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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晚清史

第六章 太平军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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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和发展

太平军叛乱(1851—1864年)在许多方面是中国前近代史与近代史之间的转折期。它在国内引起的人类巨大灾难成了早期的中西沿海条约关系形成的背景,并且和条约制度本身一起宣告着中国的传统制度崩溃在即。叛乱的某些原因是有深刻的历史根源的,另一些原因则出自清代特有的一些问题。社会严重的不公正,帝国和地方行政当局的衰败以及官僚政治道德的沦丧,所有这些都是历次王朝危机共有的问题。而人口剧增和人口大量内部迁移,则是清代特有的问题。从18世纪以后出现的社会混乱和国内民族间的相互冲突中已可见到这些问题的后果。此外,与外国接触本身还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催化剂,那就是强烈地冲击着中国现存的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的外来宗教。统治阶层应付这种冲击的方式决定了中国近代史上的政治社会环境。

社会背景

19世纪40年代充斥于广西省的社会混乱,部分地肇端于与外国接触所产生的破坏性后果,部分地为该地区独有的社会复杂性所使然。从1795—1809年,南方和东南沿海一直饱受海盗之患,有些海盗是安南(越南)的没落君主们纠集的。在广西,那些海盗与三合会建立了陆上联系(见第三章),这样便形成了一种无法无天的复杂形势。此后不久,当毒品买卖在1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开始兴盛时,中国南方的社会下层又竞相从事更有利可图的鸦片销售业。鸦片战争后的十年间,邻省广东出现了新的社会失调。由于上海的开放使广州北上的传统贸易路线改了道,因此数以千计的人丧失了生计。被雇来跟英国作战的乡勇突然被遣散,许多人只得落草为寇。最后,一帮帮冥顽不驯的海盗迫于英国海军势力而由沿海地区流窜到内地。到了40年代中期,这几种来源的非法之徒中的许多人,在三合会领导下设法西进至广西。他们在广西的河网上建立了新住所,并作为“艇匪”将一种新的暴力成分带到了早已动荡不宁的社会环境中来。

第三章已经论述,由于秘密结社和教派的活动与国内民族间的不和牵扯在一起,故那个环境正变得愈来愈有爆炸性。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它意味着那些被遗弃的社会集团现在接触到了许多复杂的新思想,使他们的生存斗争获得了政治的内容。这种新形势首先在少数民族杂居的湘桂交界地区初现端倪。1836年湖南南部的新宁、武岗地区由于爆发了蓝正樽(瑶族的部落民,也是新近由四川迁来的白莲教信徒的首领)领导的叛乱而陷于骚乱。蓝正樽的起事遭到了镇压,但他这教派幸存了下来,后来在另一位瑶族领袖雷再浩领导下又东山再起。雷再浩的集团更庞杂,除蓝的老帮伙外,还包括三合会的骨干(铁板),此外又越过广西边界与汉人三合会建立了联系。雷再浩的反叛发生在1847年,从而表明三合会对少数民族的渗透是相当成功的。[1]

雷再浩的起事这一次是遭到了地方绅耆领导的民团的残酷镇压。然而边界地区的叛乱之火还在燃烧。1849年发生的饥荒使暴力行为再度爆发,而这次是由雷再浩的老三合会信徒、一个名叫李源发的人领导的。李源发本人似乎是汉人,但他没有忘记运动最初是在穷苦无告的少数民族地区起事的。在对新宁进行了徒劳无功的围攻后,他和同伙开始了一场穿过湘、黔、桂所辖13个县的远征,试图发动穷苦的汉人和土著居民。新宁叛乱这出悲剧以李源发的最后受挫告终。但少数民族集团中教派活动的形式不久重又出现,这次采取的形式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中西合璧的新的教派传统被传到了外来的客家人之中,客家人语言独特,是一个少数民族的支派。

长年不断的盗匪活动以及客家人和本地人的村社之间愈演愈烈的仇杀,结果使广西社会在40年代后期很快趋向军事化。形形色色的武装集团在农村到处出现。除流动性匪股以外,地方三合会分会(堂)也自行武装起来搞小抢小掠和进行自卫。乡绅们确信他们不能指望从贪污无能的官方得到援助,于是便建立了地方防御联合组织(团),由它们来领导村社事务和动员民团。某些被称为团的民团本身与非法之徒毫无区别,一样趁机走私和拦路行劫。因此在地方上,堂和团是难兄难弟的组织形式,并不总是泾渭分明的。对客家人来说,所有这些对手都是敌对分子。由于植根于客家人中的一个新的教派——拜上帝会——的活动,这种紧张局势日益加剧,因为这个教派激烈反对偶像,这在某些嗅觉敏锐的乡绅看来,它显然离经叛道,很危险。

广西农村的分裂就发生在那些越来越束手无策的官僚的眼皮底下,他们竟力图采取不介入态度,规避风险。由于深信绅团与拜上帝会之间的敌对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南方省份的种族仇杀,所以他们下达了一道命令,一律禁止械斗。有关盗匪的活动被报了案,但不是充耳不闻,就是在盗匪远走高飞以后很安全的时候才去进行调查。1850年,被激怒的广西乡绅派出一个代表团前往北京,争取到了官方对他们自己的地方防卫努力的有限支持。这样一来,广西的广大农村地区便听任自流,完全不受官方的控制了。无论是征集赋税还是维持秩序,地方衙门对这两项主要任务都无法有效地执行。以强凌弱,肆无忌惮,太平天国叛乱就是从这个乱世中出现的。

洪秀全的梦幻和金田起义

有清一代这一最大的叛乱,虽然久已孕育于时代的社会危机之中,却是由它的创始人早期经历中的一些离奇而偶然的事件发动起来的。洪秀全(1814—1864年)出生于广州北面约30公里的花县,是一个小自耕农的儿子,他的客家人祖辈是18世纪从广东东部移居这里的。洪秀全勤奋好学,胸有大志,1827年第一次参加在广州举行的科举考试,时年14岁。但像大多数同考的士子一样,他也没有取得生员身份。1836年,再次应试时又名落孙山。就在第二次在广州应试时,他邂逅遇到了一位外国传教士(可能是美国人史第芬)在传布福音,还得到了共有九本的一套小书,题名为《劝世良言》。这部著作不仅对他的未来,而且对他的国家的未来,也起了决定性作用。

这小册子的作者梁阿发(1789—1855年)是广州人,受教育不多但生性热情,他在当印刷所的雕刻工时结识过广州英国长老会传教士马礼逊。1815年梁阿发随马礼逊的同事米怜赴马六甲,米怜后来就在那里创办了英华书院。在马六甲期间,梁阿发在宗教上的那种永不宁静的冲动一度使他转信佛教,在一位云南和尚的指点下研究佛理。但由于米怜的再三劝诱,他逐渐改信了原教旨主义福音派的新教,受洗后当上了传教士和布道师。他的《劝世良言》发表于1832年,同时在广州和马六甲印行。[2]

就我们所知,梁阿发的这本小册子是洪秀全宗教梦幻的唯一文字根源,而且很可能是他在1847年得到圣经译本以前的唯一来源。因而它的内容对太平天国叛乱的历史特别重要。这部著作在撰述上很没有条理,大段大段引文取自马礼逊和米怜的圣经译本(用的是晦涩费解的古文),中间又插入梁阿发用白话文写的许多注释性说教。由于不怎么注意先知传说和福音故事按年代顺序排列的结构,因此这本圣经题材的介绍杂乱无章。材料主要取自使徒书,其次有旧约的先知书、《创世记》和四福音书。把天父耶和华的性格描写得很突出,但耶稣的性格却大大地被轻视了。这部著作用刻板的原教旨主义词句精心地勾画了诸如上帝的全能、罪恶和偶像崇拜的堕落,以及在灵魂得救或罚入地狱之间进行可怖的选择等等教义。

在福音的外观下,梁阿发的《劝世良言》含有许多严肃的政治寓意。首先它一再暗示,由于长期的道德衰退过程,整个中国社会正濒临灾难的边缘,对一个19世纪30年代的中国读者来说,它明确无误地示意,王朝的兴衰周期正处于最低点。其次更令人感兴趣的是,这部著作多次把天国和尘世王国加以混淆。例如《圣经》上的“天国”一词被说成既是有福者的死后归宿,又是信徒在世上的聚会处。在这整部书中,《圣经》题材前后错乱,使人感到救世主的降临与其说仅仅是过去某个时刻发生过的一次历史事件,倒不如说是一种可能多次出现的、上天启示的人间危机。

这本书对洪秀全的影响虽然是突然的震动,但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生作用。他在得到这本书以后显然只匆匆一瞥就放到了一边。一年后(1837年)他在广州第三次考试时所遭到的失败使他精疲力竭,颓丧至极。当轿子把他从广州抬到家里后,他向双亲倾诉了负疚之感和自愧无用的心情。而后就一连多日神志昏迷,卧床不起:他梦见自己升入天国,在那里脱胎换骨,得到了净化和再生。一位年高德劭、蓄着金色胡须的人交给他几面王旗和一柄剑,要他起誓铲除一切恶魔,以便使世界重新回到纯粹的教义上来。洪秀全陶醉在至高无上的正义和所向无敌的力量的幻想之中,怒不可遏地冥游了宇宙,按照指示降妖斩魔。陪他在梦中搜索的有时是一位中年人,他认为那是他的兄长。当幻觉最后消失后,他似乎又恢复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但在性格上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且能完完全全记得自己的梦境。软弱无能和自愧无用之感经过他的幻觉明显地变成了相反的方面: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和圣洁无瑕。因而人们普遍担心他还没有从迷惘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一强烈的内心感受演化成对外界首尾连贯的见解,其过程是很缓慢的。洪秀全在他发病以后的六年里继续在他习惯了的幻境中活动,虽然已经明显地摆脱了早先折磨过他、使他瘫痪的内在紧张感。诚然,我们发现他在1843年又参加了广州考试。可是这一次科场失败,只使他痛恨那个欺骗了他的制度而未使他自怨自艾。当时他怀着愤懑的心情返回乡里,很显然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去应试了。[3]

新近发生的鸦片战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洪秀全的政治倾向,这尚不能确切言之。如果说中英冲突对他没有影响,那才是不寻常的,因为当时的广东民怨沸腾,对清廷的轻蔑之情随处可见。只在洪秀全故乡的县境之外,就蓬勃兴起过抗英的民兵运动(见第四章),它的领袖们蔑视满人在外夷面前的软弱无力。不过对洪秀全的看法更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他本人想参加第四次应试之后不久重新发现了他发病前一直束之高阁的梁阿发的那本小册子。代替那些象征性幻觉的是梁阿发书中所提供的一整套世界观和救世的使命。洪秀全现在皈依了基督教,其方式不同寻常:他把这本书看作是上帝对他本人的直接召唤。他现在按照基督教的教义来领悟自己的梦幻:年高德劭、蓄着金黄色胡须的人是天父耶和华;中年人是耶稣;他本人是上帝的次子而被授予神圣的使命,务使世界重新尊崇上帝。

可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假定,《劝世良言》的政治寓意对洪秀全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其实洪秀全在40年代的著作便清楚表明,他已经认定自己的任务就是要使中国人民皈依基督教,这是只有通过灵魂的革命而非任何世俗制度的力量才会发生的事件。此外,洪秀全显然还认为,调和基督教与儒家传统是完成改宗基督教的最好的办法。他在40年代中期撰述的一些小册子里阐发的基督徒品性,差不多全是崇拜上帝,不事偶像崇拜,生活严谨等内容。他谴责淫逸放荡、忤逆不孝、杀人赌博等恶行,所有这些都是尽人皆知的儒家伦理主义所攻击的目标。他在一篇长诗里用“诚”来称颂品行“端正”;“诚”是一个儒家词语,有正统、正直等含义。虽然上述作品都带有某种基督教启示录的色调,但与儒家传统的空想主义还是相当契合的。和梁阿发不一样,洪秀全在求取功名时受过标准的文字训练;同时他还没有从把自己看成是高度正统文明的承受者这一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识框框中完全超脱出来。一直到洪秀全的启示在遭到敌视的广西客家村社中确实地被实践之后,他才给他的幻想赋予政治意义,并且增添了《劝世良言》中的反叛色彩。[4]

洪秀全现在已成了一名狂热的信徒,他的异端言行不久使他丢掉了塾师饭碗。他这时西行前往广西山村作布道旅行,有已改宗基督教的同窗学友和远亲冯云山结伴而行。1844年年中,洪秀全和冯云山到达广西南部的贵县地区,卜居在客家的亲戚家中;他们在这里想方设法传播新信仰。那年九月,洪秀全决定回故乡去,以便不再给他的主人们添麻烦。冯云山陪他一起走,但命运却把他引到了相邻的桂平县,在紫荆山附近的客家人中间定居下来。他在那里一住几年,到1850年时,山区的许多客家村社都皈依了基督教。

冯云山的非凡组织才干在村社严重不和的广西那些山区地方,找到了用武之地。那里的社会是高度军事化的:部分原因是那个地区民族复杂(那里有许多地道的土著集团);部分原因是地方政府的腐败;部分原因也是客家人从广东东部迁来时就带来的村社之间械斗的传统。民团成为村寨生活的必要部分和正常现象。在本地人和客家人的争斗中,客家人有几种不利的情况。他们缺少本地财主们拥有的共同的家族结构,因为武装力量要靠它才能稳定地维持下去。另外,他们还可能因分散居住(无核心可集结)而遭殃,这决定于他们的经济地位,因他们都定居在边沿地带的分散的小块土地上。在19世纪40年代的世代械斗期间,那些贫穷而无力防御的客家村社往往被迫离乡背井。虽然居住方式和财产都对他们的敌人有利,但共同的语言使各阶级的客家人在面临危机时得以团结起来组成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意识形态和方言使散居和无防御的客家人能够应付40年代后期的挑战,这时村社间的紧张关系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5]

