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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隋唐史

第九章 晚唐的宫廷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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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8世纪和9世纪的史料大多数已见于文人著作中,它们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以前时期的材料,因此我们很容易设想唐朝末年生活的一般特性是怎样的。除此之外,本文的主题——研究从755年到大约860年间的重大政治问题——比其他任何题目在文献和历史著作中或许都得到了较好的反映。可见,对政治历史学家来说特别令人失望的是,有几个晚唐宫廷中的主要问题我们将永远不可能得出满意的答案,因为文献不足征之故。这不是一个枝节问题,也不是一个如何自圆其说的问题,因为9世纪的材料,无论就数量或质量来说都有严重的缺陷。所以我们必须把中国的众多史料作非常仔细的推敲,尽可能不使它们的爱恶偏见和缺而不载的地方把我们引入歧途。自然,这个方法看起来并不出众,但是对于某些晚唐的题目(例如9世纪的政治派系斗争,千余年来都在那里各执一词地解说纷纭)说来,由于缺乏过硬的新材料,所以究其实只能对传统的曲解加以解析,此外就再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有时,我们能从唐代的诗文集中勾稽一星半点关于这些困难问题的材料,但毫不奇怪,这些用来确证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件的材料又往往证明是站不住脚的,或者是不可信的。总而言之,现代学者才刚开始致力于8世纪和9世纪中国历史上的许多重要方面的研究,因此,下面的论述应该看做对晚唐政治所作的一个初步的提纲挈领式的描绘。

安禄山之乱及其后果,755—786年

安禄山(703—757年)是一个有部分粟特人血统的职业军官。[1]他在政治强人、宰相李林甫(752年死)的庇护下,从地方行伍起家,爬到了雄踞满洲边境的范阳镇节度使这一权重一时的高位。[2]在8世纪40年代之末和50年代,安禄山装成普通一兵和滑稽可笑的小丑模样,成了长安最新奇的怪人,甚至被宠妃杨贵妃认为义子。可是在李林甫于752年死去以后,安禄山认为自己是唐朝朝廷中有力的争权者,因为他在东北建立了强大的基地。他威胁着杨贵妃及其堂兄、身为新宰相的杨国忠(756年死)的地位。于是这两方政治势力展开了一场神经战,因为在8世纪中叶,虽然唐玄宗(712—756年在位)不积极参加一般朝政了(史书责怪他专搞宗教活动和沉湎于奢侈生活),但国事的处理和政权的行使仍然需要得到他的赞助或批准。在这样一场争权力的斗争中,在京城的杨家兄妹当然比安禄山占有地利的优势,因安禄山身在范阳,相距800公里之遥。他不可能冒险地长途跋涉到长安去驳斥杨家对他的控告,但他也不能准许杨家的阴谋发展下去,让敌人解除他的兵权,甚至将他投入审讯。毋庸置疑,这种猜疑不安的气氛一定促使他下决心向朝廷造起反来。[3]

安禄山掌握训练有素的精兵,按不同的估计约有10万—20万之众(包括从边疆部落中征调的骑兵),另有在今日北京周围地区的一个巩固的基地。反之,由于中央军和其他军事组织都已腐败,政府则准备不足。[4]它自己没有直接掌握的军队,只有由皇宫侍卫组织起来的一些小部队。结果是在叛乱爆发后不到两个月的755年后期,安禄山的军队就长驱直入地南下,过河北,下东都洛阳,并且进抵潼关东端的渭水和黄河交汇处,其地距长安仅100公里远了[5](这一叛乱的细节,详下)。

唐廷只得唯那些尚忠于皇室的节度使的军队是赖了。节度使哥舒翰(756年死)曾为朝廷效力,用兵于西部边境以反对吐蕃,现时派他来镇守潼关,以遏阻安禄山的前进。可是,他一到任就陷入绝境,在他和朝廷之间爆发了棘手问题。为了消解长期存在的不满,哥舒翰于756年初劝说皇帝诛杀另一节度使。杨国忠对这件事无左右的能力,他愤怒地把哥舒翰的复仇行为看做另一次锐利的打击,即一个封疆大吏想牺牲朝廷官员以取得权力的杀手锏。因此,杨国忠进行反击,他建议皇帝命令哥舒翰从安全的潼关据点向叛军出击。唐玄宗接受了杨国忠的建议;尽管哥舒翰反对,但他别无选择,只得遵命出击。他的军队马上被击败和溃散。哥舒翰于是投降安禄山。通向长安的道路被打开了。

像惊弓之鸟的皇帝及其随从于756年年中从京师向西南方向逃亡,经过崎岖山路之后进入四川境内,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名播古今的事件。唐玄宗的逃难成了许多绘画和诗歌的题材,其中最著名的有白居易(772—846年)的歌行《长恨歌》,此诗叙述了皇帝被乱兵所迫同意处死杨贵妃后的悲痛之情。[6]士兵们还要求杀杨国忠,作为他们护送唐玄宗,过离乡背井的凄苦生活的代价。不论是《长恨歌》还是关于这一事件的其他伤感的诗歌,宰相杨国忠和杨贵妃都被说成是以前15年盛世繁华的凋谢的象征,也被看成是罪有应得的腐败人物。他们自然要负一定的责任,但他们也是那些被破坏了舒适生活的人们泄愤的替罪羊和牺牲品。对于政治和社会精英集团来说,他们感到震怖莫名,因为他们看到了强大的唐帝国政府竟然瓦解于顷刻之间,更为震惊恐怖的是,皇帝已于夜间仅带少数亲人和心腹悄悄离开京城出走,他们自己却被遗弃在原地。许多世家大族的成员惊慌失措地南逃,有些人再也没有回来。长安陷落后不久便出现了8世纪后期经常能见到的悲观失望的不信任情绪和严厉批评的情绪。[7]

离开了马嵬驿行刑之处以后,唐玄宗的逃难人群便一分为二。实际上,在马嵬驿向皇帝纷纷提出应该去的地方有几个——有人说去太原,有人说去灵武,有人甚至建议折返京城;但是不管有多少人反对,皇帝仍然坚持杨国忠原来的意见,那就是他应该逃往四川,而由他的臣民寻找时机,重整旗鼓,并赶走叛乱者。当玄宗出发往成都时,他把太子暂时留在后面,让他向老百姓的代表解释这一战略撤退的意义。代表们生气了,结果,太子的心腹顾问们——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都敦劝他应促使唐王朝努力捍卫自己。他们争辩说,如果他和他的父亲都僻处西南而不与天下通声气,那么,唐皇室将很快被人遗忘。史料告诉我们,太子在经过应有的迟疑之后,听从了他的顾问们和人民的意见而向北进发,只带了数百人急行军至黄河西套的灵武。在这个设防坚固的根据地,太子打算召集仍然忠于皇室的将军们和节度使们纠集和装备一支勤王军,以期夺回京城,准备让玄宗胜利地回銮。正像顾问们所指出的那样,要尽孝道,莫过于此。[8]

形势很快就明朗了,太子自己应该即皇帝位,而关于他一再逊让的说法也恐怕是史书上的溢美之词。756年夏,唐玄宗上太上皇帝尊号;虽然他在一段时期内继续暂时保留了一个朝廷,但符玺却被送往45岁的太子处;后者的庙号是肃宗(756—762年在位)。可以假定,对这样一次篡权行为有过一些反抗,但是,老皇上毕竟能处之以很得体的方式,并且他也定能忆起他就是在非常时期即位的,所以他没有试图阻止此事。总之,几乎没有哪一个高级官员赞成一位宰相提出的建议,把唐帝国分给玄宗皇帝诸子,使之形成为一种封建的政体。[9]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进一步分裂国家实乃灾难。

远方州镇中效忠唐室的官员得知肃宗即位的消息是在约两个月以后,但他们至少有理由开始希望在他的领导下能中兴唐王朝。尽管西北的少数军官在最初有所反抗,但帝国数以万计的军队纷纷从东线抵达灵武和太原,从而壮大了那里的队伍。这些部队由将军郭子仪(697—781年)和李光弼(708—764年)统率;这两个人即令不像后世史家所说的那样是百战百胜的军事天才,也仍不失为有能耐和富于经验的将领。另外,通常构成中央政府的官僚群现在不在皇帝身边了,这本身就是有利条件。军队可以向地方征发粮食马匹,以满足他们大部分的需要,同时,数量不大的给养品也从华中经过汉水运到了灵武。肃宗的流亡政府在757年初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来打败他的一个兄弟永王璘的挑战,后者想在长江中游建立一个单独的“封建”政权。

经过了许多令人鼓舞的胜利之后,757年春天肃宗决定以收复长安为天字第一号任务。由于得到其地位至少是可汗之子所率领的、来自北方大草原的回纥突厥骑兵的帮助,这次战役在秋天发动。长安迅速攻克,但当要求回纥人继续前往洛阳时,困难出现了。回纥王子声称,没有人把这计划于事前告知他,他便当面羞辱唐王朝的新皇太子。后来在克复洛阳之后,政府不得不在原议之外又厚赂回纥人,以示笼络。可是,就在那个冬天,唐皇室尝到了凯旋的甜头。太上皇帝又一次祝福他的儿子继位,官吏们都领受了赏赐,黎民百姓至少可免于叛乱者的掳掠和杀戮之苦。

但是,这样匆匆忙忙地回到两个首都来,是不是一个战略性错误?很可能是的,因为朝廷突然放弃居无定所的状态,采取了固定的驻地,这样就负起了供应和防卫固定驻地的责任。虽然皇帝的军队足以打到洛阳,但他们还得深深地依靠外族的骑兵来建立打击力量,所以他们根本自己无力向前进军。而且最重要的是,唐王朝既然生存下来了,紧迫感即随之消失。人们的思想开始注视着自己的未来;他们不再艰苦地作战了;因此战争拖延了下来。现在已不像肃宗在灵武时,甚至也不像后来进军长安时期那样毫无其他道路可走。例如,李泌(722—789年)即令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也是肃宗的一位高明的宰相,他曾向肃宗提议直取叛军的心脏范阳。叛军的交通线似乎延伸得太长,而那种策略可以深入敌人领土,在侧面包围敌人在洛阳和长安的军队。在皇帝的部队和悬隔于河北的勤王之师的飞地之间也可以建立联系。但是肃宗仍然坚持,夺回皇宫表示光复故物,而打败叛军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时间也恰恰是叛军所需要的。他们撤退至今安阳地方重新纠集,诸叛军领袖在这里企图共商大计。757年初期,安禄山已在其子安庆绪的唆使下被人刺杀;据安庆绪自言,他刺父的动机完全是要保护叛军高级官员免受他父亲喜怒无常的荼毒之苦。但是,叛乱运动的凝聚力大部分靠安禄山与他的随从者的个人联系来维持,而这种联系并未传给安庆绪。安庆绪和叛军最能干的将领史思明之间出现了不和。759年初期史思明刺杀了安庆绪,将其军队撤至范阳,自己即叛逆的“大燕”王朝的帝位。过了约一年时间,叛军的处境似乎好了一些,他们就准备于760年夏再从肃宗的军队手中拿下洛阳。但河北和河南的军事形势那时主要已成僵持局面,于是史思明引军向南,想第一次把战争引向淮河和长江流域,不过未取得显著的成功。也许由于这个原因,史思明又被其子史朝义所杀,虽然其情况和口实都和第一次弑父事件十分相似。5年之内出现了3个杀人凶犯和4个皇帝,这一定大大地削弱了叛军,但是叛乱运动仍坚持了下来,因为政府未能采取有效的行动。[10]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朝廷取胜的希望也暗淡了下来。由于军情紧急和便于收复长安而在灵武建立起来的明确的野战指挥体系,[11]因危机缓解而趋于崩溃。将军们不听太子的指挥(太子也不是一位很得力的总司令),他们彼此间也互不协调。政府感到非常难于鼓舞他们和酬谢他们;荣衔与爵位赏赐得太滥,而且硬通货现在也越来越紧缺了。朝廷不能使它的将军们忠勇善战,加上文官们和有权势的宦官们(详下)积极干预军务,所以把事情弄得更糟。何况长安还有许许多多政治上的阴谋诡计。由于所有这种种原因,政府的战略约在759年初之后主要就只采取静止而虚弱的守势。这个时期郭子仪于759年和李光弼于761年领导的两次最大的攻势,都以惨败告终。

这一格局直到玄宗与肃宗于762年春同时期晏驾才得以更张。当时即位的太子为代宗(762—779年在位),并不是一个能彻底改进朝廷形势的能干之君,但他在接获一则重要情报后也确实措置得很贤明。一个派往回纥进行修好的使节报告说,回纥与叛乱皇帝史朝义已有勾结,并且已被史朝义所诱叛;这使节又报告说,回纥人此时正动员一支大军前来进犯。唐代宗立即派遣了一位有能力安抚他们的人仆固怀恩(765年死)前往;仆固怀恩是一位先世为突厥人的重要将领,他的女儿在几年前已嫁给回纥的可汗。[12]由于用了大量的货贿,仆固怀恩说服了他的女婿,叫他不要叛唐,反之,他应该助唐攻击洛阳的叛军。

可是,正在这次讨伐的进行过程中,中国的新太子——即未来的德宗(779—805年在位)——和回纥可汗之间发生了很类似于757年的事件。身为中国军队的统帅的太子得罪了可汗,因为他没有对可汗表示这些游牧民认为是得体的尊敬。其结果是,太子扈从中有几位劝他保持天潢冑裔尊严的中国官员,被回纥人鞭打致死,以作为惩罚。自然,这对唐王朝的威望来说是一次重大的羞辱。渴望打仗而以此为劫掠口实的回纥人在收复洛阳后继续大肆杀戮和掳掠,但他们不是针对官军,而是针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其实还应该公平地补充一句,中国军队把洛阳当做叛军领土,所以他们也趁火打劫。三个月之后暴行才最后止息,但已对那个地方的经济造成了广泛的损失。

可是,中国与回纥人的联合军事行动迫使史朝义逃遁,也使得他的将军们考虑投降唐军而保命自全。政府鼓励他们倒戈,答应原封不动地保留他们现在所居领兵官的地位。史朝义再经过几次严重打击之后,当他试图逃往边地民族中以求自全时,因众叛亲离而被杀。朝廷于是任命他的四员副将为节度使,各人领其州镇,[13]事实上即今天河北与河南北部之幽州、相州、成德和魏博。因此,唐朝政府并没有实际打赢这场战争,甚至也不能肯定地证明它可以打赢这场战争,但它又从最严酷的危机中挣扎着站了起来,而且武断地宣告大叛乱已经平息。

可是,后来的事件表明,朝廷同东北的冲突仍方兴未艾。尽管史朝义已传首长安,同时政府还有其他自我陶醉的庆功活动,事实却是中国的东北部已变成了自治地方。节度使的职位总是使他拥有广泛的文职权力,而且据知,在762年之末他们都在所管辖的地区内对平民肆无忌惮地行使法律特权,在此过程中实际上拥有君主式的权力。长安在几个方面都被迫把这些州镇当做重要的半外国性国家,尽管这样做有损于它的威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有损于它的自尊心。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的皇帝们一直担忧,怎样才能把他们对全帝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当时的政治现实调和起来,关于这一点我们即将在本章下文详细申述。

朝廷也没有多少空闲在763年去搞庆贺,因为这一次从西边又出现了新的威胁。中国和吐蕃王国的关系从来没有一个打得火热的较长时期。到了8世纪中叶,710年中国—吐蕃王朝婚姻所带来的暂时修好又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14] 8世纪的30年代和40年代不时发生边境战争。安禄山叛乱爆发以后,吐蕃王乞黎苏笼猎赞(754—797年在位)就决定利用中国的这一次内乱。[15]他命令他的骑兵通过位于今天甘肃省东部和青海省的陇右道与河西道逐步向前推进。大约在760年以后,吐蕃人每一年都要打下几个塞外州城,到763年便蚕食到了关内道(今陕西)西部边境的城市。唐朝廷并不十分介意吐蕃人的威胁,可能是因为中国那时正受到鄂尔多斯地区边境部落的外来压力,[16]至少从心理上说受到了回纥人的压力。因此,在8世纪60年代初期,唐王朝对吐蕃人之会攻打长安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

763年晚期,邠州刺史开城门投降了吐蕃,使他们因此距长安只有125公里。代宗顿时惊慌失措。他和朝廷逃往去洛阳半道上的陕州,而老百姓和世家大族也又一次四散逃命。由太子和郭子仪匆忙地组织起来的地方防御部队也随之撤退,以图巩固阵脚。吐蕃人于763年阴历十一月突入长安,留在城内约半月,对这个最近重建的城市大肆烧杀掳掠。吐蕃人选了一个中国公主的年迈的兄弟做傀儡皇帝;这公主在50年前嫁给一位吐蕃王。

唐军不久重新进入了长安,但吐蕃人很心满意足地带着掳获物而扬长而去。唐代宗于764年初期返城,并处死了僭伪之君,但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慰藉。吐蕃人的实力没有受损,他们只退回到了陕西西部的主营地,这就是他们半年前出发的老地方。在以后的13年内,即直到777年,吐蕃人几乎每年秋季都要出击,这是游牧民照例进行军事活动的季节。他们每一次行动的骑兵兵力都有所不同。有时他们只不过出动5000人,但正像郭子仪所哀叹的那样,中国军队在反对吐蕃人的势力时极像惊弓之鸟。767年和774年有两次软弱无力的和平倡议,但都无甚结果。吐蕃人不仅意识到中国在继续削弱下去,甚至于768年把他们的一位最好战的将领从战场上召回去当了大相,从此他们对中国人的压力就更大了。唐朝要积以时日才能使它的防御发挥效力。直到774年末,郭子仪才估计出他的军队只及吐蕃可调动的人数的四分之一,而他所能支配的马匹相比之下也是微不足道的。[17]我们没有关于在8世纪60和70年代吐蕃人偷掠了多少东西的确切材料,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侵袭给唐朝缓慢的恢复进程造成了破坏性的后果。一个特别严重的打击是唐帝国把在陇右的最优良的牧马场地丢给了吐蕃人,从而使得中国更要仰赖回纥人的马匹和他们的骑兵支援。

安禄山之乱以后最使唐王朝感到不堪的是他自己的一位将军仆固怀恩的叛乱;此人在762年因约束回纥人而给唐王朝帮了不可估计的大忙。作为763年辅助部队全面复员的一部分,仆固怀恩曾受命护送回纥可汗返回他们的大草原老家。可是,他在北上途中与回纥人会合时,与河东节度使发生了冲突,后者拒不按常规礼仪给予他的军队在过境时所应享有的犒赏。节度使之所以拒不犒师,其理由尚不得其详。不过,这位节度使也和大家一样,对一个与外国有关系的掌重兵的武人会搞另一次阴谋的可能性一定心存戒备,换句话说,他怕会出现第二个安禄山,这种心理状态促使他控告仆固怀恩图谋不轨。唐代宗命一名宦官调查此事,结果他支持了河东节度使的控词。仆固怀恩上了一篇长疏为自己辩白,皇帝竟未置答。[18]仆固怀恩把这种沉默视为驳回其辩词,于是也像安禄山一样决定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了。764年初期,他派他的儿子率军攻太原。他的儿子在太原战败,后来又被部下所杀,但是仆固怀恩逃往灵武,在那里重新纠集军队。他的主要盟友是吐蕃人,后者也已打算进攻长安,他们正需要一个知中国内情和有领导艺术才能的人,才能大获全胜。有些回纥雇佣军也加入进来。这支像滚雪球般的大军在764年秋天使京师西边通路上的居民大为震恐。次年,仆固怀恩准备率军采用包围战术,但他忽然暴死于营地。这次攻势便无形瓦解,他的许多士兵投降。中央政府后来把这些事件归于天意。郭子仪收买回纥雇佣兵去攻击吐蕃人,于是吐蕃人西撤而去。

这次叛乱实在是一系列同类叛乱中最严重的一次,这时地方文武官员或者丢了官,或者甚至丢了性命,因为在他们和被围困的唐朝廷之间彼此都缺乏了解。[19]皇帝和他的顾问们曾经情有可原地警惕着战场上的可疑行为,但有时他们的关心又近乎偏执狂。诚然,中央政府自己也助长了这类问题,因为它准许各种私仇影响国家事务,也不考虑必须制定对付臣下附逆或谋反的一以贯之的方针。尽管精心制定了对被控的附逆者进行调查和起诉的程序,但很清楚,在许多情况下起决定作用的是政治,而不是法律。如果叛乱高级官员可以不加追究,甚至能当上朝廷的官员,那么,王朝的忠顺小官吏就会扪心自问,他们还值得继续效忠吗?流言蜚语、阴谋诡计和意气用事严重地损害了士气民心,而且也和其他任何事情那样损害了唐政府在安禄山之乱后重建的能力。

唐代宗时代(762—779年)长安的政治现象

宦官

宦官在朝廷政治中的活动,无疑是唐代后期历史上的一个特点。可是,他们的重要作用是逐渐形成的,他们在唐代前半叶的作用是很有限的。[20]唐初的宦官一般是来自战俘,或来自南方边境地区(福建和广东)的幼儿,他们被太宗皇帝在后宫和皇宫中当仆役使唤。太宗下诏规定,宦官的身份应永远限为平民,也不许他们做高官,即不能任职在三品或三品以上。[21]可是为时不久,这些初期的硬性规定就被篡改,因为宦官的用处对许多皇帝来说变得很明显了。内侍省从唐王朝初年起就由宦官组成,它原本只限于搞些宫内日常生活事务,后来慢慢扩大了它的权力范围,直到它变成了最庞大和最重要的官衙,统包了皇家的全部家事。在武则天皇后(690—705年在位)时期大肆任用杂差,宦官的数目增加大约3000人。[22]由于他们是朝臣中唯一有权不断接近皇帝的人,甚至在皇帝的燕居中也是这样,所以宦官开始变成了皇帝和朝臣们之间的中间人。最初他们只是照料一下文件和口宣诏旨,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偶尔也参加重要的议事。他们只向皇帝个人负责,而且完全从属于他。唐玄宗则把他们当做心腹信使和情报来源来使用。

高力士(762年死)是初唐最著名的宦官,在从710年起的10年中为唐玄宗获得帝位起过关键的作用,因而自此以后他在朝廷内有很大的个人影响,直到玄宗在叛乱时期去世为止。高力士是第一个获得三品官位的宦官,从而破坏了太宗的禁令。从8世纪中叶起,宦官们还被授以贵族爵衔。安禄山之乱的危机自然为高级宦官谋求私利提供了机会。第一个这样的宦官便是机灵的李辅国(762年死),他在肃宗当太子时就是东宫的一个随从。在灵武的时候,新皇帝很赏识他的才能,把他拔擢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在实行总动员的时候,他在这个职位上的权力可以匹敌正常任命的宰相。在皇帝回銮长安以后,李辅国同时被授以许多专使之职,因此看来从这时起,禁城的物质设施、人事大权和供应都已全归宦官掌握。自从李辅国弄到了殿中监之职以后,他的个人地位更高了。从758年到762年,上呈给皇帝的重要奏疏和皇帝的诏旨都要经过他的官署,并且要得到他的准许才能付诸实施。除此之外,他的办事班子显然已窃夺了御史台和大理寺的某些调查的职能。

比起高力士来,李辅国在朝政中的表现要活跃和经常得多。李辅国经常插手于封疆文武大员的任命事宜,有一次他甚至要带头诋毁太上皇。肃宗的张后是李辅国长期以来的盟友,李辅国由于有了张后的帮助才能够为私利而与最显赫的李姓朝臣相对抗。大臣们最后挫败了他想当宰相的计划,但这一阻碍他野心的行动却是不多见的。他是一个不断制造阴谋诡计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在今天反对昨天的朋友。肃宗死去以后,他挫败了张后想杀害未来的代宗而立己子的企图;他得到他的下属程元振发出的警报,派了一队禁军[23]粉碎了这次阴谋,并杀死了张后。[24]

李辅国的这些举措开了重大事务上的先例:宦官控制了个人朝见皇帝的大权;他们插手中央政务;他们过问封疆大员的任命;他们以兵力干涉皇帝的继位问题。所以对宦官表示深恶痛绝的历史学家们,无不怒斥8世纪中叶的皇帝们听任宦官大煽威虐,这是不足为怪的。但也绝对应该记住,这时宦官的权力还得依托当今皇帝对他的恩宠,因为宦官的权力的制度化是一个一直延续到9世纪的长期发展过程。尽管李辅国在宫廷斗争中有拥戴代宗之功,他却被这位新皇帝所恨恶和恐惧,所以代宗于762年雇用几个刺客把他杀了。关于宦官拥有派生权势的另一个例子便是程元振(约死于764年)。他在763年获代宗之宠,但是,由于据说他不让皇帝知道吐蕃人即将入侵的危急情势,代宗于764年回到长安后即把他当做叛国者,予以充军外地。虽然程元振接下了李辅国原来的许多职位,但他没有借此有所作为,也没有能够选择一个接班人来继承他的很高的政治地位。

最后,像许多学者指出的那样,唐朝后期宦官之所以大得其势,是由于他们取得了独立的兵权。[25]拥兵自重的最初几个重要步骤是在8世纪60年代进行的。当唐代宗于763年逃避吐蕃人去陕州巡幸时,他受到宦官鱼朝恩(死于770年)所率领的神策军的迎接和保护。神策军是哥舒翰作为西北边防军在754年建立的,但它在安禄山发动叛乱后即被调往东部。当它的老家基地被吐蕃人蹂躏以后,这支部队被重新组织起来并驻扎在陕州,成为河北战斗中的第二道防线。到了763年,它经受过几次考验,以坚强有力和可以信赖受称于时。[26]代宗回銮京师以后,他把神策军编入禁军并交给鱼朝恩指挥,以示恩宠和优遇。由于府兵制的破坏和边防兵力的日益扩充,8世纪上半叶的禁军遭到严重削弱,神策军之加入禁军就使得战斗力大异往昔。现在是在几十年内朝廷能第一次把自己控制的军队投入战场,而不再需要完全乞怜于地方节度使等武人的帮助。在8世纪60年代,鱼朝恩在长安正西的永久性基地监督建立了神策军,使皇帝能招之即来。正和我们所预料的一样,宦官权势大到如此地步,当然从一开始便引起朝臣们的妒忌和疑惧。鱼朝恩的作为果然不出他们的所料,他夸耀自己新近获得的财富,而且插足政府的神圣领域(例如判国子监事),被百官视之为荒唐不经之举。代宗有时也对鱼朝恩的行为表示不安,所以经过复杂的阴谋而于770年将他处死。他的同伙或者被杀,或者被驱散。一名官员被任命来统率神策军,直到783年又起战乱时,宦官才重新负起了军事之责。

