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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故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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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娜塔莉娅对故乡苏霍多尔的眷恋,一直使我惊异不已。

她是我父亲奶娘的女儿,和父亲是同奶姐弟,一起长大,以后又在卢涅沃村我们家里整整度过了八年。我们视她如亲人,没有把她当作原来的农奴、家里的使唤丫头看待,用她的话说:“整整八年都是在休息”——是她在苏霍多尔蒙受重重苦难的岁月之后的一种休息。俗语说:“落叶归根”[2]。她多年前离开了苏霍多尔,把我们带大成人以后,又返回故乡去了。我还记得孩提时代和她在一起时讲过的一些话。

“你是孤儿吗,娜塔莉娅?”

“是孤儿。全靠老爷家把我养大。你们的祖母安娜·格里戈黎耶芙娜很早就归天了,她待我不比我亲爹亲妈差。”

“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呢?”

“死神来了,他们也就跟他去了。”

“不说这些。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呢?”

“天意难违呀。我爹爹因为有了过失,老爷把他充军了[3];妈妈因为没有养好老爷家的小火鸡,所以,她也很年轻就死了。我当然不记得这些事,我很小,哪能知道这些?!都是人们在下房讲的。他们说,她是管鸡场的,养了无数的小火鸡。有一天,下了雹子,牧场上的小火鸡全给砸死了,一只也没有剩……当她跑到牧场,一看见这光景,当时就吓死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嫁呢?”

“我的未婚夫还没有长大成人呢!”

“别开玩笑。到底为什么?”

“听说,好像是你们的姑姑要了我,所以,就把我这个在上帝面前有罪的人留下来做老小姐,没有嫁出去。”

“你算什么小姐!”

“正经算小姐呢!”娜塔莉娅微带讽刺地回答,“我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同奶妹子,你们的二姑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更加留意听人家讲苏霍多尔老家的故事,也就更能理解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了,因此也就更强烈地感受到苏霍多尔生活的离奇古怪。半个世纪以来,娜塔莉娅和父亲几乎过着同样的生活,她是我们赫卢肖夫家族主要成员的真正亲人,这一切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然而,正是这些主人把她的父亲充了军,而她母亲一见到小火鸡死于冰雹,就吓得心脏破裂一命归天了。

“可也是。”娜塔莉娅说,“出了这样的飞来横祸,哪能不吓死呢?不然,老爷也要把她流放到莫查依[4]去的!”

以后,我们知道了苏霍多尔发生的一些更离奇的事情。人们说:像苏霍多尔的老爷们这样善良、平易近人,是“踏破铁鞋,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又有人说: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性子更“残暴”的人了,就连苏霍多尔老家的那幢房子也是昏暗、阴森、吓人的。我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个疯子,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加打死在这幢房子里,格尔瓦西加是我父亲的挚友,娜塔莉娅的堂兄。我们的朵娘姑姑,因为失恋的缘故,年纪很轻就精神失常了。她一直没有离开那败落不堪的庄园,现在仍居住在以前下人的一间小木房里。她时常坐在那张破旧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苏格兰舞曲,琴声乱七八糟,难听得很。娜塔莉娅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发了疯似的爱上了我们已故的叔叔彼得·彼得罗维奇,然而,他却把娜塔莉娅流放到索什基村去做苦工……我们曾那样热情地向往苏霍多尔,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我们来说,苏霍多尔仅仅是已逝岁月充满诗意的纪念碑。然而,它对娜塔莉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一次,她满怀哀愁,仿佛在回答她心里思考着的问题似的说道:“真的!苏霍多尔老家的人连吃饭时都带着鞭子!回想起来真吓人!”

“是长鞭吗?”

“长鞭、短鞭都差不多。”她说。

“他们带着鞭子干什么?”

“准备打起架来使用的。”

“苏霍多尔的人也吵架吗?”

“愿上帝宽恕他们!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老家的人性子都很烈,简直是一团炸药!”

每当听她讲述这些故事,我们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但又高兴万分。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家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大庄园,有大花园,房屋是俄式圆木结构,墙都是用槲木建的,上面盖着沉重的草屋顶,因年深日久,已经变成了黑色。人们在大厅里坐在长桌旁共进午餐,一面吃,一面把骨头扔在地板上喂猎犬,大家都怒目而视,每人的膝头上都放着一根长鞭。我们也憧憬着这样的黄金时代,待我们长大成人,也在这长桌前就餐,膝头上也放上一根鞭子。当然,我们也明白,皮鞭不会给娜塔莉娅带来欢乐!虽然如此,她仍然从卢涅沃返回苏霍多尔,那里是唤起她阴森回忆的源泉。苏霍多尔并没有她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一个亲人,她也不是回去伺候她原来的主人——我的姑母,而是为了照顾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寡妻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对娜塔莉娅来说,离开了庄园,是活不下去的。

“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一种习惯。”她朴实地说,“线总是往针上穿的,看来落叶总是要归根呵!”

眷恋苏霍多尔的人岂止一个娜塔莉娅!天哪!多少苏霍多尔人喜爱回忆它的过去,又有多少人为它丧失了生命!

朵娘姑姑住在这里的小木房里,过着贫困的生活。苏霍多尔夺去了她的幸福、理智和美貌,夺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一切。虽然,我的父亲一直劝她离开老家,迁到卢涅沃来住,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意思,她说:“打石头还是在山里方便!”

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他对一切事物都从不留恋,然而,当他给我们讲起苏霍多尔的旧事时,也流露出深切的忧思。他很早就从苏霍多尔迁到卢涅沃庄园来了,这里是祖母奥丽佳·基里罗芙娜的地产。然而,他一直到死都埋怨不已,说:“赫卢肖夫全家只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可惜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是的,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每当他如此感叹一番之后,往往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窗前,眺望着田野,突然自嘲般的淡淡一笑,从墙上取下他的吉他,然后,怀着像刚才眷恋它时所具有的同样的深厚感情,感慨地说:“苏霍多尔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以致败落到如此地步!”

对苏霍多尔往事的回忆,对草原的思念,因循守旧、落后懒散的生活方式,使整个村庄和苏霍多尔的上上下下融合成为一种完整的古老的家族关系,这是苏霍多尔人的精神,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我父亲身上也具有这种气质。是的,六册厚厚的家谱上记载的赫卢肖夫的世世代代,记载着那些传奇人物般的祖先,那些有着立陶宛和鞑靼王公贵族血统的名门显贵。此外,自古以来,赫卢肖夫家族一直和本村人联姻,它的血源还夹杂着下房奴婢的血液。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生命是谁给的?传说不一。人们说格尔瓦西加是个弑父之子。那么他的生身之父是谁呢?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听说彼得·基里雷奇就是他的父亲。父亲和叔父的性格为什么又是那么不同呢?对此人们也众说纷纭。父亲和娜塔莉娅是同奶姐弟,和格尔瓦西加交换过十字架[5],结了干亲……因此赫卢肖夫家族早就应该承认:全村的人,包括奴仆、下人,都与他们沾亲带故。

我和姐姐受惑于古老故乡的魅力,也曾向往苏霍多尔。往昔,村子、下房和主人的宅邸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们的祖先是一家之长,他们掌管一切,这种传统代代相传,使人深深感到这种家族关系之久远。家族、氏族、部族的生活源远流长、错综复杂、神秘离奇,有时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年代久远的往事、荒诞古怪的传说,正是这些,苏霍多尔才具有它的魅力。有文字记载的苏霍多尔的家史和其他文献,并不比巴什基里亚草原上的其他山村丰富多少。俄罗斯是传说代替史料的国度,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歌曲对斯拉夫人的心灵来说是一杯毒酒。老家的那些农奴喜欢幻想,满腔热情,又都是懒汉,他们除了高谈阔论我们家的故事,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消闲解闷呢?!

现在,苏霍多尔家族剩下的唯一代表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开始牙牙学语时,讲的是苏霍多尔的语言。深深感动我们心灵的最早的故事、歌曲是娜塔莉娅、父亲讲给我们、唱给我们的有关苏霍多尔的往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比我父亲唱得更感人肺腑吗?他是我们家的农奴教出来的,他的歌声悠闲自若,夹着缕缕哀思,柔情似水又如怨如诉,肝胆相照又如泣如慕!他唱那支《矫揉造作的贤夫人》时,是多么动人啊!娜塔莉娅讲起故事来,有谁能和她相比呢?对我们的心灵来说,又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稼汉更使我们感到亲切?

从久远的时代起,赫卢肖夫家族就以争吵、斗殴闻名于草原,吵吵闹闹本来是每个长久居住在一起、关系密切的大家庭常有的事。记得我们还在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沃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此后,父亲不进苏霍多尔家门达十年之久,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苏霍多尔。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老家,但没有进去。梦想往往比目睹的景物有更大的吸引力。我们模模糊糊记得:那是夏日的永昼,眼前起伏不平的田野上有一条荒凉的、行人稀少的大道,然而一路上天地辽阔,景色宜人。路旁有几株树干上有洞的白柳;不远的庄稼地里,一个蜂房听天由命地挂在一株孤零零的白柳上。在一条长长的山坡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光秃秃、无水无草的牧场,上面有几幢简陋的小木屋,房后是黄扑扑的石谷,谷底有一层白色的、大大小小的卵石……第一起使我们丧魂失魄的事件,也是在苏霍多尔发生的:格尔瓦西加打死了我们的祖父。当我们听人们讲述这次凶杀的经过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条条黄扑扑的山谷,似乎格尔瓦西加干完了坏事,逃进了这些山谷里,就像钥匙沉进了大海一样消失了。

苏霍多尔的庄户人常常来卢涅沃串门,他们和其他下房人来的目的不一样,多半是谈各种和土地有关的事宜。他们像亲人回家似的走进我们的家门,躬身向父亲问安,吻他的手,然后甩一甩头发,同父亲和娜塔莉娅互相吻腮三次[6],再亲我们这些孩子的嘴唇。他们带来蜂蜜、鸡蛋和绣花麻布巾[7]等礼物。我们是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喜爱各种花草,也善于识别各种花草的香味,就像我们爱听歌曲和故事一样。和这些苏霍多尔的庄户人接吻时,闻到的那种独特的大麻的香气,都永生永世地留在我们记忆之中,不能忘怀。回想起来,他们带来的礼物都发散着古老的草原的芬芳:蜂蜜使你嗅到盛开的荞麦花香和老槲树上陈腐的蜂房的甜馥;绣花布巾上带着祖先住过的烟熏火燎的木屋和茅草仓房的气息……苏霍多尔的庄户人从来不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又有什么可讲的呢?他们自己连个传说都没有留下,祖祖辈辈过的都是同样单调的生活,随着岁月流逝而无影无踪了。他们日夜操劳取得的果实只不过是一块面包——一块赖以充饥的面包罢了!他们在早已干涸了的卡敏克河的石河床上挖出了水池,但水池不能和日月永在,水池干了。他们建造了房舍,房舍也不能和天地长存,一个火星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无存了……那么,苏霍多尔光秃秃的牧场、木屋、山谷、破败的庄园,其中使我们为之神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2

当我们快要长大成人,已经进入青少年时期的时候,曾有机会去过一次苏霍多尔——这哺育了娜塔莉娅的精神世界、吞蚀了她整个一生的故乡。

此行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记得我们是傍晚抵达苏霍多尔的。当时,大雨滂沱,雷声震耳欲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像条条火蛇撕裂天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黑紫色的乌云铺天盖地向西北压了过去,盛气凌人地遮住了半边天。在这样威严的背景下面,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虽然清晰可辨,看上去却显得毫无生气,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景色平淡极了。不过路旁被雨水打湿了的小草却异常鲜嫩,青翠悦目。被雨淋湿了的马,好像一下子消瘦了许多;马车行驶在青蓝色泥泞不堪的路上,马蹄一闪一闪地溅起了泥水……当马车正要转弯驶进苏霍多尔时,突然,我们看见湿漉漉的、高高的大麦地里,站着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弄不清是老头子还是老太婆。这个人穿着晨衣,戴着一顶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痛打一头无角的花母牛。当车子快要驶到他面前时,这个人就越发使劲地打那头牲口。母牛甩着尾巴,终于笨拙地走上了大路。这时,我们才看明白这人是一位老妇人。她口里喊着什么,朝着我们的马车奔来,一走到我们跟前,她那张苍白的脸就向我们凑了过来。我们恐怖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和疯狂的眼神,同时感到她那冰冷的尖鼻子碰着我们的脸,一股强烈的陈年木屋的气味随即扑鼻而来。我们和这位老妇人接了吻。难道她就是女妖雅加[8]吗?老妇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是用肮脏的破布做的,她光着身子,穿了一件破旧不堪的晨衣,那件连瘦骨伶仃的胸脯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死命地喊叫,仿佛我们都是聋子似的,又好像是想要找茬儿大骂我们一番。之后我们听清楚了她喊叫的是什么,于是突然明白了,原来她就是朵娘姑姑。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也向我们喊话,她的声音明快悦耳,举止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学校的女学生。她个子不高,身体肥胖,脸上还有一颗灰色的小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朝气。她正坐在窗前织着袜子,看见了我们的马车,她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凝神张望着那块和院子连成一片的牧场。这幢房子很大,有两个宽阔的门廊。娜塔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她温顺地微笑着,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以示问候,娜塔莉娅穿了一条红色的毛布裙子,领口开得很大的灰上衣里,露出了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脖子,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材纤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望着她的颈子、突出的锁骨、疲倦而忧伤的眼睛,我想,很久以前,她和父亲是一起在这里长大成人的。这幢祖传的槲木老屋,曾几经大火、多次重建。古老的大花园里,现在只剩下这样一副难看的景象了;在丛生的灌木中,夹杂着几株白桦和白杨;原先一排排的仓库和下房,现在仅余下一幢木屋、一座仓库和一间淹没在苦艾和野苋中泥抹的储藏室和冰窖了[9]……

茶炊端来了,室内充满了茶香。人们问长问短叙起了家常;从百年旧物的玻璃橱里拿出了盛糖酱的水晶盘,摆上了金茶匙——这些茶匙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磨得非常薄了,看上去好像片片枫叶;桌上的小甜面包圈大概已经收藏了很久,是主人专门备以招待贵客的。大家天南地北地谈了半天……一个古老而不和睦的家族,一旦能团聚在一起促膝谈心,真是倍觉亲密而和谐呵……之后,我们到光线很暗的各个房间去转了一趟,寻找通往花园的阳台。

因为时间久远,这些空荡荡的房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了黑色,加之翻修时用的也是这房子的老木料[10],更给人一种粗糙、简陋之感。这些房间一直保留着祖父在世时的格局。原先听差住的那间房里,墙角上供奉着的一幅斯摩棱斯克圣徒美尔库里的巨像[11],已经旧得发黑了。据说,他的一双铁鞋和头盔至今还保存在斯摩棱斯克古老教堂的经台[12]上。我们听大人讲过他的故事:有一名叫美尔库里的赫赫有名的王公贵族,听见了圣母像说话,说指路女神召唤他去杀敌人,于是他奋起和鞑靼人作战,捍卫了斯摩棱斯克国土免遭敌人的蹂躏。圣徒打败了鞑靼人之后,躺下去休息,安然入睡了,这时敌人乘机取下了他的头。可是他抱起了自己的首级来到城门口,仿佛还想再看一眼他的故土……这是一幅苏兹达里省制作的圣像[13],上面画着一个无头的人,一只手抱着青紫色的、戴着头盔的人头,另一只手抱着圣母像。看一眼这样的圣徒像都觉得毛骨悚然。人们说,这件祖传下来的厚厚的银质圣像,虽然几经大火,却仍然保存至今,上面木质部分已经被火烧裂了[14]。圣像的背面刻有赫卢肖夫的家谱,家谱上端刻着族徽。好像是为了保持风格的一致,室内的两扇门也非常笨重,每扇门的上下都装有沉甸甸的铁门闩。大厅的地板是用特别宽的木材铺成的,颜色很深,走上去挺光滑,窗子却小得很,可以支起来。我们穿过一个小厅去看会客室。这小厅只有当年赫卢肖夫家族成员围坐桌前、膝上放着鞭子共进午餐的那个大厅一半大。会客室里有门通向阳台。阳台对面靠墙摆着一架钢琴,我们听说:曾几何时,朵娘姑姑还在这里弹琴,那时,她坠入了情网,正热恋着一位姓伏依特凯维奇的军官,他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同学。再往前走,就是祖父当年的起居室——一间是他的休息室,另一间在拐角,是卧室,这两间房子的门都大敞着……