冯云山将他的信徒编入一个由各地方集会会堂组成的多村联结体系中,这些会堂一起构成了总部设在紫荆山、分会遍布许多县的拜上帝会。拜上帝会是针对拥有共同家族和设防村落的本地人的严密编制而创建的。它在某些方面与具有地方分会网的传统秘密会社颇为相似。拜上帝会的某些组织方式确实很像三合会的组织方式。但它的成员却几乎不可能像三合会那样适应当地的社会。拜上帝会成员信奉的外来教义和它的刻板的二元论(在灵魂得救和罚入地狱之间作出抉择),都反映了他们自己在两极分化的社会环境里所处的不见容的地位。洪秀全原来并不准备接受的梁阿发小册子中所阐发的那些富有启示性的政治含义,此时因信念有机地与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便被提到了首位。

洪秀全自己这时回到了广东,正潜心于研究和写作。1847年他到广州去求教于美国浸礼会传教士罗孝全,在后者的帮助下他对圣经作了几个月的研究,可能用的是麦都思和郭施拉译述的新版本(比梁阿发用过的那个马礼逊和米怜的老译本要清楚一些)。洪秀全由于生计依然无着,不久便离开广州又回到了广西。虽然他可能带回了圣经,但我们怀疑他对自己不久要领导的革命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然而他于1847年秋到达广西时,却发现那里的形势与三年前已大不相同。冯云山凭着他的组织才能,已经在几十个县创建了拜上帝会的“分会”。这个日益壮大的组织的总部就设在紫荆山下的金田村。

这个组织迫于形势而暂时失去了它的创立者。冯云山被当地的一个民兵头目捉去,被加上了煽动叛乱的罪名,结果被逐往广东。洪秀全前往广东上访,亲自在总督面前为冯云山翻案。两人终于在故乡花县相会,盘桓了数月,一直到1849年夏天才返回广西。这是太平军发展中一个有重要影响的插曲。拜上帝会在它的宗教领袖和世俗领袖暂付阙如的情况下产生了一些新首领。其中权力最大的是烧炭工杨秀清,他没有受过教育,秉性复杂,野心勃勃,早就在紫荆山地区称霸一方。此外还有穷苦农民肖朝贵,杨秀清的主要副手;韦昌辉,一个与法律发生冲突的富家子弟;以及石达开,出身于殷实的农户,本人受过教育。杨秀清和肖朝贵特别将洪秀全幻觉中的含义加以发展,确立了他们自己作为耶和华和耶稣的代言人的地位。此时客家人村社已经形成了极度的宗教狂热,这种狂热很容易被他们的首领们利用来为政治权力服务。运动现在有了一帮首领,这些人虽则仍然凭借洪秀全首倡的灵感,但也培植了他们各自的独立权势。由此看来,太平天国领导集团中这种致命的分裂的特点,是一直可以追溯到它的两个创始人在发展的关键时刻不在现场这一事实上来的。

接着是拜上帝会的信徒愈益好战的时期。打砸偶像和劝诱改宗的行动,使客家的村社与其邻村之间的紧张关系更形加剧。在国内混乱和经济灾难中,拜上帝会信徒着手组织了许多军事分队实行戒备,因而它们同广西农村的其他武装集团的冲突愈演愈烈。在1849年至1850年饥馑的形势下,由紧张状态经常演成公开战争。拜上帝会的领袖越来越清楚,在广西环境下已不可能侥幸求存,也许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下定决心造反。当军事组织在1850年向前发展的时候,处于主要军政长官地位的冯云山已开始退居杨秀清之后,后者这时无论在宗教权力还是世俗权力方面都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杨秀清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这对于运动是极为有用的。但他残忍无情,野心勃勃,果然不出数年就使运动濒于毁灭。

1850年7月,金田的领袖们召集全广西南部的拜上帝会的会众,于是客家人村社从许多地区开始集中。他们卖光了财产,抛弃了家园,把身家性命和一切财物统统都交给了“团营”。许多人早就被编入已在指挥系统中各就各位的那些地方领袖控制的军事组织里。金田大会参加者的成分除农民而外还包括农村工人的队伍,如烧炭工和失业矿工,这些人早已建立了自己的拜上帝会。一些著名的三合会首领试图加入,但只有海盗罗大纲甘心顺从拜上帝会制定的严明纪律和清教徒式的法规。其他人很快都退出了;这是太平军在与传统的异教团体合作过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困难中的一个很说明问题的插曲。虽然太平军能够不时在共同仇满的基础上把三合会团体吸收进来,然而这两个运动却从未合并成为一支联合的革命力量。

地图10 太平天国和捻军的叛乱

强大的金田团营(约有2万余人)与政府发生直接冲突是势所难免的。在打了几次胜仗后,1851年11月11日洪秀全38岁生日这一天,拜上帝会的领袖们宣布成立太平天国。虽然它只是粗具轮廓,但政权终于从洪秀全的救世主幻觉中脱胎而出,并且它声称要君临整个中华帝国。

进军南京

太平军随即向中国的经济中心地带——长江下游的富庶省份——发动了北伐。与清军发生的多次冲突并非每战必胜。叛军遭到了严重损失,有时无法攻克那些用城墙固守的战略城市。但是清军七零八落,组织松散,已不能改变反叛者的战略宏图了。

清军的最初反应是又晚又不够的。虽然广西的混乱至少在一年前就已卓然可见,但朝廷直到1850年10月才任命一名钦差大员去统辖平叛活动。此人就是林则徐,他作为一位最可能力挽狂澜的官员,终于从鸦片战争后遭到的贬黜中东山再起。由于年迈染病,林则徐在赴任途中死去。这一任务后来由精力和才干都远逊于他的另外几任钦差大员接手,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与麇集在广西的那帮乌合之众的地方军队和雇佣军协调一致。当叛军从1851年9月至1852年4月被围困在永安这座广西小城时,如果有杰出的将领,是本来可以在那里给太平军以致命一击的。但是清军方面意见分歧而优柔寡断,使他们得以突破包围,继而挥戈北上直趋广西省会桂林(对桂林的围攻没有成功)。他们在向东北方面奔赴湖南边界时,遭到了绅士军事家江忠源指挥的雇佣兵的伏击(1852年6月10日),几乎全军覆没,太平军运动的杰出政治组织家冯云山就是在这次遭遇战中战死的。然而他们的敌手缺乏协调,再次使叛军赢得了喘息机会,东逃入湘。1852年夏,叛军在湖南民众中大肆招兵买马,吸收了许多三合会成员入伍。进入湖南使他们一步登天,离开了广西的水系,进入了长江的河网。

在向南京进军期间,太平军从一个相对狭小的省区叛乱转变成了席卷广大华中地区财富和兵源的声势浩大的运动。1852年9月当太平军围攻湖南省会长沙时,它的队伍已壮大到12万人左右。对长沙的围攻突然停了下来,太平军又涌向湖北省会武昌,把它洗劫一空又弃城而去;在这个过程中叛军人数已增至50万。太平军分水陆两路顺流而下,沿江的许多城镇随占随弃。1853年3月19日,他们破城而入占领了南京,把它改名为“天京”。稍后不久镇江这个重镇(英国占据该城是1842年它取得胜利的一个关键因素)也告陷落。据当时一份情报估计,南京和镇江的失陷使200万以上人口落入太平军组织之手。[6]凡此种种都是19世纪40年代抗税运动的骚乱中即已初现端倪的华中贫困和社会分化造成的必然结果。

太平军从金田发难到定都天京所经历的两年半时间,可以同以色列人出埃及或中国共产党人的“延安时期”相比:因为在这期间太平军的主要品质及其许多独特制度都已出现。早在金田时期就产生了一种几乎完全是军事性质的官制。等级和职能部分取法于《周礼》:此书内容是周初之后的古人声称对周初政治组织的描述,它在许多不同历史时期还有不同的名称,以及某些见解新颖的发挥。永安被围时,在这种早期的军事组织中又增添了一种比较合理的政治组织形式。主要首领(以前叫“帅”)现时称“王”,一共有四个方面的王和一名“翼王”。洪秀全本人享有“天王”这个元首称号。

洪秀全的身份当时还不明确。他在精神上为诸王之首,这可以从他的崇高称号看出;他还规定他只能称为“主”,而“上”是为天父和耶稣预备的。领袖集团后来搞成了称兄道弟的帮伙,洪秀全的运动创始人地位势必有所削弱。此外,新的安排还确认了杨秀清和肖朝贵的支配地位:他们不时地降神,以传达神意,使他们的军政权力披着宗教的外衣。杨和肖分别被封为显赫的“东王”和“西王”,杨还被确认为总制诸王军队的最高统帅。[7]

在永安被围时期,太平军就向中国人民发出了造反的果敢号召。另外还正式制定了他们自己的历法(这是合法政权的传统特权),发布了一系列檄文以宣布新秩序的降临,并历数满人的罪孽。他们的叛乱被宣称为反对外来压迫者的民族起义。这是在篡夺统治的中国的“传统敌人”北方蛮族面前争取民族尊严:它们把一个残酷而腐败的政府强加于中国,并以异族的陋俗玷辱了它的文明。人们不禁要问,太平军是否为了渴求民众的支持,才用在传统上更能为国民所接受的呼吁来掩饰他们的宗教启示。只要检视1852—1853年的这些文献,就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虽然宗教内容与强烈色彩的种族主义夹杂在一起,但是却不想去掩饰这种内容。洪秀全被描述成直接受天命(即上帝)的皇朝创始人,而满人则是怪异恶魔的化身:僭越悖理,恶贯满盈。基督教的主旨是用毫不含混的词句揭示的。太平军当时正在寻求广泛的支持,但并不以他们的神圣使命为代价。虽然文献暗示他们愿意在当前接受与他们有着共同民族目标的人们的效劳,但太平军公开宣称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在尘世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国。[8]不过,永安时期的文献在政治与末世学之间并没有成功地作出令人信服的综合。确实,未入会的人一定很难理解太平天国纲领中的民族主义和宗教成分之间的逻辑联系。作为脑力劳动的产物来说,太平军的宗教启示显然没有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在进军途中所提出的许多价值准则都在南京城垣内这个太平军社会里付诸实行,这里是太平军十分严酷的制度能够加以实现的唯一所在。在这里,生活的方式部分地取决于军事考虑,部分地决定于运动早期僵硬刻板的清教主义特征。太平军保持着原教旨主义的良好作风,严禁吸食鸦片,不准饮酒抽烟。男子和妇女被严格地分开,即使夫妻之间发生性关系也要处死。许多妇女被编入军事单位,各有战斗岗位。不过1855年以后便废止了两性隔离办法;它显然有碍士气,特别是因为它从未被最上层领导所遵守。但是他们对传统家庭制度的某些成分还是抱着鄙视的态度,特别是地位低下的妇女被命令不得缠足,并使她们有机会去担任某种官职。禁止缠足是广西客家人文化的一个贡献。客家人是不兴缠足的。

太平军的政治生活方式也是在早期行军途中决定的,那时政治权力与宗教热忱有着不解之缘。这种政教的结合不可避免地形成武断专横的政治作风,即主要的决定都被宣布为上帝直接干预的结果,而由杨秀清和肖朝贵在关键时刻以降神方式传达出来。杨秀清的作风左右了太平天国早年的君主政体,并确实是使它招致中国上层分子物议的许多因素中的一个。

太平军的社会启示对农民施加的影响,看来很可能远比汉族主义或宗教热忱的影响为大。它的社会经济思想提供了这样一个范例,表明一种外来教义可以怎样在东道国文化中变得亲如一家并在它里面繁衍滋生。洪秀全早年在梁阿发影响下撰述的作品都显示着基督教概念的明显痕迹,即人们在上帝面前最终是平等的,他们在尘世上应得的各种赏罚应当反映这一事实。根据一切所有权只属于上帝的前提,自利、私有权概念以及世界资源的开发都要受到谴责。这样一些概念在中国的乌托邦思想中找到了共鸣。洪秀全的早期作品不仅讨论了人对上帝应当履行的一般义务,而且讨论了超出地域与家族界限的人与人的相互义务。像其他许多对中国社会制度的批评家那样,他不厌其烦地引述了《礼记》中孔子歌颂古人“大同”思想的那句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子其子。”[9]同样地,上帝之道实行之时,也将是“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取消人们之间的界限这一中国乌托邦思想的老生常谈,以人们在至尊上帝之下应该情同手足的词句被不断地重复着。

但是这种博爱关系的幻想并不是太平军社会启示的唯一内容。除此而外还有更为露骨的平均倾向,它直接肇源于中国农村的社会苦难。这种倾向与古典著作中令人向往的乌托邦主义不相容,反而在粗暴不敬的中国匪盗中引起反响,因为他们在贫富两极中找到了造反的充足理由。19世纪40年代后期横行广西河网上的海盗张嘉祥(后来投靠清朝)因下列诗句赢得了交口称赞:

上等的人欠我钱,

中等的人得觉眠,

下等的人跟我去,

好过租牛耕瘦田![10]