财政专家

安禄山之乱引起的唐帝国混乱的经济生活,需要代宗朝廷给予迫切的注意。政府的储备全被战争开支和官吏侵吞所耗竭。战斗弄得中国北部许多地方残破不堪,促使农民成群流徙,特别在河南更是如此;交通运输系统弄得非常紧张;而河北的沦陷又使中央政府丧失了最大的税收来源。[27]从8世纪50年代后期起,一个新兴的财政官员集团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和其他相关的问题。虽然他们的工作不完全成功,但是他们想方设法不让不景气的经济形势变成灾难,不仅如此,他们还对政治有相当大的影响。

为了了解这些财政官员,我们必须对历史情况作一小小的回顾。唐帝国诸特点的变化开始发生于7世纪后期和8世纪初期。在玄宗时代,这个大而复杂的国家在政府开支和官僚体制方面已经有了巨大的增长,另外,在土地所有制形式方面也不断有所改变,而这种变化反过来又是和中国各地方的社会和经济大混乱相联系的。初唐政府比较简单的制度结构已不够用了,不仅仅在财政方面是这样。不言而喻,玄宗没有沿着更加合理的路线改进他的总的行政系统。相反,政府只是努力根据具体情况,通过任命专“使”,一个个地处理它最紧迫的经济和政治问题。[28]这种专“使”在晚唐十分重要,但他们不是正式官制的一部分,虽然他们挂名领干薪——为了官阶和薪水的缘故通常都入御史台。不像一般的官员,他们的权限在法律上都被限制得很死,但御史们获准可以打破传统的部门界限,以便对政府的活动能在职能上予以协调。他们有权雇用文书和会计。他们特别适于解决涉及朝廷和地方双方的问题,因为这种问题对于皇帝的顾问们来说是太专门了,而且也为一般行政官员权力所不及。初期御史中最著名的人物是那些登记流民、征收和运输土地税以及搞边境防御(原来的十节度使)的人们。[29]

安史之乱时期,土地税收之损失给朝廷造成了特别严重的困难。在正确地推行旧的租庸调制度中所必需的人口登记和土地分配办法,已显得过时和无用。758年提出的一个方案要强迫实行食盐专卖,作为土地税的部分代替。新设的盐铁使监管食盐的专卖(应该注意,这里包括“铁”字不过是仿照汉代前例而言,在唐代并非实有其事)。中央政府在各地方设署管理食盐专卖,领有执照的生产者必须把盐统统卖给专卖官署;专卖官署把食盐加上巨额税收转卖给商人,商人便把这些费用转嫁给消费者。由于帝国政权控制了所有主要的盐产地,又由于盐是生活必需品而肯定有最小限度的市场,因此,建立有效的垄断是可能的。在食盐专卖创立后的短短几年中,它便提供了帝国现金收入总数的半数以上,从而大大地补充了直接土地税收入的不足。

对于财政官员来说,盐铁使署是应付政治紧急情况的工具。随着越来越多的经济职能纳入盐铁使署,它们的官员的财权和官职的划分也都经过推敲和斟酌。765年以后政府设立了两个财政区:其一(技术上称为盐铁使署)设于扬州,负责华中和长江中游的财政;其一(属户部的度支)设在长安,负责中国北部和四川的财政。[30]重要的是,经过了第一个世代之后,搞这些工作的官员都成了财政专家。他们的这种任务大大不同于唐代初年那些非专业化的行政官员的类型。在安史之乱以后的时期,他们发展了原来的专业水平和自负心理,被准许可以从正式职官之外选用下属员司,因此在行政系统内引进了一种进入政府官署的新途径,它一直存在到北宋时代。[31]

当这些财政专家扩大活动范围,甚至包括像制定初级预算和经管财产税等复杂的任务时,他们不可避免地要遇到一些障碍。其中有些困难,像无法稳定货币等,是当时经济理论尚未充分发展的结果,因而成为直至唐朝灭亡为止的祸患。[32]其他困难是政治方面的。例如,在安史之乱时期,为了确保安全,大量政府收入曾放入皇帝个人金库,而不是放在国库内;这种办法到战争结束以后还在沿用。但是,皇帝库藏(内库)的收入和支出的管理权却落到了皇帝私人仆从宦官的手里。[33]由此而产生的结果是,财政专家们不可能从根本上放手完全管理帝国的经济事务。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冒着被他们的政敌指控为腐化的危险而与宦官合作。受经济犯罪——例如贪污盗窃、纳贿招权、高利盘剥,甚至违反节约法令而铺张浪费——的牵连而招致的声名狼藉,在唐代是十分严重的。因此,财政官员特别容易受到绝大多数朝臣的攻击,因为后者对财政官员和对宦官的兴起都感到震惊。

政治人物

756年杨国忠死后直到元载(777年死)于762年拜相以前,朝廷没有出现值得一提的人物。不像安史之乱以前数十年中的许多显赫人物那样,元载并非出身于名门。他原本姓景,后来改用北魏(拓跋)皇室之姓氏——元——以表示宠异,同时也更易为社会所接受。元载进入仕途的经历也非比寻常:他最初是在唐玄宗时代考上了道教经典的特科考试。由于旧政体下资深的政治人物都在安史之乱中垮了台,像元载这样的青年人自然有了迅速晋升的机会。他在8世纪60年代初年的转运使任上有突出的表现,而且又由于他和李辅国的关系而受到代宗的注意。为了加强他当了宰相后的地位,元载娶了王缙(700—781年)之姐妹为妻,王缙不仅富有,而且系出望族;元载后来把他引为同事。

尽管元载的野心很暴露,但他给了皇帝很深刻的印象。他有敏于断事的个性和善于利用别人能力的禀赋。他曾庇护优秀的财政官员第五琦(约710—780年)和刘晏(715?—780年),在代宗面前推崇他们的新办法,而且可以肯定地说,他曾经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权限问题进行调解。元载还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西北的防务问题。在经过吐蕃人屡次攻击之后,他在773年提出建议说:每岁盛夏之时,吐蕃人逐牧青海,去塞甚远,中国应夺取城垣坚固的原州城,因为这里是陕西西部极易防守的前沿阵地,也是敌军经过群山入侵路上的要冲。他这个大胆的计划确有独到之处,但被那时的将军们所否决,他们说它是空想军人的纸上谈兵之策。元载的另一个建议是把京城从长安东迁到河中(今山西南部),因为在这里更易防守吐蕃人,而且对通过汴渠的漕运更加方便,但又不像传统的陪都洛阳那样地暴露。虽然这两条建议都未被采纳,但是它们说明元载有分析能力,比一般官僚更有眼光。这种说法当然不可能核实,因为元载只有少许著作尚存留于世,但是他的计划的要点却在8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一再被人重新提出,可见他是一位有远见的战略家和政治家。

与此同时,元载也想建立一个同李林甫和杨国忠一样的强人政制。他死后被人指责为大刮裙带风,贪得无厌,肆意收贿,嫉才妒能,特别是妒忌在他上位的少数元老政治家。这些指控当然也并非全无道理。一个典型的手法是他在766年请求代宗批准,让他的官署审查包括御史台在内的百官给皇帝所上的奏疏。他的意图自然是在于截留对他本人和对他的政策的批评意见;他也果然得逞于一时。[34]

可惜的是,我们对于元载的政治反对派的情况所知不多,只知道反对派确实存在,而且随着他使用权力日益暴虐,它也在不断地发展。元载770年安排谋害了宦官鱼朝恩以后,他显然还想发挥更大的作用,致使代宗也开始对他有些冷淡。可是,多少年来皇帝一直不想公开地采取行动反对他。元载的最后倒台是一桩突然发生的大阴谋所引起的后果,其直接导火线尚不清楚。777年初期,代宗秘密诏令他掌禁军的外甥逮捕元载,草草审理后即判处死刑。他的尸体被肢裂,他的富丽的宅第被摧毁,他的家室被屠戮,几个月之后连他的家庙也被夷为平地。这样极尽丑诋之能事,甚至最后要完全清除元载的个人影响,这最好不过地证明了他在仕途上激起过人们多么大的反感。对于元载的至亲好友们,皇帝只留下了他年迈的妻兄王缙;不久王缙也在贬谪中死去。

毋庸置疑,元载的权势远不如唐玄宗时代那些权倾一时的宰相们大。和玄宗的宰相们不一样,元载受制于我们上面讲过的那些新兴势力——即宦官和财政专家,而且在他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他也没有个人掌握过兵权。最重要的是,他虽然位列朝班之上,但他那时的朝廷的实际权力已大不如前,这是外重内轻的形势和长安普遍缺乏自信的情况所决定了的。[35]

对于这种尴尬处境,代宗本人也有他自己的部分责任。他从来不是一位能鼓舞军队士气的领袖人物,而且作为皇帝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风度,让他的动摇的朝臣们信服他的力量,或者让他们相信他对未来充满希望。相反的,所有他的战时经验都教育他,他可以毫无理由地怀疑他的支持者;我们已经看到,朝廷是怎样在对付仆固怀恩事件后幸存下来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那时转向了元载,并且给他以自由专决之权达15年之久,但这似乎又是一种保守思想作祟所致,看来他不愿意放弃他祖父的那种政治统治方式。他受尽了宦官和财政专家的苦头,看来这也是他两面下注的结果;他不是像他儿子那样自觉地和果断地把他们作为治理国家的权力工具来使用。

另一方面,很可能代宗也和先前的玄宗那样,把他真正的兴趣从政治移向了宗教。他深受不空和尚(阿目佉跋折罗,705—774年)的影响;不空是中国密宗三位高僧中的鲁殿灵光,他在8世纪60年代已是一位佛教密宗的著名学者和译者。代宗遵循玄宗和肃宗的榜样,从不空和尚那里受了灌顶戒:这是密宗传授其神秘思想和智慧的方法,它表示已收录皇帝为不空的弟子。为了回报代宗的虔敬,不空经常代表皇室和国家作法事,替他祷告上苍。不空为代宗所作的努力中包括翻译与政治有关的经文(如《仁王经》)和祈愿消灾除难等等。甚至仆固怀恩攻打京师的失败也要归功于不空,因为这位和尚曾为免除外患作过祈祷。这种巧合甚至使得代宗更加相信不空教义的价值。另外,宰相王缙和宦官鱼朝恩都是他们各自集团中最大的佛教施主,他们和元载一样大大鼓舞了代宗的宗教信仰。建寺庙和作法事所花的钱和所表现的热情都达到了新的高度。佛教教务与唐朝政府之间空前紧密地结合了起来。[36]

当然不用说,代宗的精神生活一直受到了世俗卫道士们的批评。元载死去和他的亲佛教的内阁完结以后,更传统的儒家政治家们在朝政中变得重要起来。常衮(729—783年)在777年被任命为宰相;此人是进士出身,他在8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经历了一系列重要职务——即为皇帝知制诰——而从官僚中脱颖出来。他享有为官清正的声誉,并且着手纠正了元载的某些最严重的弊病,特别是官员俸禄混乱的现象。但他也书生气十足,而且好与人争论;他经常在朝廷中当众与他的同僚崔祐甫(721—780年)争论。崔祐甫出身于世家大族。他之被人怀念,主要是因为他曾经以改进吏治的名义让他的许多亲朋故旧当官。这两位大臣常常在皇帝面前就礼貌和仪式问题争吵不休,但代宗显然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尽管在777年和779年之间朝廷颇有些改革气象,但很清楚,没有皇帝的积极参与和支持,仅靠儒家的思想情操是完全不足以取得政治上的根本改变的。

唐德宗的改革企图(779—781年)

正当37岁盛年的德宗779年夏天即皇帝位,这时长安拥有明显的改革气氛。他执掌政权的时候,坚定地想扭转他父亲在位17年中一直走下坡路的颓势。他在几个月时间内就发了十几道诏旨,[37]要求中央政务中实行节约,并且限制高级官员的奢侈浪费。他废了酒税。他宣布不再接受地方长官于正常税收之外的“进俸”和“贡献”。[38]德宗打击了宦官的不顺从态度。他又下令停止政府继续赞助度俗人为僧尼,不许政府参与建造寺庙,而这些都是他父亲时代造成严重贪污的陋习。他任命他自己的亲信为宰相,其中最突出的是知名的财政官员杨炎(727—781年)。作为他普遍改组人事制度的一部分,德宗迫使宿将和重臣郭子仪退休;因为郭子仪这时虽已届耄耋之年,却仍然领有北方和北方边境的许多防御使职务。这是代宗迟迟未下决心而德宗断然行之的事:他给郭子仪颁赏了很多荣衔,但把他的实职分给了他的几个部属。虽然郭子仪从无丝毫不忠于唐室的表示,但他功望太重,又是旧政策的过于明显的象征,所以不能让他继续在第一线供职。郭子仪的退休是德宗审慎政策的一部分,他打算去掉或安抚官僚政体和高级军界内部的一切不安之源。[39]上面这样一些改革是德宗想刷新政制的最初步骤,其目的不外乎是要恢复唐王朝中央政府的主动性、权威和力量。

这时期最重要的改革是杨炎于780年对税收和财政会计制度开始实施的行政合理化政策,这就是所谓的“两税法”。[40]这个名词有些使人误解的地方,因为按照农业季节一年收两次税,这只是几种简化手续方面的一种特点。首先,两税法取代了旧的租庸调制的人头税以及唐朝前半叶所累积起来的各有专门名目的附加税。这一改革废除了用丁作为计税的基础,而代之以一种更有效和更公平的以财产和耕地计征的方法。各州镇在税收过程中的中介作用在过去一定时期内已成了既成事实,现在这种作用得到了承认,即分配给它的各自不同的税额,以代替那种笨拙的统一税率的征课办法。在这同时,中央政府的正式财务官署也恢复了生机。宦官对宫廷金库的管理权已被暂时剥夺,而国家收入则由政府的金库接收。两税法的改革马上取得了实际的成功。780年仅新制度所收的税就多于前一年的一切财源。

所有这些措施都前景乐观,但它们仅仅是开了个头。要使中央政府的政治和经济结构适应安史之乱后大异往昔的形势,这是一个长时期积压下来的任务,所以它绝非仅靠一纸命令就能奏效。德宗的大臣——策士们——特别是杨炎——的政治冲击力在有些方面又过于强大。杨炎无疑具有理财方面的天才,但这个人的脾性不适宜做宰相。他没有和解的气质,而是好吵架,爱打击报复,甚至对不同意他的人心怀恶意。他对自己的缺点毫无自知之明。他由于大发脾气而弄垮了政府几项方案,又因干预地方藩镇上的扯皮而把事情弄得一团糟。[41]跟他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是一位宿怨死敌,即原盐铁使刘晏。他们的争吵起于777年,那时刘晏在调查杨炎的老恩主元载问题的小组中工作,结果杨炎被流放。780年初期德宗罢了刘晏的官,杨炎这时认为时机已到。杨炎不满足于仅仅用他的新法两税法来取代刘晏的财政政策,他还直接攻击刘晏的要害,放逐了他,最后并迫害他致死。后来杨炎竟愚蠢到把严厉地处死他的私敌的责任推给皇帝。这一犯大不敬罪的行为使他在781年年中受降级处分。这一回轮到杨炎受新宰相卢杞的猛烈攻击了,他也被放逐和致死。这场政治纷乱是企图与民更始的代价之一。德宗的强有力的个性和希望革新的心情使他急于求成,从而给为他效忠的人们以巨大的压力。不久事实就表明,他没有赢得足够的时间使内政改革趋于成熟,便着手去解决自治的东北地区的问题了。

与河北诸镇的战争(781—786年)

河北诸节度使利用安禄山之乱平定以后的喘息时间来加强他们的统治,甚至进一步扩大他们的军队。关于他们怎样做到这一点的细节不需要我们在这里赘述,[42]但很重要的一点是,原先属于中央政府的许多特权,例如征收赋税等等特权,后来都由自治的藩镇征收,而不问长安的反应会怎样。到780年已经建立的这种政权不仅河北本部有,而且在山东半岛的平卢诸重要大藩镇也有,汉水下游的襄阳和今河南南部、淮河上游的淮西地方也有。藩镇之间互相也偶尔有些摩擦,特别是在交界地方有冲突,但他们大多数认识到自己的战略利益是互相支援,结成松散的联盟,以便对抗唐王朝中央政府。他们大家都一致赞同的要害问题就是,节度使的继承权利要由他们自己决定;自然,这种思想是要保证他们能够世代相传;他们甚至宁愿在内部争位,也不要朝廷的干预。藩镇让长安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它们在地方上推举节度使候选人,然后由长安照例批准。

如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代宗时代的中央政府还不能强行解决与河北的争端问题。它充其量只能采取守势,例如它曾阻止魏博节度使在775—776年肆意扩大地盘的行为。反之,德宗的内政改革则标志着朝廷将采取有所作为的新姿态。781年年中,皇帝否决了新近病故的成德节度使的儿子想继承父位的要求。成德、魏博和平卢三镇认为这是对它们自治的明显的挑战,所以它们开始进行敌对行动,而且马上得到襄阳节度使的支持。

从朝廷的观点来看,后来的5年时间就是一场噩梦,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军事危机威胁着要推翻它。[43]虽然朝廷军队的力量已有所增长,但不足以应付全帝国范围内用兵的需要。中央政府仍然需要依靠效忠的地方节度使的兵力支援,这种情况和安禄山之乱时并无二致,而且现时它所面临的协调与供应的同样巨大困难,仍然必须加以克服。正像朝廷所说,平定叛乱的最初胜利是靠幽州节度使的帮助取得的,因为后者的军队在北线对分裂分子施加了压力。自封的成德节度使在781年被他自己的一个军官刺杀,这又是一个有希望的迹象。但是,唐德宗决定不按这两个忠君者的意愿来酬答他们的功劳,所以他们也终于宣告反叛朝廷。南方在782年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当时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受朝廷命令征服了他的襄阳邻居,但数月之后他反而投降了敌人。李希烈袭击汴渠,切断了从长江下游运往京师的漕粮主要运输道路。这个经济打击实在厉害,以致朝廷不得不采取激烈的措施,由宰相卢杞等人提议在内地诸州镇筹款,特别是在长安内外筹款。由于这里主要不是农业地区,大多数城市居民得担负意外的巨额军费。政府实行了以房屋大小计征的新税,征收过重的买卖税,强迫向商人“借款”,并且实施各种商品税:所有这一切便引起了城市的很大困难和人民中间的不满,使政府穷于应付。[44]

到了这个时候,闹分裂的节度使们纷纷自立为王,但是最严重的威胁是783年年中朱泚(742—784年)创建的一个新朝廷。朱泚曾经统率过西北的唐王朝驻防军,但是因为他的弟弟朱滔已经叛唐,朱泚因此被解除兵权而羁留在长安。783年,他的旧部被召往东部驰援战争,但是士兵们中途哗变,因为他们在京城得知朝廷所给军粮不足以果腹。这时,朱泚从退休中出来领导了他们。他找到了城中的老百姓来支持他的叛乱。结果德宗在长安无可守的阵地,于是出幸西北小城奉天,因此他成了唐代中叶第三位蒙尘的皇帝。朝廷在窘境中的一线希望是吐蕃人因783年缔订的停战协定而暂时保持了中立。

因此,从某些方面看,这时的事态远比肃宗当年西幸灵武时更令人泄气。只有几个官员陪着德宗逃命。他现在求教于其中的一个官员,即陆贽(754—805年)。他不是一位高级大臣,而只是一位年轻的翰林学士。可是,陆贽是一位异常能干的人,而且他作为皇帝的主要顾问,很快就有效地指导着政府的工作。他在分析政治和财政问题时表现了非凡的才干,还在起草国家的文件时表现了极大的耐性。就是这个陆贽,他劝告德宗放弃控制全帝国的方针,而主张大赦河北诸节度使。他说,政府这样做就可以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打垮朱泚这个巨恶元凶;然后王朝的军队就可以扫净其余的叛乱者。这些建议都写进了陆贽所起草和德宗于784年予以颁布的大赦诏令中;这道大赦令事实上便成了最后解决战争的基础。

可是,麻烦事并未就此结束,因为负责唐王朝河中军队的李怀光妒忌德宗对李晟(727—793年)的关怀。李晟是一位很杰出的将军,曾于783年后期掌过禁军,并即将成为唐王朝将领中最坚定的支持者。李晟和李怀光都解救了皇帝在奉天被叛军攻击的直接危险,但李怀光的心怀叵测已一目了然,朝廷不得不再一次迁往与四川接壤的梁州,以便万一李怀光为所欲为时可以预防他可能进行的加害。此后不久他果然叛变,但由于事前已采取戒备措施,李晟能够对他发动猛烈的攻击。仅几个月工夫,李晟既打败了李怀光,又打败了朱泚;这两次胜利使得皇帝在784年年中能够回到京城。节度使们内讧起来,叛乱运动陷于瓦解局面,但直到786年被彻底打败才导致战争完全平息。

8世纪80年代的叛乱事实上是安禄山十年以前发动的分裂运动的终局阶段。叛乱的开始阶段与结束阶段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即它们都起于长安的政治压力;政府的兵力和资源不足使战斗旷日持久;官军的叛服无常使得战局决定地恶化;最后,战斗都不是胜利结束,而是通过妥协不了了之。但8世纪80年代的阶段也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即20年的和平间歇期使得这些分裂割据势力有可能比安禄山原来在极东北部占有更大得多的地盘来巩固和加强他们的势力。另外也很清楚,这些独立的藩镇对当地居民的控制也比8世纪60年代更严紧,因为在60年代还有若干忠于唐王朝的被围孤立点散见于河北诸地。可以想像,在这间歇时期内新领导阶层已经多多少少地同原来的地方精英集团联了姻,同时,住在此地的汉族居民与北方边境非汉族居民的同化过程很可能也仍在继续之中。很可惜,关于这些独立诸镇的现存材料是很少的,恐怕只有星星点点的例外,学者们又还没有对现有的残编断简做艰苦的连缀工作,所以我们对那个地区的社会史的论述只能是相当粗浅的。[45]另外一点也十分清楚,8世纪80年代藩镇与唐王朝之对抗是赢得老百姓的充分尊重的,所以它们能够令人敬佩地把这场长期的斗争坚持下去。

我们已经看到,安禄山的将军们在他的笨拙的指挥体制中是怎样陷入混乱和发展成为尖锐的对立的。但是反观8世纪80年代,河北自己称王称帝的诸镇无不在自己的占领区内自建军队,自立法统。虽然这种新情况尚未能使叛乱者易于采取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但却也防止了8世纪80年代的叛乱运动因内部纠纷而瓦解,至少在战争的后期以前没有陷于瓦解。而且即使在叛乱运动最后消灭的时候,有几个镇仍未遭多少损害而能幸存下来。另一方面,除非中央政府能扑灭叛乱并且把旧帝国的那个广大地区再度统一到长安的统治中来,否则,唐王朝不能被认为已取得胜利。

如果说安禄山的叛乱是由于背信弃义,那么,8世纪80年代帝国的失败则更像是出于无能。这就是史书上为什么把河北诸镇之乱描述为在8世纪中叶的大灾难和唐宪宗在9世纪初年致力于中央集权化运动时期重振唐帝国荣誉之间的一个屈辱的插曲。不管怎么说,德宗在确有把握地赢得战争以前却挑起了冲突,这显然是他的一个严重错误。他没有能够解决早在8世纪50年代后期就已很清楚的一系列基本战略问题,例如,东北叛乱分子之所以有力是因为他们凭借供应和指挥调动的较短内线来作战,而中央政府则靠长安和东南之间的漫长而易受攻击的生命线作战。很显然,对当时在南方爆发的淮西的敌对行动完全没有给予考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旦唐德宗放弃了他的讨伐运动将军的身份而接受了帝国统治权分裂的事实(不管接受这一事实是多么痛苦),他能非常熟练地从一个高度复杂的、分权的政治局面中掌握好分寸,从而为自己捞取最大限度的好处。

内廷的发展,786—805年

甚至在8世纪80年代战争的最严峻阶段,即在车驾出幸奉天之前,唐朝廷已经被政治纷争弄得四分五裂了,卢杞及其同伙的财政措施非常不得人心,而他们对付政敌所使用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也引起人们对他们的强烈不满;这些问题都在正史和官方文献中有所反映。[46]几十名官员鼓起勇气揭发他们,卢杞终于在奉天被撤职。德宗被迫要找一个能马上解决其燃眉之急的问题的人,而不问其人的官阶和年岁如何。如上所述,他召见年轻的翰林学士陆贽来指导他的流亡政府的事务和整理混乱的财政。宰相们和正式的官署都屈居陆贽的影响之下。

同样地,唐朝的政府军在战争中的表现也确实不好。这支军队不但远远没有在唐王朝最悲惨的日子中支撑危局,反而内部出了很多叛逆。虽然也出现了几个优秀的将领,但忠君部队的整个记录却无任何可夸耀之处。783年后期朝廷受长安居民暴动的威胁,这时到了最悲惨的时刻。德宗绝望地把在京的神策军召来驰援,但事实上神策军的许多官兵都早已在战争中被杀,当时统率神策军的官僚却以商人和店员充数来填满名额,这些人一见到真正的警报便四散逃匿。紧急集合在德宗身边的唯一部队只是由两名宦官——窦文场(约801年死)和霍仙鸣(798年死)率领的一小股军队。虽然德宗最后被大部队援救脱了危险,但他仍对两名宦官感激万分,甚至像他父亲在764年对鱼朝恩的赏赐一样在786年对他们大加恩赏,让他们分别监管新成立的左、右厢神策军。[47]可是,这时宦官在神策军中的影响就永远延续下去了。

陆贽的任命和两名宦官的身负重任,标志着8世纪后期开始了一个最重要的政治发展——所谓内廷的势力的增长(当然,外廷是正式的文武职官体系)。翰林学士和宦官不仅名义上准许接近各种禁内机关,他们还紧紧地同皇权的行使挂上了钩。至少在最初时刻,内廷被皇帝本人所直接和紧紧地掌握着,他把内廷作为他的私人所属官制。内廷不论在平时或在战时都有用。它是一个使用方便的机制,在制定和执行皇帝的政策时,通过它便能绕过日常官僚程序上的拖沓之病,同时,它也是获得秘密情报和谋划的来源。