傍晚天色阴沉沉的。花园里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光了。那座谷物干燥室已经没有了屋顶,远处的白杨闪着银光,团团乌云浮在天际,云过处,彩霞绚丽,夕照中,群山一片殷红,闪着金灿灿的光辉。大概特罗申森林一带没有下暴雨吧!远方——花园、谷地后面的山坡上,就是那片黑郁郁的森林,阵阵干爽的、暖人肺腑的槲树的香气从那里吹过来,和青草的芬芳混杂在一起;还有一股湿润的和风,从林荫路旁残存的白桦树梢上吹来,掠过阳台前高高的荨麻、蓬蒿和灌木丛,也和花草的香气掺杂在一起了。偏僻荒凉的俄罗斯呵!草原上的傍晚呵!你那深邃奥秘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请用茶。”有人小声地叫我们。

原来是娜塔莉娅!她是苏霍多尔全部生活的参与者、见证人,也是它的故事讲说员。她身后站着一个人,微微伛着身子,一面用疯狂的眼神注视着什么,一面彬彬有礼地、轻飘飘地从光滑的地板上走过去了。她就是娜塔莉娅的主人——朵娘姑姑。她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高高的帽子,不过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破烂的晨衣,而是一件式样古老、透明印花轻纱的连衣裙,肩上搭着一条颜色不新鲜的金线丝绸披肩。

“où êtes-vous,mes ehfants[15]?”她矫揉造作地微笑着,大声叫喊,她的声音非常刺耳,吐字清晰,很像鹦鹉学舌,在阴暗的空室里回荡,听起来是那样古怪……

3

在苏霍多尔败落的庄园里,也像在娜塔莉娅的身上,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的农民的朴实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中一样,有一种迷人的东西。

古老的客厅里地板已经倾斜,这里却满室茉莉花的香气。天长日久,阳台被太阳晒成青灰色,木料也朽烂了。因为台阶已经没有了,所以,要去花园,只能从阳台上往下跳,那样人就立即没进荨麻、接骨木和卫茅草里面。夏日炎炎,太阳烤晒着阳台,那两扇已经微微有些下沉的玻璃门开着的时候,一束愉快的阳光射在对面墙上一面昏暗无光的椭圆形镜子上,此情此景,勾起我们对朵娘姑姑往事的回忆。当年这里有一架钢琴,她看着发黄的、印有花体字的乐谱,弹着琴;他站在她身后,左手有力地叉着腰,双眉紧锁,绷着脸。当时,常常有一些漂亮的花蝴蝶飞进客厅里来,有的像身穿花洋布衣裳,有的如着日本和服,有的像披着紫黑色的天鹅绒披肩。有一次,那是他离开苏霍多尔之前,他站在钢琴前,情绪很坏,当他看见钢琴盖上停着一只颤动着翅膀的蝴蝶,很不耐烦,就一巴掌把它打死了。钢琴盖上只留下一点点银色的粉末。过了几天,女婢不懂事,收拾房间时,把银粉擦掉了,于是,朵娘姑姑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就疯了……我们走出客厅,坐在阳台温暖的栏杆上,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轻风吹过花园,送来阵阵白桦树叶的窃窃低语,这风声宛如丝绸在迎风飘舞。那根根白桦树干,仿佛包着白色的缎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有些黑色的条纹,绿叶茂密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田野的风吹过来,白桦树叶就沙沙作响……这里有些房屋的烟窗已经坍塌;黑暗的阁楼里发散着陈旧的砖头气味,几束金色的阳光穿过钉死了的窗户投在呈深紫色的灰堆上。暮鸦栖宿在烟窗里和阁楼上,它们家族庞大,呱呱地闹过一阵之后,就归巢安息了。有一只羽毛翠绿、闪着金光的黄鹂,孑然一身,从一片白色的小花上飞过,它歌喉婉转,愉快地唱起歌来,这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晚风和畅,小蜜蜂在阳台前的花朵上懒洋洋地爬来爬去,正在完成它不慌不忙的工作……沉寂中,白杨银白色的叶子在微微颤动,听起来仿佛是下着绵绵的细雨……我们在花园里徘徊,一直走到花园的深处,从这儿往前走就是庄稼地了。此处有一个祖先留下的浴室,天花板已经塌下来了。娜塔莉娅偷出来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那面小镜子就曾经藏在这个浴室里,现在这里已经养上白兔了。这些小兔子软绵绵地跳到门槛上,怪模怪样地颤动着胡须和豁嘴唇,瞪着鼓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两眼的距离很远——瞧着那片长得高大的野葱、天仙子草、荨麻丛、刺梅和荒芜的樱桃树。谷物干燥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栖宿着一只大猫头鹰。它选择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蹲在一根钓鱼竿上,两耳竖起,看不见东西的黄眼珠子转来转去,那样子十分凶恶,像个魔鬼似的。花园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夕阳西下,正沉入这片海洋般的田野之中。此刻,宁静而凉爽的黄昏降临了,特罗申森林里的布谷鸟叫了起来,牧人斯切帕老伯吹起了短笛,其声如怨如诉,从草地上传来。猫头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夜深人静时,田野、农村、庄园——一切都进入了梦乡,猫头鹰就专门选择这样的时刻在枝头哀鸣和哭泣。果然,它悄悄地围着干燥室飞了一圈,又在花园上空盘旋了一阵子,然后,飞向朵娘居住的木屋,轻轻地落在房顶上,突然,好似倾吐无限痛苦似的叫了几声。这时,睡在火炉边木榻上的朵娘一下子就被它吓醒了。

“仁慈的基督呵!宽恕我吧!”她长叹一声,喃喃地祷告着。

木屋里又热又黑,天花板上的苍蝇睡意蒙眬地嗡嗡了几声,像是表示它们的不满,因为,每夜都有什么事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身上发痒往隔壁墙上乱蹭;就是老鼠在钢琴键上瞎跑,弄出丁当的声音,它一害怕掉了下来,落在屋角上那一堆姑姑仔仔细细垒起来的碎瓦片上,于是又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或者是大黑猫深夜归来,睁着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懒洋洋地叫主人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只预言灾祸的鸮鸟飞到房顶上来乱叫。这时,朵娘姑姑克制着睡意,伸手轰赶黑暗中叮在她眼睛上的苍蝇,在木榻上摸了一阵,起身开了门,然后,就站在门口,把一个木头棒槌[16]往满天星斗的夜空抛去。猫头鹰唰的一声展开了翅膀,擦着房盖上的茅草,低低地飞下来,在黑暗中消失了。之后,它几乎擦着地面,平稳地飞到谷物干燥室前面,扇动一下双翼,坐到屋梁上去了。这时,花园里又传来了它那哭泣般的叫声。它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忆往事;突然,又宛若受惊似的嚎叫不已;沉静片刻之后,又歇斯底里地咯咯狂笑、呼啸哀鸣,泣天恸地;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继之是低泣、呻吟和声声长叹……这昏暗而温暖的夜晚,空中浮着紫色的云朵,却是那样的宁静……时而传出睡意蒙眬的白杨的阵阵低语。黑乎乎的特罗申森林上空尚留有一抹晚霞,空气干爽、温暖,弥漫着槲树淡淡的香气,森林附近,辽阔的燕麦地的上空,在团团乌云之间,天蝎星座像墓碑上面的十字架似的,闪着银光……

我们每天都很晚才回庄园,尽情地呼吸着草原上露湿的清新气息,陶醉在野生花草的芬芳之中。兴尽归来,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廊,走进漆黑一片的衣帽间。这时,我们常常遇见娜塔莉娅在做晚祷。她身体瘦小,赤着脚,两手合在胸前,站在美尔库里圣像前面,低声地祷告着什么,然后手画十字,深深地弯下身去,在黑暗里面对着那看不见的圣徒鞠躬礼拜——她的一切动作是那么纯朴,仿佛她正和自己的亲人——一个也和她一样纯朴、善良、宽厚的人——在促膝谈心。

“是娜塔莉娅吗?”我们低声地叫她。

“是我。”她停止祷告,轻声地回答我们。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躺在坟里时,还怕睡不够吗……”

我们坐在矮柜上,打开了窗子。她仍然站着,两手合在胸前。一抹残晖神秘地在天边闪烁,微光射进黑洞洞的房里来。这时,从披着露珠的草原上,远远地传来鹌鹑咕咕的叫声。池塘里一只被惊醒的鸭子报警似的,嘎嘎地叫了起来。

“逛去啦?”

“去散步来着。”

“年轻人嘛……从前,我们年轻的时候,通宵达旦在外面游逛……送走了晚霞,又迎来了朝晖呢……”

“以前的日子过得好吗?”

“好呵……”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保姆,猫头鹰为什么叫呢?”我的姐姐问。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魔鬼快把它抓去了吧!要是能打一枪,吓唬一下也好。一听见它叫,我就害怕,总是想:也许又要降临什么灾难了吧?它把小姐吓坏了,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要命!”

“她怎么得了这病的?”

“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老是流泪,老是哭,没完没了地思念,还能不病吗……后来,她开始祷告苍天援救她……可是她对我们这些丫头越来越凶,对下房的小厮们更是厉害得不能说了……”

这时,我们想起了祖先的鞭子,于是问她:

“这么说,家里过得不和睦吧?”

“哪还谈得上和睦?!特别是你们祖父,他老人家生病多年不管事,待他归天之后,少爷们当了家,加上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成了亲,就更糟了。大家的性子都很暴躁,个个都是一团炸药!”

“下人常挨打吗?”

“我们家从来不兴这种办法。我的过失可不算小呵!彼得·彼得罗维奇只不过吩咐用羊毛剪子把我头发剪光,给我穿上了干粗活穿的难看袍子,然后,发配到外村去干活……”

“你犯了什么过失呢?”

娜塔莉娅往往并不直截了当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她有时直言不讳,详详细细地给我们讲解;有时突然停顿下来,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凭她说话的声调,我们知道,她正在愁肠满腹地苦笑着。

“我早就给你们讲过了……就是因为做了那件错事情……那时候,我很年轻,真糊涂……夜莺在花园里唱过歌,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呵!谁都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我姐姐温柔地请求她说:

“好保姆,你把刚才的那首诗念完好吗?”

娜塔莉娅局促不安起来。

“这不是诗,是一首民歌……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你说谎!你说谎!”

“那,好吧,就背背看……”

她像说顺口溜似的把歌词读了出来:

“‘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然后是重唱,‘花园里夜莺唱着忧伤的歌,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夜沉沉,歌断肠,不让痴情的姑娘入梦乡……’”

姐姐鼓起勇气问道:“你非常爱我的叔叔吗?”

娜塔莉娅痴情地、简短地回答说:“非常爱他。”

“你天天为他祷告吗?”

“天天祷告。”

“听人家说,送你去索什基村时,你晕过去了。是吗?”

“是晕过去了。我们这些上房里使唤的丫头是很娇嫩的……受不了这样的惩罚……跟下房干粗活的小厮们不一样!叶夫西·波杜良安排我坐在车上打发我走的时候,我又怕又伤心,人都傻了……在县城里,因为什么都不习惯,我差一点没死了。我一进了草原,就愈发舍不得走了,心里难受得厉害。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骑马的军官,很像他,我喊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当我醒过来之后,躺在车上一路想:现在好了,不必伤心了,像到了天国一样!”

“他很厉害吗?”

“厉害得很,愿上帝宽恕他。”

“那么最任性的恐怕还是朵娘姑姑吧?”

“是的,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她还去朝过圣呢!我们陪着她,真是受够了罪!她本来应该太太平平地过好日子,到现在都会有享不完的福,可她傲慢得要命,终于疯了……那时,伏依特凯维奇多么爱她呀!瞧这事怪不怪!”

“那么,祖父呢?”

“他吗?他也精神失常了。当然,他也因为出了一桩不称心的事……话又说回来了,那时候,人们都是烈性子……不过,那些年头,老爷们并不嫌弃我们下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午餐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处罚了格尔瓦西加,本来也该罚他——可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两人又在下房里一块儿玩起来,叮叮咚咚地弹起他们的三弦琴了……”

“请告诉我们,伏依特凯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塔莉娅思忖了一下。

“我不想说假话,他长得很像个乌克兰人,不漂亮,人很严肃,不爱说笑,性子倔强。常常念诗给你们姑姑听,常吓唬她说:‘就是我死了,也会来找你,把你带走……’”

“听说祖父也是因为恋爱才精神失常的,是吗?”

“那是因为你们的祖母。这是另一回事了[17],我的少小姐!看看我们这幢房子吧,阴森森的,连阳光都很少见,愿上帝与它同在!好,要是不嫌我笨嘴笨舌的话,现在你们就听我讲下面的故事吧……”

于是,娜塔莉娅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地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4

如果相信传说的话,那么,我们的曾祖父是个富有的人,晚年才从库尔斯克附近迁到苏霍多尔来。他不喜欢我们这块地方,不爱这里的森林,嫌荒郊野岭太偏僻。俗语说:“远古的时候,地面上都是森林。”今天的这条大道,二百年前,也是茂密的森林,人们要走这条路,只能穿林而过。当时,卡敏加河的上游地带即现在的村落、庄园所在的地方,四围的田野和丘陵都在林海之中。然而,到了祖父当家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出现了一片依林的宽阔的草原和光秃秃的山坡;田地里种着大麦、小麦、荞麦等作物;大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栽着树干上有洞的白柳林;顺着苏霍多尔谷地往上走,沟里全是白卵石;原来的大森林不见了,这一带仅剩下一座特罗申树林。当然,那时我们的花园非常漂亮,景色宜人。林荫路很宽,两侧挺立着七十株枝叶繁茂的白桦,樱桃树下荨麻丛生,花园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覆盆子树、丁香、金合欢,一排排银白杨已经成林了。再往前走,就是和花园连在一起的大田了。我们老家的主房上面覆盖着厚厚实实的草屋顶,因日晒雨淋已经发黑了。房前有一个大院落,长长的、成排的仓库和下人的住房建在院子的两侧。院墙后面,极目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牧场和一座隶属于庄园的大村子。村里的人过着贫穷的生活,然而他们却依然悠闲自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整个村庄都像它的主人!”娜塔莉娅说,“老爷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他们不善理财,也不贪得无厌。西蒙·基里雷奇是你们祖父的哥哥,他和弟弟分了家,把又多又好的土地全占去了,世袭领地也都归了自己,只分给我们家索什基、苏霍多尔两个庄子和四百个农奴。后来,这四百人丁中有一半还逃走了……”

祖父彼得·彼得罗维奇只活了四十五岁就去世了。父亲常常说,有一天祖父在花园里休息,躺在苹果树下的地毯上睡着了,突然起了狂风,满树的苹果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他受了惊吓,精神失常了。可是下房里讲的就不大一样了。娜塔莉娅说,我们的祖母是个美人,祖父非常爱她,祖母死后,祖父日夜思念她,终于想疯了,不过那天黄昏时分,苏霍多尔也确实有过一场大雷雨。彼得·基里雷奇生着一头黑发和一双温柔而体贴的黑眼睛,背微微有点驼,样子和朵娘姑姑有点相像。他患的不是狂暴性的神经病,所以不吵不闹,就这样直到死,病也没有好起来。据娜塔莉娅说,他的钱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花才好。他病后常常身穿老式的花上衣,脚着羊皮软靴,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在房间里踱步。他常常四下环顾,若是没有人,就迅速地把金币塞进房墙的槲木缝里[18]。

“这是我留给朵娘办嫁妆的。”当他的行为被人发现时,他喃喃地解释说,“我的朋友,放在这里可靠些……至于以后怎么办理,那就随你们的便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这样做,我就不往这里放了……”

可是,他仍然继续往墙缝里塞金币。有时他把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搬过来搬过去,仿佛准备接待什么贵宾,虽然他的邻居几乎从来不到苏霍多尔做客。有时他埋怨没有吃饱,于是就自己动手做格瓦斯面包渣汤[19]。他笨拙地把小葱放到木碗里,使劲儿捣碎,把面包渣倒进去,然后把冒着泡沫的格瓦斯冲进碗里,再撒上一大把大粒粗盐,结果这汤又咸又苦,简直无法下咽。吃过午饭,庄园里的人都不干活,各自寻找自己心爱的角落去好好地睡个午觉,他们午睡的时间很长。这时,连夜里都睡得很少的彼得·基里雷奇就更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永昼了。他不堪忍受可怕的孤独和寂寞,就到处乱溜达,到处瞎张望。他走进卧室,步入过厅,然后到女儿和其他人的房里去,小心翼翼地去叫醒睡午觉的人们:

“你睡着了吗,阿尔喀沙[20]?你睡着了没有,小朵娘?”