太平军竭力按严格的军纪来约束自己队伍里的纯盗匪活动。虽然这一类村俗之见在太平军的正式社会学说中不占什么地位,但对叛乱蔓延到华中省份时它所发布的庄重得多的声明,则显然成了强烈的弦外之音。很清楚,太平军号召力之所以不断增长,根源不仅在于他们公开宣称的对满汉官僚的憎恨,而且在于民众对富豪权贵普遍抱有敌意。据一本绅士日记所载失陷后的南京城周围的情况,憎恨官吏和僧恨地主在促使民众支持太平军上的作用是大致相当的。[11]在财富和权力随时随处都被视为相互奥援的制度中,太平军的启示方式足以吸引一支巨大的穷人武装追随其后。

太平军的理想社会在《天朝田亩制度》(显然写于向南京进军期间)里有所阐述。家庭还是基本的组织单位:25家为一两,由一名两司马统领,这就是地方社会的基本单位。但土地按人口加以分配,所有的成年人(包括妇女)都平等地领受到生产所得。土地及其所有的成果都是国家财产,更确切地说,是由国家来管理和分配的上帝的财产。每25家组成的一两要建立一个国库,除维持家庭生计的必需品(可能是按规定的数目)外,一切财富都归国库所有。太平军一再申明,平等而充裕地享有上帝的物质赏赐是这个制度的经济目标。为此目的,必要的条件是废除土地私有权和由国家来控制劳动力。理论上是“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因此也可酌情准许将人力从劳动力不足地区输送出去。毫无疑问,这文件之所以鼓舞人民,是因为人民希望一劳永逸地消灭清朝农村社会无情的经济竞争和剥削,而代之以真正的公有制秩序。不过,在这个秩序中也有唐初“均田制”(它的平均分配土地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劳动力的有效配置来增加政府岁入)的统制经济的痕迹。透过太平天国社会理论的表面,就不难看出这个神权国家的利益何在了。[12]

《天朝田亩制度》里有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就是没有一处提到定期重分土地的思想。从制度的逻辑及其历史举例来看,重新分配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可是,以表面上许诺永恒的私有权的办法来吸引农民的支持,这种政治上的诱惑力之强烈也非太平天国的领导所能抗拒的。由此看来,太平天国土地纲领必然对贫苦农民和无地劳动者有着广泛的吸引力。纲领中的统制经济的调子完全符合用严重官僚化的方式解决经济问题的中国传统。总的说来,早期太平军教义中的平等主义社会使命至少跟它的种族排满主义一样有吸引力。事实上,对那些自认为是在权利和财富盘根错节的制度下成了牺牲品的人们来说,反清使命和反地主使命是难以区别的。

按照《天朝田亩制度》所宣布的目标,太平军运动确实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在这场革命中经济竞争被完全消灭;家庭被剥夺了它在经济和社会上的重要作用;国家获得了一种新的合法性和更广泛的权力。然而甚至在最初那些有希望的年代中都有迹象表明,太平军制度不可能在长时期内制止私人财富的积累和特权的膨胀。虽然运动的基本教义包含大量有吸引力的社会空想主义,但从叛乱伊始就明显地见到令人不安的相反倾向。永安颁布的禁止豪奢的法令直接表明已经出现了一个生活汰侈的新特权阶级,他们的个人生活不受那些要求普通士兵遵奉的清规戒律的约束。华贵的服饰、成群的妻妾和精美的饮食都被认为是最上层领导集团的特权。这些法令不过是对高级官员在叛乱后期非正式享有的私人积累和奢华普遍开禁的先兆。

从叛乱伊始就植根于太平军制度之中的寡头统治的倾向加强了等级制和特权,因为被选定的人们负责指导着芸芸众生的命运。“老哥们”至上的地位受到严密的维护,这信条后来发展成优先擢升广西人的普遍形式,并在运动发展后仍保持未变。这种寡头政治和等级制倾向,使人们对太平军最后能否在中国进行一场彻底的和持久的社会革命深表怀疑。太平军的平均主义并不是建立在任何可能长期维护它的首尾一贯的社会学说之上。它以一种绝对的超人思想作为基础,根据这种思想,一切合法权利都是全能的天父赐给他在尘世王国所选定的代理人的。

由于情况发生在西方列强正加紧对中国入侵之时,太平军叛乱势必发生固有传统与外来鼓动孰重孰轻的问题。人们可能马上认为,本国的反抗传统已充分表现在它的思想和制度中了。这个君主制度的外部结构、官僚组织和土地制度体现了许多取自本国文化的空想内容。太平军的宗教经文中可以发现民间的佛、道两教的一些残余,而它的种族主义用语又不少是因袭了过去的种族运动。如果考察一下当时的反清背景,那么太平军的独特之处就一眼可以看出。按三合会传统结成的秘密会社,看来既不能对清政府又不能对传统的社会准则提出令人信服的挑战。白莲教的末世说对合理的世俗权力组织也无济于事。抗税运动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缺乏一种明晰的理论作为反抗的依据。少数民族的起义在意识形态方面缺乏一种可以沟通他们与汉族农民之间的鸿沟的号召力。但是最后出现了在客家人组织的拜上帝会中所体现的少数民族集团的异己感与高度的思想自觉的有效结合。不注入洪秀全从广东带来的新信仰,很难想象客家人能够动员起来。这种信仰将客家人的斗争升华到有深远影响的新水平上:即这是一场得救者与被诅咒者之间的战斗。他们可以在一种包罗万象的宇宙论的基础上,以自己的满腔义愤向以清政府为代表的文化进行挑战。此外,神旨显灵的方式则可能使领导权集中,其程度虽则还不完善,但比白莲教或三合会的成就有效得多。洪秀全移植来的教义使中国社会郁积的种种不满得以具体化,并且使因循守旧的中国农村文化中影响颇大的空想主义增加了生气。

占领南京和建立天京,标志着叛乱在性质和命运上的变化。太平军现在从一支左奔右突的军队变成了试图从一个固定的基地控制其版图和交通线的区域性政权。在内部几经争论才做出在南京安营而不全军向北京挺进的决定。这决策可能反映了这样一个前提(据说向杨秀清力陈此策的是一名老水手),即南京位于清帝国的经济中心地带,有水上运输可供利用。南京曾为明初的故都,它作为政府所在地这一传统是毋庸置疑的。但作为一项政治决策,定居南京却可能是一个重大错误。向北京进军现在委托给了一支兵员不足和给养很差的北伐军,它打到天津郊区便裹足不前了;1855年春,它的残部被最后肃清。清政权幸存了下来,尽管它的军队已经七零八落,国库已经耗尽,而大部分税源又被叛军控制在手。但是,清政权还有一个要反叛者现在认真加以对付的法宝,那就是有很大一部分上层正统人士对外来教义和新制度抱有不可调和的敌意,这种敌意现在是可以被用来为满族君主制度服务的。

旧制度的保护者

对正统反对派的改组

我们对清朝后期一些杰出人物的看法感到模糊不清,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存在着使19世纪通商口岸的观察者们感到茫然的无能和腐败,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整个阶层以及他们为之效力的国家在20世纪初年就滑向了覆灭这一事实。尽管如此,历史记载表明上层人物的士气和活力在19世纪初期都有所复兴,这使得有可能对19世纪中叶的叛乱进行有效的镇压。这种新出现的复苏气象早在白莲教反叛时期便已见端倪:内患使某些文化人士在震惊之余重新关心起国内的一些行政问题。在龚景瀚和严如熤等专事镇压叛乱的人身上可以看到注重实际学问的经世致用学派的早期范例;在道光统治时期及其以后,这个学派掀起了一股日益扩大的有益于行政管理技术的浪潮。

对实际事务的再度关心可能部分要归因于嘉庆帝:他对士人的压制不如他的父亲。但学术界已有若干倾向使杰出之士能在政府事务中发挥更大的首创精神,这种关心实际的研究与18世纪后期宋朝伦理哲学的复兴不无关系,它由力图通过一种质朴无华的“古”文体来修身养性的桐城学派这一文学运动所倡导。对修齐治平以及人性所本的基本原理等问题的关心在18世纪经院哲学全盛时期曾经变得不时兴,但这种关心现在又起而对官僚政治的道德败坏进行某种程度的对抗。在19世纪初期还出现了“今文”学派,即含蓄地怀疑经典学问的一个学派,其领导人对典籍所作的非正统解释使他们倾向于主张制度的改革。凡此种种倾向都导致一种务实的、折中的和力行的观点,它在19世纪中叶对巩固现存社会秩序和敉平叛乱起了重要的作用。

新风气最盛的是湖南。湖南的经世致用派受到了湖南前辈学者—官僚关心实事的影响,其中以人种史学者及军事行政官员严如熤和理学复兴者唐鉴的影响为尤著(见第三章)。委托魏源编纂《皇朝经世文编》的就是唐鉴的朋友和有权势的湖南官僚贺长龄,此书于1827年刊行。贺长龄和另一位湖南人陶澍都是最著名的省级官员,他们在危机四伏的1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曾试图在行政管理上推行一些实际改革。这几位官员犹如19世纪初期官僚政治黑屏幕上的几个光明小点,格外引人注目。不过后来成为19世纪一系列叛乱的复仇之神的,乃是下一代湖南学者兼活动家,即道光时期高官显宦的门生弟子和亲族。像左宗棠、胡林翼和曾国藩等人不仅由戚谊友情密切联系着,而且在学术上都承受陶澍和贺长龄的影响。

作为抗击叛乱的杰出之士的领袖曾国藩(1811—1872年)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它在教育和社会上虽有抱负,但还不属于缙绅门第。曾国藩受教于私塾和著名的长沙岳麓书院——经世派的一个中心。他在1838年进士及第后进了翰林院,然后出任过几个部的行政职务,最后升任吏部侍郎。这样,到19世纪中叶他就在京官的上层站稳了脚。

对曾国藩这位年轻官员发生重要影响的是唐鉴的程朱理学的复兴倾向、经世派的务实精神以及桐城学派提倡严谨文风的原则。在当时士林的争论中,曾国藩倾向于折中主义,即将考据与对道德复兴的关心调和起来。不过整个而言,曾国藩的性格和见解受唐鉴和蒙古学者倭仁(后来领导守旧派反对初期的一些维新尝试,死于1871年)的拘谨阴沉的作风熏陶最深。他是一位活动家,但非常保守,这种气质恰好碰到了传统的中国遭逢内外激烈挑战的历史时刻。它非常适合于坚持反叛逆和反道德放任的路线,因为它使曾国藩及其追随者在面对他们的千秋大业时能接受锻炼,变成刚肠硬汉。然而可以理解的是,这种气质则颇不宜于完成在中国发现它正处于新历史阶段时要进行妥协让步这一理智的任务。虽然他们反对贪污腐化、追名逐利和迂腐的学究气,但这些程朱道学家的政治见解却是由狭隘的清教主义(他们原来以此陶冶自己的个性)形成的。在曾国藩身上,新道学产生了一种家长式的、但仍是有说服力的权力主义。而在倭仁身上,新道学则产生了一种顽固抵制创新的态度,特别是对任何带有西方影响的创新抵制得很厉害。

然而湖南理学复兴派的影响并不全是保守性质的。湖南帮里另一些人例如左宗棠(1812—1885年)这类活动家,当他们一旦了解现代技术对维护中国生存有重要意义时,他们便终于变得关心这种技术的应用了。而且这种新道学与有潜在激进思想的今文学派有联系。贺长龄曾委托当时最有朝气的才智之士魏源(1794—1856年)编纂《经世文编》;魏源之愿意正视晚清的各种史无前例的新问题并提出解决它们的新办法,同他赞成今文学以及与最有创造力的今文学者龚自珍私交颇深不能没有关系。因此,这场在19世纪中叶的叛乱中支持传统秩序的运动,也对早期中国的现代化改革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道光末年,曾国藩已经成了北京城一位有影响的导师。他作为青年有为之士的座师和恩主这个角色,证明对他后来的军事领袖生涯是必不可少的。他的门生越来越多,其一为湖南举人江忠源,此人后来成了正统上层人物中投笔从戎的前驱者。江忠源出生于村寨设防的新宁边区,如前所述,白莲教和三合会活动在那里的合流正在威胁着现存地方秩序。1844年江忠源从京师回到新宁,马上组织了由本族人士领导的地方民团来应付这个挑战。地方上其他世家大族的头面人物也纷纷起而效法。

新宁发生的这些情况只是南方正在进行的总过程的一部分:上层人物都试图建立地方民团来保全身家性命。民团的典型形式是几个村寨结为一体,以村社头头的个人相互关系作为纽带。民团的首领通常要负责征集名目繁多的额外税收和维持地方治安。防御事务和民团的费用由“捐”(非正式税的一种)来提供。只要民团保持非职业性及其领导听从官管,它们就可受到官方理论的认可。当然,就其为官方所认可的形式来说,这种“团练”与两代人以前抗击白莲教的行政官员所创制的、以保甲制为基础的地方官办体制并无二致。但时世艰危往往导致民团更大程度的职业化及其首领更大程度的独立性。只是由于乡绅和官僚制度的利益在根本上一致,才使无政府状态得以避免。像江忠源这样的上层名流,他有社会的显赫地位和与官方的关系,是可以调整民团与地方当局的关系的,因而民团头目们的权力一般都能及时得到地方行政当局的承认,被视为合法。