我们也必须毫不迟疑地承认,内廷并不是一个有共同利害关系和紧密结合的集团。在许多方面,宦官和翰林学士的世界观和社会威望都截然相反。他们在内廷彼此争权夺势倒反而是很自然的现象。人们也可以不时地讨论,分清内廷和外廷有什么用处。特别是翰林学士,他们对外廷的官僚集团有政治和感情上的瓜葛。宦官虽然是个遗世独立的阶层,但也从阴暗中脱颖而出,使外廷能感到他们的存在。另外在整个晚唐的历史时期,内廷所起的影响不是经常性的,也不一定是持续扩大的。有的皇帝,例如德宗和9世纪中期的宣宗,便广泛使用翰林学士,而其他皇帝却不是这样。总的说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宦官的势力越来越强大,但是他们的政治势力是在以下两个不同的时期达到了真正的高峰:一为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一为9世纪的最后25年。我们将要在下面对此详加申论。

可是,尽管有了上面那些保留条件,但在分析晚唐宫廷政治的时候,内廷仍然是个很有用的概念。第一,正式的和常规的官僚们视皇帝的私人秘书和宦官为异己团体,他们在宰相大臣同皇帝之间插上了一杠子,因此认为他们严重地威胁着自己的权势。第二,又是相反的,从各种情况可以得知,德宗和宪宗(805—820年在位)在很多时候和很多方面都不完全信任那些高级官员。从皇帝的眼光看,内廷里的这两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即可以信得过。最后,晚唐内廷的发展是一个例子,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制度史中皇权这一级反复出现的现象,即皇帝个人要设立一套班子,以推进政府的工作。过了一个时期,这些班子僵化后被并入职官体制之中,另外又被代之以更新的办事班子。唐代中央政府的三省的演化基本上便反映了这种过程,[48]从明清两代的内阁和军机处也可看到这个过程。

正如我们所料,晚唐的内廷从一开始也引起了争论。德宗时代,特别是朝臣们对宦官的强烈仇恨在某种程度上竟然转到了皇帝本人身上;这个题目被后世历史学家所利用,并且大大地加以夸大。因为德宗准许内廷在朝廷政治中占有一个位置,所以他始终未被人原谅。

毫不奇怪,从个人偏见出发的对德宗的许多批评已经使人产生误解。传统的史籍把他描绘成一个暴君——刚愎自用,言行不检,文过饰非和贪得无厌;[49]但这又与同样广为流传的关于他为人既轻信又柔弱的说法不符。也有人说他在8世纪90年代表现出对事情无动于衷,因为他准许宦官们和闹分裂的节度使们可以自行其是(又是夸张的说法),这又与关于他在779年和781年之间励精图治(他为此曾备受赞扬)的记载大有出入。我的意见则反乎此种论点,认为德宗的政策和行为事实上表现了相当程度的内在连贯性。首先,他志在振兴中央政府的权力,这在他身上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把这样的宏图大志和古代某些“中兴”皇帝的任务来做一个正常的比较,那么,他自视甚高的这种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也会使满朝文武、言官们等等一切人都相形见绌。确实,德宗在战争中壮志未酬的抑郁心情使他更加倚仗自己的才智,给人一个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印象。但是,这是因为他的主要关心是要尽量保留中央政府所剩下的权力。这个任务很不轻松,需要他跟各藩镇作些必要的妥协。虽然他在长安朝廷内仍要坚持他的权力,按他认为是适当的方式指导中央政府的事务。大约在786年和794年之间,他给政府机构几次机会,以证明它们对他是有用处的。我们下面将要论述其事迹的四位杰出的宰相提供了几个个例研究,它们足以证明皇帝认为官僚阶层不能适应他的目标的需要。应该记住,德宗对外廷希望的最后破灭和内廷权力的迅速增加都发生在德宗在位的最后10年间。

官僚集团的失势(786—794年)

战后的第一任宰相是崔造(737—787年),他是博陵名门崔氏的成员。这个家族因与最高水准的传统中国文化有联系而著名,而崔造本人在安禄山之乱时期就以论证政府理想的哲学理论闻名于世。由于后来与刘晏有牵扯,他在杨炎的报复行动中被打了下去,从而在江南的信州流放了几年。在8世纪80年代的战争中,他举兵约2000人勤王,因此受到皇帝的注意而被召回朝廷。不久他即比其他年长资深的同僚优先被擢升为宰相。因为正如史书所说,德宗把他的理想主义的直言当做能经纬政府事务的才能。

崔造与几位同心同德的同僚企图把中央职官的权力重新确立并加强起来,这事约进行了一年之久。[50]崔造羁留在东南的时期,曾耳闻目睹诸财务使滥用权力和贪污腐化的放纵行为。他劝告皇帝统统罢掉前30年所设的一切特置专使,把他们的全部权力收回给长安的正式官署户部。属地方一级的诸使节的职能则收归观察使(这种“使”是他愿意保留的)和刺史。地方官获准拥有按地方需要来分配资金的相当大的自由。按照他的保守观点,崔造是想抑制财务专家及其政治追随者日益扩张的权力。

崔造最重要的建议涉及首都宰辅们的行政责任的实质。要理解这一点,得做点背景介绍才行。唐朝初年,太宗曾设置一个非正式的顾问集团,其成员称为宰相,通常由中央政府三个省——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首长组成。宰相们的集体也称政事堂,其名取自门下省内一个用来每日相聚和讨论重要国务的厅堂。在这个时候,宰相的职位本身并不是一个具有许多行政职责的正式职事官。每一个宰相都是抽调到这一职位上来的,所以应在每天下午履行自己法定的实质性责任。对未担任三省中最高职务的那些官员的任命,明文规定使用“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样他们就有了出席有其他宰相或皇帝参加的会议的特权。宰相的人数时在变换,但很少超过五人或六人。

723年,即唐玄宗在位的初年,杰出的官员张说(667—730年)已注意到宰相集体的重要性在日益增长。他建议,他们的官署应作为政府的正式机构自行组成,并有自己单独的预算和钤印;这建议被接受了。宰相们的官署被称为“中书门下”,其名取自中书省和门下省这两个机构,因为这时尚书省的高级官员们已不再是当然的宰相。这个曾经是非正式的顾问集体现在有了更加适应它的权力的地位。可是,宰相们仍不负有直接的行政责任。政府的执行机构,即其职能叠床架屋和混乱不堪的尚书省六部和九寺,现在正式从宰相权限之内划出。但如果正式任命的宰相恰好要担任行政职责时则不在此限。另外,安禄山之乱以后,许多中央政府的官署名存实亡,因为它们的职能已转给新的特定衙门。因此到了8世纪80年代,民政官署的负责大臣们在把政策付诸实施时遇到了巨大的组织上的困难。

崔造在786年的建议是要求所有行政权力都集中在宰相府署,而个别的宰相则各负具体的行政责任——例如盐榷事务;半年收税事务;军事事务,公文事务和其他杂务。我们对他的方案的细节知之甚少,但差不多可以肯定,他是想把723年设置以帮助中书门下的成员的堂后房和正式行政部门中的相应部分合并起来。可以设想,整个中央政府也实行过某些合理化措施。这个建议是实行有计划的结构变革的一项最重要的活动,也与中国政府前两个世纪中所特有的那种互不统属的机构缓慢增长的趋势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政策的制定和行政工作能像崔造所建议的那样重新配合起来,正式的官僚体系就能恢复充分的权力来指导日常事务,并由此恢复集体的自信心,以博得皇帝的尊重。

这次改革没有取得成功,它有如下几个原因。第一,它是一个复杂的改组工作,要大刀阔斧地动一动人事关系。这当然要激起许多渴望抓住既得利益不放的官僚的嫉恨。其次,德宗是否有支持这个方案的诚意也值得怀疑,因为如果真要把这方案实施到获得它逻辑上的结局,它会大大地改变政府结构的形式。人们常对晚唐诸帝之愧对列祖列宗的浓厚意识感到震惊。他们特别不愿意做任何哪怕是些许被认为是不符合过去成法规定的事情。只要可能,他们一定不损害政府的传统。例如,利用“使”这种官职便是补充由来已久的政府结构而又不正式改变它的一个很巧妙的变通办法。从这种意义上说来,崔造的建议是太激进了。在紧接着8世纪80年代战争以后的动荡不定的时期中,大刀阔斧的改革看来的确是很危险的。[51]

崔造方案失败的最后一个决定性的原因,是长江下游财政界中那些有既得利益的人们的反对。为首的反对者为韩滉(723—787年),他是长江三角洲的强有力的浙西节度使,原居盐铁使之职。他有长期向京师供应漕粮的经验。他是德宗不敢疏远的人,特别是由于他在当时一次战争中的忠诚。786年秋天中国东南部获得了大丰收,韩滉的政治机运来了。他讨厌人们对他的行动有任何干涉,他当然想借此机会来攻击崔造的加强中央官僚体制的政策。韩滉不久和元琇发生冲突。后者是崔造的心腹同事,已内定为新制度下判诸道盐榷的宰相。崔造的体制迅速瓦解,因为德宗认为它有某些政治弊端。不到几个月崔造就解除了宰相职务。元琇被充军,786年崔造的改革被废除。

德宗已有很多谋士,但他接着又去找受人尊敬的原宰相李泌(722—789年)。李泌或许是晚唐高官中一位使人瞩目和最不落俗套的人物。他在文学上是个神童,7岁时唐玄宗曾面试他作博学的赋的能力。后来他多年隐居山中修道和求长生。他的政治生涯颇富传奇性。当肃宗当太子的时候李泌被召入朝为翰林学士和顾问,他立即以诗见迕于杨国忠和安禄山两个人。由于这样有失检点,他又被放归田里。肃宗后来在灵武召见他求助时,他就更加小心谨慎了,但是如上所述,他只暂时做了战时宰相。后来他又一次退隐,因为他畏惧有权势的宦官李辅国。后来,代宗第二次把他弄进翰林院,但他与元载相抵牾,并且被降级使用。

尽管有强烈的理性主义癖好,德宗在做太子时就已经在长安西郊李泌著名的道教静修胜地做李泌的学生,因此新皇帝甚至比他的前辈更易受享有圣人盛誉的李泌的影响。附带地说一下,德宗早年对道教和炼丹术的兴趣终其身仍然是十分强烈的。事实上,道教的学问和原始科学,特别是求得它的长寿仙药,都是皇室全家的业余爱好,但这事却是正史费尽心机加以掩饰或惋惜的。[52]没有疑问,李泌的入世态度在许多方面都很像不空和尚,也是他那个时代的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李泌历事四位皇帝而又备三朝顾问,能夸这种海口的政治家当然是少而又少的了。

李泌强烈地信奉道教,这就使人看不清他也是一位真正能干和富有想像力的官员。从785年到787年,他做了京师以东陕州地区的观察使,他在这里开辟了三门峡周围的道路,并且平定了一起戍军叛乱。李泌当宰相的时候力促进一步加强汴渠的安全措施,包括新设置一个武宁镇作为防备山东闹独立的平卢的第一道防线。他是与回纥突厥人重新结盟的主要负责人,这在下面的对外事务中将予以论述。他又是极力主张大建营田的人,想以此节约边防军的用费。这个思想在当时曾有广泛的讨论,但李泌巧妙地提出营田制是旧府兵制的产物,使这个新制度有了必要的历史根据。

李泌还进一步致力于皇帝所迫切关心的财政问题。他在税收上作了些技术调整便节省了大量的钱。由于甘肃被吐蕃人侵占,有4000多外国人——主要是波斯人和粟特人——流落在长安,他停发了国家对这些人的赡养费用;仅这一项就为政府每年节省了50万缗的开支。他倡议推行给政府官吏增加薪俸的措施,因为20多年来官员们的薪俸都很微薄。可是,尽管李泌智虑甚周,但对财政形势日益恶化的某些方面他却无能为力。8世纪80年代之末正当通货膨胀的战时经济之后开始通货急剧紧缩的时期,唐帝国的财政面临着严重的拮据和混乱。[53]但是正在这时,德宗越来越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央政务的短期成败上,而在出现困难的经济问题时,他这样做根本不对头。例如,尽管李泌在787年曾劝说皇帝拒绝接受地方大臣的“贡献”,他指出,这会随之损害皇帝的威信,可是德宗在半年以后又偷偷地恢复了这个陋规。财政的急需迫使他接受这些贡品,但它们有时是要求特殊恩宠的赤裸裸的贿赂。德宗因此得了贪污和玩两面派的坏名声。[54]

德宗朝廷更主要的缺陷是它只依靠一个人,即只依靠李泌本人。很显然李泌总是做一个单干的哲学式顾问,从来没有培植一大批政治党羽。他也无法对别人施加自己独特的政治影响。所以他的政策的连续性就受到了损害。战后第三位重要的宰相窦参(733—792年)的宦途造成的麻烦,便是这方面最好的证明。李泌在临终前的几个月内请求德宗任命窦参为宰相以兼领财务,那时他已生病,不再能够单独履行他身上的重任了。史料上没有交代清楚李泌和窦参之间有什么关系(如果他们真有关系的话)。但重要的是,德宗只是很勉强地同意了李泌的请求,因为他心中已另有宰相人选,所以窦参久于相位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是微乎其微的。何况李泌和窦参两个人的作风又判然不同,这一点更加使窦参不大可能取代李泌的职位。窦参虽然也出身名门,但他是通过在法律界的一连串职位驰名于官场的,而且他又似乎从未获得什么文学上的漂亮头衔,这种文学荣誉是同通往高级官职的体面而吸引人的途径相联系的。他能够爬到卿相高位,是因为他是一个精明刚狠的政治人物;他无疑曾在他的司法调查中搜集了许多关于宫廷政治的内幕消息。而且他也不是长安的一般官僚。他不止一次地向中国东南部那些有势力的节度使们发起挑战,因此,他被任命为宰相在那些藩镇中间是会引起不安的。

窦参和德宗曾经在一个时期内相处了下来。窦参常常在宰相们同皇帝议完事后单独留下来,以便同德宗谈机要问题。[55]几乎可以肯定,在积聚由皇帝本人控制下的税收储备的活动中他是皇帝的很默契的合作者。在他当政府首脑的三年任期内,关于其他方面我们所知者甚少,只是知道他是因什么问题倒台的。窦参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就是他公然把他的亲朋故旧提为高官,而且他的生活也极度奢侈浪费。这使德宗多心起来,因为他肯定地记得,另一个贪得无厌的元载也是因了这种问题而引起他父亲的疑虑的。窦参的敌人控告他结成了一个掠夺成性的朋党,此后不久,他的几个死党就被卷进了贿赂案件和诋毁陆贽的阴谋案件中去。窦参被罢免了宰相职务,并在792年被贬谪。他在去南方的路上竟愚不可及地沿途接受地方大员的财货,这种行为被德宗称为煽惑滋事。只是由于不久之后做了宰相的陆贽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皇帝不要玉石不分地将窦参的党羽一概处死。[56]可是,窦参的命运是决定了的,他在长安的大批财产也在他死后被没收,存进了皇帝私人的库藏中。

窦参事件促使德宗比以往更加下定决心,要亲自对政府进行控制。他的反应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在窦参执政时期,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使得有秩序的行政工作实际上无法进行。为了应付这个困难,唐帝国在792年再一次把财权分成两片。但是这两片的财政官衙首脑也继续闹对立,而且闹得不可开交,致使事务不得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供应和通货不足的问题迄未解决。华中的水旱之灾、地方卫戍军队的几次叛变和吐蕃人进攻西南边境的压力。这些问题都需要更多的钱来应付,还需要有妥善谋划的恢复政策。

因此,对于任何想承担政府职责的官员来说,这不是称心如意的时代,甚至对有才能的陆贽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作为德宗的一个年轻的私人亲信,陆贽曾经出谋划策,从政治上解决了公元8世纪80年代的战争。但是,在792年当他被任命为宰相的时候,他过去和皇帝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再也不足以使他能理顺政务和重建他官场的良好的名声。原因在于他从前的职位同现在做了宰相以后所负的新责任之间有了差别。

从7世纪开始以后的不多几年起,翰林院就变成了一个兼容并包的掌握各种学术和实际才能专家的集团,以备皇帝对各种专门问题的咨询。[57]在唐玄宗时代,翰林院(从前称为翰林学士院)改变了它的性质,它摒弃了纯技术人员,而宠爱有卓越文才的人。在这同时,翰林学士则参与了起草国家重要文件的工作。根据约定俗成的办法,一般文件由中书舍人起草,或者由六部适当的秘书人选起草。但是从8世纪中叶起,翰林学士起草的东西就多了,其中有很多是皇帝的诏敕、高级官员的晋升令、对申诉的裁答,以及对外邦统治者的往来信件等等。翰林学士无定额,虽然通常在一个时期内平均约为6人。

在代宗和德宗时代,某些翰林学士开始成了皇帝在决策时的顾问。由于他们所处的地位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可以接触机要政治情报和国家机密,当顾问是很自然的结果。有几位翰林学士有时竟能与宰相的权势相抗衡。例如,陆贽就被人称为“内相”。在德宗的孙子宪宗(805—820年在位)时代,被选入翰林院的青年人是出类拔萃的人,可能有一个锦绣的仕宦前程在望。中年的翰林学士可能有直接被任命为宰相的最佳机会。

但是,在翰林院和最高层正式官僚之间虽然在阶级和文化见解上有明显的互相联系,但也有重要的差别。一位翰林学士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而宰相则公开地互相负责,也公开地对整个行政官僚阶层负责,因为他们经常得代表这个阶层的利益对抗皇帝的利益。对于任何要从翰林学士调为宰相,或从宰相转成翰林学士的人来说,在礼仪和处事方式等问题上都要遇到许多困难。在翰林学士向皇帝进言的时候可以很坦诚,甚至可以直言不讳,或者反之,他可以采取古代的儒家王者之师那种充满信心的态度和训诫的口吻畅所欲言,因为这种活动方式是秘密进行的。相反的,宰相在朝堂直言无隐就会冒逆龙鳞的危险,使皇帝公开受到压力,甚至使他处于遭受讥议的地位。

陆贽就是一位愿为翰林学士而不能、或不愿改变他的行为的一个例子。[58]作为宰相,他和在翰林院中长期工作时(779—791年)一样地自恃和严格。他对皇帝的目光短浅的规劝可能有理有据,但他进言的方式方法却不太策略。说到底,官僚眼中看到的皇帝的贪得无厌,对德宗来说却是无可非议的。这种使对方感到困扰的言论,就一位随和一些的宰相来说是可以避免的,但这时它却使德宗和陆贽的值得回忆的友谊化为乌有。陆贽不肯改变他的习性,结果弄丢了官,并且随之带来了给官僚政制的权势真正蒙上阴影的时期。

但是,陆贽的最不适于担任宰相的方面恰恰表现在他与皇帝的关系上。他流传至今的文集中包含许多奏疏,它们虽然常常是长篇大论,立论纷繁,却都是讨论他当时的基本问题的,又以议论的功力和精辟见长。其中最著名的是794年就财政问题上奏的关于两税法现状的六条长疏。[59]陆贽在理论上是反对这个税法的,认为它不是以健全的重农原则为基础,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入非非地要求把它统统加以厘革。反之,他认为它是一个既成事实,只要求加以改进,因此提了许多具体建议来消灭税收中的各种技术上的弊端。他还进一步地申论说,唐王朝当前经济困难的真正原因是8世纪80年代的战争时期和战争以后政治形势积弱,因此,不振兴政治就不可能改进现状。这当然是个很担风险的意见,因为它直接反映了德宗的行事。直率地提出问题而又注意在事势上有所克制,这二者的互相结合便是陆贽的特点。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虽然他生前在政治上没有完全取得成功,但他的许多建议在下一个世纪却被各种各样的人物采择施行,而且他的声誉也在以后的朝代中有增无已。

陆贽感到自己在朝中很受限制。我们现就下面一例进行讨论:在财政事务上他被迫承认792年的行政分工办法,虽然这样做会削弱中央政府的权力。后来不过几个月之后判度支的位置忽然出了缺,德宗没让陆贽的门人李巽接管这个差使。尽管陆贽提出强烈抗议,皇帝却任命了另一个人裴延龄(728—796年)来担任。裴延龄年岁较大,是一个更有经验的官吏;他也以非正式的、私人的方式做过皇帝的助手,但是他的身份是集贤院的成员,而不是翰林学士。他们两个人背景不同,自然要引起对立,但是无论如何,任命裴延龄任判度支一事证明了是对陆贽行动自由的真正限制,因为他阻遏了陆贽所想做的一切事情。裴延龄一心一意为德宗聚敛钱财,或者在账面上搞鬼,或者公然籍没平民百姓的钱财。他甚至敦促皇帝更广泛地利用单独的皇室内库。不用说,裴延龄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最后在历史的案犯类目内占有了一个大骗子的席位。因此,陆贽是处于恶性循环之中:他被令人绝望的财政形势捆住了手脚,同时又因政治形势而被剥夺了他所需要的全权;裴延龄的起用妨碍了他应用已有的权力来卓有成效地工作,而这种权力当时又是他要取得财政和政治成功的关键。陆贽的学识渊博而有些冗长的建议未能引起一个急于求得钱财而又憎恶百官的皇帝的同情。到了最后,陆贽摊了牌,他在一份冗长和逐条开列的长篇控告中攻击了裴延龄。皇帝仍然愿意留用裴延龄为宰相,而在795年,陆贽被贬逐到南荒之地。他幸免于处死,但是对这样一位卓著勋劳的官员竟然考虑要处之以死,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德宗皇帝已对全体官员不抱任何幻想了。

德宗最后十年的统治(795—805年)

如上所述,在8世纪80年代的叛乱时期,德宗已发现,神策军在官僚的管理下已变得衰败。他的解决办法是在786年命窦文场和霍仙鸣来监管神策军的两支军队。10年以后,即在796年,他采取了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命令他们统监这两支神策军,冠之以护军中尉称号。[60]这在实际上意味着,窦文场和霍仙鸣把宦官的权力扩及全部禁军的十支部队,因为神策军是禁军中势力最大的队伍。他们控制了这样机动和强大的部队,而又密迩京师,这就成了宦官在后来100年中掌握实权的基础。

德宗和宦官的利益都在于不惜用一切手段确保神策军的忠诚。因此,神策军薪饷优厚,定期发给,所以它与许多远征军和边防军的苛刻服役条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且他们享有司法和财政上宽厚的豁免权,以致长安的富户争相贿赂宦官,使自己成为挂名的神策兵。因此,禁军的全部数目剧增至数以万计,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合法的兵士。不久以后,士兵们在不值勤时的纪律变得松松垮垮,少数几支驻扎在远离京城而不受其诱惑的精锐部队则是例外。在8世纪的90年代,神策军经常抢掠平民的财产。与此同时,在皇室当差的宦官又用所谓宫市制度来坑骗商人。这些肇事者受到保护而不会遭受报复,甚至最臭名昭著的敲诈勒索者也无不如此。所以几百年来历史学家都用这些事件来证明晚唐宦官欺压人民,作恶多端。[61]有几位当时的官员在朝中抗议此事,但他们或遭囚系,或被放逐。

宦官掌兵的新作用当然增加了他们的政治影响。譬如有的事情相当普遍:朝廷都是从原来的神策军官中任命忠于它的方镇的节度使。节度使为了得到这些官职或延长其任期,他们必须向宦官送报酬;甚至如果他们手头无现款进行活动,他们可以给贿款计息。这些人被称为差帅。另外,这时用宦官而不是用文官来做监军,监察地方的文武大员。宦官现在实际上做了皇帝的政治耳目。795年当皇帝第一次给了一个宦官以一方关防时,他们的地位提高了。几十年来,监军制度在地方上招人厌恨,但是从这时起监军也令人生畏。德宗还用宦官作为信使。一个宦官信使通常在宣读诏敕之前能够在他的目的地索取礼物,这办法被称为宣索。甚至还有几件被严厉批评的事件,即宦官奉命全权去边远的南方执行军事绥靖或民政任务。令人感兴趣的是,高级宦官有时也想以家族形式延续他们个人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办法是把其他年轻的宦官抚为义子。这种做法日趋精巧,他可以包括娶妻,收养女,收显要的军人为子。791年朝廷正式批准了这种收养办法,可能是为了限定每个宦官只能收养一个儿子,而不是为了鼓励多收养,但是养子制度在那时已欲罢不能。这样形成的家族也在朝廷政事中起举足轻重的作用。积极进取的现代学者们已经整理出了二三十个宦官家族。[62]

尽管有此种种缘由,整个唐代的官吏们仍然渐渐地被迫去学习怎样同可鄙的宦官阶级打交道。宦官不再是居于幕后的幽灵,而正在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正式演员。

那么,德宗在位的最后10年间,正式的职官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除了著名的制度史类书《通典》的编者杜佑(735—812年)以外,在795年和805年之间任命的宰相中,没有一位宰相是像李泌或陆贽那样的能人。可是,在进一步深入研究那些在这个人们不太了解的时期官居政府高位的人以前,我们还很难做出持平之论。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名声受到不公正的轻视,因为他们心甘情愿地完全屈从于皇帝。事实上,正是唐德宗本人自觉地置官僚们的情感于不顾,也正是他有意识地突出他自己的意志来决定宰相人选,才激怒了起居注作者和历史学家,从而使整个这个时期变得暗淡无光。

德宗在他的最后10年中经常把自己关在斗室之内,长时期不接触政府官员。可是我们知道他并未偷闲,因为人们批评他不识大体,只会关心政府里鸡毛蒜皮的事。朝廷里的日常活动杂乱无章。皇帝临朝和宰相上班的时间都不再遵守,虽然有若干证据表明,皇帝以及官员对这种过失都负有责任。很显然,宦官们继续占据皇宫内的关键职位,处理官员的文件和接受皇帝的口谕。他们占据着这样的位置就使他们大约在795年以后能够影响中央政府的大部分正常工作。[63]