这时,他听到的回答是充满愤怒的喊叫:“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们吧!”

于是,他赶忙安慰他们说:“睡吧!睡吧!我亲爱的,我并不想吵醒你……”

他走开了,但他从来不进听差们的房间,因为他认为听差都是些粗野的人。十分钟后,他又出现在门前,轻声轻气地叫人,胡乱想出一些借口,比如说:林里有马车的铃铛响啦,有人来啦,大概是彼得从团里回来休假啦;或者扯谎说天空上有一片冰雹云啦;等等。

“他老人家特别怕雷雨天气,”娜塔莉娅说,“当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未到及笄之年,虽然年龄还小,但记得却很清楚。我们老家这幢房子,一天到晚黑咕隆咚的,见不到多少阳光。夏季天长,真是让人度日如年哪。下房的人闲着没事可干,不知道怎么消磨自己的时光……上房的听差就有五个人……老爷们午饭后都要睡午觉,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我们这些下人——他们忠实、顺从的奴仆——伺候完他们之后也躺下睡一会儿。彼得·基里雷奇从来不到我们房里来,他特别躲着格尔瓦西加。如果格尔瓦西加听见有‘听差,听差,你们睡了吗?’喊人的声音,那他就会马上从木炕上抬起头来问道:‘听着,你是不是想让我马上抓一把荨麻塞进你老爷的裤裆里?’‘你跟谁敢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在做梦,和看家神说话呢!’这时,彼得·基里雷奇就会回到大厅和客厅里,在那儿来回踱步,不时地瞧瞧窗户,望望花园,看看天上有没有黑云彩。听说古时候常有雷雨,这倒也是真的,而且不来便罢,一来就是大雷雨。早先,午饭后,只要金莺一啼叫,花园后面马上就有黑云上来……房间里立刻就暗了,园子里的蒿草、密密实实的荨麻都会沙沙乱响,火鸡带着一群小火鸡躲到阳台下面来……看到这光景,真叫人汗毛倒竖、心烦意乱!老爷这时总是唉声叹气地把手放在胸前画十字,登高爬梯赶忙点上圣像前面的蜡烛,挂上那条曾祖父传下来的绣花布手巾(我一见这条手巾就怕得要死!),或者抓起一把剪刀扔到花园里去。扔剪刀[21]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据说这样能赶走雷雨……”

曾经有一段时间,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那时家里显得愉快些。先来的法国老师名叫路易·伊凡诺维奇[22]。他穿着上面宽大、裤腿窄小的裤子,嘴上留着两撇长长的小胡子,一对沉思的眼睛碧蓝碧蓝的,他是个秃子,假发一直贴到鬓角上。后来的第二个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法国女子——西吉小姐。老师在的时候,家中各个房间里都可以听见路易·伊凡诺维奇对阿尔喀吉大喊大叫:“你给我出去,再不许进来!”或者可以听到教室里说的法国话“maitre corbeau sur un arbre perche[23]”和朵娘的琴声。两个法国老师在苏霍多尔前后住了八年,彼得·基里雷奇很愿意把他们留下,因为有他们在,家里显得不那么寂寞。以后孩子们到省里读书去了,在他们回家度第三个暑假之前,两位老师离开了苏霍多尔,辞职走了。这个假期之后,彼得·基里雷奇就再没有送阿尔喀吉和朵娘去上学,他说,送彼得一个男孩子去上学也就足够了。自此之后,孩子们既没有再读什么书,也再没有什么人去照管他们……娜塔莉娅说:“我年纪比他们都小。格尔瓦西加和你们父亲同岁,自然他们两人最早成了知心朋友。俗语说得好:狼和骏马不是亲戚。他们俩交了朋友,起誓要永生永世友好下去,还交换了十字架,拜了干兄弟,可是没有多久,格尔瓦西加就闹出了事:他差一点把你们的爸爸淹死在池塘里!这人满脑子坏主意,专门干犯法坐牢的勾当。有一次他问少爷:‘当你长大了,也会拿鞭子打我吗?’少爷说:‘会的。’他说:‘不要这样。’少爷问:‘为什么不要这样呢?’他说:‘不为什么……’以后他就想出了个主意:他看见池塘旁边的高坡上放着一个大木桶,就叫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钻进去,对他说:‘少爷,你先滚下去,然后我来……’少爷听了他的话,钻进木桶,用脚一蹬,木桶就轰隆轰隆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的天呵!只见山坡上像刮起龙卷风般扬起了尘土!多亏旁边有几个放羊的,才把人救上来了……”

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时,老家还像个家的样子,有点生活气息。祖母在世时,这个家里,有主人,有人当家管事,有上有下;有接待客人的华丽厅堂,有眷属孩子起居的内室;有繁忙的工作,也有过节休假的日子。法国人在的时候,保持了祖母在世时的习惯。后来他们走了,家里就完全没有人当家做主了。那时,孩子们都还年幼,最年长的要算彼得·彼得罗维奇了。然而他能做些什么呢?这个家到底谁统治谁呢?是他管理下人呢,还是他受下人管制呢?钢琴的盖子关着,没有人动它;槲木餐桌上的桌布不见了,不能准时开午饭,进餐时,桌上也不铺桌布了;门廊里养了猎犬,结果来了人进门都很困难;没有人关心家中的清洁卫生,不久,本来颜色就深暗的原木墙壁、地板、门框、沉重的门窗以及那占据了厅室整个角落的苏兹达里绘制的圣像都变成了黑色。夜间,特别是雷雨之夜,外面大雨倾盆,闪电照得那仿佛在战栗的天空一片金红,大厅里的圣像时隐时现,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滚滚雷鸣和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在这样的时刻,坐在家里,真是恐怖极了。而夏日永昼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无精打采,空虚、寂寞,百无聊赖。就这样年复一年,彼得·基里雷奇的身体日益衰弱,作为主人的他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祖父的奶娘——老朽不堪的达莉娅·乌斯琴诺芙娜成了一家之主,操持家务。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话,她当家和祖父当家没有什么两样。老管事吉米扬从来没有插手过日常家务,他只管理大田里的农活。他常常懒洋洋地讽刺说:“我不想欺负我的主人……”当时父亲还是个少年,顾不上苏霍多尔的家务。他每天发疯似的出去打猎,三弦琴使他陶醉,和格尔瓦西加形影不离,热衷于他们的友谊,整天整日地消磨在米舍尔斯克沼泽地里和他一起游猎,或者两人躲在车棚子里忙于弹三弦琴、学吹短笛,等等。

“我们只知道他晚上才回家睡觉,”娜塔莉娅说,“要是不回家,那就是在村子里,或者车棚子里,再不然就是打猎去了。冬天打兔子,秋天打狐狸,夏天打鹌鹑、野鸭子和山鸡。你瞧他们,把猎枪往肩上一背,叫来车夫吉安加,然后往轻便马车上一跳,于是主仆两人,今天去河中游的磨坊,明天到米舍尔斯克沼泽池,后天又奔往草原了。格尔瓦西加和他形影不离,什么事都是他出主意领头干的,但每次他却装模作样地说是少爷非叫他跟去不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真心诚意地爱着他,对他像亲兄弟一样,可是他却越来越爱捉弄少爷,他哪里是朋友,简直是个冤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少爷说:‘来,格尔瓦西加,咱们弹三弦琴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教我弹弹《殷红的太阳落进了树林》这首曲子,行吗?’格尔瓦西加瞪着他,鼻子里喷着烟,嘲弄他说:‘请先吻我的手![24]’这时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脸马上白了,立即跳了起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可他,只摇了摇头,脸色变得铁青,皱起了两道眉毛,像个强盗一样。‘站起来,你这无赖!’他站了起来,垂手直立,像条猎犬,宽大的绒布裤子耷拉着……一句话也不说。‘你要向我道歉!’‘对不起,少爷!’于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别来什么少爷少爷这一套了,’他喊道,‘我从来对你平等相待,你这无赖!我有时候想:为了你,我连自己的命都舍得……可是你,你老是故意以怨报德。’”娜塔莉娅说,“事情说起来也奇怪,格尔瓦西加老是捉弄少爷和祖父他老人家;小姐呢,却总是没完没了地折腾我。说老实话,老祖父和少爷都非常宠爱格尔瓦西加,我也十分爱小姐……后来,我犯了家规,被发配到了索什基村,当我又回到苏霍多尔以后,我才悟出了点道理……”

5

祖父辞世,格尔瓦西加逃走,彼得·彼得罗维奇成家,朵娘姑姑也精神失了常,说自己是至上耶稣的未婚妻,终身侍奉上帝了。娜塔莉娅流放归来后看到,在发生了这一切大小事件之后,人们变得怒目而视,腿上横着鞭子在一起进午餐了。朵娘姑姑发疯和娜塔莉娅被流放,都是爱情引起的后果。

年轻的主人送走了祖父寂寞、闭塞的岁月。出乎一切人的意料,彼得·彼得罗维奇退了伍,回到苏霍多尔老家。他的归来,差点置朵娘姑姑和娜塔莉娅于死地。

她们两人都深深地坠入了情网,不知不觉地投入了爱神的怀抱。开始时,只觉得“生活变得愉快一些了”。

刚回来那阵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把苏霍多尔的生活进行了一番革新,想使旧居呈现一派阔绰、欢乐的景象。他和他的朋友伏依特凯维奇带着一名厨师一起回来的。这位厨师是个下巴剃得光光的大酒鬼。他斜眼看着那些长了一层绿锈的做水晶肉冻儿用的模子和笨重的刀叉,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神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很想在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他的富有、豪爽和殷勤好客的气派,然而他像一个孩子那样,一切都做得那么笨拙,那么不得体、不像样子。实际上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他长得十分娇嫩,漂亮非凡,然而性情却非常尖刻而且残忍。小时候,他仿佛很自信,然而也很容易发怒,动不动就气得满眼泪水,对得罪过他的人总是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忘却。

“我记得,阿尔喀吉弟弟。”他回到苏霍多尔的第一天,吃饭的时候说道,“记得我们家里藏有挺不错的红葡萄酒。还有吗?”

祖父涨红了脸,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敢开口,用手不断地揪着胸口的上衣。

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红葡萄酒?”

这时,格尔瓦西加却蛮横地看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

“您大概忘了吧,老爷!”他对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说,一点也不想隐瞒他那嘲笑的意思,“你们老爷自然是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些多得不得了的葡萄酒,我们下房的奴仆们就把酒拖了出去,把陈年老酒当格瓦斯给喝掉了。”

“还有个规矩没有?这还得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提高了嗓子呵斥他,气得脸都紫了,“住口!”

这时祖父心情振奋地把话头接了下去:“对,对,彼琴卡[25],再给他点颜色看!”祖父兴高采烈地拖着细嗓门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完全不能想象,他是多么目中无人,天天挖苦我。我不止一次想过:还不如偷偷地拿个铜棒锤,一下子把他打死算了……真的,我真这么想过!我想拿把匕首在他腰上捅一刀!”

格尔瓦西加一步不让,立即回敬了他。

“老爷,您要是这么干,那可就犯法了,要判重刑的。”他双眉紧蹙,反驳着,“我的脑袋里也常有一个念头:大概该送老爷上天国了吧!”

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说,这样无法无天的回答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当时因为有外人在座,所以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只对格尔瓦西加说道:“马上滚出去!”然而他又为自己的急躁、有伤体面而羞愧不已,他赶忙向伏依特凯维奇表示了歉意,抬起他那双迷人的眼睛,面带微笑地看了客人一眼。凡是认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人,对他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久久不能忘怀的。几度寒暑春秋、雨雪风霜,多少岁月过去了,娜塔莉娅一直不能忘记这双眼睛。

她的幸福曾是那么短暂,可有谁料到,这异常短暂的幸福是以娜塔莉娅被流放到索什基而告终的呢?!又有谁知道,这段情思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刻呢?

索什基村至今还在,不过它已易主,属于一个唐波夫省的富人了。村子坐落在空旷的平原上。这里有长长的俄式木屋、仓库、用吊杆汲水的井和打谷场,四围都是瓜园。这个村庄和祖父在世时差不多,就是从苏霍多尔去索什基途中经过的那个城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娜塔莉娅犯下的过失,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她偷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面镶银的漂亮的小镜子。

她见到了这面镜子,觉得好看极了,惊叹不已,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偷走了[26]。不过,属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一切,无不使她惊异,无不具有同镜子一样的魅力。家中丢失了镜子的这几天里,她被自己犯下的罪行吓傻了,同时,像《小红花的故事》[27]中说的那样,她被心中的巨大秘密和获得的至宝弄得神魂颠倒。就寝之前,她祷告上苍:让黑夜飞快过去,晨曦迅速来临。因为她觉得这个家苏生了,变得快乐了,自从这位美男子少爷回来以后,新的迷人的事物充满了苏霍多尔。这位少爷服装华丽,擦发蜡,头发梳得光光的,军服上高高的衣领鲜红耀眼,肌肤黑黝黝的,然而却细腻得和小姐一样。就是娜塔莉娅睡觉的过厅里也充满了欢乐。当天空刚露出曙色,她就从作床铺用的大箱子上跳起来,立刻想到的是:在这世界上,她也有了快乐,因为门前有一双轻巧的皮靴等待她去刷,她觉得这样合脚的靴子只有王子才配穿。此外,花园里,在那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浴室里,还有一件更加使她欣喜而又恐惧的东西——那面沉甸甸的镶银的双面镜子就藏在这里。当人们还在梦乡中漫游的时候,娜塔莉娅就已经踏着露珠晶莹的野草丛,悄悄地跑到花园尽头,去欣赏她收藏的宝物。她站在浴室门口,迎着夏日早晨炽热的阳光,拿出小镜子照来照去。小镜子使她高兴万分,觉得头晕目眩了,然后她藏起她的宝镜,跑回家去。整个上午,她都在伺候她的少爷,然而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为了他,她曾不断地在镜中端详自己,疯狂地希望着:有朝一日,她能够得到他的喜爱。

然而,关于《小红花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而且是以娜塔莉娅的心灵蒙受了无以名状的羞辱而告终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亲自吩咐给她剪了光头,穿上最难看的粗糙衣服,把眉毛描得又粗又黑,把她丑化得不成样子之后,再强迫她去照她偷来的那面镜子。这面镜子曾经照过她心中的秘密,温暖过她的心,使她感到自己的心灵和他接近了。娜塔莉娅的过失是他亲自发现的,而且给她定了个“偷窃罪”,说是下房小丫头的鬼蜮伎俩。他命令当着全体奴婢下人的面,把穿上了粗糙的劳工服、眼睛哭得肿肿的娜塔莉娅拖到粪车上,发放到遥远的草原上,发放到无人知道、可怕的村庄去受苦。她受尽了凌辱,心灵中所留恋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她已经知道:在那个村子里,她将头顶烈日养小鸡、喂火鸡、看瓜地,被世人所遗忘,在草原上度日如年。那里,白天地平线消失在浮动着的气雾之中,只有酷暑、寂静,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仿佛只能整天鼾睡不醒。然而不行,他们应该去听熟透了的豌豆荚有没有微微可辨的干裂声;在那灼热的地上孵蛋的老母鸡是否已经孵出了小鸡;如果小火鸡在高声地哀叫,要去看看是否有老鹞鹰从天上飞下来,在地上投下了它那可怕的暗影;或者,如果人们听到有一种细长的咻咻声,就应该赶紧跳起来出去查看一番……那村里,还有个老太婆——一个乌克兰人,不说别的,单是她一个人已经够娜塔莉娅受的了,因为这老太婆掌握着对她的生杀予夺之权,大概这时候她已经急不可待地等候着给她送来的牺牲品了吧!有一点娜塔莉娅比其他被处以极刑的人强些,就是她还可以寻个机会悬梁自缢。这个念头一路上支持着她走到流放地,自然,她觉得此生此世她都将在这里受苦了。