就江忠源来说,他同时拥有与官方的关系和作为地方领神的地位,这使他佼佼然与众不同,使他成了19世纪中叶及以后的绅士军事家。由江忠源的团练发展起来的民团在击败雷再浩和李沅发的叛乱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851年江忠源本人成了新受命镇压太平军的钦差大员赛尚阿的入幕之宾。不久他便认识到靠现有的清军击败叛乱是毫无希望的,于是征召了一支由新宁人组成的精兵开赴广西。这支军队不久发展到1000人左右,证明很有战斗力,激励他们的是靠赏赐钱财和掳掠,也靠亲族关系和士兵对绅士恩主的矢效忠诚。江忠源在叛乱蔓延时出征过北方,太平军早期在蓑衣渡遭到的挫败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此役几乎使叛军全军覆没。江忠源开始他的军事生涯完全是为了应付地方上的威胁,而现在他坚决投身于规模更大的抗击太平军的战斗了。

当江忠源通过他在当地的社会地位致力于军事活动时,另一湖南人胡林翼(1812—1861年)则以贵州一知府的身份同时从事军事活动。胡林翼在贵州征募了一支人数不多但经过精选的雇佣兵跟当地叛乱者作战。即使他为贵州的各种起事所紧逼,他也念念不忘故乡湖南发生的事件。有一次太平军从广西越过边界,胡林翼决定参加对他们的战斗。由于胡林翼有许多机会目睹清帝国军队的无能,他长期以来一直认为需要动员一支新式军队,宁重军队的质量和纪律,可以牺牲数量。胡林翼一旦有了这样一支军队,便热切地响应他的老上司、湖广总督吴文镕的号召于1854年初向东开拔,赶赴前线。吴文镕的另一个门生曾国藩此时也已完全投身于新式军事事业中去了。[13]

湘军的发展

1852年7月曾国藩要求在督察江西乡试结束后的回返途中,获准巡访故里湘乡。这次巡访计划已久,现因太平军侵入湖南而更加迫切。此时曾国藩一心惦念的事情显然就是巡视自己家乡的地方防务;但一次次事件很快就使他卷进了全省、而后是全国范围的事务。他的假期批准得比预期的要快,因为在南方的路上他获悉母亲亡故,于是他直接回里服丧。在湘乡,他发现已有强有力的地方防御措施,以生员王鑫和王的老师罗泽南(1808—1856年)为首的地方名流在太平军北伐时期已动员了数支乡勇,这时正伺机要远出迎战。曾国藩本人此时已受命负责军事,因为朝廷在1852年12月任命他为“团练大臣”以协助湖南巡抚。当然,朝廷并不想授权搞什么新的军事计划,而只想通过一名受到信任的京官对已在进行之中的地方军事化加强控制而已。不久在其他省份也颁布了同样的任命。

不过曾国藩知道团练完全不足以应付太平军的挑战,他稍事犹豫便决定以新办法来利用现有资源。他把湘乡雇佣兵召到长沙,交由罗泽南统领,作为湖南省职业军的核心。不久,湖南其他地方的队伍(包括江忠源的新宁军)也并入湘乡军。曾国藩决定任命江忠源为整个军队的战地统领,但江忠源的队伍在组织上有若干缺陷,这很快使曾国藩认识到只能由他本人直接指挥。曾国藩的进展十分缓慢,因为他首先要将湖南境内的地方叛变者肃清,建立一个地方控制和团练兵员补给的体系,而后才能把他的军队投入大规模的战斗。直到1853年夏,湘军的几支大部队才出现在湖南,同太平军交锋。

湘军的兴起代表着非正规的组织形式的出现,它隐隐地含有对清帝国权力的高度颠覆性,不过由于它仍以正统观念为掩饰,所以还能够与清朝的既成秩序和平共处。湘军的一些组织原理导源于戚继光(1528—1587年)的军事著作;这位将军在明朝正规军事系统以外另行创建了一支私人的“戚家军”,同日本海盗及其在沿海省份的土著帮凶作战。罗泽南和王鑫在湘乡本地训练乡勇时,都袭用了戚继光的某些思想。戚的著作被19世纪初期的经世派广为传布。虽然湘军后来比戚家军大得多(后者开始只有3000人),但在编制和训练上曾国藩都采用了戚继光的模式。其一,有一个明确规定的指挥体系(戚继光称之为“束伍”)。其中处于关键地位的为营官,领650人(500名士兵和150名役);营官上面为统领,控制二至十几个营。营官对他的五名哨长负有完全的责任,每名哨长监管100人。整个队伍实际上都靠私人关系维系。营官自选哨长,哨长自选什长,什长则按惯例凭私人关系招募10人供他差遣。营官在正常情况下也隶属于某一个统领。曾国藩规定每次任命一名新营官时,该营所属官兵都要更换,重新挑选。这种私人联系使湘军取得了绿营军及其雇佣附属军所缺少的聚合力。曾国藩的新军并没有完全超出旧体制的范围,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奏请给湘军军官授予绿营军衔。不过他在培植其军队的官兵之间个人相互义务时,着重利用既存的同族和同乡关系,这在绿营军上下级官员之间是不予鼓励的。

湘军的体制是与清朝军事体制的官僚政治原则格格不入的,因为个人关系被后者认为是个威胁。但是,这种关系非常适合于把一支支由绅士领导的非正规队伍变成中央指挥的部队。曾国藩清醒地意识到这项新军事计划潜在的冲突,尽力消释皇上的疑虑。湘勇最初是曾国藩运用团练大臣不明确的权力动员起来的。建立一支职业战斗部队当然不会按官方的团练规格去做,因为后者强调的是一种低水准的军事化,所以官方的方案迅速被弃置一旁。曾国藩很注意安抚满人的感情,他把一位地方的在旗官员塔齐布安置在一个重要的指挥岗位上。但是归根到底,清帝之所以能够接受曾国藩的新军事组织,原因在于他本人是一个受到信任的京官以及他在京师广为结识的各种关系。在以后10年期间,曾国藩能够指望取得像文庆和肃顺一类满族大员的支持,因为他们懂得要使王朝幸存,需要把一些非正式权力授予地方的汉族军事首脑。这些满族权贵的支持抵消了寯藻(1793—1866年)等汉族在朝官贵的敌意;祁寯藻是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的继任者,他认为这种地方军事权力是危险的,不能予以接受。

在以后几年,这支军队在营以上又精心建置了分统、统领和大帅,分别由曾国藩信任的助手任职,他们多数是取得低级文官功名的人。这一新编制的军事价值姑置不论,曾国藩的新军制表明它对清帝国的未来具有重大政治意义。曾国藩的私人幕僚和将官班底成了输送行政干才的温床。其中涌现出许多第一流的地方官员,他们将在19世纪的后来年代里控制中国的军政大权。早年,曾的官员队伍主要从文士中遴选,这种做法符合治军原则中的理学色彩。但到50年代中期,出身微贱而不通文墨的人也可以致身于掌握军事大权。这些人凭才干和凶狠而受到赏识,所以湘军虽则在思想上的信仰日趋淡薄,但它的力量却有了惊人的增长。

湘军的兵力最后扩大到13.2万人,其中包括骑兵和辅助的水师。按当时的标准衡量这个规模不算很大,但足以说明曾国藩强调质量甚于数量。湘军对兵员的征募、训练和纪律以及按儒教治军等细节的高度重视,使它独具特色,不同一般。它的薪饷之高也是个特色。一个普通士兵的薪饷竟为绿营军最高级别士兵的两倍左右。至于高级官员,由于希望减少贪污和维持斗志,就更不吝惜恩赏了。

曾国藩要承担这样的巨额薪饷,是需要有充足而固定的财政支持的。他和他的助手为军用筹款而使用的办法,对清朝度支的演变产生的影响一直持续到20世纪。曾国藩的基本办法是留下比中央财会制度所能提供的更多的资源。这就是说,第一,设置一些不受户部直接控制的新的地方岁入项目;第二,他的部属一旦就任高级地方官,便将岁入权集于巡抚和总督之手,避开户部的干预。[14]

早期在财政上实施的权宜措施是卖官鬻爵。监生以及各式名誉学衔证书,由京城发给省级政府发放。1853年冬,湖南巡抚骆秉章把这样一批证书直接转让给湘军总部。出售官衔所得是曾国藩早期主要经费来源。不过当军队扩大以后它的作用马上被厘金(从字面看厘金值千税一,只表示很小的数额)这种商税所压倒,它是对存货、运输途中的货物或产地的茶叶等产品按价征取。厘金最初由御史雷以諴于1853年下半年在扬州一带实行,目的在于为长江以北的清军提供经费,后来证明行之有效,很快就为各省所采用。税率在各地有很大差异,多数省份在2%—10%之间。到19世纪50年代后期,对这笔收入颇丰的税源的征收和支付权力显然主要落到了各省当局手里。虽然全部征收应向北京呈报,中央政府的某些固定支出实际上要由厘金岁入偿付,但地方军事化的庞大需求还是使大部分呈报的岁入(未经呈报的数目就更不用说了)不受北京的控制。[15]

曾国藩很快就抓住新税所提供的机会。1856年,他与湖南巡抚骆秉章达成协议:湖南的大部分厘金被指定作湘军经费之用。1860年曾国藩就任两江总督后,他为整个江西厘金另外开辟了一个不受省布政使控制的特别官署,这样便绕过了正式的财政机构。从这时起,连湘军的下级统领都获准建立自己的厘金局,以仰赖其收入。在50 和60年代初,厘金局搞得有些政出多门,受益者不仅有湘军,还有乡绅控制的地方非正规军。

由厘金可见一般的行政上的分权化,也表现在曾国藩采取的其他一些财政措施上。他从一开始就力图把地方固定收入改作其军队之用。但朝廷不能强迫各省巡抚把资金改拨给曾国藩。他只有同骆秉章和胡林翼这些对他抱同情态度的地方当局私下商议,才能分润固定税收。这类私人协议成了国家财政机制的一个常规;只有在进行了非正式协商以后,才能向北京要求转拨资金归己使用。曾国藩一旦本人出任高级地方官,他就进一步推动由地方控制各种固定岁入的趋势。其做法如下:(1)把岁入权集中到省巡抚衙门;(2)向北京谎报收支。曾国藩鼓励他的追随者隐匿大部分地方固定岁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内战顺利进行下去。

由此可见,地方军事化的需求引起了中国财政管理结构一系列重要的和持久的变化,其中包括农业税向商业税的局部转变,以及北京某些财权分给了各省的主管。对清朝财政制度的进一步破坏,是由中央政府为了极力应付军事费用而采取通货膨胀的政策造成的。1853年起,北京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例如发行劣质铜钱、铁钱和纸钞。虽然上述权宜之计暂时缓和了政府的短缺,却在人民中间造成了空前浩劫,进一步削弱了国民经济并加深了民众对清政府的不信任。[16]

应该指出,汉族文人名士领导的新式军队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清朝正规军事体制已被取而代之。到1860年为止,曾国藩的湘军与庞大的旗兵和绿营军一直鼎立地并存着。虽然后者多数统驭失当,但仍能牵制一部分太平军,其力量不容忽视。驻扎在南京城外的“江南大营”,由清朝正规军和勇军组成,它在朝廷看来仍然是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在1860年以前,它的统帅在整个战局中拥有举足轻重的权力,到了1860年,它最后声威扫地地被消灭了。到那时为止,曾国藩本人的官阶一直较低,难以左右清廷的军事决策。1860年以前,湘军应被看成是清军的重要补充力量,但更重要的是,它还应被看成是未来的制度变更的基础。

内讧与衰落

太平天国统治的特征

1854年初,曾国藩的军队在长江中游地区与太平军迎面相撞。太平军曾经发起过一次声势浩大的西征,成功地攻占了南京上游的大部分沿江重要城市。由于北伐失败,湖北、安徽、江西和江苏等省这时成了太平天国军事行动的广阔战场。叛军的战略意图是确保南京的水道交通和占据它周围的农业地区。几支湘军在湘潭的关键之战(1854年5月1日)中击退了太平军对湖南的入侵,而曾国藩的水师则扬帆前进,向太平军控制的江河湖泊发出挑战。但太平军才干出众的翼王石达开在水陆两路都曾多次重创曾国藩,使反叛者于1856年中在军事上处于极盛时期。太平军在长江流域占据了西起武昌东到镇江一线近300英里的许多战略城市,他们对水道的控制由于曾国藩的大部分船队在鄱阳湖被围而更有了保障。石达开的军团征服了江西大部分富庶的府县。太平天国最后一次军事胜仗的消息是1856年6月在南京城外对清军的大捷,清军统帅向荣就在是役之后不久死去。

作为一个新皇朝,太平天国在巩固其统治的过程中遇到了难题。在对儒教的既成体制进行了殊死的挑战以后,它不得不建立自己的各级社会机构。它在宣传激进的空想主义社会纲领以后,此时不得不使理论迎合现实。1856年是太平军胜利与危机纷呈的一年,它所特有的一些制度即于这一年诞生。

太平天国官僚政治的特征体现在两个相互抵触的原则中:一方面全部重要职位都由广西帮控制,另一方面通过传统的科举制度广泛寻求新兴文士的支持。太平天国的文官考试在定都南京后即行开始,在整个统治期间未曾中断。考试形式在许多方面与清制相同,定期在地方和京城举行考试。但是内容包括基督教的主旨和对太平军领袖的颂词;此外,考试的社会基础比较广泛。投考者的背景完全无需考虑,这表明太平天国渴求才智之士以及他们在放宽参与政治生活方面所作的努力。考试似乎相当容易被通过。1854年在湖北省举行的一次考试中,投考者不到1000人竟出了八百多名举人,同年在安徽的考试中,仅一个县就出了30名举人[17]。

