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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有涯愿无尽

第四辑 我的主要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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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

这是我今年八月在山东济南省教育会会场的讲演,经罗君莘田替我纪录出来,又参酌去年在北京大学讲时陈君仲瑜的纪录而编成的。现在拿它出版,我特说几句话在后面。

在别人总以为我是好谈学问,总以为我是在这里著书立说,其实在我并不好谈学问,并没在这里著书立说,我只是说我想要说的话。我这个人本来很笨,很呆,对于事情总爱靠实,总好认真,就从这样沾滞的脾气而有这篇东西出来。我自从会用心思的年龄起,就爱寻求一条准道理,最怕听“无可无不可”这句话,所以对于事事都自己有一点主见,而自己的生活行事都牢牢的把定着一条线去走。因为这样,我虽不讲学问,却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被我收来,加过一番心思,成了自己的思想。自己愈认真,从外面收来的东西就愈多,思想就一步一步的变,愈收愈多,愈来愈变,不能自休,就成今日这样子。我自始不晓得什么叫哲学而要去讲他,是待我这样做过后,旁人告诉我说,你讲的这是哲学,然后我才晓得。我的思想的变迁,我很愿意说出来给大家听,不过此次来不及,打算到明年三十岁作一篇“三十自述”再去说。此刻先把变迁到现在的一步发表出来,就是这本书。我要做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性情不许我没有为我生活作主的思想;有了思想,就喜欢对人家讲;寻得一个生活,就愿意也把他贡献给别人!这便是我不要谈学问而结果谈到学问,我不是著书立说而是说我想要说的话的缘故。大家如果拿学问家的著述来看我,那就错了,因我实不配谈学问;大家如果肯虚心领取我的诚意,就请撇开一切,单就自己所要做的生活下一番酌量。

还有,此刻我自己的态度要就此宣布一下。我从二十岁以后,思想折入佛家一路,一直走下去,万牛莫挽,但现在则已变。这个变是今年三四月间的事,我从那时决定搁置向来要做佛家生活的念头,而来做孔家的生活。何以有此变?也要待“三十自述”里才说得清。此刻先说明所以致变之一端。现在这书里反对大家作佛家生活。主张大家作孔家生活的结论,原是三四年来早经决定,却是我自己生活的改变,只是今年的事,所以我自己不认做思想改变,因为实在是前后一样的,只不过掉换过一个生活。我以前虽反对大家作佛家生活,却是自己还要作佛家生活,因为我反对佛家生活,是我研究东西文化问题替中国人设想应有的结论,而我始终认只有佛家生活是对的,只有佛家生活是我心里愿意做的,我不愿意舍掉他而屈从大家去做旁的生活。到现在我决然舍掉从来的心愿了。我不容我看着周围种种情形而不顾。——周围种种情形都是叫我不要作佛家生活的。一出房门,看见街上的情形,会到朋友,听见各处的情形,在在触动了我研究文化问题的结论,让我不能不愤然的反对佛家生活的流行,而联想到我自己,又总没有遇到一个人同意于我的见解,即或有,也没有如我这样的真知灼见,所以反对佛教推行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来做。这是迫得我舍掉自己要做的佛家生活的缘故。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我又看见中国人蹈袭西方的浅薄,或乱七八糟,弄那不对的佛学,粗恶的同善社,以及到处流行种种怪秘的东西,东觅西求,都可见其人生的无着落,我不应当导他们于至好至美的孔子路上来吗!无论西洋人从来生活的猥琐狭劣,东方人的荒谬糊涂,都一言以蔽之,可以说他们都未曾尝过人生的真味,我不应当把我看到的孔子人生贡献给他们吗!然而西洋人无从寻得孔子,是不必论的;乃至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也是一样无从为人晓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那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