在横穿整个县界的路上,娜塔莉娅饱览了一路上的风光。然而她顾不上欣赏这些东西,她只是想,不,大概她只是意识到一件事:此生休矣!因为她所蒙受的耻辱和犯下的罪行是如此重大,使她无颜再偷生人间。暂时她身边还有一个亲人,这就是叶夫西·波杜良。可是,过几天他就会把她交给那个乌克兰女人,然后再住上一夜,之后,就永世把她抛在异乡,自己回苏霍多尔去了。到那时,她将怎么办呢?她一路上哭得声嘶力竭,后来想吃点东西了。使她吃惊的是,叶夫西并没有认为这一切有什么奇怪。他边吃东西,边和娜塔莉娅聊天,和往常一样,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之后,她睡着了,待她醒来,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她没有料到城市不但空气那么干燥,令人透不过气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还使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和忧伤,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以后回想起来,她只记得草原上的夏日炎热异常,这天走过的路都长得永无尽头,此外好像世上就再一无所有了。她还记得有一条用石头铺的街道,车子驶在路面上,发出一种听起来特别奇怪的声音。从远处她就闻到这座县城有股铁皮屋顶的气味。在过往行人休息和喂马的广场上,到傍晚时分,卖熟食的凉棚附近就已经没有人了,可是这里依然发散着松焦油、尘土和腐烂了的干草的味道。庄户人的停车场上还留有一小束被踩在马粪里的干草。叶夫西卸了车,把马牵到车前,喂上草料,把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浑身晒得漆黑的叶夫西用袖子擦了把汗水,就到小饭馆去了。他非常严厉地嘱咐娜塔莉娅要“倍加小心”,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死命喊叫,让全广场都能听见。于是娜塔莉娅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两眼凝视着新建起来的教堂的圆屋顶,远远看去,这圆屋顶好像是层层屋舍后面升起的一颗巨大的亮晶晶的星辰。就这样,她一直等到叶夫西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嘴里嚼着东西,满脸带着酒后欢快的神情,腋下夹着一个白面包。一回来他就动手把马套进了车辕里。

“咱们大概不能按时候赶到了,我的皇后!”他兴致勃勃地不知是对娜塔莉娅还是对马说,“不过,既然没有人寻死上吊,也没有失火要赶着去救,那我也就用不着半路上返回去。对我来说,哥们儿,老爷的马比你的爱吵爱闹的大嗓门儿值钱。”这里他指的是吉米扬,“瞧他伸着脖子喊的那些话,什么‘你当心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给我发现了,我会扒下你的裤子揍你的屁股……’咳!当时真把我的肚子都气炸了!就是老爷们也没有扒下过我的裤子……你这黑牙齿的魔鬼能和我平起平坐吗?哼!‘你当心点!’我有什么可当心的?我又不比你傻,不比你笨。要是我高兴,我就溜之大吉不回庄园了,等我把这姑娘送到地方,自己改个名字,谁还能再找到我……我真奇怪这姑娘,伤什么心?唉,她真是个糊涂虫!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容身呢?遇见有乌克兰盐贩子,或是卖唱的老头子打村口路过,你只要说一句话,立刻就能到罗斯托夫那块宝地了……到了那儿,谁还问你从前姓甚名谁呢!”

这时,在娜塔莉娅那个头发被剪光了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新念头:不上吊了,逃走!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左右摇晃地往前走。叶夫西沉默起来,他牵着马走到广场上的井边去饮水。落日正沉入他们背后那座修道院大花园的后面。修道院的对面是一座尖柱形的黄色城堡[28],隔街可以看见城堡窗子上金灿灿的灯光。这座城堡的样子又一次激起娜塔莉娅逃跑的念头。对呀!逃走之后不是也能活下去嘛!不过,听人家说,那些卖唱的老头子拐走了小伙子和年轻的姑娘后,会把他们的眼睛用滚开的牛奶烫瞎,然后说他们是残废,逼他们卖唱;盐贩子会把人拐到海上,卖给坏人……有时,主人还能把逃跑的家丁抓回来,带上镣铐,关进监狱去做苦工……格尔瓦西加说过:坐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庄户人仍然是庄户人,不会变成牛马!

城堡窗上的灯光熄灭了,娜塔莉娅的思路也变得混乱了。不行,逃跑比上吊还可怕!这时,叶夫西的酒兴过去了,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咱们是不能按时赶到地方了,姑娘!”他一面心地平静地说,一面侧身一跳,坐在车边上。

马车上了大路,又颠簸起来,左右摇晃着,轰隆轰隆地驶在石头路上……“最好还是能把车赶回去。”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呢,还是意识到应该这样做,“回去,快马加鞭地把车赶回苏霍多尔,然后跪倒在主人们的脚下!”然而叶夫西仍然赶着车往前走。房屋后面的星星不见了。前面是白茫茫的空无行人的街道,白茫茫的马路,粉白的房屋,这条街道,这些房屋的尽头就是那座白洋铁圆顶的洁白的大教堂。那天空也仿佛显得苍白、冷漠。在她的想象中,苏霍多尔老家早已遍地露珠了。花园里空气清新而芳馥,厨房上飘着缕缕炊烟[29]。平坦的田野、银白杨、花园尽头祖传的老浴室,一切都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客厅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殷红的晚霞映照进来,然而屋角却是阴暗的。室内有一位小姐肤色黝黑,还有些发黄,眼睛也是漆黑的,模样既像祖父,又像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身穿薄薄的宽大的橙黄色丝绸连衣裙,眼睛凝视着琴谱,背对着落日的余晖,不时地理一下她的衣袖,手指有力地弹着淡黄色的琴键。一支奥金斯基[30]的《波洛涅兹舞曲》在客厅里回荡,琴声庄严而悠扬,深情而奔放,她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军官。此人个子不高,面孔黑黝黝的,左手叉着腰,全神贯注,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她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着的手指……

“她有她的心上人,我有我的心上人。”每当遇上这样的傍晚,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还是心里意识到这一点。每逢月夜良宵,她的心简直快要停止跳动了,她跑进凉气袭人、遍地露水的花园,钻进发散着牛蒡花湿润浓郁芳香的茂密的荨麻丛里,静静地站着。她在期待着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突然成为现实:她希望有朝一日,少爷从阳台上下来,在林荫路上漫步,看见了她之后,就猛然转身,快步向她走过来……她将陶醉于幸福和恐惧之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行驶着,隆隆地响个不停。他们没有出城,原来她想象中的仙境般的城市,实际上却是炎热不堪、恶臭扑鼻的地方。娜塔莉娅惊异而痛心地望着一排排的房屋、院落、营业店铺前的石铺路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叶夫西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想,“他老把马车赶得隆隆地响,又是为什么?”

他们驶过教堂,沿着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山坡路,经过几家黑洞洞的铁匠炉和几间发着霉腐气味的市民居住的简陋茅屋,向一条浅水河驶去……这时,他们又感到了熟悉的河水的温暖、青苔的清新和傍晚田野的凉爽。对面山上一栋铁道拦路杆附近独屋里的灯火已遥遥可见……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地带,过了桥,向着铁道拦路杆驶去。迎面出现的一条空荡荡、白茫茫的石铺路伸向无际的远方,伸向蓝蓝的夜色笼罩着的草原。马一路小跑过了铁路之后,就放慢了速度往前走着。寂静,夜的寂静,天和地都沉浸在这寂静之中。此刻远方传来阵阵如泣如诉、叮叮当当的马颈圈的铃声。铃声越来越清楚,宛如有人唱着悲伤的歌,最后,这铃声、三驾马车和谐的嘚嘚蹄声和车轮滚过石铺路的隆隆响声都融合在一起了……一个年轻的、临时雇用的车夫赶着一辆三驾马车,车里坐着一名军官,他穿着带有风帽的军大衣,下巴埋在领子里面,当这辆马车擦肩驶过娜塔莉娅乘坐的马车时,他猛地抬起了头。这时,娜塔莉娅突然看见了军服上鲜红的衣领、漆黑的小髭和像水桶似的高高的军帽下面那对光彩耀人的年轻的眼睛……她大叫了一声,晕过去了……一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念头照亮了她的心:她看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和深情像闪电一样穿透了这个下房丫头脆弱的心,她猛然感到:她永远不能再在他的身边了……叶夫西赶紧拿起路上用的木桶,往她那剃光了头发、向后仰着的头上浇了一桶水。

她感到一阵恶心,醒了过来,于是赶紧把头伸向车外,叶夫西急忙用手掌托住她冰冷的头……

她觉得心里轻松一些,身上有些冷,因为上衣已经湿透了,她仰卧在车上,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吓坏了的叶夫西一声不吭,以为娜塔莉娅已经睡着了,他一面不时地摇着头,一面紧赶着马车。车子颠簸着,向前飞驶。然而娜塔莉娅这个小姑娘却没有感到这些,她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灵魂,这灵魂是那样舒畅、自由,像已经升入了天国一样……

她的爱情犹如童话世界花园中开放的那朵小红花,在这荒凉寂寞的草原上,比起在偏僻的苏霍多尔,更显得圣洁,不可侵犯。她带走了她圣洁的爱情。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在寂寥孤独时,她将借以驱散心中的巨大痛苦,重温初恋的甜蜜和欢乐。然后,把她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出来的心灵的深处,直到她走进坟墓。

6

苏霍多尔的爱情故事极不平凡,它的积怨和仇恨也是如此。

祖父之死,害死他的凶手的所作所为,以及苏霍多尔逝去的一切,都是荒诞离奇的。就在娜塔莉娅出事的同年,祖父被害了。那天苏霍多尔正在过一个盛大的宗教节日——圣母节[31]。彼得·彼得罗维奇请了许多客人,他一直惶惶不安,不知道曾答应出席酒宴的首席贵族是否能来。祖父不知为什么也心神不宁,然而却很高兴。结果首席贵族光临了苏霍多尔。午宴丰盛豪华,客人众多,宾主尽欢而散。这天最高兴的是祖父,可是第二天——十月初二清晨,人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退伍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毫不隐讳地说:他退役是为了挽救赫卢肖夫家的荣誉,为了重整家园。他还直截了当地说:他将不得不亲自管理苏霍多尔庄园的事务。他声称:他应该结识县里最有教养、对他有用的贵族并和他们交往,和其他贵族也保持一定的关系。刚回来那一阵子,他的确准备按自己的安排行事,拜会了许多人,包括一些小庄园主,连他的姑妈奥莉佳·基里罗芙娜都看望过了。她是一个胖得要命的老妇人,患昏睡症,还有用鼻烟刷牙齿的怪癖。到了秋天,人人都已经十分清楚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家产,已经大权独揽了。他那副神情,已经不是回家休假的美男子、潇洒的军官,而是一家之长、年轻的地主了。当他感到窘促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满脸绯红。他发福了,身体肥胖起来,穿上了贵重的旧式短上衣,秀气的脚蹬着舒适的红色鞑靼式便鞋,纤细的手指上戴着绿松石戒指。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不敢去看他那对棕黑色的眼睛,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谈些什么。他刚回到苏霍多尔的时候,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无论什么事都依他的意见处理,自己整天在外面打猎。

圣母节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想向所有的来宾夸耀一下他豪爽好客的气派,同时借以表示他是家里当家管事的一把手。祖父却老是碍他的手脚。老祖父陶醉于节日的欢乐之中,唠唠叨叨,谈吐很不得体。他头戴标志长者身份的天鹅绒帽,身穿庄园裁缝制作的不合身的宽大蓝色长上衣。他也以殷勤好客的主人自居,从清早起就忙于安排接待客人的愚蠢仪式。从过厅进大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从来都是关着的。他亲自打开了沉重的铁门闩,搬来一把椅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打开了门,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恭候嘉宾,直到最后一个客人光临为止。为此,彼得·彼得罗维奇羞怒交加,不知所措,但他忍下了这些不愉快的事,决心保持沉默。祖父吩咐把门廊也敞开了,据说这也是古老的风俗。他焦急不安地两眼盯着大门口,一见有人进门,立即迎上去,匆忙地做出轻飘飘的舞步动作,一只脚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地躬身致敬,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久未光临寒舍,欢迎!欢迎!”

祖父逢人就说朵娘不在家,到卢涅沃去看望姑妈奥莉佳·基里罗芙娜去了。“朵娘心里烦闷,在姑妈家要住上一秋天呢!”他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也快把彼得·彼得罗维奇气疯了。客人听了这些不打自招的说明,会怎么想呢?!伏依特凯维奇和朵娘的事,当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他为了求婚才来苏霍多尔,而且是一心一意的。他曾向朵娘表示了他的爱慕之心,和她一起四手联弹钢琴,他轻声为她朗诵《柳德米拉》,或者忧郁而沉思地说:“你将把许婚的誓言作为圣物献给一个死者……”然而,每当伏依特凯维奇非常纯洁地想流露一下自己的感情,比如献给她一朵小花,朵娘则总是满面绯红、发了疯似的愤怒不已,结果,有一天伏依特凯维奇突然走了。他离开以后,朵娘彻夜不眠,在黑暗中坐在敞开的窗前,仿佛在期待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时刻的来临。然后突然失声痛哭,这时彼得·彼得罗维奇就被她吵醒了。他久久地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听她哭泣和窗外花园中白杨催人入梦的窃窃私语,这声音听起来很像绵绵的细雨。他起来安慰她,睡意蒙眬的丫头们也跑来劝导小姐,有时祖父也惊慌失措地进来看望。这时,朵娘就跺着脚,大喊大叫:“别来缠我,你们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结果大家对骂起来,甚至于弄到动手打人的程度。

“你要懂得,懂得。”彼得·彼得罗维奇赶走了祖父和丫头们,“乒”的一声关上了门,一手紧紧地抓住门柄,疯狂地说,“你要明白人们会怎么想!”

“啊呀,不好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爸爸快来,他说我肚子大了[32]!”

彼得·彼得罗维奇只好两手揪自己的头发,赶紧从朵娘的房里跑出来。

圣母节这天,格尔瓦西加也仿佛六神无主,他生怕自己万一不小心说出了蠢话,因而得咎。

格尔瓦西加长高了。他身躯魁伟,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然而却是仆人中最出色、最聪明、最出类拔萃的。这天他也打扮起来:身穿蓝色的长上衣,蓝色灯笼裤,脚蹬平跟的羊皮软靴;又黑又细的脖子上系着紫罗兰色的粗毛领巾;他那又干又粗、漆黑的头发梳了个分头,然而他不想剪短,只四圈削了一下。他的脸用不着刮,下巴和嘴角只有两三根稀稀拉拉的黑色胡须,嘴特别大,俗语说:“嘴大得连着耳朵,应该缝根带子给系住些才好!”他这人长得像根棍子,胸脯宽而扁,瘦得骨头都看得很清楚,头很小,生着深深的眼窝儿,薄薄的发灰的嘴唇,一口白里透青的大牙齿。他是古老的雅利安族人,又是苏霍多尔的异教徒,人们给他起了个“猎犬”的绰号。看见他那满口的龇牙,听一听他啌啌的干咳声,许多人都心里想:“你这条猎狗,已经快要断气了!”可是当着他的面,却不合乎身份地尊称这个黄口孺子为格尔瓦西加·阿方纳席耶维奇。

主人们也都怕他。主人们的性格也和奴仆的气质一样:或者作威作福,或者胆小怕事。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到苏霍多尔那天,格尔瓦西加对祖父说了那么多粗暴无理、寻衅嘲弄的话,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这件事使全体下房的人都惊异不止。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仅仅简短地说了他一句:“你这东西是个畜生!”格尔瓦西加也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见了他就生气,少爷!”事过之后,他自己去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走到门口,用他特有的那种吊儿郎当的姿势站住了。他那穿着宽大的灯笼裤、和上身不相称的长腿懒散地弯着,左膝向前突出,呈三角形。他是来请求恩典宽免鞭笞的处罚。

“我是粗人,脾气暴躁,是个火性子,老爷!”他满不在乎地说,漆黑的眼睛转来转去。

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感觉到“是个火性子”是一个暗示,所以吓住了。

“别着急!到时候有你受的!亲爱的,别着急!”彼得·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向他喊道,“滚出去!我见不得你这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人。”

格尔瓦西加站着不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就随你的便吧!”

他又站了一会儿,用手捻着一缕散落在唇上的粗硬的头发,咧着发青的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走出去了,那样子真像一条狗。从此以后,他坚信他的这些做法是有好处的,因此他说话尽可能简短,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则不但躲着他,不和他说话,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圣母节时,格尔瓦西加也是一副满不在乎、高深莫测的样子。为了准备过节,大家都忙得快累死了,主人吩咐做这做那,人们一面骂着、争吵着,洗地板,用去污粉擦那些发黑了的沉甸甸的银器、圣像,到门廊上去看肉冻、果冻凝好了没有,一面用脚踢赶那些钻进来的狗,查看刀叉够不够用,点心烤煳了没有,酥麻花炸焦了没有。只有格尔瓦西加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干。他皱着眉头,对气得大发脾气的大酒鬼——厨师卡吉米尔说:“小点声,助祭和神甫会气炸肺的!”