尽管太平天国明显的大力争取正统的优秀人物,然而应试的文士还是寥寥无几。投考者的社会出身似乎很庞杂,有以前的僧侣、占卜者和其他一些从事为新政权所取缔的“迷信”职业的文人。太平军占领区的文人经常被责成参加考试,违者处死,但他们的热情一直不高。偶尔被迫的应试学子宁可在试卷写上嬉笑怒骂之词而以身殉[旧传统]。一个仍未解决的问题是,考试制度对确立太平天国官僚政治的实际贡献究竟如何。不过有证据表明,重武轻文,战略形势变幻不定,以及太平军历来对乡土和宗教资格的重视: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文官考试没有起过重大作用。不过,在作为宣传手段和正统的象征方面,太平天国的考试制度是不应被忽视的。

太平天国的官制本身由王、侯两级世袭贵族以及十一个等级的官员构成。在这十一个等级中,前六等官职名称可在历代王朝的历史中找到,虽则它们一般表示等级而非具体职能。后五等则与军事指挥或地方政府的某些较为具体的职能有关。由于在太平天国的空想模式《周礼》中不存在文、武之分,因而任何一级官员都既可被委任为文官,也可去充任军队指挥。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统治集团内,实际权力中心是各个王的行政幕僚班子。每个王都在其随从人员中设置一个机要机构,内分六个传统的施政部门(相当于“六部”)。不过,由于东王杨秀清僭取了总理军政两方面的权力,他的机要班子到1856年在整个太平天国官僚体制中曾经起着中枢协调的作用,所以各王自立班子的情况并没有引起行政上的完全混乱。

太平天国的地方政府建制仍以清朝旧时的府县区划为基础,而在县以下则以《天朝田亩制度》为基础,即规定以25家为一“两”到13156家为一“军”,各单位等级森然。府县官员的职能与他们所取代的清朝官员的职能相似。至于太平天国县级以下编制的实际情况,其材料是零散的,也往往自相矛盾。但是有两种需要考虑的情况,都表明太平天国地方控制的脆弱性。第一,太平天国制度具有与清制相同的缺陷,即正规地方官员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地。跟清制一样,朝廷命官仅到县一级,县以下的所有职位都由当地提名地方人士充任。因此对太平天国的社会改组如此重要的地方政府基层结构,便由一些往往充其量仅对政权纲领承担有限义务的人去填补。与此有关,第二个缺陷是太平军发现,很难把他们那些人为的、不可胜数的小部门强加于原有的地方组织身上,而且往往发现只不过给现存结构(例如传统的“乡”、现存的“保甲”或“里甲”一类居民单位)换个新名称而已。这意味着在太平军占领区,这些单位的头头有时就是在旧政权下把持村社事务的那些人,因此很难出现一种或者有利于巩固地方控制,或者有利于真正改造地方社会的形势。

太平天国在征服地区实施的土地政策,总的表明了对农村的控制是脆弱无力的。应当认为,这是急需财政收入,缺乏可靠骨干从而必须使农村社会关系基本不受扰乱的结果。实行激进的土地政策是需要时间和安全保证的,这两者太平天国从来都不具备,所以一旦实行,就不可避免地要造成生产和岁入的暂时下降。我们已经谈过,《天朝田亩制度》干脆删除了定期重分土地的规定,这样就暗示了已经重新分配的土地可以成为耕作者的财产。实际上,太平天国的土地纲领既不是国家所有制的纲领,也不是耕者有其田的纲领。虽然中国的历史学家对这一点仍有很多争论,但大量的证据表明,在太平天国占领的大部分地区,地主和佃户的关系始终存在。尽管与地主和解的趋势在运动后来年代中才似乎更为明显,但是有迹象表明它在此以前也是存在的。如果说在某些地区太平天国曾试图把所有权授予佃户,那么,主要的考虑似乎也是出于在地主逃走之后向原佃户征税的需要。太平天国的赋税手续很快发展起来,不再实行通常作为他们侵入一个地区的标志的那一套没收和勒索的粗暴做法,除了税额稍轻以外,田赋制度经过系统化,与清制区别不大。

一般说来,在太平天国控制的那些未受战争严重破坏的地区,农民的状况是有所改善的。叛军的存在似乎坚定了佃户抵制苛租的决心,有时地主也只好满足于部分的收入。1860年以后在长江下游的某些地区,向佃农征课各种直接税与一项官方的减租纲领同时并行。这便是另一种与地主分享农村剩余产品的形式。[18]太平天国占领区的经济,无论是商业或是农业部门,租税负担一般都比旧政权时要轻。太平天国的商业税不像无处不施行的厘金税那样泛滥成灾,而且显然条文比较合理,施行中的弊端也少一些。

太平军中央的分裂及其领导的恢复

1856年发生的震撼太平天国的那场灾难,既不是它在地方行政管理方面的某些缺陷造成的,也不是由于它的敌对力量所致,而要归咎于他们自己中央领导方面的动荡不定。如前所述,这种动荡性在运动最初年代中就已经孕育于太平军的制度之中。政权要继续存在下去,就需要有一种在共同事业中形成的兄弟情谊,以刹住诸王之间的不和。但是兄弟情谊不久都被东王杨秀清的无情野心所毁。1853年在定都天京时,他那已经巨大的权势由于冯云山和肖朝贵都在战斗中死去而更形膨胀。杨秀清在行政地位上的加强是在损害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和秦日纲(1854年封王)以至洪秀全本人的利益的情况下取得的,洪秀全本人也往往跟其他人一道蒙受杨秀清的羞辱和威吓。洪秀全智虑逐渐衰退的状况最终使他事实上不能再积极参与行政决策。杨秀清马上以新的精神权威自认,宣称他是圣灵的化身,地位甚至在上帝次子之上。许多历史家都鄙弃杨秀清为毫无信仰可言的阴谋家,认定他个人的宗教主张(反之,洪秀全则有至诚的信念)只是一些诡计而已。杨秀清是不是邪恶的阴谋家暂且不论,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没有杨秀清的卓越行政才干和集权本能,太平军运动决不会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杨秀清的垮台看来是他试图取代洪秀全本人以篡夺最高权力的行动促成的。1856年8月,当杨秀清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这是迄今为止仅为洪本人保留的一项帝王特权)时,洪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天王于是把韦昌辉和石达开秘密召回天京,降诏要杀死杨秀清;这个行动也许是韦昌辉、石达开和秦日纲蓄谋已久的。韦昌辉当时正在江西作战,距离最近,他率领几千精兵迅疾返回南京。韦昌辉出身于富有的地主家庭,对自己长期蒙受像杨秀清这样一个出身贫穷的劳工的迫害可能倍加恼恨。9月1日夜间他迅猛出击,把杨秀清杀死,并下令屠杀杨的随从人员,据说约屠杀了2万人。屠杀在南京蔓延了将近两周,其规模显然远远超出了洪秀全的预料。当石达开在约十天以后到达南京时也为之震惊,力劝韦昌辉住手。韦昌辉这时已经杀红了眼,竟怀疑石达开同情东王集团。石达开十分谨慎地逃离天京,重返他的前线部队,韦昌辉因此也杀害了他的全家。石达开带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向南京进发,想来报仇。这时洪秀全也感到韦昌辉的权势咄咄逼人,像杨秀清以前那样又成了一个潜在的威胁。洪获悉石达开受到太平军全军的普遍支持,便于11月中旬调集了他的军队把韦昌辉及其同伙200多人杀掉。在这个屠场上,贪欲和偏执狂使太平军运动原来理想的任何残迹都已澌灭无余。

还有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那就是失去了一度集于中央的权威。幸存下来的领袖没有人能行使位极人臣的东王有过的权力。石达开被洪秀全召回南京主管行政,他发现自己处处受到一个由洪氏兄弟和佞臣蒙得恩结成的宫廷集团的掣肘。六个月后石达开出走,领着自己的队伍开赴西南长期单独作战,没有再加入太平军运动了。清朝的保皇派马上对太平天国的分崩离析加以利用。1856年12月,胡林翼的军队把太平军逐出武昌。1857年下半年曾国藩夺走了太平天国在江西征服的大部分土地。这样便使太平军在长江上的要冲安庆受到威胁。自1856年下半年至1858年年中,太平天国在军事上的颓势终以战略要地九江的易手和清军重建其对南京的包围圈而达于顶点。

尽管太平军的中央已陷入混乱,但这运动在普通士兵中仍保有旺盛的活力。1858年下半年太平天国在军事上主要靠陈玉成和李秀成(此二人出身于广西最贫苦的农民阶层,又都从叛军的各军阶上缓缓晋升上来)的努力而取得了转机。作为最高统帅,这两位才华卓越的军事家于1857年逐渐恢复了攻势,并成功地使江北的清军处于一片混乱之中。1858年9月他们在淮北三河镇重创湘军,11月又在南京对岸的浦口击溃了清朝的正规军。由于这两次打击,太平天国解除了安庆的压力,并重开了天京往北的交通。

太平天国复原的第二个因素在于天王的堂弟洪仁玕(1822—1864年)的个人集权得到了有限的和暂时的恢复。洪仁玕是受洪秀全影响的第一批改宗者之一(他跟洪秀全一样,也是因科场失意而成为村学塾师),自1852年以来他一直未曾介入运动。在香港期间跟他相过从的,最初有新教传教士瑞典人韩山文,后来有包括苏格兰汉学家理雅各在内的伦敦会的一些成员。他除神学以外,还探讨了西方的科学和政治经济学,这些研究不仅使他成为太平军人物中受教育最广泛的人,也使他成了中国最早介绍西方文化的人士之一。1859年4月当他最后安全抵达南京时,受到了天王热情的欢迎,并被擢升为最高行政长官,受封为“干王”。

洪仁玕在1859年发表的《资政新篇》中概括地提出了强化中央集权、采用西方技术以使中国经济和交通现代化以及发展与西方列强友好关系的政策。洪仁玕所提出的开设现代银行、颁发专利权、建造铁路和轮船以及发展采矿业等项建议表明,他对西方力量所在的若干因素抱着全心全意的、虽然认识很不全面的赞赏态度。这些建议是太平天国经济理论的一个重大转变。洪仁玕在另一部著作里提出要在太平天国考试制度方面实行一些重大改革,目的在于倡导一种更注重实用的文风并促使文武结合。新型的太平军的杰出之士应当是,文“可兼武,韬略载在诗书”,武“可兼文,干戈化为礼让”。[19]此外,洪仁玕孜孜不倦地争取中国正统的优秀之士来效忠,根据传统的种族理由重新向他们发出呼吁。

到1860年中期,太平天国在江北的军事胜利虽然解除了清朝对它的一些战略要地的压力,但它并没有建立起可靠的经济基础。更重要的是它未能占领湘军在长江中游的防区。在安徽新增加的兵力大部分是政治上不甚可靠的捻军(他们不久又投靠了清朝),这也使太平天国不能长期依靠此地,把它当成作战基地。不过江南大营于1860年5月的再次被摧毁,大大振作了太平军的士气,于是洪仁玕便策划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战役以征服长江三角洲地区。有了长江三角洲作为经济基地,就可以再度攻占远至武昌和汉口的长江中游地区。洪仁玕认为,据有长江下游城镇的另外一些好处是,太平军将有机会使用西方的轮船,派它们到上游去打仗。

在东面发动的这次新战役很快就初战告捷。守卫句容、丹阳和常州的清朝正规军一片混乱,仓皇溃退。6月2日,李秀成的军队进入苏州,这里是江苏东部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又是通向沿海城镇的门户。整个这一地区的太平军将领们为了长期占领,他们励精图治,竭力稳定地方经济和控制农村。他们奉行的政策是尽量不打乱地方社会组织,以期确保各种资源能够源源不绝地流入太平天国的国库。这时的急务只是想把清军赶出沿海城镇。除了想张罗轮船以便溯江而上去作战的计划以外,没有证据表明,洪仁玕和其他太平天国首领都已认识到上海作为外贸收入的来源所具有的长期价值。但必须把上海视为在长江三角洲进行较大规模战役的一部分,于是洪仁玕着手铺平与外国列强交往的道路。可是,洪仁玕为争取外国支持或中立所作的种种努力是建筑在天真的乐观主义上面的,以为西方会把太平军看作是进步的基督教同道而报以同情;这些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因为西方列强根本无意同叛乱者合作,它们更感兴趣的毋宁是看到清帝国的力量在长江下游各省份复兴起来。

曾国藩出任统帅

19世纪60年代初在保皇派将领系统中发生了一些对清朝的胜利具有决定意义的重大事件。“江南大营”的再次瓦解(1860年5月)不仅使清朝的最高将领张国梁与和春身死,两江总督何桂清被废黜,而且使南京以东的清朝正规军遭到覆灭。在此以后帝国的方针发生了重大改变,曾国藩被授予整个战役的领导权,因为舍此而外已别无其他选择。于是曾国藩于1860年6月8日被任命为代理两江总督和钦差大臣,拥有指挥长江下游地区军事的最高权限。曾国藩在他首次担任的这个封疆大吏职位上,终于能够使他的军队与更充裕的经费,以及与一员高级总督所拥有的巨大权威结合了起来。