我在这书里因为要说出我自己的意思,不得不批评旁人的话,虽于师友,无所避忌。我虽批评旁人的话,却是除康南海外,其余的人我都极尊重。并且希望指摘我的错误;如我指摘别人那样,因为我自己晓得没有学问,无论那样都没有深的研究,而要想说话,不能不谈到两句,所以最好是替我指摘出来,免得辗转讹误。我没出国门一步,西文又不好,我只能从我所仅有的求学机会而竭尽了我的能力,对于这个大问题,我所可贡献于世者止此,此外则将希望于大家了。

又我在这书里,关于佛教所说的话,自知偏于一边而有一边没有说。又我好说唯识,而于唯识实未深澈,并且自出意见,改动旧说。所以在我未十分信得过自己的时候,我请大家若求真佛教、真唯实,不必以我的话为准据,最好去问南京的欧阳竟无先生。我只承认欧阳先生的佛教是佛教,欧阳先生的佛学是佛学,别的人我都不承认,还有欧阳先生的弟子吕秋逸先生,欧阳先生的朋友梅撷芸先生也都比我可靠。我并不全信他们的话,但我觉得大家此刻则宁信他们莫信我,这是我要声明的。

古人作书都把序放在书后,我并不要依照古人,但我因为这些话要在看过全书后才看得明白,所以也把序放在书后。

中华民国十年十月二十二日 漱溟口说 陈政记

《乡村建设理论》自序

当我将中国问题认识清楚,并将它的前途想通了的时候,让我不能不叹息佩服许多过去的和现在的有识之士,他们没有多少凭藉而见事那样的确,真是聪明!随举眼前遇到的来说罢。那日看《世界日报》(二十六年一月某日)有《中日关系的透视》一文,其中引用素日研究中国社会的斯密斯博士(arther smith)说:“中国如无外面力量而欲进行改革,正如要在大海中造船一样。” 这是多么罕譬而喻呢!后一两千年的中国文化人于盘旋不进的状态,其自身永无从发生革命,完全从这句话给点透了。往日又曾见曾刚先生(纪泽)答友人书有云:“世界日辟,其机自外国运之,其局当于中土结之,其效即不在今日,亦当见诸千百年后 。”横的东西两世界,纵的千百年历史变化,一语论定无遗。距今五十年前能说这话,又是何等的远识卓见!像这一类的高明识见,我从各处遇着的还有,不过一时举不出来许多。

高明有识之士,是见到了;一般人还是见不到。像斯密斯的话,多数中国人大概都不懂得。像曾公的话,多数中国人更相信不及。天下事,明白的人自是明白,不明白的人总是不明白,这又不能不让我长叹息!在这里或者就用得着我这不算聪明也不算笨的人了吗?我没有将复杂问题一眼看透彻的聪明,但我有抓住问题不放手的研索力,就会有被我弄通了的一天。从这困勉工夫也能将高明人见到的而我也见到了。这本书,就是困勉研索的结果,正好给高明人的话作注解;给不明白的人作桥梁。

前些日又见美国名着作家丕斐(natheniel peffer)到沪,在太平洋联会席上演讲“远东问题之局外观”,对中国前途似示惋惜又怀疑问。他说:

欧西人士,今日已深感到陷入旋涡,无法自拔之苦;而远东方面不引为前车之戒,反思效尤,其结果岂不将同出一辙乎?日本早已从乎欧西之后,今日更无选择之自由。乃中国年来所采取之途径,概括言之,也不过锐意发展物质建设与提倡民族主义两者。此殆由某种环境之影响,中国人士 或认为非采此途径不可;然循此途径以往,将来所生之结果如何,实为一极端耐人寻思之问题也!(见二十六年一月十三日《申报》)

我于此有两层感想。一是像丕斐先生所惋惜而怀疑的,大概多数中国人(尤其是所谓有知识的人)都不能了解;他们在今日除了发展物质建设和提倡民族主义外,真是没有第二个念头。他们或者要反问丕斐:你不赞成我们这样干,你叫我们怎样干呢?又一感想是可惜丕斐先生没有读到我这本书,他读到也许疑闷之情为之豁然吧!丕斐先生的心境倒不是我很关切的事;我所关切的是怎样让多数中国人能了解丕斐先生对中国前途的惋惜之意。假令这意思得到多数中国人了解的话,那么,我的主张也将不难获得同情了。