但是,要说德宗是像历史学家所指责的那样放弃职责,完全听从宦官,那也可能不对。首先,德宗在这整个时期一直是最高统治者。宦官们并没有损害他,就是受他保护的那些人也没有受过伤害,这与宦官们以越轨行动对待某些9世纪的皇帝是不大相同的。第二,外廷的受压抑状态使得宦官的实际作为在相形之下显得更重要,而这种情况可能在历史材料中夸大了他们的影响。最后,应该记住的是,德宗使用宦官是为了私人的目的,不需要求得官员们的同意。例如在财政上,德宗重新任用宦官做他私人宫廷金库的保管人,从而被公认恢复了他们在德宗早年统治时期受到限制的权力。但是,这与他战后的总方针是一致的,因为他想绕开拖拖拉拉的公事程序,能使他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64]特别是,宦官—仆役和德宗对待独立方镇的审慎政策(即贬之为姑息的政策)两者的结合,就不公正地玷污了这位皇帝的声誉。

重要的是要知道,虽然宦官地位在德宗时代的上升为他们后来的政治权力打下了基础,但是,他们在8世纪90年代的收获是在一个并非傻瓜的皇帝之手中取得的。相反的,他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大胆地行动,不管这对于不能从德宗的行动中受益的官员们来说是怎样地不舒服。德宗的确离开了朝政的老规矩,但是当唐帝国的均势受到严重威胁时(例如在798—801年发生河南的兵变和暴乱时),他迅速地作出反应,并且果断地恢复了秩序。没有哪一个朝臣,也没有哪一个宦官有足够的势力向他挑战。

顺宗时代一次未遂的政变(805年)

在进入9世纪前后的一个时期,一小撮不满于政府的官吏开始聚集为太子——即未来的顺宗皇帝——的扈从。他们经常讨论社会和政治骚动、宦官所引起的暴行以及平民的痛苦,一句话,他们议论德宗政府,理想主义地谈论如何使时局得到改进。据说顺宗也亲自参加了这种意见交换,他为唐帝国的扰攘状态着急。这个集团的头子和顺宗是老相知,他是个下级官员,名叫王叔文(806年死),原籍今浙江的越州;他之所以能涉足长安是因为他善弈围棋。王叔文巧妙地提醒他的庇护人不要过于任意发牢骚,因为这样做总是会有被控为叛国的危险。[65]顺宗虽然听从了他的进言,但还是继续在他自己的宫内着了迷似地倾听王叔文对未来政府所拟的计划,如说某某人将来应当宰相,又某某人应该是重要的将领,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渐渐地王叔文结交了约十几二十个人,有些人是纯政治关系,有些人则多半是意识形态上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人是王伾,他和王叔文一样也来自东南(杭州),虽然就我们所知,这两个人并无亲属瓜葛。王伾貌丑陋,他不会说长安上层人物的官话,只能说他家乡的吴语。王伾虽然只是一个抄写员,而且在朝臣中是个笑柄人物,但他由于与顺宗关系密切而在805年仍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这个集团包括一个宦官,即太子的私人仆役李忠言以及几名中级政府官员。而可能最有意思的是,还包括著名的文人柳宗元(773—819年)、刘禹锡(772—842年)和吕温(约774—814年)等,这三人在当时都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不知名人物。另外有几个人也被认为是这个集团的参与者,但它的核心是很小的。这些人以长安为基地,和外地州镇没有广泛的联系。他们据说互相发誓保守秘密,至死不渝;同时集团内没有一个政治上的头面人物,使他们不大可能被发现和被打散。[66]

虽然东宫在唐代历史上前此已成为搞阴谋的地方,后来也一再是这样,但805年的事件比一般的皇室内部夺嫡的派系斗争要复杂得多。在德宗故去和顺宗即位不久,王叔文集团把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付诸实施,企图夺取唐朝政府的权力。可是由于顺宗生病,他们要取得成功的前景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妙。他在804年有轻度中风,因声音喑哑或几乎喑哑而不能正常处理朝政。早在他即位的时候就有人担心他是否适合做皇帝,只是因为几位持强硬态度的翰林学士(可能是代表他儿子,即未来的宪宗的利益)的坚持,德宗老皇帝的遗诏才未被改变,才使顺宗及其支系未被废黜。但是,二王至少有几个月实际上是利用了顺宗皇帝的病残,把他孤立在他的宫禁内。顺宗只是由宦官李忠言和一个得宠的牛氏昭容侍候。他的命令和其他意见都由这两个人传达给王伾,而王伾竟以翰林学士身份享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另一条联络渠道是王叔文,他也是一位翰林学士,但主要是负责监管国家财政。皇帝的指示从王叔文传达给宰相韦执谊,然后再传给这个集团其他占据要津的成员。这种安排使二王集团能为所欲为,因为它把其他朝臣一概排除在外,使之不能管理国家政务。于是马上形成了公开批评这个统治集团就有危险的局面。少数几个年长的宰相以辞职来抗议二王集团的高压政策,他们的勇气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可是重要的是,尽管二王集团独断专行,他们确实把他们的最初设想付诸实施,在他们最初当政的几个月内热烈地抨击政府工作中的问题。他们严厉地禁止宦官犯欺诈罪,特别是废除了诛求无厌的宫市制度。当地市民再也不受为五坊小儿为虎作伥者的欺压了,因为这些人在耀武扬威地为御厨巧取豪夺鸡鸭家禽的过程中总是欺压店铺老板和欠账不还。二王贬逐了因贪污而声名狼藉的长安京兆尹:此人遭人痛恨,在离开长安时几乎被人们用投掷的石头打死。不正当的贡献——包括长江下游盐铁使的“羡余”馈赠在内——再一次被宣布为非法。事实上,约千名宫女和乐师被遣散出宫,或者送往尼庵,或者送回家中。德宗时代因政治违禁而被放逐的许多朝廷官员被大赦和召还京师;大批税项也被减免。

可是,早在805年夏季,二王集团的政治地位就开始动摇了。它的成员们一度互相争吵。例如,韦执谊越来越看不起王叔文,因为王叔文对他态度傲慢。顺宗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坏,新出现的二王集团的反对派要求顺宗毫不迟延地立太子,以免二王的统治在另一位不胜任的皇帝下面没完没了。翰林学士郑絪(752—829年)把一张纸条偷偷带进宫内,他在这上面字迹潦草地要求立皇后的长子——即广陵王——为太子。未来的宪宗是众所周知的敌视二王集团的人,但他对他父亲的榜样是亦步亦趋,从不亮出他的意图,也不让被任命为师傅的那些耳目们所觉察。对二王集团的最后一击来自朝廷以外。王叔文几个月来一直想渗透并接管禁军的指挥系统,要把宦官赶出他们新近抓到手的军事阵地。可是,受宦官之赐而取得职位的边防将军们主动地反对这个计划,而二王集团任命的总指挥又被奉天的神策军主力部队断然拒绝。二王集团不能赢得军队的事势一旦清楚,他们就什么都完了。一个由多数宦官、某些翰林学士和几个有势力的藩镇临时结成的联盟,顺利地使顺宗禅位于太子。[67]宪宗在805年阴历八月即皇帝位,马上罢了二王集团残余分子的官。王伾死于脑溢血,王叔文则于次年被处死。其余直接有关的人则被放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迄宪宗之世永远窜逐在流放地,未获赦罪而还。

这次短命的改革事件背后的问题是非常难以作出解答的。有关这些事件的原始材料数量很少,问题成堆。[68]很明显,许多材料都被故意毁弃,而几乎每一件流传下来的东西都有敌视二王集团的语气,所以要分析他们的动机就只能凭猜测了。对这些问题历来有两种看法:多数文人历史学者认为他们是小人,是专为自己打算的政治流氓;可是,另外一些作者则把他们看成是反对前朝虐政的改革家,说他们敢于除掉可恶的宦官。[69]

这两方面的说法都有些道理。撇开对他们的道德评判不谈,我们可以肯定,二王集团缺少权力。他们马上动手抓的那些官署——翰林院、盐铁使署、度支衙门和宰相府署——很明显地表明,他们确实懂得前此半个世纪所发生的政权结构的主要变化。他们也善于利用外廷的威望,尽量利用挂名人物以掩蔽他们的活动。例如,受人尊敬的杜佑便被委以盐铁使职务,而财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杜佑名义上的副手王叔文的手中。由于二王除了在太子底下仅有的秘密结合之外没有其他权力基础,所以必须承认,他们的声势只是隆盛一时。他们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经验。他们没有完全掌握翰林院,没有利用宰相的职权去安抚朝中的真正有权势的集团,同时也没有赢得军方对他们事业的充分支持——哪怕只有一小部分禁军的支持就足以使天平倾向自己方面,而阻止敌人再次获得主动权。他们在财政上也有失检点,即也有所谓的贪污腐化的行为。王伾因在职受贿而发了大财,据说为了防避盗贼,他居然命令他的妻妾睡在盛满黄金和丝绸的大箱子上。即使可以认为这些针对个人的指控夸大失实,但这个集团很可能利用国家钱财与别人结盟,例如提升了几个有权势和闹独立的方镇大员,同时对皇帝的诸弟和子孙们大量赐予采邑,从而使他们取得了名副其实的“实封”。政府职位只给予二王集团的支持者,很可能还出售,但是我们没法说清楚这种做法涉及的面到底有多么广泛。

对于这一蓄意进行的改变中的改革成分,就更难以说出所以然了。[70]他们公开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说得上是激烈的改革;至于采取措施控制宦官、禁止未经批准的贡献等等,这都在德宗初年已有先例。但是可能有人争辩说,他们宁愿先通过制度变革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沉浸在模糊不清的道德教化问题上。有人认为他们互相鼓励,准备干一番大事业,并以伊尹、周公、管仲和诸葛亮相标榜,因为所有这些人物都被看成古代“积极实干”的宰相。在唐代的知识界中,学者们常把这种态度和杜佑联系起来,因为杜佑在《通典》(801年)和其中已失传的论文选集《理道要诀》(803年)中都强调指出,古代的价值应作为原则的本源使用,而不能把它作为当前社会的一成不变的模式。他主张政府应发挥一种积极的、干预者的作用,珍视法律的效用,并且认为一个健全的社会的基础首先要在经济上家给人足。杜佑在二王集团的事态中处于什么地位还不太清楚,但是正像浦立本所说的那样,“即令杜佑本人并非二王集团中的秘密参议人物,他的思想对他们也是很有影响的,而且他被认为是领导和激励他们的源泉”。[71]杜佑的个人助手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情况更是如此。可是总的说来,他们之间的个人关系过于模糊不清,他们的总的观点和实际政策的关系也过于脉络不明,因此不好肯定地断言二王集团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至少在我们对这个时期的文化史有更深入的了解以前,情况就只能是这样。[72]

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有中国历史学家王芸生所写的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他认为二王集团的努力是真正的改革者的作为,它们反映了地主阶级内部的不同的经济和社会的利益。[73]按照他的意见,二王是为了庶族集团的利益而反对宦官和其他豪族地主集团的掩蔽性人物,其中包括顺宗的励精图治的继承人宪宗在内。我不相信他已证实他的说法,弄清了二王集团的社会—经济根源。可是他搜集了一些重要的材料,因此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在对待统治精英集团中的经济差异的问题上,我们应取虚心的态度。

无论如何,对二王的反应主要是政治性的。宦官的敌意是容易理解的。节度使(特别是在西部、西北和北部诸镇)也是这样,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要看到他们与朝廷中的联系(这往往包含与宦官的关系)不受干扰。但是,如果二王集团的改革果真是认真的,为什么绝大多数官员不支持他们?首先,二王所使用的搞密谋的方法有失人心,否则,就可以赢得很多良好的反应。其次,虽然二王的表面目的是恢复官僚的权力,但是他们更要按自己的条件和自己的利益来重振官僚的权力。当时的朝臣们对这一点是知之很深的。有意思的是,唐朝末年的政府官僚们虽然有很多共同的政治教条式的信念,但他们很少联合起来反对皇权及其仆从,如宦官。在官僚阶层内部各小集团里面,其成员都以朋友和庇护关系的情谊为重,并把它置于整个官僚阶层利益之上,这便是政治上的决定性因素。在下面对8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朋党问题的分析中,我们会看到,政治人物感到自己顺应政治现状比尝试改革更加容易和有利,哪怕这样做他们会损失一点点威望也在所不惜。对于个别官员来说,他们相当害怕自己官职的升迁会落后于人。在二王集团的重大行动失败以后,一直到835年的甘露事变时,官僚们才又想以武力来改变政治结构。

8世纪下半叶的对外关系

公元8世纪50年代的安禄山之乱所引起的唐代各方面生活的变化,并不比中国与当时其他亚洲列强的关系的变化更激烈。唐玄宗的军队向北曾推进至蒙古,向东北曾推进至满洲南部,同时,一条力量单薄的中国的绿洲前哨蜿蜒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并深入到准噶尔地区。他的扩张政策完全以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为基础,但归根到底,他的基础则是乐于提供资金的驯善的人民和一个切盼听到皇帝的军队在边疆不断报捷的朝廷。安禄山之乱摧毁了许多思维方式,这种雄图大略的拓边观念也在最先被放弃之列。外域人马上出现在中国的大门口:吐蕃人占据了陇右道,回纥人前来帮忙,但是要价是很高的。

如上所述,安禄山之乱以后外事方面极度紧张的状态终代宗之世都是这样。它的经济影响也很深远。维持一支足以延缓——即令不足以停止的话——吐蕃人前进的边防军,其费用成了经济上的沉重负担,何况帝国的经济由于安禄山之乱及其后果已经陷入混乱状态。这时期为了保卫长安而花费的供应每年超过150万缗,尚不包括每年得花100万匹绢以交换回纥人的战马,因为中国的养马地和牧场现在都已没入吐蕃人之手。边境地区的军屯制度也已被破坏,而要使这一制度适应新情况的努力则需要几十年才能见效。

到779年,吐蕃人对西北的入侵已使双方的军队呈衰弱之势。唐德宗在780—781年决定向吐蕃人议和。双方的会议在最初是讨论一些具体问题,例如怎样遣返被拘留在拉萨的唐朝的使节问题。吐蕃人对中国人的意图抱疑虑态度,但是新上任的吐蕃首相尚结赞立刻看出,那时与中国缔约比继续攻战有利得多。783年开始谈判并于次年签署的条约规定了两国之间的边境和无人地带应在沿甘肃和陕西的当前军事控制线上。它还规定了交换俘虏和难民。条约还把吐蕃人现已占领的大片土地正式割让给吐蕃人。德宗之所以同意订立此约,主要是因为河北诸镇在781年爆发了叛乱。事实上,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外交成就,因为它保证了唐帝国的西部边境的安全,使中国军队能腾出手来承担东线的任务,其代价不过是承认既成的事实而已。

可是,在783—784年的战争危机之后,休战协定又被两个签字国所破坏。吐蕃人曾经保证要帮助唐政府讨平叛乱,但是在784年,有一支前往解救中国人的吐蕃部队反而投向了叛乱皇帝朱泚。在唐政府方面,它收回了把安西和北庭的亚洲内陆殖民地割让给吐蕃人的含蓄的诺言。结果又爆发了敌对行动。尚结赞因为深知唐政府已被内部战乱所削弱,就采取了攻势,在785年和786年深入到陕西腹地。他深深了解唐王朝的宫廷政治情况(顺便说一句,这个例子说明在当时使用间谍和国家之间搞阴谋诡计的活动是多么广泛),他派人刺杀了中国军队中最优秀的将军们。他的计划两次得逞,而在787年,第三位将军也几乎在谈判期间被杀,其实这次谈判是吐蕃人所设的圈套。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为“平凉劫盟”,使得中国朝廷为之哗然。中国和吐蕃长远利益的各不相容,现在已是很明显了。德宗遗憾地被迫放弃了他曾认真地考虑过大约8年之久的与吐蕃结盟的想法。

回纥人是中国另一个自然的择友对象。回纥人在6世纪中叶到7世纪中叶时原是突厥大草原帝国的臣属,但是从7世纪40年代起,他们自己也变成了突厥语游牧民的九姓回纥(突厥文为toquzoghuz)新联盟的首领。[74]突厥帝国大约在7、8世纪之交得到复兴,但在744年被九姓所推翻,从此九姓便变成了亚洲内陆大草原北部占统治地位的大国。直到840年,回纥人(我们仍用它为九姓的总称)在今蒙古地方的鄂尔浑河上的首都斡耳朵八里进行统治,这里很靠近未来成吉思汗的大帐。回纥人,在北方称尊的时候逐渐进入半定居生活。他们有文字,有文化,并建有富丽堂皇的帐篷城做宫室之用。回纥人通过粟特人传教士皈依了摩尼教;这些粟特人传教士最后在回纥国家取得了很大的世俗势力,他们或者做政治顾问,或者当可汗的使臣,或者赞助粟特的行商。[75]这些商人以厚利吸引回纥投资者入伙经商,特别在进行横穿亚洲的长途贸易时许以厚利:这条路线是从中国的西北部出发经过回纥领土,再穿过天山而直达撒马尔罕、布哈拉,最后抵达波斯和地中海。回纥人为了维持他们的半定居活动,很注意保持他们赖以生存的游牧骑兵;这种骑兵在9世纪30年代还一直是东亚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如上所述,回纥骑兵部队曾在安禄山之乱中帮助过唐皇室,但是德宗因回纥的傲慢的将领那时曾给他以羞辱而有一段辛酸的回忆,因此他在8世纪80年代无意与他们结盟而不计后果如何。吐蕃人的和约失败以后,宰相李泌在787年和788年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来说服皇帝捐弃私嫌,而以国家利益为重。李泌对付吐蕃人威胁的计划是泛亚洲规模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玄宗时代的将军们在中亚的开拓精神。李泌论证说,中国如果与回纥、今天云南的南诏藏—缅部落联盟、阿拔斯哈里发国家(即大食,“在西域为最强”)和印度(天竺)结盟,中国就可以孤立吐蕃并使之国力耗竭。李泌坚持说,与回纥会盟是他的这个建议的基础,他以辞职相要挟而终于说服德宗放弃不愿讨论此事的顽固态度。回纥新可汗为了自己的原因也愿改进同中国的关系。在788年,中国和回鹘[76]终于达成了三次重大和亲中的第二次。德宗的女儿咸安公主嫁给了回鹘可汗为可敦,还有一大批丝绸和奢侈品作陪嫁;作为回报,回鹘人答应帮助中国对抗吐蕃。计议中要与哈里发及印度联系的事从未进行,但是中国与回鹘同盟(它在840年以前一直是稳定的)的重建,对于晚唐的历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关系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也发生了许多把关系闹得很紧张的事件,其起因是回鹘人发起的以马换中国丝绸的贸易的条件,另外干脆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即中国人对居住在长安和其他城市的回鹘人的粗野行为有着强烈的反感。中国与回鹘的联盟大大地耗费了唐王朝的国库,但它至少使中国免遭北方游牧民的蹂躏,这与唐代初年突厥和契丹几乎不断的威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在8世纪80年代后期还不能立即看清楚李泌的全盘战略是否真能取胜。790年吐蕃人大举进攻安西(今吐鲁番)和北庭()的中国军事哨所,这两地是唐王朝在7世纪为了分别监护天山南北路而设置的都护府的故地。[77]这些边远城镇因吐蕃入侵甘肃而孤立于绝域,已有约30年之久,只是偶然有几个向北横穿回鹘领土的旅行者带回一些消息。与此同时,回鹘人出于贸易的缘故,对安西和北庭特感兴趣。790年,他们会合少数滞留的中国军队反击了吐蕃军队,但是在次年秋天,吐蕃决定性地打败了大批回鹘部队。791年中国从此结束了在东突厥斯坦的行政权力几乎达一千年之久。

由于南诏脱离吐蕃而回到唐王朝的势力范围内,亚洲内陆的战略均势在8世纪90年代又变得有利于中国。南诏是6个大的部落集团结成的联盟,在人种上是藏缅族,它约从650年到900年统治着现今的大部分云南省。虽然南诏很早就向唐朝进贡,但它与中国的关系在8世纪的第二个25年加强了,那时唐玄宗派特使册封了南诏王。这个国家逐渐提高中央集权的程度,并把国都建立在今昆明西北洱海边的大理。8世纪初期的几位南诏君主自觉地模仿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制度。但是,在安禄山之乱以前不久,南诏王可能被中国在他的边界迅速增加行政机构所激怒,攻打了附近的唐王朝都护府衙门。南诏借助吐蕃之力粉碎了中国随之而来的讨伐行动。后来由于唐政府越来越专心于对付河北叛乱,南诏就投入了吐蕃的怀抱。南诏统治者向吐蕃称“弟”,他的某些部队也并入了吐蕃的军队。[78]自此以后,南诏便成了位于南诏之北的剑南西川(在今四川和西藏的西康地区之间的边界上)的真正威胁。中国两位很能干的将军崔宁(从767年到779年为节度使)和后来的韦皋(从785年到805年为节度使),在西南边疆对吐蕃和南诏部队打了一仗又一仗。如果他们牵制南诏的努力失败,唐王朝就会陷入深深的困境,因为剑南西川一旦被蹂躏,长安就不大可能阻挡来自西方和西南方的钳形夹击。可是,对中国说来很幸运的是,在8世纪80年代末期,南诏对吐蕃的附庸关系在新南诏王异牟寻(779—808年在位)的影响下开始有所削弱。韦皋写了一系列信给大理,希望利用异牟寻对吐蕃人的沉重赋税和征兵压力的烦恼情绪。大约到了792年,唐朝的压力开始初见成效,794年初南诏正式宣告不奉吐蕃的宗主权,而恢复了中国属藩的地位。[79]这两个国家在795年联合起来于昆明附近攻击吐蕃军队,并且在韦皋的领导下于801年进军深入到吐蕃腹地。这些重大胜利,再加上坚决反对中国的吐蕃赞普和首相在796—797年期间相继死去,以及吐蕃的北部和东部边境面临着牢固的联盟等等因素,促使这个国家放弃了战斗,从而结束了唐王朝半个世纪的对外战争。到了805年,新皇帝宪宗得以安心地把注意力放在国内事务方面了。

宪宗时代的中央集权进程,805—820年

河北藩镇叛乱爆发时宪宗不过是个幼儿,当叛乱结束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在他于805年即位时,他已经是27岁的成熟青年人,而在他的成长期间他耳闻目睹了他祖父的屈辱和他父亲的孤立无助的处境。从他在位期间的作为可以充分看出,宪宗既很坚决地力图振兴皇室的威望,同时又对于朝廷内的政治势力有详细而深切的了解。他是晚唐最强有力的皇帝。

力图中兴唐室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显示中央政府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80]从806年到819年,宪宗在反对6个最桀 骜 的藩镇时成功地在7次重大军事对抗中取得了进展。在取得领土和政治的进展以后,政府还接着推行了各种制度上的改革以补其不足。结果仅在15年内就大大地恢复了长安的权力。当然,宪宗没有能够再建立玄宗时代的大一统帝国。事实上,在9世纪初的十多年中曾一度驯服的三个独立的东北藩镇,在20年代又离弃中央政府并且再也没有重返中央的怀抱。其他许多藩镇虽然效忠于朝廷,但也在各自的地盘拥有很大的行动自由。可是重要的一点是,再也没有爆发像8世纪那样大的叛乱的迫在眉睫的危险了。的确,在宪宗死后的国内40年和平时期中,843—844年昭义镇的叛乱是唯一的一次重大波折。他在朝廷与藩镇之间搞了一个新的变通解决办法。我们尽管有种种保留,朝廷显然在这里仍占了上风。此外,唐帝国已经充分地重建起来。唐帝国的观念深入人心,虽经9世纪末和10世纪初的大动荡而历久不衰,直到宋朝开国前仍是如此。不论从哪方面看,这些都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业绩。

宪宗对那些弄权的藩镇发动对抗时是很小心谨慎的,因为他决心不重犯德宗在部队未准备就绪以前就鲁莽从事的错误。在808年初期,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死了,他的部下刘辟将军要求继承韦皋的职位。[81]皇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因为他认为在即位之初不宜马上去对付这一最后通牒。可是两个月以后,刘辟竟要求掌管唐政府把今天四川省一分为三的所有三个镇。大约25年以来剑南西川一直是防备吐蕃和南诏入侵的重镇,而且正像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这种肆无忌惮的挑战预示着会有一批持强烈敌视态度的藩镇要求扩张大片领地。宪宗已站稳脚跟,拒绝刘辟的第二个要求,用禁军给他以反击。806年秋天,中央政府的部队出乎预料地在对刘辟之战中取得了轻而易举的胜利。刘辟及其上层谋士均被处死,在朝廷选派的新节度使之下恢复了秩序。这里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也出过一些零星的麻烦,但它们大多数是由于难以在这种种族复杂的地区推行中国的行政制度所引起的,而不是因为州镇无视长安权威的结果。

到了807年春天,全帝国的藩镇开始看到了京师重整旗鼓的气象。长江三角洲富饶而盛产稻谷的浙西镇节度使李錡故意藐视皇帝要他朝见的命令,想在新皇帝变得过分强大以前给他一个难看。于是在他邻近的一个节度使的指挥下,迅速对李錡组织了一次讨伐。不到几个星期,李錡的畏罪的下属罢黜了他,后来他在长安被处死。如我们所料,朝臣们都无比高兴,大家都在谈论唐室的真正中兴。特别是神策军和从忠于王朝的淮南征调来的讨伐部队在这两次战役中表现得很出色,出现了能与皇帝的决心相得益彰的普遍的信心。

更加麻烦得多的对抗发生在809—810年,这时朝廷向河北三大自治藩镇之一的成德发起了挑战。这是宪宗自己挑动起来的第一次事件,而且也像德宗在781年向东北挑战那样,问题还是节度使的继承权问题。成德镇原节度使在808年死去,次年年中他的儿子王承宗要求朝廷任命他为名副其实的节度使。8世纪80年代的战争以后,成德镇在前几次移交权力时,每次都由长安照例予以批准,虽然批准是很勉强的。这一次受了最近几次胜利鼓舞而变得胆大起来的宪宗,决定不失时机地革掉当地自决节度使继承人的陋习。他想要王承宗做些让步,其中包括交出成德镇属下的两个州来换取批准,但这一妥协马上破裂。809年后期爆发了战争。可是,政府的讨伐军在次年初春陷入困境。首先是军费开支太大;其次,把各忠顺的州镇抽调来的杂牌兵协调统一起来的问题不能够圆满地解决。[82]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是,宪宗委派宦官吐突承璀(820年死)为讨伐军指挥官,这一举措虽不是史无前例的,但在朝廷看来也是很不寻常的,特别是在这样一场重大战役中更显得不可思议。下级将军们的士气因吐突的无能而受到挫伤。宪宗经过劝说终于相信,讨伐成德镇的时机未成熟,因而在810年年中双方都撤出战场。王承宗保留了节度使职位。

