收条,收藏起来。不料等了好久,迄无消息。我就去问辞修将军他处有无消息,他说没有。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便去找陈布雷先生。布雷先生对此事也毫无所闻,但见许多查询。他知道此事重要,就面询军事最高当局,有没有看见红十字会会长某某先生的信?答说没有。查询起来,此信还搁置在管军事部门的秘书室里。最高当局看了信以后,就带一位极亲信的人,跑到重庆某壮丁营里,亲自去调查。想不到调查的结果,完全证实了我的报告,于是把主持役政的某大员,交付军事法庭。法庭不但查明了他的罪案,而且在他的住宅里搜出了大量金条和烟土,于是依法把他判处死刑而枪毙了。

当我从滇缅路视察完毕回昆明后,因恐第一个报告不会发生作用,又预备好第二个视察报告,正准备再递上去,杜聿明长官得到某大员被捕的消息,来通知我说:“你的报告已经发生效力,那位仁兄已被捕交给军事法庭了。”于是我就把预备好的第二报告烧了。

过了几天,军政部长行了一角公文,送到红十字会昆明办事处来,内有最高军事当局批示给军政部长的话。现在我所记得的为:“役政办法如此腐败,某之罪也。但该部所司何事,腐败一至于此,可叹可叹。”可笑的是,军政部的报告中竟说某处患病壮丁,已送医院治疗;某处被狗吃过的壮丁尸体,已饬掩埋。这些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壮丁早已死了,而且那地方并无医院,狗吃人肉早已吃完了,还要埋什么呢?这真是“科员政治”的彻底表现了。

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战后还都以前,内子陶曾縠先飞南京去找住房。经市政府介绍了一所大宅子,她走进去一打听,才知道那正是被枪毙的那位仁兄的产业。我太太吓了一跳,拔脚就走,陪去的人莫名其妙,忙问其故,我太太说:“啊呀!这幢房子的原主要向我先生讨命的呀!”

平心而论,兵役办得这样糟糕,并非完全由于人事关系。即使主持人认真办理,好多缺点也没法补救:交通梗阻,徒步远行,体力消耗过甚;食物不够,且不合卫生,易起疾病;饮水含微生物,饮之易致腹泻;蚊子肆虐,疟疾为灾。凡此种种,苟无近代科学设施,虽有贤者负责,亦无重大改进之可能。后经中美当局之研究,从事有效之措施。其最大的改革,为分区设立若干小型飞机场,将附近若干里内之壮丁,集合于机场,飞往训练中心。自各村落至机场,沿途设有招呼站、卫生所,供给饮食医药。果然,此制度实行后,壮丁在途中死亡者百中不过一二而已。

附:1941年7月作者任中国红十字会总会长时一篇有关兵役状况的原视察报告

梦麟此次视察桂湘红十字会医务工作,道经贵阳至独山,计程230公里,再自贵阳至镇远,公路263公里,均东来壮丁必经之道。沿途所见落伍壮丁,骨瘦如柴,或卧病道旁奄奄一息;或状若行尸,踯躅山道;或倒毙路旁,任犬大嚼。所见所闻,若隐蔽而不言,实有负钧座之知遇。谨举列上渎,幸赐垂鉴:

(一)落伍壮丁手持竹杖,发长而矗立,形容枯槁,均向东行,盖其心必念家乡也,沿途所见者十余人。

(二)在马场坪见一落伍壮丁,年约二十左右,病卧街旁,询之,则以手划地作“吾伤风”三字,问其自何来,曰:“宣化。”继曰:“头痛眼看不见。”遂嘱同行医生以药物治之,并予以法币10元。翌晨,见其已能立起。同地又见落伍壮丁倒卧街旁,以电棒照之,但略举目,已不能言语,翌晨死矣。

(三)在离龙里县城一华里公路旁,午前10时左右,见一大黄狗在一死壮丁左臂大嚼。

(四)渝筑路上桐梓县,在寓所后面院子里见壮丁百数人正在训练中,面黄肌瘦,食时,见只给两中碗。旁观有中央军校毕业之李上校叹曰:“天哪!这种兵怎么打仗?唉!办兵役的人啊!”

(五)据黄平县长云:“有一湘人挑布担过重安江时,遇解送壮丁队,被执,坚拒不肯去,被殴死。即掩埋路旁,露一足,乡人恐为犬所食,重埋之。湘人苏,送县署,询之,得知其实。”

(六)黄平县长检得道旁卧病壮丁七人,送医院治之,死其六,其余一人病愈逸去。

(七)据马场坪医生云:“有湘人十余人,挑布担迤逦而行,近贵定县,遇解送队,数人被执,余者逃入县城报告。适一卡车至,持枪者拥湘人上车,向贵阳行驶。湘人赂之,被释。方下车时,以枪击毙之曰:彼辈乃逃兵也。”

(八)据镇远红十字分会长云:“分会有掩埋队,见有死而暴露者,有半死而活埋者,有将死而击毙者。”

(九)韶关解来壮丁300,至筑只剩270人。江西来1800人,至筑只剩150余人。而此百余人中,合格者仅及20%。龙潭区来1000人,至筑仅余100余人。以上所述,言之者有高级文武官吏医生教员,所言大致相同。

(十)战事起后数年中,据红十字会医生经验,四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合格入伍者,只四分之一,是为25%。以询之统兵大员,咸谓大致如是。若以现在之例计之,恐不及10%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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