对清政府来说,把个人军权与地方省份的正规权力这样结合起来,乃是惊人之举。在这方面50年代已有过一些先例,即曾国藩的几名部属已经担任了巡抚或代理巡抚,例如安徽的江忠源和后来的李孟群;广西的刘长佑;湖北的胡林翼。但是曾国藩新任的这个地位显赫的两江总督则明显地集中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更大。这是内战的一个转折点,就许多方面说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正是满族君主政体与汉族上层分子中的领袖人物融为一体的这个强大的保守联盟,才使王朝得以苟延到20世纪,并对整个共和时期中国政治生活的机制发生了深远的影响。

除了使湘军的财政基础和政治基础得到巩固以外,曾国藩在1860年的擢升最后还为保皇派提供了健全的战略领导。曾国藩持有与太平天国相同的看法,也认为天京安危系于从南京至汉口之间的江面,而控制这段长江的关键则是安庆(自1853年以来一直在太平军控制之下,它是皖北具有战略意义的沿江口岸)。在曾国藩的坚持下,1859年后期朝廷已经认识到收复安庆的重要性,于是曾国藩马上按部就班地进行收复该地的行动,他把这一战斗托付给他的兄弟曾国荃去指挥。1861年9月5日经过激烈战斗后安庆被攻陷,平民大批遭到杀戮。这样便为打败叛军奠定了战略基础。

曾国藩按湘军形式创建了由他先前的幕僚率领的新军,是这个时期发生的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事件。构成他本人力量的因素就是这样传到下一代绅士军事家之手的。曾首先看中了他的门生李鸿章(1823—1901年)。李鸿章是一个有能力的进士,抱负很大,颇具才干,其父与曾国藩有同学之谊。李出身于安徽合肥的一个官宦之家,从1853—1857年之间他带领一支勇军守卫乡里,从而开始了自己的军事生涯。安徽上层人士整军经武的行动开始原是针对豫皖边界的捻军叛乱的,太平军的猛攻则加快了这一行动。李鸿章的作用似乎可与湖南的王鑫和罗泽南相比拟:他根据团练名册征募人员并将他们编入正式作战部队。李不久辞去直接的军队指挥职务,转到福济(任安徽巡抚,是江忠源的后继者)手下任幕僚。在安徽过了六年,后来李鸿章决定与其兄李瀚章一起去投靠老师曾国藩。1859年1月,他到达曾国藩设在江西的行辕。

曾国藩认为李鸿章担任幕职是大材小用,于是设法委以实职,使之独立指挥军队。曾国藩和胡林翼久已留意安徽淮阳一带是军旅的来源,曾国藩多次想安排李鸿章编练一支该地区的军队。1861年时机终于来到,当时有一名上海流亡绅士代表从上海围城中来到曾国藩设在新近收复的安庆大营请求援助。李鸿章便马上开始招募军队。他的新军从团练中征召,又得到一些勇军的补充,后者已经组成并由于有了能征善战的湖南人组成的八个营而使战斗力得到了加强。1862年4月,富裕的上海绅士把一个向外商租来的船队派到安庆。李的军队随即被运往下游去占领上海。

曾国藩之所以决心创建新军,部分是由于他认识到湘军业已过了它的极盛时期。它的实力已经由于大部分有才干的将领(罗泽南、江忠源、李续宾和1861年9月死亡的胡林翼)相继死去而遭到削弱;自三河镇之役受挫以来士气问题一直令人头痛;在湖南征募新兵又日渐困难:凡此种种都使湘军前途未卜,难以为继。除此以外,曾国藩还急于通过扩大军政权力结合这种新形式来利用他新近获得的政治权力。就在李鸿章于1861年后期着手募军之后不久,曾国藩决定荐举他为江苏巡抚,而在他抵达上海时被授予此职。在此以前,胡林翼的密友左宗棠受命节制南线,并奉令用湖南勇军收复浙江。左宗棠是一位干练的湖南学者,在曾国藩和其他官员手下任过行政官员。1862年1月左宗棠被任命为浙江巡抚。

促使曾国藩决定把他的权力扩展到上海地区的一个根本原因,是他担心外国军队在江苏内地建立军事基地,因为长时间来在上海逃难的社会名流一直在寻求它们的干预。曾国藩对外国的介入是否有用深表怀疑,他确信利用西方的办法并非雇用外国军队,而是创办中国的兵工厂来制造西式武器弹药。

外国的介入

西方在50年代初期曾对太平天国抱有超然的、有时甚至抱有温和希望的看法,但到此时这些看法都已化为乌有。到1860年时,叛军主要被看做是对外国贸易的一种威胁。在中国市场上利益最大的英国,它的官方政策是坚持在内战中严守中立,仅仅要求各通商口岸不受骚扰。但是英国领事和武官的一些文书函件则表现了对太平天国日益增加的敌对看法,它们强调“暴乱的破坏性质以及……它所据以存在的那些亵渎神灵和伤风败俗的特征”。[20]英国担心的并不是太平军会对外国贸易甚至外国的条约权利采取敌视态度,它是担心他们不能建立一个有效率的政府,那就会使农村和商业陷入混乱。虽然英国各级行政官员都曾设想过干涉叛军,但它的官方政策始终限于保护英国在贸易港口的利益,实际上仅限于决心保卫上海。法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1855年法国的干涉曾帮助清军从小刀会手中夺回上海)。因此李秀成于1860年8月19日和20日向上海的推进(这次尝试只有3000人参加)被英、法军队所击退。令人好笑的是,这次干涉恰恰发生在英、法另一支军队正在北方猛攻大沽炮台的时候(见第五章)。

在1860年清政府与列强签订条约之后,英国决定暂不介入中国的内部冲突。太平天国被看作长江中游地区事实上存在的政权。1861年2月海军少将何伯领导了一次对南京的考察,谋求达成一项稳定的谅解,使英国得以安全进行贸易,英国则以保证中立作回报。李秀成在南京接见了英国人(洪仁玕此时已被解除外事职务),甚至答应当年内不对上海发动进攻。太平军将不进入上海周围30英里之内。英国继续在内战中依法严守中立。但是到了1861年夏,驻北京公使卜鲁斯则明显地倒向了清朝。西方侨民社会对“渎神”的太平军基督教抱有日益增长的反感,而太平天国反对鸦片贸易的无情事实,也必然影响了英国的态度。1861年6月卜鲁斯采纳了赫德提出的建议,即由李泰国出面代表清政府购置一支海军舰队。10月份,即在曾国藩收复安庆后一个多月,卜鲁斯应允了恭亲王的请求:即长江上的外国船只不得在通商口岸附近以外任何地点停泊,以使太平军难于得到外国船只提供的武器和物资。不过,卜鲁斯无意让英国干涉中国内战,伦敦则更无此意图。在12月,只有法国一艘和英国两艘炮舰停泊在宁波港。驻扎在上海的外国军队,英国仅700人,法国仅500人。[21]

地图11 太平天国和帝国主义者的斗争

可是到1861年末,双方都解除了各自的约束。太平军迫于西线危急的军事形势,不得不巩固它在沿海的地位,遂于1861年12月9日占领了宁波,29日占领了杭州。1862年1月李秀成对上海地区发起总进攻,占据了通往该城的河道。

与此同时,英国人开始从一个可以复兴的和更为牢固的清政权的角度来考虑它未来的利益。1861年11月清廷发生的政变使英国萌生了希望,因为已故咸丰帝的弟弟恭亲王在这次政变中成了清帝国的决策者(见第八章)。恭亲王准备与新条约相依为命,英国公使卜鲁斯则准备提供一切机会让他照此办理。此后,英国对太平军进行的干涉应当被视为卜鲁斯为稳定中英关系而作的全面努力的一部分。没有证据表明,英国害怕太平军会成为一个潜在的更强大更排外的政府。恰恰相反,倒是太平军那些不出所料的弱点和无纪律才促使英国反对他们,转而支持清政府。

外国参与反太平军战斗的方式有下述几种:英、法军队直接进行干涉;为清军提供现代化的武器和训练;为非正规雇佣军分队提供外籍军官。无疑地,其中以外国军队的直接作用最不重要。雇佣军分队(其中以“常胜军”为最突出)在江苏对清朝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但历史意义最大的莫过于提供现代化的武器装备;因为武器装备与随之产生的军火制造业,其进步的技术可用来促进中国军队和军事工业的现代化。[22]

地图12 长江三角洲

长江下游地区的官绅长久以来一直在谋求西方对叛乱者的干涉。上海道台吴煦(他的功名是捐来的)早在1853年便看出外国支持的潜在价值,此后他一直汲汲于谋求得到这种支持。1860年兼任江苏布政使时,吴煦不仅本人热衷于与买办商人合股进行私人商业投资,而且还擅长通过商业行会征收厘金。巡抚薛焕手下有约4万名绿营军和乡勇,但成分复杂,未经训练,纪律很差。早在1860年5月,吴煦便着手征集一支规模不大的“夷勇”。在那个广有资财的同胞和商业合伙人杨芳(此人是浙江银行家,曾当过怡和洋行的买办)的建议下,吴煦得到了华尔(1831—1862年)的效劳;华尔曾在中国轮船上任过职,在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度过童年后一直在海上和陆上从事冒险生涯。华尔胆大勇敢,性情急躁,但又胸无城府,一任杨芳摆布(他最后跟杨芳的女儿结了婚)。他和几名高加索同伙领着200名菲律宾士兵于1860年7月攻陷了位于上海西北(应为西南——译者)的一个重要小镇松江,但不出一个月它又沦于叛军之手。1861年他和其他官佐们(主要是美国人)在他们业已着手训练的“马尼拉兵”外又开始了对几百名中国士兵的训练。在吴煦和杨芳的大量资助下,华尔按照“英国方式”操练他的士兵并用精良的连发快枪装备他们。他们的兵力到1862年已增加到3000人。由于参加了上海附近的战斗,它被官方封为“常胜军”,以象征吉祥。正因为这支混合部队有上述来历——基本上是外国人领导的中国雇佣军团,所以它在以后两年的江苏战役中赢得了普遍的赞誉。

不过在吴煦和江苏巡抚薛焕的心目中,常胜军仅仅是为谋求洋人直接援助所作的努力的第一个步骤。薛、吴二人小心翼翼地听从了那些在上海避难的绅士和著名的在野官员们的意见,这些人现在领头请求皇上“借”洋人军队助剿。请愿书甚至提出引外国军队去攻打苏州和南京。绅士领袖们声称,巴夏礼在1862年1月初就曾表示,倘蒙皇上和卜鲁斯批准,英国军队将不仅帮助防守上海,而且愿意长驱直入,帮助收复宁波、苏州,甚至南京。[23]薛焕起初故作不应,保持观望,只是等到有相当多的卸任高级官员签名于请愿书上后才上奏清帝,赞助“借兵助剿”的请求。关于进攻苏州和南京的建议也包括在内。同时经薛焕批准,吴云(苏州前任知府)和应宝时(吴煦的副手)于1月13日建立了一个“中外会防局”,为期待已久的联合作战筹集经费。2月初发布的两道诏令准许薛焕的建议只适用于上海:“上海为通商要地,自宜中外同为保卫。”[24]至于把外国援助扩大到苏州和南京的想法,则被提交曾国藩征求他的意见。

1862年1月13日当太平军被发现沿吴淞江堤岸行军时,英法军队仅从船上朝他们开炮而已。但是到了2月21日,海军中将何伯便亲自带领远征队向上海东北10英里太平军所占据的高桥发动了攻击。何伯的炮兵得到了350名英军和60名法军的支援,还有600名华尔的士兵充作散兵和突击队。接着在整个4月里,对上海附近的几个市镇采取了类似的行动;但它们并不总是成功的,因为有些到手的市镇防卫不当,很快便又被太平军夺了回去。只是在2月22日何伯才致函卜鲁斯要求批准肃清上海周围30英里以内的叛乱者。直到4月12日才得到卜鲁斯的批准,约在同时,士迪佛立将军带了约1800名英军从天津抵达这里。2月25日北京向华尔的中西联合勇军表示祝贺,同时上谕批准了薛焕的建议:授予华尔以四等军衔和花翎顶戴。5月1日至18日,英国、法国和华尔的联军乘坐英国炮舰往返于广阔的内河水网,攻陷了30英里内的主要市镇。对每个攻克的市镇的大掳掠所得,都是按事先商定的协议进行“公平分配”。防务主要由华尔的士兵担负,颇能胜任,只有两个地方由英法军队自己担任过。

上海得以免除太平军的威胁,应当归因于欧洲人在1862年5月下旬主动干涉的结果。然而自此以后,承担主要防卫任务的是新开到的李鸿章军队。李鸿章和他的6500名士兵是在4月份从安庆分乘上海绅士向一家英国商号租来的七艘轮船顺江而下,抵达这里的。李鸿章将他的行辕设在上海的县城,他从一开始就决定,他的军队将不作为英、法的附庸来打仗,而要谋求自强,不与洋人相混。[25]

太平军此时动员了约5万军队向上海发起大规模进攻。英、法军队鉴于自己人数很少,便撤走了位于30英里圈内的嘉定的驻防士兵。华尔防守的松江也危在旦夕。士迪佛立将军紧急要求伦敦从印度派遣大量援军,这个想法一旦实现,很可能使欧洲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大增。但这样的增援被认为是多余的,因为事实几乎立即证明李鸿章和他的军队能够应付局势。当忠王的大军于6月初从西面进攻上海时,淮军在以6月17日虹桥之役达到最高潮的一系列战斗中击败了他们。忠王看出上海不能很快被攻下,决定折回苏州基地,并在那里着手策划一次解救南京(它此时正受到曾国荃军队的威胁)的远征。在别的将领指挥下几支太平军大军继续进逼上海,但它们也被受到华尔的分队援助的淮军所击败。李鸿章的军队于1862年8月底收复了除嘉定以外的上海周围30英里以内的所有市镇(嘉定于10月由中西联军收复,这是英法军队在太平天国战争中的最后一次攻势)。