“听着,你别喝醉。”彼得·彼得罗维奇正担心首席贵族的事,心不在焉地对格尔瓦西加说。

“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喝过酒,”格尔瓦西加像对待平辈似的回答说,“我从来对酒没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彼得·彼得罗维奇当着客人的面,甚至于颇有点奉承似的大声喊道:“格尔瓦西加!你别走开,你不在就什么也办不成了。”他让全家都听见了他的这句话。

格尔瓦西加彬彬有礼、十分得体地答道:“请您放心,老爷,我不敢擅离职守。”

他从来没有伺候得这样周到,他完全没有辜负彼得·波得罗维奇当着客人对他的夸奖:

“你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大个子说起话来多么没有分寸。他聪明极了,生有一双巧手,能干得很!”

他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句话等于把火星溅到一堆干柴上。祖父听见儿子这番夸奖,他手抓自己长胸口的上衣,突然隔着桌子向首席贵族喊道:“阁下!赶快向我伸出援救的手吧!我向您,我们的长者,控诉我的仆人!控诉这位格尔瓦西加·阿方纳席耶维奇·库里珂夫!他随时随地在污辱我!他——”

大家打断了他的话,劝止了他,对他百般安慰。祖父气得泪流满面。人们那样亲切而尊敬地宽慰了他,虽然崇敬之中不无嘲笑之处。他终于被说服了,又像孩子似的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格尔瓦西加严厉地靠墙站着,垂下眼帘,头微偏到一边。祖父看了看他,觉得这高大的巨人,脑袋却小得出奇,如果把头发剪短的话,这脑袋会显得更小,后脑勺会是尖的,因为他后脑勺上的头发特别厚,当时,经过笨拙的修剪之后,他那又粗又黑的头发高高地翘在纤细的脖子上。他常常外出打猎,太阳晒黑了他的脸,风吹皴了他的皮肤,所以脸上有块块粗糙的紫斑。祖父恐怖而不安地瞥了格尔瓦西加一眼,然而却愉快地对父亲喊道:

“好吧!我原谅他!我的亲爱的客人,为此,我三天不能放你们回家。无论如何不能放你们回去,我请求你们,特别是晚上不要离开我。天一黑,我就坐立不安,觉得那样寂寞、那样可怕。黑云彩也会上来,听说特罗申森林里又抓到了两名拿破仑党人。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死去——请记住我的话吧!马琳·扎杰加早就这么预言过了……”

然而,他是次日凌晨死去的。

他坚持说“看在他的分上”,请求客人留下,所以许多人都留下过夜了。整个晚上都在喝茶,桌上摆的果酱多得不得了,而且是各种各样的。客人总是走到桌前尝尝这尝尝那[33]。之后摆上了桌子,上面燃起许许多多鲸脂蜡烛,烛光映入壁镜内,闪着金黄的光辉。厅内朱可夫烟草[34]的香霭缭绕,到处都是人声话语,宛如在教堂里一般。更主要的是许多客人都住下了,那就是说,明天不但仍然会是热热闹闹的一天,而且,还会有许多新的事情要操劳,如果不是他——彼得·基里雷奇想得周到,那么,绝不可能把节日组织得如此出色,永远也不会摆出这样丰盛、欢乐的午宴。

“是的,是的。”夜间,祖父脱下了那件长上衣,站在诵经台前,经台上摆着点燃的蜡烛,他的眼睛望着发黑的美尔库里圣像,心神不安地想,“是的,是的,上帝赐予罪恶的人以可怕的死亡……激怒上苍,太阳会不出来的!”

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他打算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他伛着腰,默诵着第五十节赞美诗,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床头桌前,挑了一下上面摆着的那炷熏香,拿起一本圣诗集,翻开了它,满怀幸福的感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无头的圣徒。接着,他突然发现了他正想不起来的那段话,于是笑容满面地说:“是的,是的,只有一个能杀害他的长者,没有一个能买下他的长者!”

他生怕睡过了头,有许多事来不及安排、吩咐,因此几乎整夜未眠。次日清晨,房间尚未收拾,还弥漫着烟草的气味,一切都笼罩在只有节后才有的那种宁静之中。他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带着操心家务的心情拾起落在绿呢面折叠式牌桌旁地板上的几段粉笔,然后往玻璃门外的花园看了一眼,他惊喜地、微弱地叫了一声。园里寒冷的天空一片蔚蓝,阳台、栏杆、阳台下面光秃秃的树丛上的褐色枯叶都蒙上了一层晨霜。他打开了阳台的门,吸了一口气,秋天的腐叶发散着刺鼻的酒味,这种气味很快就消失在冬天清新的空气之中了。一切都那样安宁、那样平静、那样庄严。从村后刚刚升起的太阳把淡淡的点点金光洒在如画的林荫路两侧的白桦树梢上,白桦树光秃秃的枝条、银白的树干沐浴在晨曦里,那披着金光的洁白树端好像还涂上了微微可见的、明快迷人的淡紫色,上面就是晴空一碧的蓝天。阳台下面那冷飕飕的阴影里,有一条狗,踩着被霜打过的、像撒了一层盐似的衰草,唰唰作响地跑了过去,这声音提醒人们冬季已经降临。于是祖父心情愉快地耸了耸肩膀,走回客厅。他屏着气,开始推动那些笨重的家具,想把它们摆回原处去,弄得地板咚咚作响。时而,他望一望映着蓝天的镜子。突然,格尔瓦西加不声不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穿上衣,一脸睡意,正像他以后自己描绘的那样:“简直就是一个凶恶的魔鬼。”

他跨进房来,严厉而低声地呵斥道:“轻点!干什么穷管别人的事?”

祖父抬起他那张非常兴奋的面孔,满怀温情——这种情绪昨天一整天和这一夜都伴随着他,低声说道:“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能够这样子呢?格尔瓦西加!我昨天宽恕了你,可你,不但不报老爷的恩德——”

“我讨厌死你了,你这流哈喇子的老东西!你比秋天还叫人心烦!”格尔瓦西加打断了他的话,“让开!”

祖父恐怖地看着他的白衣衫领子里面那细脖子上的后脑勺,觉得它更向后突出了,于是突然怒不可遏,用那张原来想拖到屋角去的牌桌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让开!”想了片刻,他低声地喊道,“你应该给你的老爷让路。你要是把我惹火了,我就拿匕首在你腰上捅一刀!”

“啊!这样吗?!”格尔瓦西加龇着牙齿愤怒地说,用力地抡起手臂,对着他的胸脯就是一拳。

祖父立刻倒在光滑的槲木地板上,两手挥动着,鬓角正好撞到尖尖的桌子角上。

格尔瓦西加看见祖父脸上流出血来,张着嘴,眼睛也毫无表情地斜了。他立即从祖父还有温气的脖子上扯下金质圣像和一根旧绳子上系着的护身香囊[35]……然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从祖父的小指上掳下祖母的结婚戒指……然后,悄悄地快步走出客厅,像石沉大海一样,逃之夭夭了。

这之后,苏霍多尔唯一见过他的人,是娜塔莉娅。

7

当娜塔莉娅谪居索什基村时,苏霍多尔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结了婚;二是兄弟两人自愿入伍,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

两年后,她又回到苏霍多尔,人们已经忘记了她。这时,她已经认不出苏霍多尔了,正像苏霍多尔也认不出她一样。

—个夏日的傍晚,当老爷家派来的马车吱吱嘎嘎地驶近索什基木房前时,娜塔莉娅立即跑出门外。叶夫西·波杜良惊愕地喊了起来:“这是你吗,娜塔莉娅?!”

“那还能是谁呢?”娜塔莉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

叶夫西·波杜良直摇头:“你怎么一点不好看了?!”

她不过不像原来的样子罢了。当时她是个剪光了头发、脸蛋儿圆圆、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现在变成身段窈窕消瘦,神态恬静、沉着、安详,性格温柔的少女了。她身穿方格布筒裙和一件绣花上衣,按家里的规矩,头上戴着一条深色的头巾,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满脸都是淡褐色的雀斑。叶夫西是在苏霍多尔懒散惯了的人,自然觉得深色的头巾、黑黝黝的肤色、雀斑都不好看。

返回苏霍多尔的路上,叶夫西说道:“姑娘,瞧你都长成一个未婚妻的样子了。想出嫁吗?”

她摇了摇头:“不想,叶夫西叔叔,我永远也不嫁人。”

“这是为什么?”叶夫西问道,甚至把衔在嘴上的烟斗拿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出嫁;大概她要去伺候小姐,小姐又立誓出家敬奉上帝,那就不会放她出去嫁人;何况她又多次清清楚楚地梦见……

“你梦见了什么?”叶夫西问。

“这没有什么,都是瞎扯的事。”她说,“格尔瓦西加来的时候,说了那么多新鲜事,快把我吓死了,我想得多了,就做了梦。”

“听说格尔瓦西加到你们这儿来吃了早饭,是真的吗?”

娜塔莉娅想了一下:“是吃过早饭。他来了以后,对我们说:‘老爷打发我来你们这儿是要办件大事的,先给我吃早饭。’我们像招待客人那样,安排他吃了早饭。他吃饱了以后,从房里走出来,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跑出门来,他就一五一十地都对我说了,然后就溜之大吉了……”

“你怎么不叫人来抓他?”

“哪行呵!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喊,就打死我。而且告诉我晚上以前不许说出什么。他对这里的主人讲:‘我去仓房睡觉去……’”

苏霍多尔下房的人好奇地看着她,她的女伴和同龄姑娘都向她问长问短,可是娜塔莉娅就是对自己的女伴也回答得很简短,仿佛她正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日子过得挺好。”她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

有一次,她操着朝圣者的语调说:

“上帝是富有的。日子过得挺好。”

她和往常一样,立即置身于苏霍多尔繁忙的生活之中,对祖父过世,两位少爷自愿出征,小姐精神失常、学着祖父的样子在室内徘徊踱步,和大家都格格不入的新太太当了家(她是一位身材矮小、丰满肥胖、精力充沛、身怀六甲的妇人)——对这一切她都毫不感到惊奇……

吃午饭时,太太叫她出来见见面:“叫那个……她叫什么名字?呵!叫娜塔什佳[36]到这儿!”

娜塔什佳轻轻地快步走了进来,在胸前画了十字,向屋角的圣像深深礼拜,然后向太太、小姐躬身请了安,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垂问和吩咐。当然,只有太太问了她一些话,小姐长高了,人也痩了,鼻子显得越发尖了,她那双黑得出奇的眼睛痴呆地凝视着娜塔莉娅,一句话也没有说。太太吩咐她去伺候小姐。她鞠了躬,只简简单单地说:“遵命!”

这位小姐像是非常注意,又像是非常冷漠地望着她。晚上,因为给她脱袜子时,没有使她称心,于是她怒不可遏,眼睛也斜了,突然向娜塔莉娅扑了过去,残酷地撕扯娜塔莉娅的头发,觉得其乐无穷。娜塔莉娅像个孩子那样哭泣,但沉默着,一声不响;等她回到丫头们住的下房,坐在木榻上,整理她那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时,她睫毛上挂着泪珠,然而却微微一笑。

“呵,她可真凶,”她说,“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次日早上小姐睡醒之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娜塔莉娅站在门口,斜眼睛偷偷地望着她那苍白的面孔。

“你梦见了什么?”小姐那么冷漠地问她,好像这声音是别人替她说的一样。

她回答说:“好像没有做什么梦。”

这时,小姐又像昨天那样,突然从被窝里跳起来,疯狂地连茶带杯子向她扔过去,然后,伏在被子上又喊又叫,痛哭起来。娜塔莉娅躲过了茶杯,她很快学会了极其敏捷地躲开类似的东西。有些愚笨的丫头,当她们回答小姐说“没有做梦”,小姐有时会向她们喊叫:“那么,编个梦给我听!”由于娜塔莉娅不会编造和说假话,她就不得不学会另一种本领:躲避可能发生的灾祸。

终于给小姐请来了一名医生。医生给她开了许多药丸和药水,然而小姐害怕人们毒死她,所以服药之前,让娜塔莉娅先服下试试,于是她必须没完没了地替小姐试服各种药物。她一回到苏霍多尔,就听人家说,小姐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她回来;说小姐一直想念她,睁着大眼睛望着,看她是否从索什基回来了;而且热切地相信:只要娜塔什佳回来,她的病就会痊愈,身体也将康复。待娜塔莉娅回来以后,小姐的态度却非常冷漠。是不是小姐因为失望,因而感到痛苦而哭泣呢?当她这样理解之后,她的心都颤抖了。她走进过厅,坐在木箱上,又哭起来。

“你心里舒服一点了吗?”当她哭得两眼红肿又回到房里时,小姐问她。

“舒服一点了。”娜塔莉娅小声地说,虽然她因无缘无故地吞服药物,已经头昏目眩,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然而她还是走过去热情地吻了小姐的手。

从这以后,有很长时间她都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去看那对她发了怜悯之心、没有大吵大闹的小姐。

“喂,你真是个乌克兰的女巫!”有一次下房里她的女伴索洛什佳这样喊她。索洛什佳常常想探索她的一切秘密和感情,然而她得到的只是简短的、朴素的回答,在这些话语中,少女之间的友谊中的那种甜蜜、迷人的东西完全消失了。

娜塔莉娅忧伤地苦笑了一下。

“可不是嘛,”她若有所思地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这话不假。有时候,我觉得,对自己的爹妈也没有对那些乌克兰人亲……”

刚到索什基村的时候,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是早晨到达索什基村的,那天早上令她惊奇的是四周的一片平原,一排长长的农舍粉刷得十分洁白,远远就可以望见。一个乌克兰女人正在烧炉子,她和蔼可亲地向娜塔莉娅打了招呼,相互问了安,一位乌克兰男子不想听叶夫西喋喋不休的讲话,他正在讲老爷们如何如何,吉米扬的长长短短,又说路上多么炎热,在县城里吃了什么东西,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如何如何,当然,最后也把偷小镜子的事说了一番。这个男子姓沙雷,苏霍多尔的人叫他“獾子”。当叶夫西说完了话,沉默下来时,“獾子”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非常高兴地哼起“旋转吧,飞舞吧,暴风雪!”的歌曲来,他的歌声鼻音很重……之后娜塔莉娅的情绪慢慢地安定下来,反而对索什基惊异不止了。她发现这个村庄完全不像苏霍多尔,另有它的迷人之处。就说这乌克兰式的农舍吧,洁白、光滑、上面覆盖着修葺得整整齐齐的芦苇房顶;农舍内部的摆设,和简陋、杂乱无章的苏霍多尔小木房相比,简直令人觉得这里的生活是富有的!墙角上挂着贵重的镀金圣像,圣像周围的纸花栩栩如生,挂在圣像上面的漂亮的绣花布巾,五颜六色!桌上铺着绣花台布,火炉两旁搁架上的一排灰色陶罐和瓷壶多么别致!比这一切更出色的是农舍的主人和主妇。

她并不十分了解他们的出色之处是什么,然而她却经常感到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沙雷这样整洁、稳重、随和的庄户人。他个子不高,脑袋尖尖的呈楔形;满头剪得短短的浓厚的白发,留着一条细细的鞑靼式的小胡子,也如霜染;晒得黑黝黝的脸和脖子满是很深的皱纹,不知为什么,仿佛这一切都透露着他随和、坚定的性格和饱受风霜的身世。他走起路来不大利落,因为脚上的靴子很沉重。他穿着漂白的粗麻布裤子,裤腿塞在靴子里,上身穿一件也是漂白粗麻布做的衬衫,袖子宽宽大大的,开口翻领,衬衫塞进裤腰里。他行动起来,身体微微有点伛。然而,无论是他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还是微伛的身躯,都一点不给人以老迈的感觉,他的脸上没有苏霍多尔人那种疲倦、萎靡不振的样子,他那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锋利而微带嘲讽的神情。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次,一个塞尔维亚老人带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孩子到苏霍多尔来,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她觉得这人就是他。