军事行动在往后几年中中辍,因为宪宗和他的高级顾问们正在为了安排好未来的战斗而想尽方法加强他们的政治和财政地位。吐突承璀卷入了一桩贪污案件,被解职和流放,皇帝说,“朕去之轻如一毛耳”。[83] 809年,宰相裴垍(死于813年)实行了一系列财政措施(这一点将在下面详述),据说在811—812年税收便增加了。宪宗时税收、免税、官员的编制名额和薪水等方面的一系列诏令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朝廷政策的关系都尚未得到详尽的阐发,虽然这些方面的大量材料散见于各种史料之中。可是,也许可以有把握地说,皇帝实行军事中央集权化的运动把唐帝国——政府和人民一起——几乎推到了它能力的极限。当然,从宪宗时代的中期起,朝廷对于国家财政的讨论就越来越热烈。财政问题是太复杂了,不能很快地求得解决。

810年到814年期间经济上取得的任何进展,比之所感受到的政治进展很可能就大为减色了。比如在812年,东北另一长期闹独立的藩镇魏博竟然自愿归顺朝廷,从而结束了经历四世的这个世袭节度使职位。曾经讨论过进军魏博并使之完全按照长安的条件顺服的可能性,但这个方案最后被否决。宪宗对它的归顺作出的反应是大量赏赐金钱,并且作出几项礼遇的表示,例如准许该节度使更换更响亮的名字,以示对浪子回头后的厚爱。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看来成了整个中央集权化过程的转折点,因为长安不战而屈人之兵,指顾之间就搬掉了一块战略上和心理上的大石头。

从814年直到819年,宪宗狠狠地打击余下的不恭顺的藩镇。第二阶段军事攻势的主要胜利是取消了淮河上游淮西镇长达60年的独立状态。[84]虽然淮西与长安的对立不如河北诸镇那样广为人知。但这里的问题也很重要,因为淮西的形势会危及运河的交通和漕运,同时也因为淮西的军队很强大和顽强。唐王朝对淮西的讨伐也开始得很有特色,因为节度使刚刚故去,他的儿子吴元济想取得继承权。朝廷认为淮西的周围是忠顺的各藩镇,它是孤立的,所以很快拒绝了他的要求,吴元济便首开战端。可是,淮西之役旷日持久,打得也很艰苦,从814年一直拖到817年秋天。中央政府的讨伐部队四面合围了淮西,但他们的协调作战一度很差。官军的将军们都不肯冒全力出击的危险。另外,中央政府与成德镇的冲突再次爆发,东北的这个第二条战线也使他们分了心,因而不再进击。还有一件分心的事是平卢(今山东)节度使用游击队小股窜扰。平卢所关心的是不让官军战胜淮西,因为他认为自己本身会是中央政府下一步打击的明显靶子。平卢的恐怖分子在长安刺杀了一位宰相,破坏了仓廒,而且一再在东都洛阳纵火。朝廷里的一片混乱和失望情绪会压垮一个二三流皇帝,但宪宗表现得很坚定。最后,在皇帝和宰相裴度(765—839年)的统一指挥下,政府在817年年中集中了一切人力物力专攻淮西的首府蔡州。3个月之后,在晚唐历史上最关键性的一次战斗中攻克了蔡州和淮西镇。后来政府军奉命宽待被攻克地区的人民,这是符合宪宗对降服各藩镇的总政策的。只对叛乱的头目们处以死刑。818年淮西镇被正式废除,它的人民此后由邻近诸镇和平地进行统治。

淮西镇战败后,成德也迅即屈服。忧心忡忡的成德节度使怕挨打,抢先向长安送了两个儿子为质,以保证恭顺。由于河北地方最小的横海镇(8世纪80代的叛乱以后所建)也已于数月前向朝廷归顺,现在只有两个藩镇还未受长安的节制,它们是北京地区的幽州以及平卢。幽州从未被波及,因为它在这个时期中无论如何不算最对立的藩镇。宪宗在819年轻而易举地就平定了平卢。当细心准备的讨伐正在进行时,平卢节度使李师道被他的部属所杀。朝廷于是研究了平卢地方的情况,为了保证那里将来不再发生叛乱,他们把平卢藩镇一分为三。在这次胜利以后,宪宗才能感到满意,因为他几乎使整个中国本部领土都重新听命于他了。

中央集权化的制度保证

唐宪宗的中央集权化政策使三个关键性的、互相关联的经济问题趋于表面化了,这三个问题就是:从8世纪80年代后期即已开始的明显的通货紧缩;许多藩镇在税收过程中的胡作非为;以及政府用于平叛战争中的财源不足。上面提到过的809年关于税收和财政的几道诏令,是杨炎780年的改革以来对付这类问题的最重要的措施,所以我们不妨对它们在这里略赘数语。

由于战时物资紧缺及随之而来在8世纪80年代出现的高物价已告终止,并且继东南航运恢复之后谷物供应大大增多——这些促使通货紧缩的原始动力又因政府长期缺铜的困难而加速发展。唐代的交换体系在大宗交易中是使用混合的媒介(即绢、银和铜)及大批运输粮食;的确,这个体系内部的运行从未被当局完全控制过,但是这个时期的问题表现得特别尖锐。第一,绢的数量已经相对地很少了。政府的大量储备已在叛乱中毁掉;河北诸镇和平卢镇的独立又切断了政府的标准货币——丝——的最佳来源。[85]唐王朝被迫向回鹘人出口的大量丝绢也占了长江下游丝产量的很大比例。另外,银的生产、检验和铸造主要由私商进行,它兑换铜和货物的比率也因不受政府的密切控制而波动不定。同时,对铜的需求也急剧增长。[86]尽管政府一再鼓励开矿,阻止窖藏钱币和严禁伪造低劣货币,[87]但在9世纪开始之后很久铜仍是供不应求。很可能8世纪后期和9世纪商业经济的扩展更进一步增加了对铜的需要。结果商品价格直线下降,例如,820年的米价只有8世纪80年代通货大膨胀时期的10%;物价大跌对税收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原来的两税法的税额虽然主要是收实物,却已以现钱计算。折换率一直定在779年的铜币价值上,这时是通货紧缩开始前的一段时间。由于用来付税的基本农产品的价格下跌,而负担的税项却一直按现金缴纳,许多农民因而苦不堪言。危险之处在于,如果不再给这一交换体系以一定程度的伸缩余地,越来越多的农民就会沦入饥饿之境,而从政府的观点来看,他们就根本无力交纳税收了。

既然通货紧缩这样不利于税收的基础,对收进来的税项实行三马分肥的办法便把陋习带进了下一步更高级的税收措施中去。已由杨炎的财政专使与各藩镇分别商定的税额划分有如下述。各州县可截留一小部分税收,称为“留州”;较多的另一部分由藩镇自用,称为“送使”或“留使”;而最大的份额则应由藩镇解往中央政府,称为“送上”或“上供”。但是,作为这一过程中的中介人,藩镇的文武大员是很容易欺骗中央政府的:他们或者谎报本地区粮食与布匹的时价,或者有时干脆拒绝向朝廷交足税款。除此之外,州镇官吏——特别是衙门胥吏——常常都是一开始就在所收实物和现金税额的折换率上搞鬼,尽量额外为自己搜刮,而把负担加到农民身上。那些最强大的藩镇用这种办法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既是用于支付“贡品”的主要来源,也是正式官方税收制度中的净损失。这种陋习就像在中央当局不知情的情况下地方上猖獗一时的非法的苛捐杂税,当然是与8世纪中叶以后藩镇权力日重的形势互相表里的。[88]

因此毫不奇怪,中央政府所能到手的税收是很有限的。德宗的俭朴和吝啬应该说可以使国家有所节余而足供宪宗早期的军费之用,但这些储备显然并不是用之不尽和取之不竭的。这便是宰相李吉甫(758—814年)在807年的奏疏中所要说的意思,因为这时只有8个镇能正常向中央解缴税款;和玄宗末年相比,这时只有四分之一的家庭能成为可靠的纳税户。[89]

裴垍在809年的措施是想阻止唐朝的恶劣经济状况变得无法挽救,这样就自然能给宪宗提供军费。[90]他的第一个基本措施是给绢规定并推行一个“中间”价格,并且使绢和铜一起成为交换媒介,以便能向通货紧缩发动反击。像地方官员的薪水和地方军队的医药军需品这种固定的开支,都从全部现金支付改成现金和实物混合支付的制度,以对付铜价过高之苦。地方被严禁操纵通货。他的第二个基本措施是把两税法纳入标准折换率和保证税收收入的统一体制之中。这意味着一个重大的政治举措,即解除地方对征税的控制。自此以后,藩镇应从会府(即首州)的财源中取得他们收支表上的收入部分,只有在入不敷出时才能指望治下其他州县的支持。作为回报,会府便完全解除了向中央政府缴税的义务。与此同时,其他各州则不用再向它们的藩镇解缴税款了,但必须把原来的“留使”部分连同它们自己应解的税款一起直接交回给长安。

朝廷的这些公告在实行时并未取得完全的成功,801年和811年的补充诏令中提到的屡禁不止的违法事件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企图稳定物价的尝试特别难以实行,而且它们更多的是针对后来10年中仍在继续的迅速通货紧缩的现象来治标,而不是针对它的产生的原因来治本。[91]另外,谁也难以肯定,在裴垍改革之后朝廷的整个收入实际上增加了多少。虽然如此,这些措施显然至少减轻了淮河和长江下游农民的实际赋税负担。由于这些措施是在808年对李錡的重大胜利之后不久采取的,随之实行的赋税减免具体地向浙西的老百姓显示了天子君临彼土的好处和对老百姓支持天子统治的鼓励。从政治上说,裴垍的改革重申了皇帝有权直接统治他的州县,而不用中间横隔着一个敌对的藩镇行政组织来阻断上下之间的联系。但是就在这时,藩镇仍然有许多办法继续捣乱,使中央政府的法律无法贯彻下去。

在宪宗历次平叛成功之后的819年,节度使乌重胤建议也在藩镇的军政制度方面实行一次类似财政改革的改革。藩镇统兵之权没有了,节度使只剩下了控制要塞和统领会府戍军之权。刺史往后则要统领本州的外围戍军和驻军。只有边防重镇及非中国人的雇佣军所守之防区不在此例。和前此的财政改革一样,这道诏旨的重要政治意义在于,在牺牲藩镇利益的情况下密切了中央政府和州治之间的关系。在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节度使之所以能进行军事威胁和政治恫吓,就是因为他能动员本镇全部兵力,其数目可轻而易举地高达数万人。任何忠于长安和不愿参加这种叛乱的刺史,会很快被节度使的其他部队所消灭。可是819年以后,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节度使就很难把不相统属的许多州领部队统一带动起来,以投入一次奇袭行动。因为仅就单独一个州的部队来说人数相当少,有时是二三千人,通常比这还要少得多,但他们的向背也举足轻重:他们能使藩镇受很大损失,而使州治得到实利,也使中央政府间接受益。但我们仍然应该看到,如果节度使是奉诏旨行事,他仍然完全能够召集并统领本镇的全部军队。换言之,节度使的合法职能在改革中仍被保留,但他制造麻烦的权力则有所抑制。很可惜,关于819年诏令实施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看来,这种限权行动在华中和东南部确已被人接受,但在华北和西北这些有大量常备军的军事重镇却遇到了阻力。在河北似乎根本没有行通。

从810年和819年所定的制度措施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宪宗有意要把他的军事胜利的形象长期地固定下来。不过对于另外几次胜利,我们知道的甚少。但是,虽然中央政府在9世纪的初期和中期已能较紧密地控制地方政府,这个过程很可能从未完成。在宪宗以后,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几位皇帝都很软弱,他们除了守成之外没有其他作为,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在唐帝国的各个地方都发生了藩镇与州之间程度不同的权力调整情况,不过除了极少数事例以外,我们已很难推想这种权力调整的情况了。

宪宗初年的政治转变

在某种意义上说,唐代历史上新君即位往往是中央政府的一次补偏救弊和实行人事变动的时机,但是在805年,宪宗遇到的问题却异乎寻常。在前10年中,实际上每一个利害上沆瀣 一气的集团有时已被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或者至少被暂时排斥而不能掌权,例如唐德宗以很坏的态度对待职业官僚,二王集团又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宦官。整个政界都期待宪宗能恢复他们被侵夺的特权。他们对他的要求常常互相矛盾,气氛也弄得很紧张。[92]

在皇帝和职官之间显然需要有所和解,这便是他所面临的最紧迫的政治问题。新皇帝摆出了大家所期望的姿态来显示他的正直——遣散了多余的宫廷乐工;拒不接纳所贡的50名妇女去充实后宫,等等。但是,德宗和顺宗在最初都是引人注目地来显示他们的热忱,到后来反而使官僚们失望,而宪宗的诏令却是卑之无甚高论,重点只谈要恢复官署正当的办事程序和重建朝廷的德治。例如,宪宗在拒不接受荆南所献的两只寿龟时,他不仅禁止将来再有人贡献远方异兽,还命令把所有这些“样瑞”都交付有司处理;他不愿意见到它们,不愿意知道它们,除修王者之德以外不愿做其他杂务。[93]

这些行动对于严谨的官僚的风纪来说一定很有鼓舞作用,同样,他们对新皇的关于改变供职条件和奖赏忠勤的命令也抱有热烈的希望。在唐代,它们包含在每逢国家大典——例如新帝即位、改变年号、皇帝寿诞和重大的军事胜利等庆典——时必发的大赦(赦宥)令中。大赦令是一种被人们忽视的史料,对它们的广泛研究会引起人们的很大兴趣,因为它们经常包含总的政策声明和国家形势的总结,以及一些关于特殊豁免、大赦和对贵族、各级官吏、平民百姓——有时也对某些个人——的提升和发放俸禄情况的内容。[94]

806年的大赦令(因改年号为元和而颁布)确实包含了宽大的让步内容。它确实是宪宗初期热情的某种表现;德宗在他统治的最后13年中没有颁布一次大赦,这个间歇期间之长很有些异乎寻常。806年的大赦令给现职文武官员都颁赐了相应的勋或爵,其中包括神策军和地方军队的将军们与军官们。[95]对安禄山叛乱后的任何时候特别立过军功的人的儿子都赐以官,对他们的孙子则赐以出身的权利。对于中央和藩镇显宦的已亡故的父母也给予身后的哀荣。对于安禄山之乱后所有位居宰相之职的人以及对于在代宗和德宗流亡期间仍然在他们身边效忠的人,也另给荣衔。所有宰相和兼宰相衔的藩镇官员(即所谓“外使宰相”或“使相”)以及其他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大官都可选一子立即当官;这是正式“选”试之外的便宜办法。它还规定在学校内设立100个“学生”的名额以招收无业的文人学士。

至于这些内容有什么实际意义,这还很难说。可能有许多人重复享受某些待遇,但也有些内容实际上几乎无人可以享受。但是重要的是下列几点:(1)宪宗给了几乎每一位官员以某种关怀;(2)那些有可能被遗忘的不满分子,例如那些舍此即不能得到一官半职的军事英雄的后裔们也得到了安抚;(3)那些官居极品的人尤其受到优渥;(4)有了定时屡颁大赦令的希望。

这一安抚性的和论功行赏的政策也扩大到某些具体个人身上。郑絪(752—829年)便是最好的例子。郑絪原为翰林学士,曾在805 年2月支持顺宗的继位,后又安排顺宗逊位于其子宪宗。为了酬报他的忠诚,宪宗任命郑絪为新设的翰林承旨,后更为宰相。郑絪居宰相位的三年半时间政绩平平。他的任命显然是政治性的,而且一经研究无疑会发现,那时的一些高级官员的任命不乏与此相类似的情况。[96]

和这些发展相联系的是宪宗对政治上的不良分子实行了有节制的报复的明智政策。首要的打击目标当然是王叔文集团,如上所述,他们已被斥逐异域。但重要的情况是,除了二王本人之外,宪宗不像其祖父德宗当年可能做的那样,他并未处死一人。另外,清洗的范围非常谨慎地只限于真正参与过805年事件的那些人,并不像历来所为的那样殃及罪犯集团的家属或亲朋故旧。在二王集团以外,宪宗甚至更加审慎。他下令终止了某些确实罪恶昭彰的行为(例如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宣慰东南时的淫佚放纵即是[97]),但是皇帝显然知道,如果要有力地处理最近的一切坏事,那可能失之公正和造成分裂,因为这样不免有不少挟嫌报复和其他特殊情况会起作用。

在杜黄裳做宰相的805年后期和807年初期这一段时间,皇帝和官僚的新关系甚至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杜黄裳(738—808年)是原为宰相而又与二王集团关系非常密切的韦执谊的岳父,在通常情况下他不大可能晋位宰相,因为株连同伙向来是一般规律。可是,杜黄裳曾经避免直接卷入二王集团,而且他助长了他的女婿对二王集团的疑虑。杜黄裳之能够官居极品,充分证明了宪宗怀抱着和解的政治姿态。除此之外,杜黄裳不同于年迈的杜佑(他一直在长安做荣誉性的宰相,直至812年去世时为止),虽然也同样处于高龄,却享有实权。杜佑很受尊崇,但看来被视为知识界中我行我素的人,而杜黄裳则是传统的经世论主流中的代表人物。他是进士,原为战争英雄郭子仪的门生故吏,也是政府许多重要衙署的老臣,例如他做过吏部侍郎,这在8世纪末年是尚书省内最重要的职位之一。他曾主持791年的进士考试。他也有许多直接的敌人。在8世纪90年代中叶他与裴延龄发生过冲突,在德宗的半隐退的时期根本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在官僚集团中,人们再也选不出比他更能说明问题的典型的人了。

杜黄裳是宪宗要实行军事中央集权化计划的政治推动者,是第一个在朝廷公开提出皇帝应该遵循德宗的“姑息政策”还是应该另辟蹊径的官员。[98]宪宗这时对于采取突然的军事行动仍然持审慎态度,他认为对西川的叛乱将领刘辟采取任何行动必须有周详的准备,但是杜黄裳坚决认为有前车之鉴,所以必须先发制人。他说服宪宗任命神策军使高崇文统领全部禁军,因为宦官只会在军事系统和地方机构中间扩散贪污腐化的影响,而且他们也不宜于统兵打仗。不管这种说法有什么失实之处——杜黄裳死后被指控曾接受高崇文的贿赂——杜黄裳显然已把他的前程押在了这场战事的胜负上面,因为他还指授了这次进兵的方略。如上所述,神策军对刘辟的讨伐大获全胜。宪宗对杜黄裳的勇气既感激又钦佩。

君臣之间如此相契,使得杜黄裳有机会同皇帝更加认真地讨论理论问题,即讨论关于贤明和正义的统治以及正确行使政府功能等老生常谈的问题。他的意见都是正统的:他主张皇帝应该是上天与尘世之间的联系,是列祖列宗与今世之间的联系,是国内百姓与四夷之间的联系;他应该知道上下之分,轻重之别。具体说来,这话意味着宪宗应该把实权授给经过仔细挑选的下属,特别是经过慎选的宰相,并应避免对政务统得过细。按常情说,我们可以把这些议论视为又一套陈词滥调。但是,宪宗和唐代其他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对这一类问题真诚地感到兴趣,特别是在他即位后的头10年中更是如此,[99]而在这种场合下,他与之谈话的是一位经过考验的实干家,而不是一个只知背诵儒家经义而无所作为的人。所有史料都着重表明,这样的讨论对唐宪宗产生过很深刻的影响。我们应该相信这种说法。宪宗对官僚的政治和解态度一直延续到后一个10年的相当一段时间。至少在9世纪第一个10年的中期,皇帝经常与宰相商量问题,又恢复了许多外廷的制度。正像将在下面要叙述的那样,宪宗的兴趣和官僚的兴趣并不全然一致,所以中央政府内部的合作和和谐程度必然有限。但是比之仅仅五年前德宗时代的僵局来说,新的气氛显示了要变好的大转机。长安官方的许多人都希望唐王朝的中兴会指日可待。

宪宗朝廷的极盛时期

宪宗朝廷的鼎盛时期从806—807年的胜利开始,一直延续到815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恐怖分子刺杀时为止。807年杜黄裳已年约70,而且也可能有些风声涉及他后期的经济问题,所以他被派往山西南部做河中节度使而光荣地退职,次年便死在那里。为了取代杜黄裳,宪宗同时拔擢御史武元衡(758—815年)和翰林学士李吉甫(758—814年)为宰相。这是宪宗时代曾用一系列优秀人士居相位的最初两个人;以后诸人则有裴垍、李绛(764—830年)和裴度(765—839年),都值得大书特书。这显示了皇帝真正想在高级官僚中尽可能选用最优秀的人才。比起前任的一些宰相,新宰相的年岁明显地下降了。他们大多数是50岁上下的人,成年于8世纪的最后25年中。他们虽然不像皇帝那样年轻,但我们可以假定,他们比原来当权而又生活在兵戈满地和政局动荡中的老一辈宰相们更投合宪宗的锐进之气。宪宗时代的宰相们在致力于中央集权化的运动中起过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反过来又有助于恢复外廷在8世纪90年代已丧失的某些影响。我们不妨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宪宗朝鼎盛时期的三位关键人物——武元衡、李吉甫和李绛。

武元衡是武后(684—705年在位)家族的后裔,也是她家族中的第四代官员。他在783年举进士。此后他任过各种官职,例如做过藩镇的幕宾、监察御史、县令、部员外郎,804年则做过御史中丞。在德宗晚年,他曾辞去他的一个官职以抗议京师禁军引起的骚乱。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二王集团中的文人们曾在805年请求他就任一个礼仪性官职,他不无识见地置之不理。在他于807年被提拔为宰相以前,宪宗曾派他到御史台和户部任职。在他第一次做宰相的短暂时期内,他就与皇帝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所以他被委具体地负财政重责。为了配合他的私交和政治好友李吉甫,武元衡坚定地要求皇帝对负隅顽抗的浙西节度使李錡采取强硬的路线。他们两个人普遍被认为是最后促使807年战争胜利的人。为了表示充分的信任,宪宗后来任命武元衡担负一个艰巨的任务,即去新近收复的西川恢复秩序。曾经俘虏了刘辟的神策军将军高崇文是一个很好的军人,但不是一个好的行政官员。武元衡在807年后期替代了高崇文,经过3年时间把西川安定了下来。

武元衡在813年再次被任命为宰相,这时正是淮西战役即将发动的前夕。宪宗这时并不需要有人来说服他有用武的必要性,因此武元衡的新问题便主要是搜集情报并发动讨伐(这些任务原是派李吉甫去负责的,但李吉甫在814—815年冬天去世,留下武元衡独力承当这些责任了)。成德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这时期也开始明白,中央政府对淮西如箭在弦上的攻势也会使他们的独立地位处境堪虞。为了争取时间,他们雪片似的发来了互相矛盾的恳请、要求和承诺的函件,希望朝廷放松警惕。可是在815年年中,成德节度使又请求朝廷宽赦淮西叛乱者,但被武元衡坚决拒绝,其结果是引起了一连串事件。几天以后,当武元衡从长安的私邸中外出准备上朝时,他被一伙骑马的散兵游勇所刺杀。拘捕了成德那时驻长安的几个涉嫌的军士,并以不甚充分的证据给定了罪。皇帝因此极为震怒,没有人能够劝阻他在816年兴兵讨伐成德镇。[100]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平卢节度使后来被发现才是刺杀武元衡的真正幕后策划者。[101]可是,这个鲁莽的挑衅性的恐怖活动最后却打击了藩镇的利益。为了平息815年京城的惊恐,宪宗大奋神威,决心再度惩治藩镇的割据主义。武元衡为此而殉职,这使得他的能干的副手裴度被任命为宰相,并最终导致了对淮西的决定性的胜利。

这个时期第二位重要的宰相李吉甫原是代宗时代一位名宦的儿子。他在二十几岁时以荫庇入仕,后来擢升至相当高的位置,而以他的礼仪知识受到人们的注意。虽然李泌和窦参都很看重他,但他没有得到陆贽的垂青而于8世纪90年代被贬为长江下游几个州的刺史(陆贽的敌人在陆贽于794年被放逐以后任命李吉甫为陆贽的上司,希望李吉甫对一切有关人员进行报复,但李吉甫始终没有这样做,所以他的宽宏大量的名声为之大振)。在8、9世纪之交的大约6个年头中,李吉甫因病而未担任任何官职。可是,他利用离开长安的这段漫长时期去熟悉南方的情况和问题,当他最后回到京师时,他变成了唐帝国最精明干练的行政官员之一。宪宗在805年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次年又升任他为中书舍人。李吉甫马上被卷入了当时最重要的争端中去。他熟读兵书,又有优异的文职成就,并且对推进四川和浙西的战事给皇帝详细条陈过意见。他洞悉跟吐蕃人谈判的机微诀窍。807年他上呈《元和国计簿》(现在仅存片断),813年又上呈《元和郡县图志》(大部分尚存),另外还著有关于政治史的书籍和一本职官手册。他和武元衡一起推进了几项关于中央政府和州的法律程序上的改革,其中的原则是继续建立官僚制度的威信。

在他两次任宰相期间(一次是807—808年,一次是811年直至他去世的814年;他是宪宗时期任职最长的宰相),他以主张中央政府应采取进攻性的军事立场而闻名,这在史料中被泛称为“用兵”之策。他的基本态度是切实加强戒备,而不是一味好战,例如我们看到他在813年提出的关于重建北方边防的建议便是如此,[102]但是,有时也很难加以区分。他对淮西采取了不调和的强硬路线,同时如上所述,他在去世以前与实际拟订的帝国的讨伐计划是分不开的。李吉甫在这些问题上和武元衡同心同德,但他和宪宗中期的第三位重要宰相李绛却经常发生冲突。

李绛也出身于四代为宦之家,与李吉甫的显赫家世同源,但他的父祖辈却不那么显耀。他中过进士和宏辞两科,他显然就凭这些资格进入了仕途,并没有想到使用荫庇特权来擢升高位。[103]我们对他的早期经历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专门谈过他自己的专长是“论谏”。从807年到811年他做翰林学士,此时又与年轻的补阙白居易一起,不停地就不同的问题行使其劝谏的权力。当他在户部的时候,他力求终止不正常的财政手续和恢复对合法组成的渠道的完全控制。