李鸿章确信只有通过独立的活动,才能使淮军获得建立真正的区域性军事霸权所必需的实力和经验。他同样也怀疑西方在军事训练方面的作用。1862年7月,当中央政府制定出由西方军官训练中国军队的试行方案时,李鸿章要求总理衙门不要赞助这种权宜之计,因为他担心“欧洲人会逐渐蚕食对清军的控制权”。[26]关于中国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官员抵制外国直接介入中国内战,以倒霉的“李泰国—阿思本舰队”事件表现得最为清楚,我们将在第九章予以论及,兹不赘。

太平天国的失败

保皇派于1861年9月攻陷安庆,这非常鲜明地标志着太平天国西线作战中(它曾经是洪仁玕在1860年制定的宏伟战略的一部分)的失败。对太平天国的地位来说,西线战役在某些方面比东进更为重要,它的失败部分是由于叛军将领之间缺乏配合所致。李秀成(他曾因指挥才干于1859年受封为“忠王”)这时更多地关注他自己在长江下游的权势基地,而不是战略全局。这次指挥上的不统一,仅仅是太平军在杨秀清死后企图重建中央统一领导而遭到失败的一个方面。洪仁玕一直不稳固的地位,也由于天王当时已不问政事甚或神志失常而更有所削弱。在战地将领的妒忌和朝臣的诬陷下,他于1861年初被剥夺了总理朝政的职权。嫉妒和野心也使太平军的权贵变了质,因为为了满足军事将领的欲求,册封了许许多多“王”,而其中某些人不过是很勉强地投身于这场运动的。虽然个别叛军队伍仍保持着令人可畏的兵力,但安庆的失守和中央控制的瓦解业已铸成太平天国覆灭的局面。

太平天国的覆灭最后是由曾国荃对南京的围攻,以及李鸿章对沿海地区和左宗棠对浙江省进行的清剿来完成的。李鸿章从东面横贯江苏发动的强攻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它反映了这位精明而善于应变的首领力求控制上海及其邻近地区的商业财富,因为这是财富和权力的新的源泉。作为中外贸易的新中心,上海因人口急剧增长,并有资财雄厚的流亡绅士阶层以及与内地商业的多方面联系,所以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军事基地。李鸿章刚就任江苏巡抚,便立即着手控制关税收入和江苏厘金。这两项贸易税,尤其是江苏厘金,确实是他以后几年军事行动的财政支柱。李鸿章经过无情的官场斗争后赢得了对这些财源的控制权,到了1862年下半年,他不仅能够维持他自己迅速扩大的淮军,而且能够为曾国藩那支因欠饷而日渐不满的军队提供大量的经费。

当1863年李鸿章的军队节节击破坚守在江苏东部和浙江北部城镇中的太平军时,他的军队已经超过了5万人,这就为中国武装力量具有重大意义的第一次现代化创造了条件。李鸿章与他的作风守旧的老师曾国藩颇不相同:曾国藩不让他的湘军采用外国装备,而李鸿章则敏锐地认识到他控制上海时在技术上得到的意外收获。他不仅从西方购买了大量来复枪轻武器和西式野战炮,而且雇用英、法两国军官来训练他的军队使用这些武器。到1864年春,李鸿章的军队已装备了约1.5万支步枪。为了供应这支军队所需的弹药,还要进行另一项改革:李鸿章从1863年起在上海、苏州,最后还在南京迅速建起了生产现代军火的兵工厂。为镇压国内叛乱而在军事现代化方面所进行的这种种早期的冒有风险的事业,展示了清朝统治最后几十年的态势。把现代化装备用于正统的军队,这意味着在未来50年内能够相当成功地维持国内的秩序,尽管在这个时期中国尚不能建立一支抗御外国侵略的武装力量。

常胜军自1860年建立以来,虽然有过连续几次领导危机,却安然无恙地维持了下来。它的第一任统领华尔与支持他的中国商人及清朝当局的关系搞得不错。为了显示和加强他作为中国军事制度的助手的作用,华尔被授予了中国绿营军的管带官阶。1862年9月华尔受伤致死。他的继任人是另一个美国人白齐文,此人桀骜难驯,很少顺从中国方面的意图。他被解职以后,常胜军改由英国皇家工兵少校戈登(英国驻上海指挥官士迪佛立将军的密友和亲戚)指挥。他收到了伦敦发来的要他接受中国人指挥的明确指令。上海的英国当局起初不同意扩大分遣队的作战范围,后来才作了妥协,这样分遣队的作战范围就从最初防卫上海地区扩大到协同李鸿章的军队到西线攻打太平军的据点。在这些战役中,戈登的炸炮和突击队证明确是清军手中的得力武器。在整个1863年中,常胜军都在战场上为攻取叛军在江苏东部和浙江北部据守的城镇而冲锋陷阵。在常熟、太仓和昆山取得的重大胜利使清军空前地逼近了该地区的行政和经济中心苏州。1863年12月5日苏州的陷落(部分得力于守城者有人变节)确是叛军遭到的一次重大挫折。戈登作战有两个特点特别值得一提:由于应用了英国按优惠条款提供的现代火炮,在根本上改变了迄今为止内战所特有的古老攻坚方式。许多曾经庇护过太平天国文职政府并成为军事防卫的支撑点的城市,它们的墙垣不再能安全无虞了。其次,李鸿章在江苏东部战场上的胜利,牵制了太平军防御天京的力量(当时它正处在曾国荃的围攻下),从而加速了太平军运动的最后失败。

太平军在都城被围和他们长江下游的经济基地业已丧失的情况下,仍狂热地进行了最后的殊死战。1864年7月19日曾国荃破城而入,大肆屠杀南京居民,并纵火焚烧了这座城市。据说约有10万人在最后的这场浩劫中丧生。洪秀全在南京陷落前就病殁了。其余的领导人被穷追不舍,直到捕获处死为止。逃出来的少数小股部队被赶到广东,第二年也在那里被消灭了。唯一幸存的力量是遵王赖文光的军队:他这时招募了许多被清朝残酷的“剿捻”战争弄得无家可归的安徽难民,并按太平军方式对他们加以组织和进行教育,誓死要继续进行斗争。赖文光和捻军的结盟使太平军的这支残部一直延续到1868年。不过作为一个政体和宗教团体,这个运动在1864年就被有效地扑灭了。应当认为,胜利者一心一意搞横暴行为,它不仅毁灭了太平军的军政机构,而且使太平军的传统本身也实际上在剑与火中烟消云散了。

当考察太平军失败的原因时,我们立刻会遇到的困难是,不能完全用纯军事方面的理由来解释。叛乱在最后三年出现火力方面的差距,但仅归因于这个因素,还不能令人满意。太平军不乏新式武器。众所周知,李秀成到1862年已经通过西方商人和投机家弄到了几千支步枪。然而太平军在战略上的败局却早在1861年随着西征最后失败就已命定地形成,这时甚至李鸿章的淮军尚未建成。同样,也不能把外国军事力量的介入看成是决定性的因素。其中领导集团的分裂比这些原因都重要:洪秀全在政治上的无能意味着一元化的集权只能通过他的亲信之间的竞争才会出现。不过即使根据太平天国内部虚弱这一说法仍不能充分解释,何以清王朝的保守派人士在如此可怕的挑战面前而仍能重新控制国内局势。答案只有通过我们重新估价太平军运动的内部特点以及它与其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才能找到。为此目的,我们将太平军与捻军这支大约同时在北方和中部各省活动的叛乱队伍作一番比较,可能不无益处。

捻军的组织特点:一个比较

捻军在1853年以前的历史不大为人所知。然而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它是由白莲教叛乱的残余人员发起的,但严格地说又不是裔出白莲教派的一个组织。捻军运动的中心地带是淮北地区,即淮河以北的安徽、河南、江苏的交界地区。这是一个饱受旱涝之苦的旱地耕作区,在白莲教起事时,这里的穷人为饥饿所迫大批加入了清朝仓促组成的勇营。当这些人最后被遣散回乡时,他们既不指望可以找到农业生计,又不甘心听任命运摆布。他们便与那些幸存的反叛者为伍,在当地干起了盗匪营生。[27]

这个构成早期捻军运动的基础的社会变化过程,今天仍然是关于19世纪历史的研究中空白最多的一个领域。现有资料表明,至少有这样两个过程应当加以考虑:(1)“捻”这个词在意义上的变化,即它如何从一个表示土匪组织俗称的普通名词,变成了一个表示认识其集团身份的特殊组织的专用名词。(2)流窜于交界地区的非法之徒为把他们的影响逐渐扩大到淮北平原的定居社会所采取的步骤。

当时任御史的陶澍在他的一份重要奏折中揭示了捻军运动在1814年——即白莲教叛乱被镇压下去之后十年——所表现的形式。白莲教的那些四处星散的余众在河南和安徽交界的统治薄弱地区结成了有组织的帮伙。他们利用地方官员的怠惰和玩忽职守,得以自由无阻地跨省越界,躲避追捕。这帮全副武装的盗匪以劫掠、勒索和贩运私盐为生,其行踪所至已远远超出了定居社会的范围。这种结帮的成员名称各异,或称“剑客”,或称“红胡子”(这或许因面部涂抹伪装颜色而得名,或许来自剧目中粗暴强横人物的传统化装)。一个几十人或上百人的帮伙通常被称作“捻子”或“捻”。[28]

不过,上述地区这些非法之徒的性质正在迅速演变。到1814年这一演变过程已经开始,即捻子不再是那些走投无路、一无所有的人们一种单纯的组合,它已经变成定居社会中有钱有势人家的工具。捻子有许多同当地社会紧密联系的方式。头目们在集镇开设赌场,把无业游民和亡命之徒集合在周围。捻子给村社造成的恐怖致使许多家庭以向其头目宣誓效忠的方式来寻求保护。一个旁观者写道:“族有捻,族幸;家有捻,家安。”[29]到了19世纪20年代,捻子的下层社会已牢固地植根于当地的宗族制度之中,同时又靠宗族中有财势的族长们向下延续并向外传布扩散。[30]私盐贩子们也有一种倾向,想寻求安全的寄身之所。因为私盐贩子的头头们不免常被官方追捕者和敌对者带来的致命危险所困扰,他们便在村落中定居下来,四周筑以土墙,全副武装,谨防任何不速之客来犯。[31]

很清楚,到了19世纪中叶,分散的捻子业已与淮北地区许多村社的经济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了。可能整个整个村落都要以劫掠为生。一个捻子头目带领村民四出抢劫,然后满载财物归来,掠夺物的一半归首领所有,余下的一半则由追随者去平分。这样“捻”就有了两个含义:一是指全副武装的盗匪,一是指以村社为基地的半武装团体。因而它们与南方下层社会中的“堂”和“股”颇相类似。地方上“捻”的头领与广西三合会的“米饭主”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地方上有财势的人物,都通过提供另一种经济地位和新的社团结合形式,把那些靠正当职业无以为生的人聚集到自己周围。

一个令人费解的重要问题始终存在,即捻子是否能够在总的方面被看成白莲教的一个分支。通常靠援引陶澍一类官员的叙述来证明捻是白莲教的分支;陶澍认为“红胡子”就是先前“漏网”的白莲教叛乱者。[32]不过一直搞不清楚的是,白莲军的士兵中有多少人实际是白莲教教徒。白莲教在三省边界地区的定居集团和本地非法暴徒中曾广泛招募教徒,因此大致上可以说,这样招来的许多人与白莲教教义及其组织仅保持一种松散的联系。如果确系如此,那么白莲军的残余必定相当庞杂。如果再加上捻子还包括原来反白莲教的兵勇的资料时,那就很容易看出,白莲教派自身对早年的捻子必然只起过有限的作用。这一推测有1822年的一项记载可为佐证:它说在豫皖地区的朱凤阁叛乱中,官员们能够清楚地把白莲教徒与捻匪区分开来。[33]在1853年以前的时期,白莲教特有的调和各派教义的宗教和它的启示性的政治路线似乎是捻军所完全不具备的。鉴于捻军运动的人社会出身大不相同,我们有充分根据假定捻子和白莲教教徒之间有些交叉情况;但是严格说来,把捻子称作白莲教教徒则是错误的。19世纪50年代以前实际上只存在个别小股的相当松散的结合,通常称之为“捻”,他们的头子的世界观是世俗的,他们对共同的出身和共同的命运的认识,如果说有的话,也只是很模糊的。