这里面的见地和主张,萌芽于民国十一年,大半决定于十五年冬,而成熟于十七年;曾讲于广东地方警卫队编练委员会(题为乡治十讲),自十八年春欲将全盘意思写定成书,中间屡作屡辍,至今七八年未成。今天这本书,前一小部分是自己写定稿,后边大部分只是同学听讲笔录的一种删订,所以称“讲演录”。不过在政治问题、经济建设各段中颇有自己动笔之处,所以又不像讲时口气了。希望将来能通体写过一遍。今只为外间总不明白我的意思,先杂凑出版,以求教于各方,其中自己不惬意处是很多的。

二十六年二月十三日漱溟记。

总计在邹平六年间,前后讲此稿不下五次,末后在济宁也讲过一点大意;其时为余任笔录者有李澂 、侯思恭、张汝钦、郝心静、王静如、李鼐、吕公器诸子。今附志于此,示不忘诸子之劳。

漱溟又记。

《中国文化要义》自序

这是我继《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作于1920—1921)、《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作于1929—1931)、《乡村建设理论》(作于1932—1936)而后之第四本书。先是1941年春间在广西大学作过两个月专题讲演。次年春乃在桂林开始着笔。至1944年陆续写成六章,约八万字,以日寇侵桂辍笔。胜利后奔走国内和平,又未暇执笔。1946年11月我从南京返来北碚,重理旧业,且作且讲。然于桂林旧稿仅用作材料,在组织上却是重新来过。至今——1949年6月——乃告完成,计首尾历时九年。

前后四本书,在内容上不少重见或复述之处。此盖以其间问题本相关联,或且直是一个问题;而在我思想历程上,又是一脉衍来,尽前后深浅精粗有殊,根本见地大致未变。特别第四是衔接第三而作,其间更多关系。所以追上去看第三本书,是明白第四本书的锁钥。第三本书一名《中国民族之前途》。内容分上下两部:上半部为认识中国问题之部,下半部为解决中国问题之部。——因要解决一个问题,必须先认识此一问题。中国问题盖从近百年世界大交通,西洋人的势力和西洋文化蔓延到东方来,乃发生的。要认识中国问题,即必得明白中国社会在近百年所引起之变化及其内外形势。而明白当初未曾变的老中国社会,又为明白其变化之前提。现在这本《中国文化要义》,正是前书讲老中国社会的特征之放大,或加详。

于此见出我不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我是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切志中国问题之解决,从而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什么“社会发展史”,什么“文化哲学”,我当初都未曾设想到这些。从一面说,其动机太接近实用(这正是中国人的短处),不足为产生学问的根源。但从另一面说,它却不是书本上的知识,不是学究式的研究;而是从活问题和活材料,朝夕寤寐以求之一点心得。其中有整个生命在,并非偏于头脑一面之活动;其中有整整四十年生活体验在,并不是一些空名词假概念。

我生而为中国人,恰逢到近数十年中国问题极端严重之秋,其为中国问题所困恼自是当然。我的家庭环境和最挨近的社会环境,都使我从幼小时便知注意这问题[1] 。我恍如很早便置身问题之中,对于大局时事之留心,若出自天性。虽在年逾半百之今天,自叹“我终是一个思想的人而非行动的人;我当尽力于思想而以行动让诸旁人”。然我却自幼即参加行动。[2] 我一向喜欢行动而不甘于座谈。有出世思想,便有出世生活;有革命思想,便有革命实践。特别为了中国问题,出路所指,赴之恐后;一生劳攘,亦可概见。[3]

就在为中国问题而劳攘奔走之前若后,必有我的主见若心得。原来此一现实问题,中国人谁不身预其间?但或则不著不察;或则多一些感触,多一些反省。多感触多反省之后,其思想行动便有不得苟同于人者。纵不形见于外,而其衷之所存,未许一例相看。是之谓有主见,是之谓有心得。我便是从感触而发为行动,从行动而有心得,积心得而为主见,从主见更有行动……如是辗转增上,循环累进而不已。其间未尝不读书。但读书,只在这里面读书;为学,只在这里面为学。不是泛泛地读,泛泛地学。至于今日,在见解思想上,其所入愈深,其体系滋大,吾虽欲自昧其所知以从他人,其可得乎!