李绛在气质和作风上都大异于李吉甫。宪宗很了解这一点,但是为了在朝廷内鼓励发表不同意见,他在重新任命李吉甫为宰相后的半年内,又在811年任命李绛为相。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观点在许多问题上并非真有很大的分歧,只是他们在如何进行讨伐藩镇的战争这一问题上有尖锐的冲突,因此就掩盖了历史记载中的其他问题。812年,如何处理魏博节度使自愿归顺的问题成了当务之急。李绛曾经反对过对河北地区用兵,认为这样做太危险,因此他主张以赏赐和宽恕的怀柔政策来抚慰魏博。但李吉甫则想显示武力,给魏博施加压力。这一次是李绛的意见占了上风。魏博的当局热情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而没有提及需要朝廷的大量恩赏。[104]可是,814年的淮西危机却是另一码事,这里的情况更适于用李吉甫的进取精神来对待。另外,宪宗那时对闹独立的藩镇已采取了更加强硬的政策,同时李绛也已从宰相位置上降职到北部,因此他的反面意见也不那么有分量了。819年,李绛做了河中节度使。有趣的是,他在9世纪的20年代被人称为怪人,最后因在西川处理叛军失策而被当地的叛兵杀害。

尽管他们的政见常常不一致,但元和年间这些大臣和其他大臣们的仕宦经历比起代宗和德宗时代的官僚们的经历来说,要正常得多,而且可以进一步预测。而且,重振官员的精神面貌的工作也不限于在京师实行。宪宗想把藩镇的高级职位——特别是节度使之职——重新纳入正常的政治任命的轨道。这不仅会打破军人们对这种战略性职位的控制权,而且也将限制朝臣们只眷恋做京官的习惯。这个过程怎样开始的,详情不得而知,但一定与让许多节度使定期轮换之举有关,而这种办法在德宗时代已弃而不用。我们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说,从宪宗时代开始直至大约9世纪70年代,原来的宰相们在长安任期届满后可以指望被任命为节度使。例如河东、河中和山南这几个藩镇的节度使很可能由京师新近退职的大官来充当,或者由希望及早返回长安的官员充当。[105]在这一方面,中央集权化的利益与官僚出路的利益结合在一起,因而可能有助于9世纪中叶各藩镇的政治稳定。

总的看来,宪宗是唐代后期几乎重建太宗之治的人,他享有此誉是当之无愧的。宪宗显然以成为一个崇高的论坛的庇护人而感到自豪,他说他宁愿多花时间同宰相们讨论问题,而不愿经常陷入日常琐事之中。[106]他鼓励朝臣们大胆发言,而如果有人不敢参加重要的辩论,他就会不高兴。他想尽量活跃空气,鼓励朝臣们的自信心和置身事内的意识。对于那些经历过8世纪长安的动乱的人来说,这种变化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宪宗末年的不和谐状态

虽然宪宗君臣的协作已像上面所述有了很大的改进,但合作的程度仍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能低估皇帝在工作中的紧张状态。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是有记载可查的,它足以让朝臣们知道,没有一位皇帝是可以等闲视之的,特别是对专心致志要干这样一番大事业的皇帝更是如此。他的个人生活——包括内廷事务和他皇室领袖的地位——对于外臣来说更不可轻易地碰一碰。[107]但是即令在纯属政府的事务方面,宪宗虽然一再要求和嘉纳直言议事,但他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早在他即位的初年,那些以匡正皇帝不足为职责的言官——御史、拾遗和补阙——就经常因此处于进退两难之地。他们如果对敏感的问题直言忠谏,就会冒极大的风险。例如诗人元稹(779—831年)在806年上疏请广开言路而备受嘉纳,这无疑鼓励他后来于809年在东川巡视时十分有力地揭发了种种丑闻。[108]在这整个时期他树了不少有权有势的敌人,而在他的庇护人宰相裴垍辞官以后,元稹于810年便因以东台监察御史身份越权干涉有权势的河南尹之事而被放逐。

这种紧张关系在9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叶开始出现在主要的政治舞台。当宪宗有时还能容忍某个宰相的直谏时,[109]人们已能清楚地看出,他希望对国家大政的辩论严加控制,辩论应限制在最高级官员的范围以内。当他的中央集权化的见解已经形成时,大臣们的不同意见更经常地被视为对他的旨意的冒犯。特别是在武元衡被刺杀以后,无人能劝阻他在东北开辟反对成德的第二战线,尽管这会使在南方讨伐淮西的军情更为复杂。那些怀疑对藩镇采取强硬态度的人都被人们劝说应克制己见;例如宰相张弘靖(760—824年)便在816年初辞官而去,因为他知道宪宗不会听从他主张应取克制态度的建议。

这位意志坚强的皇帝甚至同最有能耐、最忠心耿耿的大臣们也闹翻了。裴度(765—839年)的事迹便是颇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这里不妨谈点背景材料,它或许是有用的。

裴度出身于三世簪缨的河东大族,此家族与唐王朝从开国之初就关系密切,曾在唐代产生过17位宰相,人数之多仅次于皇室。[110]他不仅在789年中了进士,而且在792年和794年中过两次更高级的制科。他在河南和御史台做过官,后来又在808—809年武元衡平定西川时当过武氏的幕宾。但他那时在战争政策上并无一定之见,并在812年负责了微妙的谈判以贯彻李绛在魏博的计划。后来他再一次成为武元衡的幕宾,在815年的刺杀武元衡事件中他适在武元衡身边,因此受了伤。宪宗盛怒之下决然立即起用裴度为相(尽管有些小心翼翼的朝臣很怕进一步激怒藩镇),以此表明他继续推行中央集权化政策的决心。裴度挺身用命,不怕有人再次对他行刺,他的勇气赢得了皇帝极大的敬重。

讨伐淮西和成德的战事弄得旷日持久,一直从816年延续到817年,这时朝廷官员们就错在哪里和怎么做的问题议论纷纷,意见越来越不一致。朝廷经常军前易将,且不说淮西节度使进行的顽强防御,仅就阵前易将来说是绝不可能改进战略上有问题和官军内部协作很差的情况的。许多朝臣都深为悲观,他们越来越认为只有放弃战争才是避免中央政府彻底垮台的唯一出路。皇帝始终死抱着靠更佳的战术来解决问题这一希望。817年,他终于被说服暂时放弃了与成德作战的第二战线,而专心致力于淮西之役。几个月以后,宰相李逢吉(758—835年)和王涯(约760—835年)再一次提出军费浩大和师老无功,这引起了朝廷内有一派人吁请停止一切战争活动。这时裴度说服宪宗批准他自己出马去统领南方官军,并且让他戏剧性地深入作战地带,以便平息各将军之间的无谓纷争和组织军队作最后的努力。这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淮西之役暴露了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帝国军事行动中常见的各路兵马各自为战的一切最坏的毛病。对于他这次任务的执行情况颇多疑问,因为有关这次任务的记载代表了不同的看法。必须把采取决定性行动突然攻取淮西府治的功劳归之于著名的将军李愬李愬(773—821年)——8世纪80年代战争英雄李晟的儿子;但我们有理由说,裴度在政治和组织工作方面给他铺平了道路。[111]可以肯定,是他负责把宪宗一贯使用的宽厚政策应用到淮西被征服地区人民身上的(可是反之,对叛乱领袖则处以死刑)。这一政策能在战事一旦结束便使淮西安定下来。对于宪宗来说,裴度是时代的英雄,荣誉像雨点般倾泻在他身上。那些不积极主战的宰相们都脸上无光了。此后不久,裴度前往协调讨伐平卢的最后一战。

裴度所享有的当之无愧的政治显赫地位是这一时期官僚制度向着更强大和更突出自己的方向转变的最集中的体现。但是如上所述,君臣之间有不可跨越一步的雷池,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冲突。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止裴度的继任者不效法他,而以杨国忠或元载为榜样呢?宪宗不得不关心的是,比如说,高级文官在统带大兵作战时不是把统兵看成为了应付特殊情况的特殊安排,而认为这是某种必须拥有的权利。他的担心正是步了他的前辈们的后尘,因为唐代以前的皇帝们都想分裂或限制所委托的权力范围并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防范官僚阶层把权力联合起来向至高无上的皇权挑战。虽然宪宗比德宗或代宗更乐意支持振兴官僚的特权和士气,但他在保持国家的最后控制权方面,其决心并不小于代宗和德宗。

事实上,冲突很快就在文职事务方面爆发了。宪宗在818年想任命皇甫镈(约755—820年)和程异(819年死)为宰相。裴度和其他许多大臣都激烈反对,虽然任命五品及五品以上大员本是皇帝个人的例行公事,它有别于对六品及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现职的绝大多数下级官员是由吏部照例委任的。可是,随着宰相权力的加大,他们必然想左右皇帝对高级官员的挑选。

皇甫镈和程异的任命事件很令人感兴趣。这两个人都是财政官员,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在淮西战役中急需军费时帮助政府筹款的人。他们的税收措施快捷而方便,因此可能很粗暴,但是史料对他们成见太甚,很难对这种说法作出评价[112](皇甫镈之知名主要是由于他雷厉风行般地改进了漕运效率;程异之知名则是因为他在817年去东南为财务出了一次公差,便弄到了200万缗来应战争之需)。但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社会背景。不像裴度所属的裴家是那样的名门巨族,安定的皇甫家不是头等世家大族,但也是第二等郡望。[113]程异的出身不太清楚,但我们知道他不是生于最上等人家。另一对程异不利之点是他曾经与王叔文集团中的暴发户有瓜葛。

这两个人被提升到极品大官一事,引起了京城里对他们的政治和社会资格的一片议论之声。裴度连同另一个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官员崔群(772—832年)带头攻击他们,说朝廷如果用了这样的小人是会留下笑柄的。[114]裴度还指责他们俩人无能与不诚实,说他们的行事早已激怒了出征士兵,因此可能在将来引起麻烦。

宪宗自然懂得裴度反对的真正原因,结果反对皇甫镈和程异的声浪未产生效果,因为皇帝决定自己建立一套任命大臣的标准。可是,裴度很不明智地逼着宪宗摊牌,把对皇甫镈和程异的任命同宪宗的整个政治成就因道德解体而毁于一旦的可能性联系起来。他以自己的名望来对抗皇帝的声望,这种立场很近似于大不敬罪。因此宪宗别无选择,只有把他免职。裴度被免职后照例任节度使,他实际上做了重要的河东节度使,这事件便在公众中无形消失。可是,它揭示了晚唐朝廷内的大量权力关系上的问题。

长期反对使用宦官的斗争,也与上述情况相同。确实,宪宗要确保德宗时代常见的那些宦官丑闻在他的治下越来越少。这部分的是因为宫廷办事手续已有所改革,而且宦官在宪宗初期也一度对朝政敛迹。可是这种对更正统的反宦官意识的让步很快表现出基本上是象征性的。例如,被裴延龄在8世纪90年代恢复并由宦官担任工作的内库,于805年名义上予以撤销,以取悦于官员们。但是,当德宗的储备大部分在约于809年充了军需以后,宦官们在财政事务中又活跃起来,虽然外廷官员一再抗议也无济于事。

宦官干涉军事,在宪宗朝始终是个特大问题。他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做密探、招权纳贿等等,组织严密;他们不仅抓神策军,甚至也在许多藩镇部队和长安将要成为将军的人中插上一手。宪宗偶尔似乎也愿对政治压力让步,例如在刘辟事件中他就曾暂时解除了宦官对神策军的兵权,但事实证明,在其他情况下他又非常举棋不定。他解除了吐突承璀讨伐成德镇之役的领导权,后来又打发他离开朝廷,但不久又在813年免掉了吐突承璀的主要政敌李绛的相位,因此这名宦官又回到朝廷担任了一个要职。[115]

宪宗时代宦官在京师里活动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我们只能猜测。但表示他们权势日益增长的标志是810年设置枢密使职务之事。[116]第一位任枢密使的人是宦官梁守谦。在9世纪大部分时间有两个这样的枢密使,他们主持的官署称为枢密院。唐代的枢密院不是宋代那样的掌兵机构,它只是宦官在外廷和皇帝之间发挥传递文件的作用时派生出来的组织。[117]它成了宫廷里协调宦官所参加的其他各种活动的一个机构,因此,看来应该把枢密院一词翻译为宦官宫廷议事会才是。[118]枢密院可能是向皇帝进言的一个非正式顾问性机构。它肯定地在皇室和监管神策军的宦官之间起着联系作用。两枢密使和两神策军监军总称为“四贵”。总之,枢密院拥有徽章和其他津贴,足以使任职者对人夸耀,使外人羡慕,所以它是宦官利益的集中点。后来在9世纪,枢密使有了足够的权力来抗衡或控驭宰相,但与往常一样,他们的权力也是皇帝为了控制他们才授予的,而且直到宪宗去世之年,皇帝似乎能紧紧地控制大部分宦官的活动。

这不是许多传统历史学家所持的观点。他们认为约在818年以后的一个时期各种大不敬的行为有所增加,而以820年初期皇帝的死达到了最高潮。许多世纪以来,人们都认为是宫监陈弘志弑了宪宗。[119]这事件不可能真正得到证实或反证,但它却引起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宪宗当时只有40多岁,在他把注意力从讨平藩镇战场上转移到进一步在长安搞改革之前,清除宪宗是为了宦官们的利益吗?从这时起以迄唐末,宦官每次在拥立皇帝的问题上拥有的大权力显然都有其政治后果,所以我们有理由这样认为,这次暴力事件其实是这种政治行为的开始。但从另一方面说,宦官作为一个集团为什么要加害于对他们做过那么多好事的皇帝呢?像后来许多次拥立危机那样,宦官们之间是否也已分裂,各以某一皇子的性命为赌注来搞垮对手?我们知道,宦官梁守谦在宪宗的儿子穆宗时期(820—824年在位)是很得势的,他在这事件之后仍然活了下来,而吐突承璀则没有活下来;大概吐突承璀成了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梁守谦还杀死过一个皇子,以使问题得到有利于穆宗的解决,而且他还给神策军散发赏赐以笼络人心——这个旁证看来是很有力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讲宪宗因服药过量而死;宪宗死后,宦官们发现,他们未能就拥谁为帝的问题达成协议。像晚唐的大多数皇帝那样,宪宗也潜心研究炼金术,非常醉心于长生不死之药,许多这种药物都含有恰恰会起反作用的毒素。据说他在晚年表现为精神不安定,而长期积累下来的剧毒物质的效应足以说明为什么他的烦躁病态经久不愈。宦官们当然要为皇帝的炼丹术试验提供方便。但是,那时又有皇甫镈和其他一些外臣积极支持术士和宫里的合药行家,其中一人甚至被任命为天台山附近的县令;[120]这一史无前例的优宠行为当然激怒了正规的官员。对于宪宗的不得善终,大家按儒家的惯常说法认为是道德普遍堕落的结果,这当然也很有理由,但不能帮助我们了解皇帝之死背后的更重要的政治问题。后来关于皇位继承的斗争并不难于评价,因为我们可以从结果逆推其理,特别是可以看看是哪个宦官集团取得了胜利。但是归根到底,唐代的宫廷阴谋对我们来说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司马光也承认,当一切都说了和做了以后,对于宪宗之死的说法仍然真假莫辨。

9世纪中叶的朝廷,820—859年

在9世纪的时候,宫廷的宦官几乎在每一次皇位的过渡中都起着很大的作用。宪宗死后穆宗的即位,便是这些事件中的头一件。[121]宦官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插手这一关键问题的过程,理由有如下几个方面:皇帝的家庭深居两宫(中宫和太子的住地东宫)之内,与世隔绝;宦官越来越多地掌握了内部传递文件之权,这使他们有机会能够在遗诏上做手脚;宦官的政治力量和他们与外廷朋党的联系日益增长,这一点我们将在下面详细申论;最后,宦官利用神策军便有可能在长安推行他们的意志。在选立储贰的问题上每多分歧,这使得宦官可以上下其手。太子的教养和教育是事关宗庙祭祀的大问题,有极详细的规定,更不用说他的受封仪式和他参加的其他各种隆重仪式了。但是,太子的册立以及他的真正继位却是最大的政治问题。通常册封太子都是立嫡立长,但这一惯例被破坏的多,被遵行的情况少。

很显然,某个皇帝的上台如果是受宦官干涉之赐,他就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可是,传统历史学家对于9世纪唐王朝在这方面的忧郁的描述,过于一般化了。宦官们对唐敬宗(824—827年在位)的影响显然要多于对武宗(840—846年在位)和宣宗(846—859年在位)的影响。但是,只要有人想避免一般化而多写几句,就会产生一连串的困难。穆宗与拥立他的宦官梁守谦的关系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如果宫内关于他的继承问题像某些史料记述的那样久而未决,涉及可以上溯到9世纪第一个十年初的对立的宦官集团,那么,梁守谦年复一年地为穆宗的利害而战斗,真可谓功劳不小了。[122]但是,如果这次宫廷斗争是昙花一现的事情,它只是起于819年前后,则梁守谦为穆宗的卖命就明显地带有投机性了。如果连这种基本事实都弄不清楚,我们怎么能指望了解皇帝即位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我们所能说的只有这一点:梁守谦对穆宗的影响是不小的,而且这种影响直至穆宗朝的末年还有增无已,虽然这时梁守谦开始与王守澄(835年死)分享大权。我们将要在下面经常涉及宦官问题,我们总的态度是不要轻信历来对9世纪宦官所作的极端专制腐化的老一套指摘;这些指摘甚至在现代的有关著作之中也屡见不鲜。

无论如何,24岁的穆宗皇帝除了个人对宦官有恩当报之外,他还面临着其他问题。宪宗的暴崩中断了在唐帝国完全稳定以前所要继续推行的军事中央集权化计划。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东北的藩镇虽然已在9世纪的第一个10年中相继被平定,但并未真正统一于中央的治理之下。由于缺乏皇帝的坚定政策,朝廷对如何正确处置东北这个敏感地区的方针便有所争论和举棋不定,这种情况再一次表面化了。例如,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于820年,他的弟弟王承元在部将的拥戴下接过了他的位置。这就提出一个老问题:朝廷是应该同意地方上推戴的节度使呢,还是设法从外面委派一个新节度使?820年后期,朝廷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妥协方案。它命令东北诸节度使大轮换:以王承元充义成节度使;徙魏博节度使为成德节度使;任命王朝老将李愬为魏博节度使,如此等等。很明显,这个意思是要承认东北诸节度使有权参与政治,但是不让他们在本藩镇境内参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唐王朝竟完全没有考虑这样的军令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一片混乱。

821年,穆宗委派他自选的一名文职节度使去幽州;幽州在宪宗时代是东北藩镇中唯一守中立的州。在近百年的大部分时间,幽州镇将历来都是当地军人。忽然间幽州士民得接待一位骄慢的长安官僚:此人在万人广众之中坐轿子;不理政事;甚至纵容部属作威作福。这个火药桶马上冲着朝廷爆炸了。成德军先是有兵变,后在821年又爆发为全面的叛乱;朝廷的镇压行动开销大,收效少。[123]后来,幽州的另一次兵变推翻了朝廷任命的节度使,中央政府只好把幽川镇一笔勾销。魏博也起来反对长安,它和幽州、成德结成联盟。到了822年年中,东北的局势回复到了宪宗费尽人力物力才得以平定这些割据州镇以前的老样子。

人们提出了许许多多理由来说明这些使事件急转直下的军事失败。[124]第一,讨伐东北藩镇之役主要即在使用诸镇的兵力,这些部队人数不多,协调不善,供给不足(甚至在后期起用的名臣宿将李光颜和裴度也不能统一军心)。第二,通过宦官监军的影响,宦官们被派往下一级的战地指挥机构,这种非正规做法可能破坏了指挥系统。长安也曾试图直接指挥作战,但它所获得的战时情报又往往陈旧过时。许多精锐部队被将军们留作自己的卫队。较差的兵士才被用于打头阵。自然,这些弱点并不稀奇,自安禄山之乱以后在政府军的讨伐战阵中是屡见不鲜的。宰相萧俛(820—821年在职)成了这些问题的政治上的替罪羊,因为他从宪宗朝的中期以来就被认为不赞成对藩镇用兵。萧俛被指责说他诱使穆宗相信国家已是升平之世,因此再没有作长远计划以使国家归于大治。可是,这个问题确实很微妙。庞大的军队需要用赏赐来安抚,但又不得不削减它的规模和削弱它的影响,以免文官政制完全被它吃掉;与此同时,还要适当地防范藩镇不满情绪的蔓延滋长,因为不仅东北藩镇已有不满,而且东南方面也在822年后期有了小规模兵变的发生。不言而喻,仅仅罢免萧俛的相位还不能解决问题,没有多久指责就直接指向了皇帝本人。和德宗一样,穆宗据说也主张对藩镇取“姑息”的态度,这就是暗示他缺乏刚毅果决的气质。

总的来说,穆宗并不被认为是受人敬畏之君,而受敬畏这一点正是唐代君主制度得以运行的必要条件。部分原因是由他的个性引起的。九五之尊的沉重的职责和他励精图治的父亲所要求于他的榜样,在他准备承接以前就已强加在他头上了。他似乎是一位相当平凡的青年人,朝气蓬勃而热切地期望与宫廷和军队里的朋友寻欢作乐。他喜欢打猎、击鞠以及盛陈歌舞盛宴。据正史自以为是的报道,穆宗也沉湎女色。不管真假如何,这种种说法损害了他的声誉,使他不得不遭到关于他行为不检的阵阵批评。[125]纠正他的行为的道德责任感极受重视,致使在当年的考课中竟把萧俛和他的一位同僚以渎职论处,予以降职。更糟的事情发生在823年初期,那时穆宗在击鞠时[126]因坠马而有了伤残。结果他不能亲自处理国事,因此许多职责都被宦官梁守谦和王守澄所完全接了过去。王守澄给穆宗找了一位医生,但未见效用。穆宗在824年之初故去,按照他伤残以后匆匆草就的诏书,他的15岁儿子敬宗即皇帝位。

但是,穆宗失败的另一部分原因应该归咎于官僚阶层。在他最后病倒以前,这位青年天子曾经真心实意地想履行他的职责,但他没有得到大臣们的通力合作。例如,他即位不久就曾请求他从前的几位师傅担任宰相,但都被谢绝。穆宗不得不向各种类别的朝臣一一求助;他先后找了年轻的翰林学士,又找了他父亲时代即已发迹的宿将和勋臣,但大部分人都态度冷淡。[127]那时的许多官僚都只知道政治上党同伐异;我们要对他们更进一步有所了解,就必须论述朋党问题,这或许是9世纪时唐王朝历史中最恼火的问题。

朋党问题

821年的进士科考试据说有贪污作弊现象,这一事例标志着出现了为控制长安中、上层官僚而进行的阶级内部长期政治斗争。历史上人们所称的“牛李党争”[128]就是以牛僧孺(847年死)和李德裕(787—850年)为双方领袖而得名的;这场争端出自个人恩怨,它可以上溯到宪宗时代。在9世纪20年代他们的个人积怨就公开化了,使越来越多的人在政治上不是参加朝臣的这一派,就是参加那一派。这种派别不论在当时或在后世历史记载中都被称为“党”(factions) ,但绝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政党中的党(parties)。9世纪唐朝的党不是基于经济的、政治的或思想意识的共同利害关系而结合成有严密组织、明确纲领和严格纪律的集团,它只是政治人物们的松散结合体,产生于难以确认的复杂的个人关系网络。唐代的朋党不像今天的政党那样根据政见的不同来吸收成员;它没有很强的核心结构;它的成员的属性也不固定。一个人很可能只为了个人原因参加到具有无休无止环节的另一个联合体中去。其中的原因包含着家族关系、共同的出身、科举或宦途中的师生关系、同僚关系以及单纯的恩仇问题。[129]遗憾的是,组成9世纪两个朋党的关系网的许多细节尚晦暗不明,莫知究竟。这是因为我们现有关于唐代的传记资料只限于统治精英集团中的一部分人士,还因为这种材料常常是矛盾百出和挂一漏万,因而很难把朋党的结合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因此当我们阐释9世纪的朋党问题时,我们实际上只能谈谈双方的几位领袖人物——例如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跟哪些人结成了联盟;又和哪些人过不去,如此等等。下面还要看到,由于材料的质量差,它大大地限制了任何想挖掘牛李党争的深刻意义的努力。它特别使我们想弄清作为朋党形成的起因的思想观点和社会分化的企图无法实现。

据我看来,朋党的领袖们是在追求政治权力,因此他们能抓住那些想分润杯羹的追随者。这一点从821年的有争议的科举中看得很明白。在那一年的春天,当公布前一年冬天进行考试的结果时,前宰相段文昌(773—835年)当即发现,录取名单中朝廷显宦的“子弟”之数多得可疑。[130]有一个及第举子是段文昌的政敌李宗闵(846年死)的女婿,另一个人为副主考官的弟弟,还有一个人则是显赫的前宰相裴度之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段文昌上奏了一道措辞激烈的本章,抗议录取唯亲和“通关节”的弊端,因而损害了考试结果。翰林学士元稹、李绅(846年死)和李德裕也参与了抗议活动,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各有具体原因不满于考试的结果。穆宗不能漠然置之。他叫白居易和另外一位朝臣重新主持了一次考试。这一次除了一个人以外,凡上次中举的士子都落了第,因而使原来的试官都丢了面子。

可是事实上,821年的进士科举考试并不是特别有弊的和特别受到外界影响的,也许只是在考试结果的人数上被抓住了把柄。我们应该记住,科举在唐代还只是处于初期阶段。它那时没有明、清时代为科举考试订下的那些客观标准。大体上说来,一个士子的是否中式既要看他写答卷时的临场表现,也要看他能投合试官的口味的程度。例如,士子通常要在考试前把“温卷”送给主考官,以显示他的文学才能。试官们是不能不考虑这种自我宣传方式的,因为试官们主持考试的主要动机之一是要录取一批优秀的年轻人:这些人不仅有着光辉的前程,而且将来还可能指靠他们政治上的支持。当然还应该假定,享有知贡举这种殊荣的官员对公然滥用对他们的信任会感到内心有愧。事实上,这种非正式的控制方法效果也不错。但是尽管有相反的正义凛然的辞藻,考生的家族和其他社会关系绝不能等闲视之。在这一次考试中,段文昌和李绅对考官的徇私情的抱怨特别显得诡诈不实,因为他们每个人事先都曾经把自己欣赏的士子的优点对考官有过嘱托。[131]