苏霍多尔给这位乌克兰女人起了个外号,叫她“长矛”。她名叫玛琳娜,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身材匀称,阳光给她那细腻的皮肤蒙上一层均匀的黄色,这样的皮肤是苏霍多尔的女子所没有的。她的脸上颧骨宽宽的,脸形端方、粗犷,有一种独具一格的美。她的眼神严肃而又生气勃勃,一会儿闪着玛瑙色的光,一会儿闪着发灰的琥珀色的光,来回变换,像猫眼睛似的。头上披一条金丝大红点的黑色大头巾,看上去像东方人的高高的缠头;身穿一条黑色的短裙,紧紧地裹着有点长的胯股和两膝;她赤脚穿一双钉着铁掌的皮鞋,裸着的小腿又圆又细,晒成黄褐色,看上去像两根上了漆的小木棍。当她边干活边唱歌的时候,双眉紧锁,发出有力的胸音,她曾经唱过一首歌,这歌叙述波查耶夫被叛逆围城的故事,她唱道:

呵!晚霞西天红遍

照着波查耶夫的脸

接着她又唱圣母如何显灵,保护圣徒修道院。她的歌声里流露出绝望、悲哀,同时充满着雄伟、坚强、大义凛然的气概。娜塔莉娅又喜悦又害怕,眼睛一直盯着看她唱。

这对乌克兰夫妇膝下没有儿女,而娜塔莉娅又是个孤儿,他们相处得很和睦。如果她这时还住在苏霍多尔,人们就会一会儿称她为老爷家的养女,一会儿又骂她是小偷,高兴起来可怜她一阵子,不高兴的时候恨不得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可是这对乌克兰夫妇待人接物看上去冷冰冰的,对什么人都一样,他们不好奇,不管闲事,话也很少。秋天的时候,他们分派那些从卡卢加省来的姑娘、媳妇儿去收拾打场[37],因为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大坎肩,人们叫她们“花布衫儿”,娜塔莉娅和这些“花布衫儿”在一起觉得格格不入,她们都是以行为放荡、身患脏病而臭名远扬的。这些女人长着大胸,胡作非为,蛮横不讲理,骂起人来别提嘴有多脏,俏皮话有的是,把人骂得不亦乐乎,自己却得意扬扬。她们像男人那样翻身上马,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如果娜塔莉娅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能和人说说心里话,想哭就哭一场,难过了和大家一起唱唱歌,也许她的痛苦会慢慢消散掉。可是能向谁吐一吐心里的苦楚和烦闷,又有谁能和她一起唱唱歌呢?!“花布衫儿”的歌声是那么粗俗,给她们伴唱的人,声音高得直走调,而且听起来过于亲昵,有伤大雅,还打着口哨发出咯咯的怪叫。沙雷只唱那类诙谐的舞曲,玛琳娜就是在唱爱情歌曲的时候,也非常端庄、严肃,而且调子阴沉,总是若有所思似的:

风吹岸柳声声哀,

这柳树呵,是我亲手栽……

她如泣如诉地唱着,然后压低了歌喉,声调刚毅而绝望地唱了下去:

我倾心的那个小伙子,

他却没有来……

娜塔莉娅在孤独与寂寞中,喝下了这第一杯又甜又苦的相思毒酒。她忍受了许许多多的羞辱、忌妒,也做过许多甜蜜的和可怕的梦。夜间,在梦乡里,她常常见到那些不能实现的憧憬和期待、那些在她默默无言的草原生活中朝思暮想的事物。她心灵上蒙受的巨大委屈和欺凌,有时被脉脉温情所取代,柔顺驱走了热恋和失望,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声不响地生活在他的左右,深深地把她的爱情藏在心中,不使任何人知道,一无所求,也不再期待什么。从苏霍多尔传来的各种消息使她的头脑清醒了。然而,如果苏霍多尔音信渺绝,感受不到它那暗淡的、充满了繁重工作的生活,她又觉得苏霍多尔是那样美好,那样令人向往,使她再没有力量忍受自己的孤独和痛苦……有一天,格尔瓦西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了。他匆忙地、尖刻地把苏霍多尔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儿都倾泻给她,他只用了半小时的工夫,讲述了别人一整天也讲不完的事情,他连如何一拳就打死了祖父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

“好!现在永别了!”

这时,她早已呆若木鸡,他的那双小眼睛想要看穿她的心。当他离开村子上了大路时,他回头向娜塔莉娅喊道:“把你满脑袋的糊涂想法都扔出去吧!他很快就要结婚了,你连做他的情人都不够格……想明白点吧!”

她清醒过来了。她又一次忍受了这些可怕的消息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明白过来了。

这以后,四平八稳的寂寞岁月流逝着,像那些朝圣者不停地跋涉在大路口一样。当那些朝圣者路过村子,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常常和娜塔莉娅进行长时间的谈话。他们教她要善于忍耐,寄希望于上帝,虽然他们在祷告至圣的主时,是那样痴呆,毫无表情,而且哀怨甚深。他们又告诉她最重要的一条是:断绝尘念。

“想也好,不想也好,反正都无济于事。”朝圣者们皱起饱经风霜的面孔,一面穿草鞋,一面有气无力地望着草原荒漠的远方,“上帝是富有的!姑娘,你悄悄地给我们摘几个葱头吧……”

还有一些过路的朝圣者照例拿前世的罪恶和来世的命运吓唬她,而且还预言会有灾难和大祸临头。有一次她一连做了两个十分可怕的梦。她一直在思念苏霍多尔,开始时,要斩断尘缘,什么都不想是很困难的。她想念小姐和祖父,也曾思考自己的前途;她占过卜,看能不能出嫁,如果能,什么时候出嫁,嫁给什么人……她总是这样朝思暮想,思念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梦境。有一天,她清清楚楚地梦见:一个炎热的、刮着大风、尘土飞扬的傍晚,她担着水桶到池塘去挑水,突然看见在干爽的土坡上有一个庄稼汉,一个样子非常难看、脑袋特别大的侏儒,他脚上穿着破皮鞋,没有戴帽子,风把他那火红的鬈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上没有束腰带,穿一件火红火红的宽大上衣,衣襟也迎风飘舞。她吓得魂不附体,喊道:“老爷爷,要起大火吗?”[38]那个侏儒也喊着回答她:“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烧得片瓦无存!”一股热风时而压住他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可怕的乌云上来了!……你别想嫁人了!……”第二个梦比这个梦更加可怕:仿佛是一个炎热夏日的中午时分,她站在一个俄式空木房里,门倒锁着,她好像是等待一个人,为此,她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突然从火炉后面跳出一头灰色的大山羊[39],这山羊用后腿直立着,满脸淫秽、兴奋的样子,一双眼睛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用一种狂喜的、乞求的目光望着她,直向她扑过来。“我是你的未婚夫!”它用人的语言喊着,一面用笨拙而急速的碎步小跑着,后蹄嘚嘚作响,然后,猛地一下,两条前腿扑在她的胸上……

她睡在门廊里,被噩梦惊醒之后,吓得从床上蹦起来,心跳得那样厉害,人几乎快死过去了。门廊里一片漆黑,又无处可去、无人可找,这样一想,她就更害怕了。

“耶稣,我的主!”她非常快地低诵着,“天上的圣母!主的圣徒们!”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所有的圣徒都像褐黑色的无头圣徒美尔库里那个样子,所以,她简直快吓死了。

当她思索她做的这些梦的时候,一个思想冲击着她:少女时代已经结束,命运已定了。她对少爷产生的不寻常的爱情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劫数,而且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着她,因此,她应该像乌克兰人那样善于克制,像朝圣者那样朴素和温顺。苏霍多尔人喜欢扮演某种角色,而且扮演之后还使自己相信,实际上事情本来理应如他扮演的那样,不容置辩,虽然各种角色的扮演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娜塔莉娅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角色。

8

圣彼得节[40]前夕,她看见来了一辆苏霍多尔庄园的灰尘扑扑、破旧不堪的马车。波杜良坐在车上,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胡子也是蓬乱的,脸上的神情既显出旅途的劳顿,又显得异常兴奋,他那未老先衰、变得难看的脸上,那极其平凡、五官不匀称的线条中,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跟着他的那条狗,也是娜塔莉娅熟悉的。它的毛也是蓬乱的,背上呈深灰色,从胸脯到脖子上厚厚的松软的毛黑不溜秋的,就像是被烟熏火燎成了这个样子。在它身上有什么和波杜良,甚至和整个苏霍多尔十分相似之处。当娜塔莉娅站在门口,知道波杜良是来接她的时候,她高兴得两腿麻木,一步也走不动了。回家的路上,波杜良海阔天空地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也讲起了克里米亚战争,仿佛这一消息能使她高兴,又使她忧伤。这时,娜塔莉娅深通事理地说:

“可也是,看来也得教训教训他们,教训教训这些法国人……[41]”

他们走了一整天才回到了苏霍多尔。一路上她的感受是可怕的,她现在已经用新的眼光看着一切她所熟悉的旧事物。当故园在望,历历往事、少小时光都呈现在她眼前,她认出了一些熟人,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变化。马车从大路上拐进苏霍多尔庄园。在长满白玉草的休耕地上,有一头两岁的小马驹跑过来,一个赤脚的小男孩一只脚踩住了缰绳,抱住了马驹的脖子,另一条腿正想跨到马背上,可是马驹不让小孩骑上去,拼命地跑,想把他颠下来。娜塔莉娅认出这孩子是佛木加·潘纽新,她非常高兴,心情十分激动。她看见了那位已经活了一百岁的老纳扎鲁什加。他坐在一辆空车上,那姿势已经不像个汉子,而像一个老太婆了。他直伸着两腿,神情紧张地、有气无力地耸起两肩,没有光彩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幸和忧伤,人瘦得不成样子,像俗话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可往棺材里放了”。他没戴帽子,穿一件破旧的长上衣,由于常常躺在炕炉上,所以满身是灰。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心又一次颤抖了。她记得三年前,有一天,为人非常善良、终日无忧无虑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在菜园里看见老纳扎鲁什加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头儿,说他偷了萝卜,就要打他。这时四面围着许多下人,他已经吓得半死,哭起来了。下人们都哈哈大笑,对他喊道:

“老爷爷,你完了,他们饶不了你,非扒下你的尿骚裤子打屁股不可,轻饶不了你!”

当她看见了牧场、一排排的木房、庄园的花园、上房高高的屋顶、下房、仓库、马厩的后墙,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金黄一片的大麦田连着后墙根上的杂草和大葱地,大田里杂草丛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矢车菊,燕麦地里有一条满身咖啡色花斑的小白牛犊,一口一口地吃着麦子。四野宁静,景色平常,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显得极不平凡、惊心动魄。马车飞快地驶进了宽敞的庭院,那些卧在地上睡着了的白花花的猎犬,活像墓地里的石碑。当她在农舍里度过了两年时光之后,第一回踏进凉爽的上房,这里的蜡烛、菩提树花、餐橱、过厅长凳上放着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哥萨克式的马鞍以及窗上挂着的装鹌鹑的空鸟笼子,都仍然发散着她所熟悉的气味,她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那从祖父房间里搬到过厅角上的美尔库里圣像,故园旧物使她感到头昏目眩,几乎站不住了……

和以前一样,阳光从开向花园的小窗子里射进阴暗的大厅,带来了生气。一只小雏鸡不知什么缘故跑了进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孤儿似的发出吱吱的叫声。被阳光照得又亮又热的窗台上的菩提树花已经被晒干了,然而仍发散着沁人的清香……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旧物好像都变得年轻了,凡是办过丧事的人家都有这种感觉。一切的一切,尤其是这花香,使她感到其中有着她自己的某种存在:她的心灵、她的孩提和少年的岁月、她的初恋。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死去了,她自己和小姐都变了,对这一切她都感慨不已。和她同龄的姑娘和小伙子已经长大成人。曾几何时,许多老朽不堪的老头子和老太婆站在下房的门口,摇着头,痴呆地望着人间的世态炎凉,如今,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达莉娅·乌斯琴诺芙娜也过世了。老祖父曾经像小孩子似的,一向怕死,他认为死神会慢慢地走近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准备迎接这一可怕的时刻,然而死神却突如其来地、闪电般地、像镰刀割草似的把他带走了。娜塔莉娅简直不能相信,他已魂归西土,在那契尔基佐沃村教堂旁的一抔黄土之下,他的躯体已经腐烂殆尽了。那位又黑又瘦、鼻子尖尖的女子,时而神情极其冷漠,时而狂暴不已,时而惊恐万分、唠唠叨叨,像对一个和她身份相等的人一样向她倾吐衷肠,时而愤怒地撕她的头发,娜塔莉娅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朵娘小姐。至于那位身材矮小、长着轻微的小黑胡子、说起话来咿哩哇啦的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为什么在这里当家做主,娜塔莉娅也不明白……娜塔莉娅胆怯地往她的卧室溜了一眼,看见了那面要命的镶银的小镜子——那往昔的恐惧、欢乐、柔情,那幸福而羞怯的期待,那满天晚霞、披着露珠的牛叶花的芳香一下子都涌上她的心头,一种甜蜜的感受使她的心都碎了……她将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啊!她的血管里流着古老的苏霍多尔的血液!她吃的是粗糙无味的粮谷,这粮谷是苏霍多尔沙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她喝的是苏霍多尔不咸不甜、异常寡淡的池水,这池塘是她的祖辈在干河床上挖出来的!她并不害怕那些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繁重劳动,然而,她却恐惧那些不寻常的大大小小的风波;她可以视死如归,可是噩梦、暴风雨、雷鸣、火灾、漆黑一片的夜晚,则能把她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她觉得仿佛自己的腹中怀着一个婴儿,像等候他的降生一样,期待着命中注定的灾难来临……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期待使她芳华早逝,何况她不断地暗示自己青春已经过去了,而且在自己的一切思想感情中寻找证据来说明这一点。回到苏霍多尔还不到一年,她跨进家门时心中的那种年轻人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生了一个孩子。养鸡的费多西娅给叫去当保姆了。费多西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主人让她穿上了老太婆的深色衣服,她也变成了顺从的、敬畏上帝的人了。当这个新生出来的赫卢肖夫还一脸奶腥气、瞪着毫无表情的小眼睛、流着口水、耷拉着自己无力抬起的沉重的脑袋时,就已经凶狠狠地大喊大叫起来了。人们称他少爷,儿童室里传出了非常古老的哄孩子的歌声:

“他来了,他来了,背口袋的老人来了……老人啊!老人!你别来我们家,我们的少爷不哭了,不能让你带走他……”

娜塔莉娅也模仿着费多西娅的样子,她认为自己也是个保姆——是病小姐的女友和保姆。那年冬天,奥丽佳·基里罗芙娜也过世了。她请求和那些在下房里惨度残年的老太婆一起去送葬。葬礼上吃了蜜粥[42]。这粥一点滋味也没有,却又甜得发腻,令人作呕。送葬归来,她深受感动地对人们说:姑太太躺在棺材里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连那些老太婆也不敢看一眼那装殓可怕尸体的灵柩。

次年春天,家里人从契尔玛什镇请来了出名的巫师克里木·叶罗新给小姐治病。此人仪表堂堂,是个富有的小地主。他满脸灰白的大胡子,一头灰白的鬈发梳成背头。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个善于理财的主人,语言简练、思路清晰,然而,他一到病人跟前,就立即变成巫师了。他的服装整洁,结实耐用,身穿铁灰色的粗呢上衣,束着大红腰带,脚上蹬着靴子。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狡猾。进入家门时,他总是微微地躬下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身躯,毕恭毕敬、小心谨慎地用眼睛寻找圣像在什么地方,然后就一本正经地和主人攀谈起来。开始谈论庄稼的长势、年成、雨水、旱情,等等,然后就认真地喝起茶来,一喝就是老半天,茶毕,他在胸前画了十字——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声调,问起病情来。

“晚霞呵……天黑了呵……到时候啦。”他非常神秘地说了起来。

小姐正害着寒热病,她全身痉挛,动不动就会滚到地板上去。这天,她摸黑坐在床上,等待克里木来给她看病。娜塔莉娅站在她的身旁,吓得从头到脚都直打哆嗦。全家人都屏声敛气,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太太也把丫头们叫到她的房里去,和她们谈话的时候,也是悄悄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没有人敢去点燃一个火光,没有人敢高声说一句话。平时有说有笑的索洛什佳,这时候在过道里值班,听候克里木的吩咐,她也吓得两眼发黑,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巫师从她身边走过,一面解着一个包袱,这包袱里装着问卜和施展巫术用的骨头。不一会儿工夫,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从小姐的卧室里传出他那高亢的、不寻常的声音:“站起来,你这上帝的奴仆!”