说我今日见解思想,一切产生于问题刺激,行动反应之间,自是不错。然却须知,尽受逼于现实问题之下,劳攘于现实问题之中,是产不出什么深刻见解思想的;还要能超出其外,静心以观之,才行。

于是就要叙明我少年时,在感受中国问题刺激稍后,又曾于人生问题深有感触,反复穷究,不能自已。[4] 人生问题较之当前中国问题远为广泛、根本、深彻。这样便不为现实问题之所囿。自己回顾过去四十余年,总在这两问题中沉思,时而趋重于此,时而趋重于彼,辗转起伏虽无一定,而此牵彼引,恰好相资为用。并且我是既好动而又能静的人。一生之中,时而劳攘奔走,时而退处静思,动静相间,三番五次不止。[5] 是以动不盲动,想不空想。其幸免于随俗浅薄者,赖有此也。

就以人生问题之烦闷不解,令我不知不觉走向哲学,出入乎东西百家。然一旦于人生道理若有所会,则亦不复多求。假如视哲学为人人应该懂得一点的学问,则我正是这样懂得一点而已。这是与专门治哲学的人不同处。又当其沉潜于人生问题,反复乎出世与入世,其所致力者,盖不徒在见闻思辨之间;见闻思辨而外,大有事在。这又是与一般哲学家不同处。异同得失,且置勿论。卒之,对人生问题我有了我的见解思想,更有了我今日的为人行事。同样地,以中国问题几十年来之急切不得解决,使我不能不有所行动,并耽玩于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文化诸学。然一旦于中国前途出路若有所见,则亦不复以学问为事。究竟什么算学问,什么不算学问,且置勿论。卒之,对中国问题我有了我的见解思想,更有了今日我的主张和行动。

所以“我无意乎学问”,“我不是学问家”,“以哲学家看我非知我者”……如此累次自白(见前出各书),在我绝非无味的声明。我希望我的朋友,遇到有人问起:梁某究是怎样一个人?便为我回答说:

“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或说:

“他是一个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

这样便恰如其分,最好不过。如其说:

“他是一个思想家,同时又是一社会改造运动者。”

那便是十分恭维了。

这本书主要在叙述我对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见解,内容颇涉及各门学问。初不为学者专家之作,而学者专家正可于此大有所资取。我希望读者先有此了解,而后读我的书,庶不致看得过高或过低。

“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这是我的两句口号。继这本书而后,我将写《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一书。盖近几十年来政治上之纷纭扰攘,总不上轨道,实为中国问题苦闷之焦点。新中国之建设,必自其政治上有办法始。此无可疑也。然一旦于老中国有认识后,则于近几十年中国所以纷扰不休者,将必恍然有悟,灼然有见;而其今后政治上如何是路,如何不是路,亦遂有可得而言者。吾是以将继此而请教于读者。

1949年10月漱溟自记

[1] 具见于《我的自学小史》第四、五两节。——漱注

[2] 此指八岁时在北京市散发传单而说,事见《我的自学小史》。——漱注

[3] 少年时先热心于君主立宪运动,次参与1911年革命,1927年以后开始乡村运动,1937年以后为抗战奔走,其中包含国内团结运动及巡历于敌后。至胜利后又奔走和平。——漱注