捻子中联合的最初迹象以及最初萌发共同的政治觉悟是在50年代初期的危急年代中出现的。并且就在这时或稍前不久,它们才有了“捻”这一人所共知的专用名称。1851年开始了黄河改道这一悲剧性过程,它从山东半岛南端改到北端,还有殃及淮北广大地区的一连串水灾。虽然直到1855年8月才发生大决堤使河水向东北横溢,但从1851年起饥馑和破产已年年出现。那些年经济上的绝望加剧了村社之间世仇械斗的地方性隐患,这个情况对我们了解捻军运动的性质是相当重要的。像南方的三合会那样,捻子也带头在村寨设防以反对邻近的村落,使自己也能在当时社会生态学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处。他们作为地方防御领导者所起的作用在1853年初变得更重要了,因为太平军这时正进抵长江流域,促使了安徽农村军事化的普遍实现。另外,促使军事化过程的是淮北村寨拥有许多非法火器,这使地方官员一直皱眉不已。[34]现在政府出于防御太平军的需要,对这一军事化行动加以鼓励,从而刚好扩大了捻子的社会基础,因为需要捻股首领们负责几十个村寨的防务。捻的村社组织很难同正统的“团”区分开来,因而这两种组织必须看成同一种类型:许多村落各各筑有坚固的围墙,在共同防御圈内有义务彼此相助,并由乡勇把守。称作“团”的这种组织,有许多实际上都由捻领导,或者后来听命于他们。仍受正统绅士控制的“团”越来越少,而在淮北地区作战的官军则普遍陷于怀有敌意而组织完善的民众的包围之中。

虽则捻子的村社基础在不断巩固,但他们把一股股武装捻子合并起来的过程则是缓慢的,并且是趑趄不前的。继许多地方领袖断断续续作了一些尝试之后,终于在1852年由18名首领带领人马汇集在张乐行的麾下;张乐行是雉河集(现安徽涡阳)上一名一字不识但颇有势力的地主兼私盐贩子。这个集团在政府军的攻击下不久便陷于瓦解,张乐行本人则被地方知府任命为“民团首领”。不过他在名义上归顺政府为时很短暂,在1855年末到1856年初他就跟他的同伙着手把分散的捻股集结成一个新式组织。在两个小绅士的提议下,张被任命为所有捻子的首脑,拥有“盟主”的称号。捻子战士被松散地编成五个“旗”,每旗约2万人,成为小股捻子的联盟。在后来年代里,由于一些新的反叛集团的形成并被吸收入股,“旗”的数目增至12个或者更多。首领们各自保留了先前的许多自主权,因而张乐行不像是那种权力业已集中的军队的领袖。不过这种原始的组织结构却容许捻股在广泛范围内进行合作,以致在随后的年月里竟使战斗席卷了八个省份。

捻子的活动方式是有季节性地搞军事活动。捻旗依靠像张乐行在雉河集设防的那种地方军事基地,每逢春秋季节都要外出到周围一带进行抢劫,然后按时返回家乡。他们花很大力量来保卫乡里和建立捻军在邻近地区的新分支组织的中心。这意味着许多捻子过着两重生活:既与村寨有紧密联系,又与他们的军事组织有紧密联系。不过另外一些人,例如无家可归的饥民和流浪的私盐贩,在加入捻军队伍后则必须完全而长期地过军事化生活。

至此,捻军运动不仅体现了更紧密结合的组织,而且还有更明确的象征性的内容。它的领导集团为了树立能吸引普遍支持的形象,用折中主义态度搬用了白莲教的口头传说和太平军的各种象征。张乐行接受了“大汉明命王”的称号,这个称号不仅是对满族王朝的挑战,而且间接地表明它承袭了白莲教所崇奉的摩尼教信仰。这可能是为了巩固与各地白莲教信徒的关系所采取的一种策略,因为许多白莲教信徒这时已是捻旗的成员了。虽则有人认为捻旗本身的形式可能是从“八卦教”(白莲教的一个派别)的一套做法中借用来的,不过其实际渊源仍未弄清楚。然而有一点已很清楚,那就是在1856年以后的几年中,捻军吸收了象征异端传统——其中也包括白莲教传统——的非常明显的内容。但这是否能够表明捻军此时已在事实上作为白莲教的一个分支出现,仍是大可怀疑的。甚至在捻军的现阶段,最好把他们理解为从黑手党那样的地方下层社会生长出来的组织:它在重建和扩充过程中,发现上策莫过于从一应俱全的传统异端库藏中择取各式各样的象征性内容来加以发扬。

政府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几次剿捻之战,由于内部领导意见分歧和无能而受到挫败。像袁甲三这种墨守成规和贪污腐败的官员,无论在聚歼捻军或在重建对捻军根据地的控制等方面,都毫无进展。叛乱者的骑兵到1858年已增加到2万多匹马,他们证明甚至比骁勇剽悍的蒙古王公僧格林沁还厉害;1860年僧格林沁的北方骑兵袭击了这个地区。作为一名统帅,僧格林沁证明是一个失败者,主要原因是他不能与其汉族同胞一起共事。虽然他于1863年对捻军据点发动猛攻时收复过雉河集并把张乐行捕获处死,但死者的侄子张宗禹仍保持了捻军的实力,捻军在他的领导下于1865年包围并杀死了僧格林沁。对北京来说,失去这位统帅是堪与1860年江南大营被歼相比的重大损失。情形也跟1860年相仿佛,朝廷转而求助于新军。最后击败捻军的几次战役所依恃的并非骑兵的突袭,而是稳扎稳打的合围;这一战略就是太平天国的征服者曾国藩提出来的,他于1865年出任剿捻统帅(见第八章)。

作为一场叛乱,捻军在政治上对清朝的威胁比太平军要小得多;然而它们在某些方面却更持久,更不容易被镇压。其持久性主要应归因于它们与地方社会制度有内在联系。捻军的基础是血亲关系的纽带和村社之间惯有的协作方式,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不能被看作是对帝国正统性的有力挑战,只不过是对帝国权力的局部抵制。他们肯定不是对正统价值体系的威胁。确实,他们的社会基础是因袭传统的,与其政治倾向的模糊不谋而合。这样,捻军便能轻易地与其他叛乱集团合作,但不对任何人承担义务。与太平军不同,捻军与周围社会的地方非法之徒和叛乱集团融洽相处。他们同幅匪、宋景诗指挥的黑旗军、白莲教以及敌对的团练组织,能够在特定的基础上互相影响,从中受益。捻军与太平军曾达成一系列协议,这些协议有理由使太平军为之后悔。捻军首领李昭寿于1858年曾带领他的大部队驰援安徽的太平军,但太平军却不能向他们进行纪律和信仰的灌输。李昭寿本人不久还倒向了清朝。捻军反抗的漫无目的性,确实可以从其首领们反复无常的行动中看出,同一个人往往反复变节多次。生员苗沛霖是土豪,他对双方都叛卖,他的长期经历只有按照两淮地区内战中普遍存在的朦胧的价值准则才可以理解(关于捻军运动及其结局,更详尽的阐述见第九章)。

太平军叛乱的透视

捻军牢固地植根在农业社会中,受到传统观点的限制。太平军则不是这样的。首先,这一事实很重要,即太平军的宗教从未成为民众文化的组成部分。客家人改信基督教和使用暴力打出老家,其间仅隔六七年时间。太平军运动与白莲教和三合会传统有这种显著的差别,这可以部分地解释它不仅作为一个世俗制度,甚至作为一个信仰结构,为什么会如此有效地被消灭。在确定太平军运动的真实性质时,观念形态和社会两方面的因素起了主要的和互为补充的作用。由于客家人毗邻西方入侵地点,他们的村社通过洪秀全能够接触到一种对中国传统的价值准则从根本上起瓦解作用的教义。此外,这个教义体现了一种不妥协的二元论和一种救赎上帝选出的黎民的启示性诺言。同样地,在社会方面这一教义被注入种族分化的环境之中。壁垒森严的客家人抱有茕茕孑立、非我族类的感觉,这完全反映在此时牢牢地支配着他们的信仰上面。

然而客家人仍然是汉族血统,因此可以有说服力地向汉民族发出驱逐异族压迫者的号召。太平天国神权政治的总号召描绘了一个被压迫的少数派最后得救的图景。但是关于救世主的宣传和教义的排他性,在中国传统这个背景中是有些实际困难的。首先,它们妨碍了太平军与其他叛乱集团的合作。他们所崇奉的纯粹主义和奥秘的思想体系不利于太平军同那些无论怎样反满,但仍然立足于传统信念和传统组织形式的团体去结成联盟。太平军与三合会和捻军的关系反映了这种困难。尽管太平军与它们偶尔也进行过合作,结果都没有形成长期的联盟。在19世纪中叶,农业中国形形色色的叛乱连绵不绝,沸反盈天。它们仅能进行一定的战术合作,这一事实使它们很容易遭到镇压。其次,太平军摒弃传统的社会价值准则和制度,这个事实使他们更难于把势力伸展到所占城镇以外的农村内地。对太平军来说,城市是清帝国正统性的象征,也是使他们那些独特的制度能得到培育的温床。农村组织的各种固有形式更容易被正统的上层人士所利用,他们通过自己的地方团练竟然成功地对太平军占据的一些中心城市以外许多县的农村保持着控制。因此,太平军和它力图加以统治的农村社会之间存在着文化上的鸿沟,这鸿沟往往与城乡之间的鸿沟互为表里;这是一种文化分裂的难以理解的怪事,随着西方势力侵入通商口岸,中国以后的几代人都将深受这种文化分裂之苦。

可是,恰恰是太平军的这些缺陷向人们显示了它的伟大的历史意义。太平军比同时代任何其他叛乱都更加专心致志地直接对付他们的时代危机,并提出了解决危机的具体办法。太平天国关于新的所有制、新的地方控制结构以及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崭新关系的见解,就是针对清帝国后期那些令人瞩目的问题作出来的真正的反应。由于太平军的这一特有的现象以及太平军产生的背景,要把19世纪的中国社会史只归之为王朝衰亡史这一习见的类型,恐怕是很困难的吧。

(厉以平 译)

* * *

[1]《新宁县志》卷16,1893年版,第6—9页。关于三合会与瑶人的早期关系,见魏源的《圣武记》(卷7,第41—45页)与徐珂的《清稗类钞》(卷66,第10—11页)关于1832年湘南瑶人叛乱的记述,但这两条记载互有出入。

[2]关于洪秀全的早期生平,见迈克尔和张仲礼合编《太平军叛乱的历史与文献》;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第1—22页。关于梁阿发,见1965年台湾复制版《劝世良言》的邓嗣禹的导言,第1—24页。我的分析即以此版为据。

[3]没有什么证据支持简又文的下述论断(简著《太平天国全史》,第41页):洪秀全此时已决心要消灭清政权。据认为洪在归途中所写的一首诗虽暗含他有重大的政治抱负,但这诗的时期不能确定。

[4]此处提及的作品见《太平诏书》(1852年发表但包括了一些被认为是1844—1846年所写的材料),载于向达等人编的《太平天国》第1册,第87—98页;英译文载迈克尔和张仲礼合编的《太平军叛乱的历史与文献》。

[5]《浔州府志》卷4,1874年版,第14页。迈隆·科恩在《作为中国东南地区社会文化变种的客家方言》一文中对客家人的居住类型和种族冲突作了重要的分析,此文载《民族历史学杂志》15.3(1968年)。

[6]关于太平军的人数,见张德坚《贼情汇纂》(其部分内容始于1854年),这篇材料转载于向达编《太平天国》。

[7]《天命诏旨书》,见向达编《太平天国》。

[8]《颁行诏书》,见向达编《太平天国》。

[9]《太平诏书》,第92页。

[10]引自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纲》,第45页。

[11]李文治编:《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1册,第125页引汪士铎《乙丙日记》。

[12]《天朝田亩制度》,载向达编《太平天国》第1册,第321—326页。

[13]关于正统反对派的改组,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569—592页(论唐鉴部分);沈陈汉音(音):《曾国藩在北京》,载《亚洲研究杂志》卷27第1期(1967年11月);何贻焜:《曾国藩评传》,第25—30页;库恩:《中华帝国后期的叛乱及其敌人》,第135—148页。

[14]关于湘军,见罗尔纲《湘军新志》,第67、97—112页;肖一山:《清代通史》卷3,第411—415页;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第1039—1080页;库恩:《中华帝国后期的叛乱及其敌人》,第105—135页。

[15]罗玉东:《中国厘金史》,第61—62、222—229页。

[16]陈志让:《咸丰时代的通货膨胀》,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学报》卷21(1958年)。

[17]郦纯:《太平天国制度初探》,第472页。

[18]郦纯:《太平天国制度初探》,第65、94—98、338—383页;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第655—669页;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稿》,第119—121页。

[19]《钦定士阶条例》,载肖一山编《太平天国丛书》,第937—938页。

[20]卜鲁斯的文书,引自格雷戈里《英国与太平军》,第99页。

[21]格雷戈里:《英国与太平军》,第118页。

[22]以下有关外国的介入问题,大部论述得到刘广京教授的帮助,谨此致谢。

[23]引自王尔敏《淮军志》,第55页所引。

[24]《筹备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第3页。

[25]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1,第15—16页。

[26]见迪安《汉口英租界的建立》,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卷32(1972年),第95—96页。

[27]方玉澜:《星烈日记汇要》,见范文澜编《捻军》第一册,第309—314页;江地:《初期捻军史论丛》,第1—38页;邓嗣禹:《捻军及其游击战》,第46—76页。

[28]陶澍:《条陈缉捕皖豫等省红胡匪徒折子》,载聂崇岐编《捻军资料别集》,第5—9页。

[29]方玉澜:《星烈日记汇要》,第310页。

[30]《大清宣宗实录》卷41,第7页。

[31]包世臣:《淮盐三策》,载《皇朝经世文编》卷49,第4页。

[32]陶澍:《条陈缉捕红胡匪徒折子》,载聂崇岐编《捻军资料别集》,第6页;黄钧宰:《金壶七墨》,第337页。

[33]《大清宣宗实录》卷41,第7页。

[34]陶澍:《筹款饬缴凶器折子》,载聂崇岐编《捻军资料别集》,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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