接着,他那斑白的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

“拿块木板来!”他阴阳怪气地说。

然后他把木板放在地上,让小姐站了上去。她吓得两眼直瞪,全身都冷了,简直像个死人。天已很黑了,娜塔莉娅勉强能看见克里木的面孔。他突然念念有词,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好像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走进来一个费拉特……他开了门……开了窗……召唤说:进来呵!忧伤!忧伤!”

“忧伤呵,忧伤!”突然,他仿佛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势和力量,喊道,“忧伤!你给我出去,到阴森的树林里去,那是你栖身的地方!到大海去,到大洋去。”他声音低沉,以预示灾祸临头的调子急速地说,“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娜塔莉娅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能比他说的这些更可怕了,这些话把她带进一个野蛮的、神话中的、原始的、愚昧的世界。她不能不相信这些咒语具有的力量,正如克里木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一样,因为有时真的出现了奇迹,制服了敌人。

克里木做完了法术,坐在过厅上,掏出手帕,擦掉了头上的汗,然后又喝起茶来,一面随和而谦恭地说道:“好啦,再有两个晚上病就治完了……要是上帝赐福的话,病情会减轻一点……太太,今年您种了荞麦没有?都说今年荞麦收成很好!真不错呵!”

夏天,家里正等候两位主人从克里米亚归来。可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寄来了一封挂号信,要求家里给他寄钱,并且说,他们秋天以前不能回来了,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受了一点点小伤,需要较长时间的休息和安静。家里马上派人去契尔基佐沃村,找能预示凶吉的女巫师达尔尼洛芙娜去问卜,看看伤口是否能够痊愈。卜算的结果,自然是主吉的,因此,太太也就放心了。可是小姐和娜塔莉娅都顾不上他们的事。施过巫术后,开头那阵子,小姐的病见轻了些,过了彼得圣徒节,病又厉害了,又出现了忧郁症,害怕雷雨、失火,还恐惧那深藏在她心中、不可告人的一些什么事物,因此顾不上哥哥们的近况。娜塔莉娅也无心顾及老爷们,然而她每天祈祷上帝,保佑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康复,像她后来在整个一生中,直到她离开人间,天天为他的灵魂安息而祷告那样。虽然如此,对她来说,小姐已经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因此小姐的恐惧症和等候大祸临头的精神状态也感染了她,而且她也像小姐那样,对心中的一切都秘而不宣。

这年夏天十分炎热,老刮风,尘土很大,而且天天有雷雨。老百姓中流传起各种可怕的、令人惶惶不安的谣言:什么又要打新的战争了,某处有人造反了,哪里发生了大火灾,等等。有些人说全体庄户人都要取得人身自由了,另一些则相反,说没有这回事。而且只要谣言四起,照例就出现多得不得了的流浪汉、胡闹的人、僧侣,到处乱窜。为了他们,小姐差一点没有和太太打起来,她俩都抢着向他们施舍面包和鸡蛋。有一天,来了一个名叫德罗尼亚的汉子,这人个子很高,红头发,遍身褴褛不堪。他本来是个酒鬼,却自称是得道成仙的人。他做出沉思的样子,进了院子,就闷着头径直向上房走,脑袋呼的一声撞在墙上,然后,满脸高兴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的小鸟儿呀!”他用假嗓子高声喊道,一蹦一跳,把身子弯成八道弯儿,抬起右手做出手搭凉棚遮太阳的样子,“我的小鸟儿飞上蓝天了,飞上蓝天了!”

于是,娜塔莉娅学着农妇们抬眼看望那些得道神人的样子,呆呆地又若有所祈地看着他。可是小姐见了他,马上冲向窗口,满脸泪水,用哀求的声音喊道:

“主的圣徒德罗尼亚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祈祷吧!”

听见小姐的喊声,娜塔莉娅脑里浮现出各种可怕的想象,因此吓得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瞪着。

从克里琴镇上又来了一个叫其莫沙·克里琴斯基的人。他个子很小,胖得像个女人,胸肌发达,脸像一个胖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孩,眼睛是斜的,一头黄发,身穿细白布的上衣和短裤。他踮着脚尖,两条结实的短腿迈着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向门廊走来,睁着细长的眼睛,那神情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或者是刚刚逃过杀身之祸似的。

“有大祸呀!”他一边喘气,一面喃喃自语,“有大祸呀……”

大家安慰了他,给他开了饭,希望他能告诉大家一些什么。然而他却默不作声,嘴上流着口水,吧嗒吧嗒地闷着头贪婪地吃着。大嚼了一顿之后,把布口袋往肩上一背,着急地找他的拄棍儿。

“你什么时候再来,其莫沙?”小姐向他喊道。

他也喊着,用难听的、刺耳的假嗓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啊,圣徒!呵,卢科扬诺芙娜!”

于是,小姐向他的背影凄惨地喊道:“主的圣徒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为玛丽娅·叶吉彼特斯卡雅[43],祈祷吧!”

每天都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灾祸降临的消息——哪里失了大火,什么地方有过大雷雨,等等。苏霍多尔自古以来就怕火,这时候,对火的恐惧日增,惶惶不可终日。每当庄园上空彤云四合,一片片黄沙似的成熟了的庄稼显得暗淡无光,或者牧场上刮起一阵龙卷风、远处响起隆隆的雷鸣,庄园的妇女们马上就把圣像捧到门口,摆在一块黑乎乎的木板上,然后准备好几罐子牛奶,大家都相信,这样安排之后,就能防止火灾的发生。家里的人拿起剪刀往荨麻地里扔,然后把那条可怕的祖传的布手巾取下来,挂到窗户上去,人们哆哆嗦嗦地伸手去点燃蜡烛……连太太也不知是装样子,还是受到家中气氛的感染,神情也是恐怖的。开始的时候,她说雷雨是一种“自然现象”,可是现在,遇到闪电的时候,她也紧皱着眉头,在胸前画着十字,而且吓得大喊大叫,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自己或她周围人的恐怖感。她还大讲特讲1771年地罗尔省[44]有一次特大雷雨,结果雷电劈死了一百一十一人。听她讲故事的人急忙接着讲自己的见闻:有的说大道边上的一棵白柳遭了雷击,烧得一点也没有剩;有的说头几天契尔基佐沃村有个女人被雷劈死了;有人说,有一辆三驾马车,一声响雷把马都击昏了,全都跪在地上……最后,除了被人们狂信着的各种传闻之外,又来了一个自称是“犯了戒规的僧侣”,此人名叫尤什加,他的故事更加骇人听闻。

9

尤什加原来是个庄户人,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干过庄稼活儿,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混日子,吃喝全靠到处讲故事,讲他那些游手好闲的事情,讲他如何“犯了戒规”,等等。“哥儿们,我虽然是个庄稼汉,可是聪明得像神驼马[45]一样。”他说,“那我干吗还要去干活儿呢?!”

看上去,他也真像神驼马,聪明、厉害、尖刻,脸上没有胡子,由于患过佝偻病,有点鸡胸,有咬手指甲的习惯,手指细长,有劲儿,不断地伸进红铜色的头发里,向后梳理他的头发。他认为耕耘是“一种又下贱又没有意思”的事情。他进了基辅大教堂,出了家,“在那里长大”,后来因犯了戒规被赶出寺院。这时他想出一个主意:假装成苦行僧出入那些人们朝圣的地方,说自己是为了挽救人的灵魂来到人间的。当他觉得这玩意儿已经不新鲜或者无利可图时,就改头换面,装出另外的样子:他身穿僧衣,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是放浪形骸的人,大讲特讲如何游手好闲、荒淫无度,抽烟、喝酒无所不会,而且千杯万盏从来没有醉过。他讥讽、嘲弄寺院,对人们说,他被驱逐的缘故正是这些。他说这些话时,还做着淫秽下流的手势和猥亵无耻地扭动着身体。

“喏,这就明白了吧!”他挤眉弄眼地讲给庄户人听,“当然,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就为这个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就回老家——在整个俄罗斯逛荡……天无绝人之路!四海为家,哪儿也饿不着!”

的确,到哪儿也饿不着他!俄罗斯盛情接待了他这个无耻之徒,主的罪人,而且并不比款待挽救灵魂的人差些。他有吃、有喝、有地方过夜,而且人们欣喜若狂地听他瞎白话。

“那么说,你已经发过誓一辈子不干活了吗?”庄户人问他,眼里发着光,期待着他说些尖刻的话语和讲述自己隐讳的故事。

“现在,魔鬼也没本事逼我去干活儿!”尤什加说,“我已经给娇惯坏了,哥儿们!我可比寺院的替罪羊有血性、还常常爱发情。那些大姑娘怕我怕得要死,可是都爱慕我!那些娘儿们白给我都不要。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虽说我没长一身漂亮的羽毛,可我这身骨头架子也够得上一表人才了!”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到苏霍多尔庄园就直奔上房,走进了门廊。这时,娜塔莉娅正坐在过厅的长凳上,嘴里唱着歌:“我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拿笤帚扫谷草,在谷草堆里拾到了一块糖……”一看见他,吓得马上跳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她喊了起来。

“一个人。”他回答说,把娜塔莉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去禀报你们太太!”

“谁来了?”太太从大厅里也喊着问。

然而,尤什加马上让太太安下心来,他解释说:他原来是个出家人,不是像太太想象的那样,是什么逃兵之类,现在他正返回故乡,他请求先搜他的身,然后允许他在庄园里先住上一夜,歇歇脚。他的坦率直爽使太太深为震惊和感动,以至于第二天就留他住在上房的听差室里,完全成了自家人。雷雨天气,他不知疲倦地给女主人们讲故事,给她们解闷。他出主意把那些不能开的窗子都用板子钉上,说这样可以保住房顶不受雷击。而且在电闪雷鸣可怕的时刻,他跑到门廊上去,向人们证明,雷电并不可怕。他还帮助下房的姑娘们升茶炊。姑娘们斜着眼瞧他,感到他那淫荡的、迅速瞟来的目光正盯在她们身上,可是听他讲笑话,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在黑乎乎的过厅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叫住娜塔莉娅,非常快地低声对她说:“我爱上你了,姑娘!”所以她不敢抬眼看他。他那浸透了马合烟草气味的僧衣令她恶心,而且娜塔莉娅觉得他可怕极了。

她已经非常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一个人睡在小姐卧室门前的过道上,尤什加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我要来找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来。如果你敢喊叫,我就放火,把这个家烧得片瓦无存。”她意识到在劫难逃的大祸已经临头,在索什基村做的有关大山羊的噩梦很快就要应验了,这种想法使她失去了一切自卫的力量,只有束手待毙了。她已经明白:她命中注定就是应该和小姐同归于尽的。现在大家心里都清楚:夜间,在这老屋里有魔鬼徘徊。大家明白:小姐得了疯病,除了雷雨和火灾使她害怕外,她常常在梦中时而发出甜蜜幸福的呻吟,时而狂呼,然后跳起来大喊大叫,非常吓人。这些症候总是发生在震耳欲聋的巨雷之前,这正是因为闹鬼的缘故。她常常喊:“伊甸园里的毒蛇、耶路撒冷的毒蛇要缠死我了!”那么这毒蛇是什么东西呢?这当然是魔鬼,就是娜塔莉娅梦见的那头灰山羊,它夜里出来寻找大姑娘和小媳妇。不然还会是谁呢?在风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天上不停地响着雷,一闪一闪的电光照在昏暗的圣像上,在这样的时刻,有个魔鬼悄悄地走进这个家来……在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吗?那个过路的陌生人,在娜塔莉娅耳边低语时,那满脸的情欲和淫秽的神情,难道是人类所具有的吗?她怎么可能去反抗这些邪恶之物呢?深夜,她坐在过厅里铺着一条粗毛地毯的地板上,心都快跳出来了,眼睛望着漆黑的空间,侧耳倾听沉睡中的这幢房子的每个最小的声响,她等待着无法逃脱的灾祸的降临。这时,她感到自己的病已经很重,出现了早期的发作——以后这症候经常折磨着她,她先觉得脚心发痒,然后出现了针扎似的痉挛,使她的脚趾扣到脚掌上,接着好像有人疯狂地拧她的筋,使她觉得全身发酸,这痉挛之感通过她的两脚、全身,最后连喉咙都抽起来了。这时,她想喊叫,她的呐喊会比小姐的喊叫更疯狂、更痛苦、更令人心酸……

难逃的劫数终于来临了。夏末,圣伊里亚节[46]到了,这天也是古老的火神节,节日前夕恰恰是个恐怖之夜,偏在这个时候,尤什加来找娜塔莉娅了。这天夜里没有打雷,娜塔莉娅并没有入睡,她正在打盹儿,突然,好像有人推了她似的,她马上醒过来了。她知道已经夜深人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的心像是发了疯,跳得非常厉害。她一跳而起,左右张望着过道的两头。这时天空时隐时现地闪着光,天边仿佛吐着火舌,条条金黄、淡青的北极光般的光带在颤动,照得房里亮堂堂的,叫人睁不开眼睛,天空成了火的神秘世界。过厅里不断地闪着亮光,明如白昼。[47]她跑了出来,突然停住不动了。她看见院里窗户下面的那堆榆木在天空闪电时发着白光。本来这些木材很早以前就堆在窗下了。她马上跑回大厅,大厅里有一扇没有关的窗子,花园中风吹动花草树木的均匀的唰唰声从这扇窗户传进大厅里来。因为大厅很黑,因此闪电时从整排窗子射进来的光就显得更加明亮,接着,黑暗又吞掉了一切,随即,在那金光闪闪、一片淡紫色的辽阔的天际下面,整个花园一会儿像隐约可见的幻影,一会儿形象高大、雄伟壮观,一会儿又战战兢兢,仿佛在发抖。那淡绿色的白桦和白杨的顶端,像披着透明织花披肩的幽灵挺立在五颜六色的天幕之下。

“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她一边喃喃地祷告着,一边往回跑,觉得这巫师的咒文反而会招来祸害,毁掉自己,“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这些非常原始而又令人恐怖的话语刚出口,她一转身,就看见了尤什加。他高耸着两肩,就站在眼前,离她仅有两步远。电光照着他,那面孔是苍白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圆。他向她走过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长长的两臂迅速地抱住她的腰,用力一按,她就跪下了,然后又把她仰面朝天地推倒在过厅冷冰冰的地板上……

第二夜,尤什加又来找她。以后他又在她这里过了几夜。恐惧和厌恶使娜塔莉娅失去了知觉,失身于他了。她连想都不敢想去反抗他,也不敢去请求主人和下房的人来保护她,就像小姐不敢反抗魔鬼,有权有势的美人——祖母也不敢反抗无恶不作的坏蛋、强盗、农奴特卡契一样,特卡契这家伙终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48]……后来,尤什加觉得娜塔莉娅已经不新鲜了,玩够了,苏霍多尔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就像他突然出现在苏霍多尔时一样。

一个月以后,娜塔莉娅感到自己要做母亲了。9月里,两位年轻的主人出征归来的第二天,苏霍多尔的上房起了火,火势很大,十分可怕,烧了很久。娜塔莉娅的第二个噩梦也应验了。房子是黄昏时分遭到雷击烧起来的,当时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据索洛什佳说,她看见从祖父卧室的炉子里跳出来一团金色的火球,这火球连滚带跳蹿遍了每个房间。那一阵子,娜塔莉娅日夜都躲在老浴室里哭泣,那天,她一看到浓烟滚滚和火苗子乱飞,就从浴室里跑了出来。她以后对大家说,她跑到花园里,突然撞见一个人,他身穿红色乌克兰式短上衣,头戴镶着金边的哥萨克式帽子,当时他也在灌木和牛蒡花丛间撒开腿飞跑……她虽然这么说,然而是真有此事呢,抑或这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娜塔莉娅也不敢完全肯定。由于发生了这样可怕的灾祸,她受了惊吓,流产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从这个秋天起,她日益憔悴,像一朵鲜花渐渐凋谢了。她的生活又进入了往常的轨道,天天有繁忙的工作缠身,她一直走在这条生活之路上,直至走到尽头!朵娘姑姑去沃龙涅什朝拜了圣徒遗体[49]。朝圣之后,似乎魔鬼已经不敢近她的身了,她安静下来,和其他的人一样,日复一日地过日子。她的神志仍不正常,眼睛里发出疯狂的光芒,穿戴极不整洁,邋里邋遢;遇上坏天气,就心情忧郁,脾气很坏,易狂怒。这就是她全部心灵活动的表现。娜塔莉娅也陪同她去朝了圣,此行也使她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宁,使她从毫无活路的各种烦恼中解脱出来。不说别的,只要她一想到要和彼得·彼得罗维奇见面了,就已经全身发抖、六神无主。不管她思想如何有所准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能够心神镇定地和他见面。再一想起尤什加、她所蒙受的耻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那绝非寻常的深重苦难、灾祸重重的厄运,同可怕的火灾遇在一起,仿佛并非出乎偶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免于一死。朝拜圣地和瞻仰圣体给了她一种权利,使她不仅能够安详、平静地去看她周围所有的人,而且敢于正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认为:既然上帝亲自用他那生杀予夺之手降灾难给她和小姐,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去害怕周围的人呢?因此,她好像受过了临终的洗礼一般,一身轻松、纯洁,像一个心地平静的修女,作为主的、世人的仆人。她从沃龙涅什归来,走进了苏霍多尔的家门,勇敢地走近彼得·彼得罗维奇,吻了他的手。当她的唇接触到他那黝黑的、戴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时,她那少女的、百般温柔的心颤抖了一下……