821年的年轻应试士子只不过是些小卒而已。局外人把这次考试变成了一场政治事件。他们人人都在宦途半路的节骨眼儿上。他们或者曾经暂时掌过权而又希望再次掌权,或者正在即将初试身手的时候。我们知道,唐代的长长的官场阶梯上有两大杠杠:一条杠杠在六品到五品之间;一条在四品到三品之间。那些跨过了第一道杠杠的人,即那些从沉沦的下僚而能跻身于大约2000个四五品官员行列的人,可能要为自己获得受人大大尊崇的胜利而暗自庆幸。他们可以进入首都社交界,能够获准参加某些朝觐,可以享有特殊的财政和消费特权,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指定一个儿子获取荫庇入仕之权。不过在这同时,许多四五级官职还是主要地负责日常事务。那些想在唐朝政府中掌大权的人有两种办法能达到目的:如上所述,他们要么能在皇帝左右找个很特殊的职务,如翰林学士或盐铁使,而在任期内试一试运气;要么他们能在正式职官中爬到三品或三品以上的位极人臣的地位。这些显赫的官职包括那些行使宰相职务的位置,它们为数当然更要少得多。那些怀有“望相”野心的人都凶相毕露。对于这些有希望做宰相的人来说,他们既要引人注目,也要力挫可能的对手。对821年考试的控诉便是要达到这些目的。

很难想像一位像宪宗那样意志坚强的皇帝会容许考试中发生这样的政治舞弊事件,或者说,他也不会容许朝臣们就此事搞一场政治混战。正如许多学者指出过的,一个正人君子不应该和别人有以私利为动机的交往,这在传统的中国是奉为圭臬的。这种思想在先秦的著作中比比皆是。后来它便概括为不能以任何政治结盟来破坏主宰一切关系的君臣关系。中国的政治理论通常都认为,如果准许在朝廷结成朋党(朋党乃是广泛的政治活动的必然结果),那么,人们所期待的能实现长治久安的道德和社会秩序便要可悲地受到损害。所以中国历史上的英明有为之君都不厌其烦地尽量消除他们朝廷中的朋党污垢,这既是为了要保护自己的政治利益,也是为了后世史家能对他做出积极的评价。[132]不言而喻,官员们没有停止过搞他们的政治结盟,也没有停止过互相倾轧,尽管经常向他们描述无争斗的理想之治是他们应树为典范的政治。强有力的皇帝能取得的真正成就是要指出,坚持公开的朋党活动是很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把自己的关系网或影响范围泄漏于人,这是愚不可及的,甚至在竞相向上爬时充分使用了这些手段也很蠢。如果要夸耀它们,这就更是灾难性的了,因为朋党活动很容易引起人们的疑虑。常有些官员想玩弄反朋党的花招为自己谋利,但这也要冒风险。“党”这个字表示道德败坏,它对指控者和被指控者都有威力,都可能遭受贬谪。

在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几位庸懦皇帝的时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穆宗和他的两个儿子敬宗及文宗都不善于震慑首都的官员。这些皇帝大权旁落,表明他们不能像宪宗和德宗那样无数次地摧毁朋党活动,换句话说,他们既不能阻止宪宗以后朝廷上层的争权斗争趋于表面化,也不能阻止它变得越来越狠毒。而且,朋党之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它积重难返,是这些皇帝所压制不下去的。曾有一次想在朋党之争按照它自身规律发展下去之前终止它的决定性尝试——即835年的所谓甘露之变,但我们在下面还要谈到,这次事变以彻底失败告终。大致可以这样说,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846—859年在位)能直接继其父宪宗即位,9世纪朋党之争或可和缓得多,或者甚至会使中国人不知朋党为何物。

使牛李党争异常激化而且后来闹得声名狼藉的另一原因,是宦官参与了朋党政治。宦官权力的日益增大和为他们特设了许多禁脔似的官署,总的说来,这在8世纪下半叶很受士大夫们的反对。但是,自从二王集团在805年想制服宦官的计划失败以后,胆小怕事的官僚们都得承认,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宦官已是长安政界的组成部分。的确,终宪宗之朝有一些不大随和的正统官僚总是持大家熟知的教条主义嘲骂态度,而且我们知道这曾引起他们和皇帝之间越来越多的摩擦。但是,他们也在幕后进行和解。例如,官员们无疑都痛恨吐突承璀,但他们也还得在一些实际事务上要和吐突承璀及其他重要宦官携手合作。与此同时,宦官们也不再是铁板一块的了;宦官集团的瓦解过程几乎随他们的每一次得手而出现,因为随着进入9世纪以后他们取得更多的权力,他们内部也出现了更多的争夺目标。随着宦官“家族”日益繁衍,他们内部的政治也变得十分复杂。宦官与官僚的接触倍蓰增加。宫廷阴谋的参加者超越了内廷和外廷之间的界线,尽量寻求各方所能找到的最强大的同盟者。820年以后在没有了宪宗这位形象高大的皇帝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自由而公开地拉帮结伙了。以后,到了9世纪20年代中叶,宦官们与唐王朝的最高政界融成一体,整个朝廷变成了朋党斗争的竞技场。从那时起直到唐王朝的灭亡时为止,任何政治人物(朋党的参加者或非参加者都如此)如果不同宦官之间有广泛的接触,就休想有效地处理政府事务。

互相斗争着的人们花了几年时间才结成两大壁垒分明的阵营。总的说来,牛党在穆宗时期比李党更得势,吸收了更多的同盟者和部属,居相位和当翰林(这是中央政府中最重要的职位)的机会也多。我们将在这里考察一下这个异常复杂的过程的一个阶段,并把它作为例子来了解朋党政治怎样在最高阶层一般地进行的情况。

在9世纪20年代初期,牛党主要由李逢吉(758—835年)领导,而不是直接由牛僧孺领导。李逢吉是唐皇族的旁支,于9世纪初年在唐政府的外交工作方面有广泛的经验。如上所述,宪宗在816年任命他为宰相。可是,他马上在如何进行淮西战争的问题上而与首辅宰相裴度发生冲突。他和裴度的分歧闹得很大,致使宪宗免了他的职务。这种长年积累的嫌隙在穆宗时代趋于表面化。因为穆宗需要军事上有经验的官员处理河北问题,裴度在9世纪20年代又时来运转,而他现时的势不两立的敌人李逢吉的前途却相应地暗淡下来。可是在这关键时刻,李逢吉从政治上说变成了另一起个人斗争的受益者——这是新皇登基后政治行动加剧造成出乎意料后果的一个例子。诗人元稹像李逢吉一样憎恨裴度。元稹在9世纪20年代做翰林学士时备受穆宗赏识。可是在821年秋天的某个时候,他竟然愚蠢地卷进一个计划,试图削弱裴度在东北战役中有效的军事职权。次年,他们的争吵形势大变,令人生厌;裴度指控元稹想方设法要刺杀他。虽然后来查无实据,但元稹和裴度都随随便便地被降了职。李逢吉因而因缘时会,在822年升任宰相职务。李逢吉进而使用他的权势提拔他在御史台的朋友牛僧孺当他的下手。形势这样发展的结果阻塞了李德裕入相的希望,因为这时他和牛僧孺的关系已经糟糕透了。李德裕在823年秋出任浙西节度使,滞留京师以外约七年之久。823年和824年,李逢吉邀得穆宗和权宦王守澄的欢心,在以后几年中稳扎稳打,制胜了裴度和李德裕的党羽。结果,我们今天所称的牛党大权在握。

要把这种朋党混战的所有细节一一复述出来当然是枯燥无味的,主要是因为20年中的人物和事件像万花筒那样叫人眼花缭乱。另外,作为我们主要史料的唐代史书中的传记对于这些问题的记述又是矛盾百出。许多人物的命运很难追踪到底,有时人们并不能肯定某人究竟属于哪一党,如果他参加牛党或李党的话。可是我们完全可以确信,李逢吉所使用的手法颇具代表性,双方领袖们都无不这样做,虽然李逢吉的活动在偏袒李德裕的史料中被大加挞伐。[133]特别是没有理由接受现代历史学家岑仲勉的看法,他认为李德裕没有搞朋党,其意是说,李德裕是受邪恶的对手围攻打击的正人君子。[134]不能想像,作为精明强悍的政治人物的李德裕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史书上牛党的名声之所以备受抨击,一个原因是他们是在浪荡的少年天子敬宗(824—827年在位)手下掌权的。虽然人们总是倾向于怀疑正史中对某几位唐代皇帝的评价,但对于敬宗却无人想给他鸣冤叫屈。很明显,敬宗只不过是一个无责任心的青少年,对国务活动不感兴趣。[135]虽然他必须受制于拥立他为帝的宦官,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在满足他们更加荒淫无耻的生活方面却超过了前几位皇帝。长安此时的宦官有四五千人,敬宗以宫中内库钱财滥施赏赐。如果我们相信流传下来的奇闻轶事,宫廷生活便是秽德彰闻。而国内的骚乱据说超过从前任何时候,甚至超过德宗晚年的时候。有一个著名事件涉及近畿的一个县令。他只是想阻止宦官暴徒一时的暴行而被痛打和羞辱。治安保卫工作越来越松弛。在824年年中,长安爆发了一次武装叛乱,为首的是一个河渠工和一个算命术士,他们领着约100个普通工人作乱。[136]这帮乌合之众竟然能够斩关夺门并直达御座。敬宗险遭擒获,后来是神策军扑灭了这一小股叛乱,但是守卫内廷的宦官侍卫为他们的重大失职只被从轻发落了事。任左神策军中尉的宦官实际上却以英勇御敌的名义受厚赏,这一奇怪的事件显然被草草地掩盖了过去。不久,甚至宰相牛僧孺也对这位心粗气浮的少年天子有了戒心。他要求去长江中游做节度使,以易地避难。当最后高级宦官们受够了敬宗之苦的时候,他们命令走卒们在他醉醺醺地夜游时刺杀了他。

表9 9世纪朋党双方的高级领导

继敬宗之后登基的是他的异母弟、17岁的文宗(827—840年在位)。文宗的即位是第二次破坏了唐皇室父死子继这一严格原则的事例(不算武后那一次);不出我们所料,文宗的上台是宦官干预的结果。[137]以王守澄为首的一个宦官集团战胜了两个可能的对手才得以拥戴他为君。其中一个对手是敬宗的幼子,他显然不能进行统治,而立摄政的问题始终未予讨论。另一个对手是敬宗的叔叔江王李涵,但支持他的宦官们力量太弱,不能压倒有牢固势力的王守澄。

在缺乏皇帝的领导达7年之久以后,许多官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文宗会遵照皇帝的崇高理想进行统治。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像他的父亲和异母兄那样,新皇帝对于读书、学习和其他肃静的爱好很专心。他即位之初就把许多宫女遣送回家,并绌奢崇俭,恢复了每日听朝——这些都是其曾祖父德宗在半个世纪以前所定下的勤俭治国原则。[138]但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曾经支持精明的德宗的人民的理解,文宗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文宗听到的忠告是不少的,而且或许多到太滥。他很容易听信刚刚谈过话的人,并且在变化着的政治热情中表现出来。他在位期间交相使用李党和牛党,每二三年换一次班。827年李逢吉罢相,由裴度接替他掌权;830年裴度被罢官,李宗闵和牛僧孺上台;832年后期,牛僧孺失宠了,李德裕第一次拜相。[139]

在每一次大换班的时候,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一个集团的领袖上台,又有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另一集团的领袖而下台。另外,有一点十分重要,即当人们因自己一党失势而被降级时,他们通常都不受到真正的惩治,例如被贬逐到南方远地。反之,宪宗的办法是任罢职宰相中的重要人物为节度使,任不重要的人物为刺史或刺史以下之官;这种办法一直沿用到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节度使的任命越来越成为扩大长安政治生活的方式。顺便说一句,有些节度使职位受人珍视,因为它们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乘机大发其财。最著名的例子或许莫如淮南节度使之职,它往往还兼一个盐铁转运使职务,从而使这名官员能对富庶城市扬州周围地区拥有巨大的经济影响。宦官们深深地卷入政治交易中去,他们继续不断地安排藩镇的具体任命,以索取大量贿赂。这一切便是安排丧失了权力的人的一种制度。至少朋党斗争中较冷静的一些人认为祸福无常,也知道如果对下台敌手过于刻薄也会带回更惨痛的报应。

人们也许抱着极大的兴趣想知道这时期朋党的规模有多大。可是,要找到答案,得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严格地说,我们只限于把几位最高级政治人物泾渭分明地划入这个或那个集团。日本的现代学者砺波护在考察牛李党争的细节和大旨时进行了肯定是最细致的研究,他编了一个约63名有朋党活动的人的名单,其中牛党有41人,李党有22人。[140]甚至在这样精心编制的名单内,人们也可以认为,对某几个人被列入朋党和被划出朋党的标准是可以加以推敲的。关于政府中最高层官员的婚姻关系和朋友关系方面,我们简直没有足够的资料来回答它们的基本问题,更不用说等而下之的那些人了。按道理说,一个人与其师长和僚友的关系,相互之间的影响和忠顺情况应该是朋党赖以组成的基础,但是除了极粗浅的一般概况外,我们不能详细论及这两个朋党的结构问题,因为文献不足。

话虽如此,但是,他们的人数到底怎样估计呢?我们偶尔可以从史料中发现一些线索。例如,我们知道在李逢吉的幕宾中有所谓“八关十六子”,但是,关于那些名列朋党中的人的材料就模糊得很了。825年,杨嗣复(和李宗闵及牛僧孺同榜进士及第,在9世纪30年代末期做过牛党宰相)录取了约68名士子,他们之中好多人后来做了官,但是除此之外就无更多关于他们的材料了,甚至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同情牛党。833年李德裕声称,三分之一的朝臣都加入了朋党;这个数字似乎言之成理,但同时它又是从根本上易滋争议的估计。所以,我们不大可能从正史史料中获得关于从事朋党活动的总人数的更精确的概念。

砺波护也引起了人们注意另一个虽无法计量却也是重要的问题,就是重要政治人物去藩镇出差时通过辟召方式罗致幕宾的问题。[141]不受京师官僚制度监督和规章制度所约束的私人征召办法,其源可上溯至中国三国南北朝大分裂时期的制度史,因为那时广大的私人追随者通常都投靠富户豪门。唐代初年在创建大一统帝国中曾对此加以管束,但在安禄山之乱后引起的地方分权时势下,辟召办法又很经常地被恢复使用。它对发展河北诸藩镇的独立的官僚体系和扩大财政专家队伍都是十分重要的。一般的官僚们用这种办法组建班子以处理他们的日常案牍工作,而所雇用的多是年轻有才的及第士子,以免他们在长安花多年时间去候差。大的藩镇衙门有时很像具体而微的朝廷,在那里往往可以看到节度使的许多本族人,地方权贵的亲友和其他等候差事的食客。这些人非正式地被称为“门生故吏”;这是对中国大分裂时期社会现象的恰当的引喻。砺波护认为,由于这类门生故吏越来越多地依附上层朋党成员,所以朝廷中朋党的人数大大地增加了。此外他还认为,朋党结盟的影响是向下层发展的,像金字塔那样,老门生故吏开始组建自己的门生故吏队伍。

他的这一席话当然有某些正确性,但也有许多疑问,例如朋党的下级成员再吸收自己的大批党羽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他们是否有调整朋党关系的自由,交换信息的可能究竟如何,如此等等。有些朝廷大臣勉强地算是属于某一个朋党,但在风吹草动之时又采取骑墙态度,从上面这样的例子来看,我们是有充分理由怀疑那些小人物的忠诚的。此外,我们也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大规模的朋党问题的后果在史料中不能写得更清楚些。如果真有成群的官员和胥吏在短时期内来去匆匆,长安应该是群情哗然,沸沸扬扬的了。那样规模的骚动至少应该同广泛的人员转变有互相的关联,或者应该同异乎寻常的变动率联系在一起。我们现有的关于那时官僚政制的唯一一本材料集是严耕望所编制的尚书省最高官员姓名表,[142]它的容量大,有利于考核检查。利用这些材料可以说明,当朋党活动处于它的高峰时期,尚书省官员中的改弦更张者和动摇分子在这些年中并非比比皆是。事实上,除了830年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这时期进尚书省和出尚书省的事远远不如安禄山之乱和顺宗年代那种动乱时期的情况引人注目。虽然这些官职并不一定代表京师整个官场的情况,但就我们目前的认识程度来说,我们应该怀疑是否存在依附于牛李党争主角的巨大的垂直系统的派别集团。

历史上曾经有人作过尝试,想找出分裂成朋党的意识形态基础。最有希望的尝试是把李德裕对李宗闵和牛僧孺的敌意追溯到808年举行的一次较早的考试。[143]这次较早的考试不是试进士科,而是皇帝命令举行的高级职称考试,名为“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在这次考试中,考生牛僧孺、李宗闵和另一青年人皇甫湜(约777年生)在对皇帝的策问中有些略超常见的答案,他们指陈了他们所认为的当前政治中真正弊端之所在。他们的文章最初虽然被试官所识拔,但后来又被认为调子过于激切。据认为,这三个人是采用了这种办法来非难宰相李吉甫的政策和人品。他们对李吉甫的攻击使得13年以后他的儿子李德裕对他们以牙还牙地施行报复。

皇甫湜808年写的这篇文章是仅存的一篇答卷,它引起了特殊的学术兴趣。[144]它盛陈音调铿锵的辞藻,同时备述君德之必要和关于郅治的忠言,但它不时归结到具体的事务。它的整个调子都在儒家传统范围内,要求皇帝克制和谨慎。皇甫湜力劝宪宗不要陷入当时成为时尚的琐屑改革之中,而要使国家自然地繁荣起来,其方法是有奖有惩,奖惩得宜,而且要勤求贤德君子为朝廷大臣。虽然这篇文章的名声在于它尖锐地攻击了李吉甫,但它既不是教条主义的,也不是纯以个人好恶来发议论的。它的许多哲学背景,包括取材于《荀子》的内容;它所含蓄地提到的政治问题,如无限制地发展的黩武主义和出现于全国的经济困难等等,都是当时知识界通行的观点。另外,皇甫湜也没有点名批评别人,有人认为他的某些不甚隐晦的词句是指向宦官的,而宦官乃是这种文章最常用的靶子。不幸的是,现在已不可能弄清楚其他两篇文章的内容了。

由于这份答卷是所谓的牛党同伙留下的关于“意识形态”问题的极少数文章中的一篇,它便被看做是整个该党共同的观点。事实上,它的用处是有限的,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皇甫湜本人后来消失于舞台,而且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从未参加政治活动。如果我们认为皇甫湜反对主张实干的和务实的宰相跟同样主张实干的和采取改革态度的皇帝之间的合作这一点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他的文章是呼吁官员们应采取更慎重、整个说来更合乎道德原则的态度。但是,它并未告诉我们李吉甫有什么观点,而且正像现代学者冯承基所指出的那样,皇甫湜的文章写完以后所出现的一些混乱事件,使人不能不怀疑李吉甫就是它要打的靶子。[145]最重要的是,皇甫湜的试卷没有什么预言性价值;文中所指的具体现象不可能反映到以后几十年的炽烈政治斗争中去。它可能反映了不同的气质风格,而不是意识形态上的分歧。

几位最重要的朋党领袖所写的更耐人寻思的论文(特别是李德裕、李宗闵和牛僧孺的论文),也引起了同样的解释上的问题。[146]根据我们当前对唐代思想史的了解,它们发表了一系列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从文章的题目和对题目发挥的观点看),远远多于其发表的政治哲学上一贯的歧见。这些论文多半对于任何深远地促进社会进步的前景表示悲观,认为在混乱之际不能有所作为;但是,文人学者不能简单地规避责任而不去选择拯救社会之道。因此,这些论文从古代摘取了一些嘉言懿行——其中有些是合适的,有些不可尽信;它们还把传统观念(如“私”字)加以牵强附会,以期与眼前问题联系起来。[147]论文的作者们在朋党倾轧不已和政治安全无保障的时候提出了值得思考的问题。但是它们都没有把哲学和政治的组合加以任何联系,也没有说明是什么观点和态度把这些人分成李党或牛党。

学者们推究两党之间对于实际政治问题的歧异,一般都集中在宪宗时代的战争问题上。如上所述,李吉甫一向主张对割据一方的藩镇采取坚定立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主张用兵。反之,李绛则反对812年迫使魏博镇就范的办法,而且魏博确实不久自动听命于朝廷了。这两位宰相在812—814年之间的冲突有着一切传统对抗的因素,引起后世历史学家极大的关注。这个有限的一系列事件被概括地描述成:牛党是主和派;李党是主战派。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把9世纪第一个十年这两个人的争论和十多年以后的牛李党争等同起来呢?有什么理由把李绛甚至称为牛党的一个精神追随者呢?就我们所知,他从未直接攻击过李德裕,也从未在9世纪20年代积极参与过牛党的事务。事实上,他受到过穆宗和敬宗时代牛党宰相李逢吉的严厉批评。至于说到和战之别,为什么要忽视牛党的成员也被卷进9世纪的各种军事问题中去呢?(例如李逢吉就曾主张对822年的宣武镇叛乱用兵!)或许人们会说,牛党诸宰相对藩镇敌手的态度要更慎重一些,但是,把他们看成和平主义者就未免过于简单化了;如果只是因为裴度和李德裕都是有能力的军事领袖便把他们当做始终如一的和不顾一切的武力论者,那就只会越说越乱。何况大多数同藩镇交锋的真正重大的军事冲突,在9世纪20年代中叶朋党斗争开始加剧时已经发生了。对于9世纪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的那些小兵变如何定罪是有不同意见的,但很难想像它们能对全面展开的朋党之争有那么深的影响。或许这时期长安的政治人物都对重建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感兴趣。在这个他们共同关心的大前提下,对具体的军事和防务政策的意见的倾向性是很难加以评价的,而且我们也不能排除事后在历史记述中因加入了专门的辩护和伪造的材料而造成歪曲的可能性。[148]

近年来学者们对牛李党争提出了社会学的解说;它是以中国历史学家陈寅恪的著作为基础的。[149]陈寅恪很注意分析唐代统治精英集团的社会背景的变化,特别是旧贵族的没落和无门阀的新兴官僚相应的兴起,这样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考试制度的作用上,认为它是实现社会晋升的手段。按照这一社会学的解说,牛党的权力以通过科举入仕为基础,而李党则是世家大族的堡垒,用世袭的荫庇方式取得做官资格。有许多表面上的理由使这个假说很有吸引力。牛党最著名的领袖牛僧孺和李宗闵都是进士出身,他们的联系要强固一些,因为他们都是“同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及其许多同僚维护科举制度在感情上是利害一致的。另一方面,作为宰相之子和天潢贵冑的李德裕并非进士;他嘲笑科举鼓励士子们做官样文章,哗众取宠,不务实际;而且他在833年第一次任宰相时就暂时改变了科举考试的内容。可是,在这里我们又碰到一个以片言只语为根据的假设,它们只考虑到几个重要朋党参加者的观点,而却推而广之使之代表整个朋党的共同利害。

表10 9世纪中叶政治朋党中可考成员数字一览表

表10概括了砺波护的研究成果,它的结论表明,按照表中开列出来的情况看,两个朋党甚至在科甲人数和巨室后裔人数上都是旗鼓相当的。这就使朋党双方泾渭分明地有所谓拥科举的一方和反科举的一方的说法不攻自破了。无论如何,人们已严重地怀疑所谓大量下层人民通过科举获致大权,也同样怀疑用科举和荫庇作为社会出身标志的正确性。[150]实际上,在唐代文献不足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不可能断定某个人的背景,即说不清他的籍贯、直系家庭的财产状况、他在家族内部的地位以及婚姻关系等。不能说中举的士子一定出身寒素,而利用庇荫的人就一定是来自名门和大族。我们所了解的关于朋党成员的具体情况,还不允许我们做出社会或经济状况的分析。实际上,朋党领袖们有许多类似的特性、经验和目标,这充分证明最高层的斗争主要是阶级内部的斗争。虽然以辟召的方式选用官员肯定可以使某些下层人物脱颖而出,但是,如果要在诸朋党的上层之间作出前后一贯的社会学的区分,证据就远远不够了。

835年的甘露之变

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王叔文及其一伙在805年想改变唐王朝政治轨道时发生的事情。9世纪30年代也发生了一件最有趣和有同样悲惨后果的事件。这一次事件是由文宗皇帝发起的。事实上,他曾两次想打击宦官和朋党:第一次是在830—831年,它得到了一位宰相的帮助;第二次在835年,它利用了搞甘露事件的一些密谋者。

那些废黜敬宗皇帝的宦官甚至当他们还想继续控制敬宗的继任人时一定懂得,政府仍需要一位至少是能力极低的皇帝。可是,如果他们以为文宗不够精明,不足以危害他们,那他们就打错了算盘。除了少数例外,[151]这时期反对宦官的舆论的声浪已经减弱,因为他们权势太大,同时也很清楚,文宗自己也正在为他统治时期的缺点而大为苦恼。据说,他特别恼怒自己无能力控制宦官王守澄和给穆宗治病的医生,即出入宫禁的常客郑注(835年死)。在皇帝看来,这些内廷显贵都是政治腐败的象征。830年,文宗开始秘密地与宋申锡(833年死)讨论此事;宋申锡此时是翰林学士,既不附牛党,也不属李党,因而是皇帝可以信赖的少数官员之一。他们两个人决定从政治上裁抑宦官。

宋申锡被擢升为宰相并开始拟订计划,但所进行之事竟以某种方式泄漏给宦官了。[152]他们马上转入反攻,声称已获得表明宋申锡实际想废文宗而立其爱弟漳王的证据。在这关键时刻文宗动摇了,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他得不到可信赖的忠告,又害怕自己有生命之虞。他下令勘讯宋申锡,另外,宦官们从他的亲友中搜捕到许多可疑的人。牛党的宰相除了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外,并无一人仗义执言出来救他一命,只有几位中级官员冒着极大危险劝说文宗把审讯从内廷移往外廷——换言之,使宦官不能控制。宋申锡被宣判有罪,但幸免一死;他大约于次年卒于贬谪之所。