[4] 人生问题之烦闷约始于十七岁时,至二十岁而倾心于出世,寻求佛法。——漱注

[5] 过去完全静下来自修思考,有三时期:(一)在1912年后至1916年前;(二)在1925年春至1928年春;(三)在1946年退出国内和谈至今天。——漱注

《人心与人生》书成自记

《人心与人生》一书1975年7月初间草草写成,回想其发端远在五十年前,中间屡为人讲说,时有记录,作辍不常,且以奔走国事不暇顾及者实有多年,而今卒于告成,殆非偶然。记其颠末于此,有许多感喟歉仄的复杂情怀亦并记出之。

1921年愚即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讲稿发表,其中极称扬孔孟思想,1923年因又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开讲“儒家哲学”一课。在讲儒家伦理思想中,辄从我自己对人类心理的理解而为之阐说。此种阐说先既用之于《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实有重大错失,此番乃加以改正。其改正要点全在辨认人类生命(人类心理)与动物生命(动物心理)异同之间。此一辨认愈来愈深入与繁密,遂有志于《人心与人生》专书之作。

1924年愚辞去北大讲席,聚合少数朋友相勉于学。自是以后,数十年来不少相从不离之友,既习闻我“人心与人生”的讲说,因之有记存其讲词至今者。据计算我以此题所作讲演约有过三次。一次在1926年5月,一次在1927年2月,一次在1934年或其前后。

1926年春初愚偕同学诸友赁屋北京西郊大有庄(其地离颐和园不远),现存有讲词一抄本,记明其时在5月。此一次也。1927年2月即为旧历腊尾年初,北京各大专院校的学生会联合举办寒假期间学术讲演会派人来访,以讲演相邀请。愚提出“人心与人生”为讲题,声明讲此题需时一个月,未知是否适宜。来访者欣然同意。愚又提议印发听讲证件,向各听讲人收费银币一元之办法。此办法意在使人耐心听讲,不忽来忽去,且因那时交通非便,我每次入城需要车资。似此收费取酬的讲演在外国原属常事,在国内似乎前所未闻,乃亦承其同意照办。据我今天记忆听讲证计发出一百有余,开讲地点在当时北京大学二院大讲堂(各排座位次第升高,可容一二百人),讲期约近一月,所讲原分九个小题目,仅及其五。此又一次也。第三次,则在邹平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为研究部诸生所讲者,今存其记录而未标明年月,推计约在1934年或其前后。

如上所叙,多年只有讲词记录,迄未正式着笔撰文。不过现存有一在1926年5月,有一在1955年7月,先后两度所为自序之文两篇。从可见其时时动念著作。此书撰写实开始于1960年,顾未能倾全力于此一事。至1966年夏,计写出第一至第七各章,突遇“文化大革命”运动,以自己所储备之资料及参考用书尽失而辍笔。1967年遂改写他稿。从1970年乃重理旧绪,日常以大部分时间致力于此,虽间杂为其他笔墨,而今卒得偿夙愿于暮年。

书虽告成,自己实不满意。他且不说,即以文笔有时简明顺畅,有时则否,亦可见其学力才思竭蹶之情矣。盖少年时因先父之教既耻为文人,亦且轻视学问,而自勉于事功。其后知事功犹是俗念,不足取;惟于社会问题祖国外患则若无所逃责,终不屑脱离现实,专事学问。一生学识既疏且隘,写此书时屡有感触。谈古中国文化则于古来经籍未曾一日用功。甚且不能通其文字章句。谈及现代学术,则未能熟习一种西文,尤短于自然科学知识。若问其何以于自己所不能胜任的学术上根本性大问题,——人心与人生——竟尔勇于尝试论述者,则亦有故。第一,年方十六七之时对于人生便不胜其怀疑烦闷,倾慕出世,寻究佛法。由此而逐渐于人生有其通达认识,不囿于世俗之见,转而能为之说明一切。环顾当世,此事殆非异人任。第二,生当世界大交通之世,传来西洋学术,既非古人囿于见闻者之所及,抑且遭逢世界历史大变局、祖国历史大变局的今天,亦非生活在几十年前的前辈人之所及。当全人类前途正需要有一种展望之际,吾书之作岂得已哉!

1975年7月15日漱溟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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