苏霍多尔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传来了解放农奴的传说,引起村民和下房奴仆的不安。他们不知道前景如何,生活是否会更坏。开始过新的生活——这话说起来容易!主人们以后也要按新的方式生活了,可是他们连过老式的日子都还不会呢!战争、天上出现了彗星,把全国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祖父逝世,家遭火灾,以后是解放农奴的传言——这一切非常迅速地改变了主人们的身心,使他们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原先的火性子、易怒的脾气。然而在他们的性格中却出现了仇恨、凶狠、寂寞,彼此都非常挑剔,弟兄间开始不和睦了,像他们父亲说的那样,甚至到了桌前就餐时都带着鞭子的程度……经济困难经常提醒他们应该认真地重新整顿这份被克里米亚战争、火灾和债务彻底败坏了的家业。在管理这份家业时,两兄弟互相碍手碍脚。他们俩,一个变得悭吝不堪、十分严厉而多疑;另一个变得慷慨无边、异常善良而轻信。有一回,两兄弟马马虎虎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应该能够赚一大笔钱的买卖,于是他们抵押了一处庄园,请了一个吉卜赛人伊里亚·萨木松诺夫来,得他之助,跑遍全县买了三百匹便宜的瘦马。他们打算喂一冬上膘后开春卖出去,能赚上钱。可是喂了大量的面粉和谷草之后,一开春,不知什么缘故,马就一匹跟着一匹地几乎全死光了……

兄弟间的争执和纠纷与日俱增。有时甚至于真枪真刀地闹起来。如果不是新的不幸又降临苏霍多尔,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这是他们从克里米亚作战归来的第四个冬天,有一日,彼得·彼得罗维奇到卢涅沃村去看他的情妇。他在村里住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往回返时,依然醉醺醺的。路上雪很大,平板爬犁上铺起坐毯,套着两匹马。彼得·彼得罗维奇吩咐把边套马卸下来拴在爬犁后面,自己躺在爬犁上准备睡觉了,人们记得仿佛他是头向着后面躺下的。这是一匹小马,性子烈,松软的雪没到它的肚子。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雾,天空灰漫漫的。跟他来的是叶夫西·波杜良,出门时他往往带波杜良而不带马夫瓦西加。瓦西加是个哥萨克,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常常打骂下人,招致全家奴仆仇恨他,所以他害怕瓦西加会害死他。安顿妥当之后,他睡意蒙眬地对波杜良喊道:“走吧!”一面在波杜良的背上踢了一脚。强壮的枣红辕马身上湿乎乎的,冒着气,肚子里咯咯地响,发出仿佛打嗝的声音,拉着他们上路了。路上雪大难行,荒凉的田野蒙在茫茫的雾中,他们迎着越来越黑的阴森的冬夜驶去……午夜时分,当苏霍多尔都已酣然入梦,有人急速而慌张地叩过厅的窗户,这是娜塔莉娅晚上睡觉的地方。她从木榻上跳了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廊上。她模模糊糊看见门廊前像一片黑影子似的马、爬犁和手里拿着鞭子的叶夫西。

“不好啦,姑娘,出事啦。”他嘟囔着,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奇怪,仿佛是梦中的呓语,“老爷给马踢死了……那匹边套马……它跑上来,抬起腿来就是一蹄子……把脸全踩扁了。老爷他人已经凉了……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基督有眼睛……不是我!”

娜塔莉娅默默走下门廊,赤着的两脚陷进雪里,走近爬犁,在胸前画了十字,跪下来。她抱住那血淋淋的、冰冷的头,吻着,然后大声喊叫起来,这声音充满疯狂的喜悦,她一会儿抽抽噎噎地哭泣着,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她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10

当我们有机会离开城市到安静、贫穷、荒凉的苏霍多尔去休息时,娜塔莉娅一遍又一遍地把她那受尽摧残的一生讲给我们听。有时,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阴暗,停住不讲了,然后她的语调转成严肃的、发自内心的低语。这时,我常常想起挂在老家听差室墙角上的那尊粗野的圣徒像,这位无头的圣者,他手里捧着僵死的脑袋,来到同胞中间,是想为他自己的故事作证吧……

曾几何时,我们在苏霍多尔老家见过的一切已经所剩无几,能够说明往事的遗迹,现在都已经消失了。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没有给我们留下相片、信札,甚至连生活中最普通的日用品也没有剩下一件。曾经留下的星星点点的旧物也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有一个桦榴木[50]做的箱子,多少年来,一直摆在过厅里。它是祖先留下来的旧物,上面的海豹皮面子还是一百年以前钉上去的,我们看见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硬得像木头似的光秃秃的小皮块了。箱子上有抽屉,里面塞满有火烧痕迹的法语词典和页页都滴上蜡泪的圣经。以后这箱子也不见了。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也都坏了,后来也没有了……老家那幢房子已经破旧不堪,渐渐下沉。我们讲述的那些最后的各种变故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也就是这古老的家园缓慢败落下去的过程……它的往事越来越带传奇色彩。

苏霍多尔人是在偏僻的庄园、阴森却又错综复杂的生活中长大的,这样的生活曾有过自己固有的习俗和繁荣时代。从它因循守旧的生活方式、苏霍多尔人对它的耿耿忠心来判断,简直可以指望它能够子孙万代、永世长存。然而,这些草原游牧祖先的后代却是温顺的、软弱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大会折腾人的”!像有着地下通道和洞穴的田鼠窝在犁头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苏霍多尔这个百年望族,人们眼看着它败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曾经在这故园里居住过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那些残存者正在熬度他们的风烛残年。我们能够找到的已经不是它的习俗、它的生活,而仅仅是有关它的习俗和生活的回忆以及半野人般的、简陋的生存状态而已。岁月流逝着,我们也就越来越少去瞻顾草原上的故居,它对我们来说,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和故乡的习俗以及我们出身的那个阶层的关系也越来越淡漠了。许多和我们一样的同族人,他们同属于古老而功勋显赫的名门望族,我们族人的名字见诸编年史料,我们的祖先曾官居御前大臣、督军、省长,“宫廷显贵”,甚至于是几代沙皇的宠臣和皇亲国戚。要是我们的家族在西方,那他们一定是骑士,受到人民的齐声赞扬,誉满邦国,他们也会更加长久地代代相传,留存人间。一个骑士的后代,绝不会告诉你说,在半个世纪里,几乎整个家族从地球上消失了,他们繁殖了众多的后代,这些子孙疯的疯了,自杀的自杀了,或荡尽家产,或道德败坏,或销声匿迹了!他绝不会像我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且不说对我们的祖先,就是曾祖一辈,我们都没有一点点确切的印象,甚至半个世纪以前的家中情景也日渐模糊了!

卢涅沃庄园的旧址早已犁平,种上了庄稼,像许许多多其他庄园旧址的命运一样。苏霍多尔还幸存人间,然而也所剩无几了。田地一块一块卖掉之后,土地的主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儿子——离开了苏霍多尔,出去就业了。他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列车员的差事。留在苏霍多尔最后的人——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朵娘姑姑、娜塔莉娅,她们的残年是很悲惨的。春去秋来,季节更替,年复一年的岁月流逝……她们已经记不得几度寒暑了。她们的生活就是回忆往事、互相争吵、操劳每天糊口的粗茶淡饭。夏天,原来一片宽阔的庄园旧地,已经淹没在农家的大麦田里,远远就可以看见庄稼地里的这幢旧屋。旧花园残留下来的一些灌木丛也荒芜不堪,连阳台下面都有鹌鹑咕咕的鸣叫。这哪里是庄园的夏天呵!可是老太婆们说:“夏天是我们的天堂!”苏霍多尔多雨的秋季和大雪纷飞的冬天都是漫长的,日子很难熬。这日渐破损的空荡荡的老屋里,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大雪埋住它,草原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生个火取暖吧——又不是常有火可生。晚上,在原来老夫人卧室的窗上有一盏洋铁皮做的油灯,发出一点点可怜的光亮,这就是全家唯一的一盏灯火。太太身上穿着短皮大衣,脚上穿着毡靴子,戴着眼镜,低着头织袜子。娜塔莉娅躺在冰冷的木榻上打盹儿。小姐活像西伯利亚的萨满[51],在木房里坐着抽烟斗。如果朵娘姑姑没有和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吵架,克拉芙吉娅就不把她的那盏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而放在窗台上。朵娘姑姑的小木房里堆满了残破的家具、各种餐具的碎瓷片,还放着那架已经破旧不堪、歪斜了的破钢琴。从上房窗上送过来的那点光亮照着冰冷的木房里的破烂东西,她就在这半明不暗的、古怪迷离的光线里坐着。她住的这间房子冷得像冰窖一般,就连朵娘姑姑精心喂养的鸡,蹲在这堆破烂上过夜时都冻坏了爪子……

现在,苏霍多尔庄园已经完全人去楼空了。家史、编年史料中记载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同龄人都已西逝了。有时候,你甚至于会想:算了,难道这些人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吗?

只有在墓碑上看见他们的名字时,你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而且会感到你和他们非常接近。为此,你应该做一番努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的坟,就去坐在祖先的墓前,进行一番思索。说起来,很惭愧,但无法隐瞒: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个是祖父、祖母、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墓冢。我们只知道他们都葬在契尔吉佐沃镇古老的教堂圣地的附近。冬天无法去那里,到处都是齐腰的积雪,在深雪之中露出了稀稀拉拉的十字架、光秃秃的灌木丛的枝丫和荆条。夏日,当你穿过炎热的、空荡荡的乡镇街道,把马拴在教堂的栅墙上,你可以看见栅栏后面的云杉像一堵墙似的挺立着。走进那大敞四开的门,有一座洁白的教堂,它的圆顶已经生锈了。教堂后面,是一片绿茵茵的、枝繁叶茂的、不高的小杂木林。这里丛生着榆树、水曲柳、栓皮槭,到处绿荫覆盖,十分凉爽。你会在丛林间久久地徘徊,踏着墓地中青草覆盖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地,踏着那生长着一层黑乎乎的、稀稀拉拉的青苔的石板,这石板已经陷进被雨水冲刷而变得松软的泥土里。走着,走着……这里可以看见两三块铁墓碑。这是谁的墓呢?这镀金的墓碑已生了锈,变成了金绿色,上面的铭文已经无法辨认了。在哪一抔黄土之下埋着祖父、祖母的遗骨呢?上帝才晓得!你只知道他们就葬在这里,在这不远的某个地方。你坐下来,思索一番,想象一下那些已被遗忘了的赫卢肖夫家族的成员,你会觉得他们的时代离我们是那么远,却又是那么近。这时你会对自己说:

“想象一下他们的时代并不困难,只是你要记住:夏日碧蓝的天幕上那个已经歪斜了的、金闪闪的十字架,还是他们活着时的那个十字架……空旷、炎热的田野里,大麦也和现在一样黄熟,墓地里也有灌木林,也曾绿树成荫、凉爽宜人……灌木丛中也像现在这样,有一匹白马在这里放青。这匹马又老又瘦,青绿色的鬃毛掉光了,血红色[52]的马蹄子已经裂开了。”

1911年写于瓦西列夫斯科耶

[1]原名《苏霍多尔》,意为旱峪。

[2]这里用的是一句俄罗斯谚语,直译为:家里养狼,无论喂得多好,还是会逃回树林去的。作者这里用的是转意:故土难离或落叶归根。

[3]帝俄时代,送去当兵的农奴很少有生还的。

[4]西伯利亚的流放地,现为一个城市。

[5]俄国的民俗,交换受洗的十字架,是结成干亲的仪式。

[6]是一种礼节。

[7]是一种四尺长的麻布手巾,上绣十字花纹,用作装饰圣像、房屋。有贵客来临,主人会用以擦拭茶杯等。

[8]俄国童话里的女妖,她骑着扫帚,可以从烟筒进入各家,专门吃小孩子。

[9]俄国及我国东北都有蓄冰的习惯,即在仓房的地下挖一冰窖,冬季蓄存天然冰,以备夏季使用。

[10]这房子遭过几次大火,因是原木结构,翻修时木料仍可使用,所以也给人以烟熏火燎之感。

[11]美尔库里为古罗马的商贾神,传到东正教成为守护神。

[12]东正教教堂圣像下面放圣经的桌子。

[13]苏兹达里以绘制圣像出名,这些绘像以后都成了俄国的著名文物。

[14]圣像的面部和手是绘制的,银质部分钉在木板上,几经大火,被抢救出的圣像的木质部分因此留下了裂纹。

[15]法语,意思是:“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当时俄国贵族都说法语,表示他们有教养。

[16]即捣衣用的木杵。这是一种迷信,如有凶鸟进宅,投掷木杵即可消除灾祸。

[17]这里暗指祖母被一个农奴污辱了。

[18]俄式木屋是用整原木堆积起来的建筑物,内墙不涂浆灰,原木之间有缝隙。

[19]一种用格瓦斯、面包渣、葱等做的素汤。

[20]即阿尔喀吉的爱称。

[21]这是一种迷信。

[22]在俄国当家庭教师的外国人,常给自己起俄国名字,以便于称呼。

[23]法语。意为:乌鸦飞上了树梢。

[24]这是农奴对主人的礼节。

[25]彼得的爱称。

[26]俄国民间的一种迷信,镜子可以问卜,如果姑娘用心上人的镜子去照自己,可以获得他的爱慕。

[27]《小红花的故事》是描写一头大熊变成一个美貌青年和一个少女恋爱的故事。

[28]作者用的双关语,“尖柱形城堡”和“监狱”是同音词,这里指城堡外形很像监狱,所以娜塔莉娅想要逃走。

[29]炊烟对俄国人来说,能引起思乡之情。来自格里鲍耶多夫的诗句:“久别故乡归来的游子,故国的炊烟也芳香扑鼻。”

[30]波兰著名作曲家。

[31]圣母节的日期是俄旧历十月初一。

[32]这里朵娘说的是疯话。

[33]俄国贵族的大宴会后,进晚茶时,常常不摆长桌,而是安放许多小桌,上面摆着小吃、糖果甜食、茶、非烈性酒等,人们在沙发和牌桌前就座,或聊天或打牌,想吃茶时,自己走过去,桌前有仆人伺候。

[34]当时一种名牌烟丝。

[35]一种迷信,袋内藏有护身经文。

[36]娜塔莉娅的小名。

[37]都是从农村逃出来的人,她们到处打零工。

[38]俄国的迷信:如果梦见穿红衣服的人和挑着空水桶的人,预示将有大火。

[39]俄国民间传说中,大山羊是淫荡的象征。

[40]圣彼得殉难日,日期为俄国旧历六月二十九日。

[41]自从1812年拿破仑入侵以来,老百姓常常把敌人称为法国人,这里指的是土耳其人。

[42]俄国人的一种习俗,送葬人在坟上吃蜂蜜粥。

[43]流浪汉假装巫师,说的是神秘的骗人话;小姐是精神病患者,说的是疯话。这里都与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44]奥地利的一个省。

[45]神驼马是19世纪俄罗斯作家叶尔绍夫的童话故事。

[46]俄国旧历七月二十日为圣伊里亚节,即圣徒伊里亚殉难日。

[47]俄国北方夏夜,常常出现类似北极光的现象。

[48]这里暗示祖母年轻时被农奴特卡契所辱,事情发生后,自杀身死,祖父也发疯了。

[49]俄国的有些大教堂,因气候干燥,保存有圣徒的木乃伊,善男信女常去朝拜,据说能得到圣徒的祝福,可治百病。

[50]这是一种贵重的木材,花纹美丽,像我国的桃心木。

[51]即巫师。

[52]因为没有钉掌,马蹄磨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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