文宗除了对宋申锡事件感到震惊以外,他还对朋党领袖的行为感到灰心失望。他不时听到和看到不体面的损人利己的话语和小动作。他继续在两党之间举棋不定。831年为一次不大的边境事件召开的廷议中出现了政见的公开交锋,此后文宗便免了牛僧孺的相位,而第一次把李德裕提升为宰相。但是,833—834年的李德裕的执政期也和以前宰相的执政期一样,充满着斗争。除了上述这些麻烦之外,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在那一年犯了病,如果我们相信这一次病与顺宗的病历有着非常奇特的巧合的话,他也是害了暂时口不能言的病。可是,由于郑注的护理,文宗的身体状况挨过冬天后稍有好转。在大约此后的一年中,他默默地考虑着国家的政局,几乎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注视着事态。李德裕下去了,李宗闵重新上了台。文宗在834年抱怨道:“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153]到了这时,文宗似乎已在后悔他在宋申锡事件中的失误,同时他也认识到,朋党和宦官专权必须同时予以击败,否则将一事无成。因此,尽管风险很大,他又搞了另外一次阴谋,其高潮是835年以失败告终的甘露之变。

很明显,建立任何第三种势力需要的是既不受朝中朋党也不受其各自宦官盟友控制的人物。可是,这一次皇帝与之密谋的人不是像宋申锡那样以刚直方正而引人注目的官员,却是两位宫廷政治老手,即御医郑注和新任翰林学士李训(823年登进士科,835年死)。郑注虽然是王守澄的朋友,却与其他许多宦官形同水火。833年甚至有一个神策军将军曾想害他的性命。李训是原来牛党宰相李逢吉的本族子弟,但他在9世纪20年代的被贬逐时对牛党的政治丧失了热情。这两个密谋者自然都有野心,但却不是他们的敌手后来所指控的那种坏蛋;郑注的医术很受人称道,而李训则是一位对经典古籍有一定造诣的学者。要打破朝政中历时15年的朋党之争,而代之以郑注和李训的单一的新政制,这对文宗来说似乎并不理想,但因为这两个人胆大而有谋略,所以皇帝认为至少有改变一下政局的可能性。

精心地利用了牛李两党关键领袖人物的嫌隙之后,郑注和李训被皇帝在职官制度内予以升擢,接管了原来被两朋党宰相所执掌的权力。我们在上面看到,王叔文集团在805年预先策划的政变中因忽视了军队的作用而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相反的,经过精心策划之后,郑注做了长安以西的凤翔节度使,他从他所统率的军队中暗中调集了禁军突击部队。李训那时在做宰相,他得到了京师许多官员的帮助,这些人被准许有自己的警卫队听候调遣。他们的基本想法是引诱宦官脱离神策军的庇护,然后一举聚歼;这个战法一直严格保密到最后一分钟。

郑注和李训夺取了他们原来的庇护人王守澄的权,接着投之于狱,最后处死于狱中。为了做这件事,他们暂时与王守澄的宦官对手仇士良(781—843年)结成了联盟。可是,甚至在处死王守澄时,李训和郑注就在计划收紧包围仇士良的网。835年12月末某日早些的时候,宫内大臣通过事先的安排,奏称“甘露”(天降的祥瑞)于前一夜降于外廷的石榴树上。[154]文宗完全知道已为宦官设下了伏兵,他便遣仇士良和其他宦官到外边去察看这一奇异现象。正当他们来到伏兵即将突起的后院时,一阵风吹起了李训兵士藏身的帐篷的一角。兵器的当啷声惊动了宦官,他们大多数人都乘宫门关阻之前惊骇地跑回了内廷。他们在里边强迫文宗返回李训和其他政府官员力量达不到的后宫。仇士良和其他宦官马上召集令人震畏的神策军,它的各小分队便被派往官员住宅区屠杀可疑的朝臣。仅在政府区一个地方,据说士兵们就杀了1000多人,并毁坏了许多印信、档案和文卷。以后几个星期军队不仅逮捕了主要的密谋者及其属吏,也滥捕他们的全部家族和其他许多完全无辜的人士。他们大搞逼供信。三位宰相及其家属公开在长安西市被处决。宦官们允许血洗,直到836年初宣布宽赦和限制进一步审讯时为止。

宦官们随即着重考虑如何维护权力的现实问题,这意味着首先要对宫廷的突发行动提高警惕,并且要在自己队伍内部查出密谋活动。他们还决定以神策军仗卫宫内,但马上发觉不值得费此精力;如果把他们的部队置于这样众目睽睽的地位,这只会激怒保守的舆论而不会有多少具体收获。[155]旧的銮仪卫队(南衙卫)已不起作用,而且,如果再要发生危险,神策军就近在咫尺。只要把宫禁卫队骨干所拥有的长矛短剑一概没收,仇士良和其他权势宦官就能够达到更加安全的目的。

总的说来,骚乱平息以后,宦官们就想照老样子行使他们的权力,也就是说要避开公众的视线。这部分的是因为有些节度使暗示要进行军事干预,以阻遏赤裸裸的宦官专政。[156]而且还因为宦官也愿意与官僚阶层重建一种李训和郑注上台以前曾经存在的工作关系。一个引人注意的不同之处是,朋党双方的成员都同时做宰相,而在以前权力却像走马灯似的在两个朋党之间来回倒换。另外,朋党的次要成员实际上被任命为宰相,而那些知名领袖的地位的恢复却很慢,他们从藩镇回长安要经过严密监督的步骤。这可能反映了宦官在政府内廷的会议上有了更大的势力,影响当时官僚个人安全的状况同样也反映了宦官们的这种势力。宦官说服文宗撤掉保护宰相的卫队(这是自815年武元衡被刺以来就实行的办法),其目的无疑是要使宰相感到自己更易遭受压力。如果个别官员的言行太出格,宦官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例如宰相李石(784—845年)在838年就曾险遭不测。

甘露之变的失败似乎使文宗神情沮丧。836年宦官的意图变得一清二楚之后,他对政务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他无精打采,凄凉惨淡,厌于廷议对问,甚至再也没有兴味谈诗了,他饮醇酒求醉,并且悔恨过去的错误。他开始盘算他在历史上的地位。839年他要求观看《起居注》,以了解对他的写法,但却被编纂的官员谢绝。这表明,他担心自己被写成历史上遗臭万年的皇帝。[157]他在喝醉时曾对一位年轻的翰林学士赐酒并呜咽地说,古代最不堪的君主只受制于诸侯,而他本人却糟糕得多,竟会受制于家奴,即宦官。这一年他旧病复发,840年初去世,时年30岁。

皇位继承问题的危机随着文宗身体状况的恶化而发展,这是晚唐历史中继承问题比较复杂的一次。原来的太子,即文宗唯一有资格继承的儿子,在838年被杀死。太子之死的情状疑莫能明,但文宗显然同意处死他,因为文宗越来越不宠幸太子之母,又被太子的年轻浮躁所触怒。[158]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敬宗的一个冲幼的儿子当了太子,但由于他的年岁和有病的体质使局势很不稳定。另外两个皇位候选人出现在宫内,他们都是文宗的幼弟。安王溶是后宫中有权势的杨贤妃之子,他得到母党族人、又是牛党宰相的杨嗣复及一些宦官的支持。另一可能的帝位继承者为颍王,他是神策军中尉等人拥立的对象,他们最后取得了胜利。文宗本人对这最后的选择竟无能为力,因为他一贯不能在这样重大的事件上下决断;总之,到了839年,他耗费了大部分时间来哀痛他儿子之死。中尉仇士良及其盟友能够假传圣旨立颍王为摄政王。文宗死后颍王即位,他是穆宗的得以君临唐帝国的第三个儿子。获胜的宦官集团立即设法处死了另外两位王子、杨贤妃以及他们在宫禁中的支持者。[159]

武宗朝(840—846年的李德裕)

武宗即位以后,政治报复行为从内廷蔓延及于外廷。最初的打击目标是牛党的宰相杨嗣复和李珏(785—853年);这两个人是在文宗时代的末年爬上最高官位的。仇士良既要罢他们的官,又要他们的脑袋,因为他们支持过武宗的弟弟和对手。武宗并不反对这个想法,也可能让人们处他们以死刑,若不是最不可能为他们辩护的李德裕出面干预的话。李德裕在840年末被任命为宰相,他不顾朋党的利益,激切地为他的政治对手们的性命请命,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向皇帝迫切陈词,并且动员朝廷的舆论来支持他的行动。最后武宗咆哮着向李德裕说道:“特为卿等释之!”[160]很少有更好的例子能说明李德裕在这位反复无常的天子面前所享有的如此特殊的恩宠以及他如此善于发挥宰相的作用。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时五十几岁的李德裕,已为获得这样的机会准备了一辈子。他的传记和诔词异乎寻常地谈到了他的抱负、克制和干劲。但是,除了他个人的奉献和自力更生精神以外,他还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家:他善于找出和利用每一个可能推进他的事业的关节。自然,他是宪宗时代的贵官和宰相李吉甫之子,从一开始就沾了很大的光,但在他的公务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偶然机遇之赐了。在9世纪的第一个10年,李德裕在藩镇中入幕,度过了他早年的大部分生涯,主要是为了避免因他著名的父亲而涉徇私之嫌。可是,他在藩镇任职时期小心翼翼地巴结了一名宦官,据说给了这个宦官以巨贿,使之能关照他的利益。在这个宦官回到长安以后,李德裕被穆宗召为翰林学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凭偶然机会得到的职位。

李德裕在翰林院中结好于李绅和元稹,像前面已讲过的那样,他卷进了日益扩展的朋党活动之中。在这个时期内,李德裕在实际协调他们那一派的政治方略时究竟做到什么程度,这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他离开长安比在京师做官的时间多得多。他两次任浙西节度使,在长江下游的那个藩镇几乎长达八年之久;他又在西川供职三年,在这里获得了对外事务方面的经验。他在9世纪30年代初期文宗时代确曾做过短时期的宰相,但甘露之变的密谋者编造一个情节把他也株连在一个莫须有的叛逆罪名中,此后他便被贬为湖南南部的一个刺史。可是,他没有被贬逐多久。甘露阴谋失败以后,他又被任命为节度使。通过他与另一名宦官——仇士良的下属——的友谊,李德裕最后在840年被召回长安,在新皇帝下面当了宰相。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武宗于846年春去世时止,李德裕是唐王朝京师里主宰一切的政治人物。

李德裕作为宰相的政治作风肯定的是赞成儒家的理论和实践中主张搞集权主义的一派。他钦佩管子和西汉的一些强有力的宰相。他继承的他意志坚强和说干就干的父亲的品性以及他在几个藩镇任内拥有的长期行政经验,使他自然而然地能够把一人负责的宰相之治运用到高级行政中来。他的作用受到皇帝的嘉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不同于代宗后期元载的强人统治。它也大大不同于唐代的制度,因为按照唐代的规矩,国家大事都要由几位理论上权力相等的宰相在皇帝面前展开辩论。宰相们在文宗晚年出于派性而争吵不休。[161]与此相反,李德裕现在被赋予实际权力,能为政府做出几乎所有的重大决定。据我们所知,他的方法是先搞一个最小规模的磋商,再彻底检讨有关的讯息和情报,然后独自退往后花园拟定计划。这种方法特别不寻常,因此值得他的同时代人予以评论。通过他留下的大量政事文书来看,我们知道李德裕之享有一位极端干练的行政官员的名声,不光是同情他的历史学家描写的结果。他善于掌握细节;会斟酌别人的长处和短处而量才加以使用;能够协调大规模的政府行动,并且向皇帝提交设想复杂的建议:这些才能都不时地反映在他的奏疏和代拟的制诰之中。在这些方面他足以与陆贽相匹,而在实际工作方面又或过之。主要由于李德裕的努力,唐政府才能够顶住9世纪40年代之初经常发生的外国可能的入侵、藩镇的叛乱和国内的骚动等危机。

如果李德裕在他恢复掌权时能够使李党获得胜利,那么,这个胜利是低调的。他不断地对他的个人政敌牛僧孺和李宗闵施加压力,从而把他们一劳永逸地从高层政治中排挤出去,但从另一方面说,他对于进行特别过火的派性清洗活动似乎不感兴趣。[162]同样地,他对与他共事很久的人报之以宰相之职,例如诗人李绅(842—844年在职)便是著名的例子,但是这些人无疑都当的是配角。不言而喻,李德裕不能全由自己来直接指挥唐政府的活动,但他对助手的挑选似乎表明他意在加强他自己的威望,而不在于改变中层官僚阶层的结构。

同样地,李德裕对政府事务进行的一些小改革是要给坚强的行政权提供便利,以符合他的政出一门——即政令应出自宰相府——的原则。[163]公事程序的改革包括把常务(日常事务)的主要责任交还给中书舍人。这些中书舍人直接受宰相管理,因而改革的企图是想解除翰林学士50多年来不受外廷监督的那种职能。[164]与此相应的努力是要使宰相府囊括一切重要事务,特别是涉及国家安全和与节度使交往的文书,并且把有关这些事务的文件保管在宰相府的特设档案内。很显然,这些办事程序在以前是杂乱无章的,主要是根据问题一件件处理的。[165]李德裕还想控制宫内主要的记注和历史写作过程。他恢复了《时政记》的编纂(这是由知印宰相每日撰写的一种纪事,但要由其他宰相副署)。这是为了私下保存宰相处理的政务记录,它按照他们自己的观点撰写,而完全不受翰林学士、宦官或皇帝宠幸的干扰。他还要求《起居注》(这是皇帝的行为和诏令的主要记录,也是最后编成历朝《实录》的大宗文献的基石性资料)应交给宰相审查和作编排上的改动,以免“军国大政,传闻疑误”。他这样关心宫廷记注,不完全是历史方面的原因。李德裕特别注意去赢得定某些事务为“密”的特权(这些事务太敏感,不应让公众知悉,也不宜写入起居注),从而增加他实际上指导政府的权力,不受别人干预。[166]在这些程序的修改中有一些似乎在李德裕任期内颇有成效,但另外一些修改,特别是那些官僚们很感兴趣的关于限制皇帝使用翰林学士的修改,受到了武宗的抵制及其继承人宣宗的忽视。所以总的来说,是李德裕在宰相职务上的个人作为,而不是行政上的重大结构改变,形成了9世纪40年代的宫廷政治生活。

武宗和李德裕之间的关系使李德裕有可能取得他的一切成就,因此这种关系是很令人神往的。这位宰相很有魅力,能言善辩,知识渊博而又精于算计,城府很深而又傲慢自大;他酷爱奇花异草,所以他只喜欢幽居在自己豪华的后花园内;但他又决不放弃政治上的刺激。他蔑视宫廷诗的矫揉造作和举子们的装模作样,但是他本人却是一位相当好的诗人和散文名家;如果有需要,他也能够采取因袭的态度和做作的感情。相反,皇帝却是既鲁莽,又暴躁,又执拗。但是不像他的哥哥文宗,他也很精明而有决断。如同以前的几位皇帝,宗教像政治一样紧紧控制着他。李氏家族的弱点是炼药求长生,武宗又对道教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在他统治时期的晚年,他所服用的丹药使他丧失了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我们的材料表明,他既患有抑郁症,联系他对佛教的迫害,他也患有绝对的躁狂症。[167]可是,在李德裕和武宗所分管的事项方面,却从未见有混乱不清的情况。虽然李德裕很细心地准备他的奏疏,也强烈地要求应把它们比别人的建议置于优先地位,但他上奏武宗时是把它们作为出自武宗的圣断而提出来的。李德裕从未犯过把皇帝置于被庇护地位的错误。至于武宗,他注意自己时不时地不受李德裕的支配而独立行使权力,以促使大家能看到他们二人之间地位的差别。很显然,终武宗之世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受到任何重大损害。

李德裕在对付宦官方面也很细致。一方面,他必须注意他们的愿望,特别是仍为长安最有权势的宦官仇士良的愿望。例如在840年,一名给事中曾想阻止仇士良的养子利用荫庇特权(这又是宦官想僭用官员荫子特权的一例),李德裕却把此人降级使用,从而引起了官员们的憎恶。可是,李德裕又很注意限制宦官权力中涉及自己的那一部分权力。有时武宗也帮助他这样做。例如在842年,朝臣们建议武宗加尊号,这自然是一个大庆典,而且要宣布大赦。仇士良和其他高层宦官开始怀疑李德裕计划利用大赦的机会来削减他们的某些特权和财源。宦官们在宫内示威反对这个计划,但武宗在公开场合大声斥责了他们,他说道:他是他自己的朝廷的主人,也是大赦令的唯一颁订者。不久,皇帝迫使受到羞辱的仇士良隐退。仇士良这位处于关键地位的宦官于843年死去以及他的心腹爪牙被清除以后,李德裕铲除了宦官的各种权力基地。他撤销了他们除神策军以外的其他兵权,还企图削弱他们对内库的控制权,等等。[168]可是,如果把他的这些举动看做是对宦官全面进行的讨伐运动,那也是不对的。它们只要取得有限的和实际的成效。可是,在武宗治下的后期和整个宣宗时代,宦官的权力至少不像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那样肆无忌惮了。

李德裕作为宰相能够有所成就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他上任以后事情接踵而来,而危机的气氛有利于实干家。

840年秋天,大批回鹘突厥人突然地开始沿今天内蒙的河套地区进抵唐王朝边境。那个地区的诸节度使只能眼看着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回鹘大约10万之众集结在阴山南部塞下——这是数百年来在北方所见最壮观的游牧民的大迁徙。[169]

他们为什么要来到此地,他们又要求什么东西呢?李德裕从长安派去几个外交使团之后,中国人已得知9世纪30年代回鹘领导层因严重内讧而导致分裂的详情。在9世纪40年代,回鹘的一个臣服民族黠戛斯决定利用回鹘的弱点。戛黠斯从南西伯利亚根据地突然倾巢南下,把回鹘人赶出了他们舒适的首都,杀了可汗,并自封为草原上新的主人。惊恐的回鹘人分两股逃奔。一支人马前往西南,它的成员最后定居吐鲁番附近的高昌(今哈拉和卓),他们的子孙在这里建立了出色的定居社会,迄13世纪时为止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另一支人马从他们的首都斡耳朵八里直接南下,与中国人相对峙。李德裕派往这第二支回鹘难民游牧部落的信使在841年获悉,李德裕虽曾有计划让他们返回故居,但他们的统治者——即自封为可汗的继位者——不想再回原地。反之。可汗要求中国人给一个有城垣的边塞堡垒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回鹘人显然想继续留在那里尽可能过他们半定居式的生活,继续进行贸易,侵扰中国边境和等待时机。

回鹘人的这种想法恰恰与中国的传统战略利益南辕而北辙,也是任何长安政府所不能容忍的威胁。需要采取行动,但在这种形势下却有着严重的危险。在788年以后与回鹘人的长期和平期间,北方的边境一直没有得到安宁。因此在842年初李德裕开始一项应急的防卫计划,同时给回鹘人送去了大批粮食和布匹作为羁縻他们的礼物。边防要塞要重建;交通要恢复;部队要增援。在这种形势下,中国人取得了很快的进展。

当回鹘和中国军队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时,李德裕做了总指挥官,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他的领导艺术胜过了晚唐的任何宰相。他监督战略和重大战术决策的执行,督促长安运往前线的供应,但是他把战术细节留给他精选的战地将军们去处理。一个特别的讨伐军指挥体系按惯例组成,但和安禄山之乱后的其他大多数政府军事行动大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行动协调得很好。增援边防军的部队是从许多内地藩镇抽调来的。闹独立的幽州镇也参加了这次战役,这证明了李德裕对他直接控制范围以外的势力也能进行政治说服工作。843年初战役达到了高潮,那时一支中国特遣队以突袭方式攻下了回鹘的大营。中国人无情地追亡逐北;一万名回鹘人枕尸于南戈壁后来被名为“杀胡山”的地方,另有倍于此数的人投降。可汗在惨败中幸得逃脱,但他在几年之后在沙漠之中被捕杀。

外患尚未完全平息,国内又出现了昭义节度使职位方面的严重问题。[170]昭义横跨山西东部的太行山。它是那些靠河北诸镇与唐王朝的内地河东和关内之间的贸易为生的商人们的老家。可是昭义不像更加放肆的河北诸镇,它自757年建置以后便一直忠于朝廷。825年,敬宗的大臣们第一次准许它的节度使职位由父传子,尽管那时朝廷中对此不乏反对的意见。刘从谏(803—843年)这位新节度使在9世纪30年代越来越有势力,在甘露之变失败以后他在阻止宦官公开专权方面起过重要的作用。所以在他843年死去以后,他的侄儿刘稹示意要继承统制该镇的权力是没有人感到奇怪的。大多数官员都这样主张,即回鹘的局势尚在未定之天,所以刘稹可以署理此职。宰相李德裕认为,按照原则,昭义不应该永远划为化外。[171]为了严惩昭义,政府又组织了讨伐之役,这一次的最大特点是河北诸镇的铁杆核心成德和魏博空前地予以合作。李德裕答应以领土相酬,这两镇的节度使才被说服这样做的。他们的参战虽然不是全心全意的,但对切断刘稹的退路和预防像8世纪80年代那样的灾难性叛乱的蔓延,是起了作用的。刘稹和他的家族被部下在844年夏末所杀,此后朝廷便任命了一位新节度使。武宗对李德裕在处理这第二次危机中所取得的成就评价极高,因为这是9世纪中叶最严重的一次藩镇威胁,因此他在844年封李德裕为卫国公。

武宗时代的第三件大事是“会昌灭佛”;因为会昌是武宗的年号。我们从来中国游学的日本僧人圆仁(793—864年)的《求法记》中得知,对佛教的压迫已在逐渐形成,但这一次则是在845年由政府扩大的全面镇压行动。[172]武宗连续下令关闭和毁坏数以万计的山野之间的招提、兰若,后来又攻击通都大邑的许多寺庙。仅有少数可予保留;上等州治可各留一寺,而长安及洛阳各准许保留两个寺,每寺只留30名僧人。[173]这一震惊天下的诏书强迫多达二三十万名僧尼还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杀或被伤害。佛教寺庙的财产、经籍和圣物严重地被破坏。虽然最厉害的迫害大约终止于武宗去世和他的叔父宣宗继位以后的9个月,但佛教作为一个组织恰像它经历过一个最大的发展时期那样,受到了最大的摧残。在后世的中国历史中,佛教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向国家权力提出挑战,甚至与它相抗衡了。

对佛教之所以肆行迫害,其动机是很复杂的,而最重要的原因在经济方面。[174]大约在820年以后,中国严重的货币紧缺有所缓和,但是由于各方面更加直接地伸手向国库要钱,财政的拮据状况毫无改善:例如后宫的奢侈和宦官的建置开销越来越大,加上后来反对西北、反对回鹘 和昭义的庞大军费也都需要钱。在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鼓励铜钱的铸造也没有取得根本性进展。可是与国家的财政状况相反,佛教寺院集团却日益富足。佛教的律在古代是禁止僧人从事经济活动的,但它在中国已有数百年被置若罔闻。他们所持的理由是,佛教社团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作为个人来说,它能从货物流通中受益。[175]寺庙数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不仅限于光彩夺目的金、银、铜制的圣像和佛教祭祀用品,即便它们拥有这么多贵金属的贮存对于严重缺乏货币的经济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同时也直接违反了政府关于禁止窖藏宝物的规定。而且,较大的寺庙还拥有土地(通常称为“寺庄”),它们大部分实际上都免税。事业心强的住持便把这些土地组织起来以农、林产品牟利。[176]这一发展是与世俗社会富豪之家大庄园的形成齐头并进的,而且这两种庄园制往往互相纠结在一起,因为富裕施主在死前仍保留名义上施舍给寺院的土地的利益。甚至佛教建筑物的建造费用也常由政府捐助。或许最令人气愤的事实是,在“出家”并因而摆脱民政的控制之后,僧尼就再也不用付两税法规定的个人税项了。由此产生的国家税收的损失使几代文官为之烦恼,同时由政府监督制度的许多尝试也一概未生效力。9世纪40年代的没收、还俗办法和其他惩罚性措施得到许多官员的赞同,认为这是阻止佛教寺院在唐帝国的经济事务中变成强大堡垒的唯一办法。

迫害佛教的政治方面要更复杂一些。武宗显然是支持灭佛运动的主要力量;他是一位热诚的道教徒;他的个人信仰带有狂热性。[177]但是除了他有几个宠幸的道士以外,他似乎并没有想在朝臣中促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道教压力集团,即一个从教义上来说敌视佛教的集团。反之,没有证据表明大多数官员不认为搞魔法的道教是一剂政治毒药——也许它是一种有趣的消遣,但不能贸然加入。对佛教的迫害也不大可能是由儒教意识形态的狂热分子所发起的。韩愈在819年发表的著名的诋佛言论代表了一种极端的意见,但有一点很重要,即也不要一成不变地认为他在倡导一个全面地毁弃释教而崇奉儒家的活动。反之,唐代后期的高级官员——包括李德裕和武宗的其他宰相在内——并未对佛教之侵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表现出像韩愈那样大的个人愤怒。自然,民众的过火的信教行为可能引起了上层人士的敌意,[178]但是,从检查唐代现存大量诗文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佛教中比较严肃的哲学思想和礼仪深深地引起了许多统治阶层精英人物的注意。其次,如上所述,上层僧侣和掌握世俗权力的人的社交活动已变成司空见惯的事。把佛教讽刺为堕落的夷狄之教完全是为了应付论战需要的说法,而这一次不过是企图为9世纪40年代中叶的暴力行为巧为辩护之辞而已。

佛教史的历史作者都指责李德裕执行了这次迫害运动,他们很可能是对的,虽然他们对他的参与并无多少具体证据。[179]李德裕当然有很多充分的政治理由支持灭佛运动,因为首先它会给国家财政带来利益。它同时还使李德裕有机会精心提高国家的礼仪以支持他实际的政事活动,特别是加强对唐初几位伟大的皇帝和政治家的崇祀。比如,他建议用从佛寺中没收的钱在最近光复的昭义建昭武庙;另外,他还主张利用洛阳附近原来的佛教建筑以恢复安禄山之乱后被毁的重要的太庙神主。[180]另外,特别在迫害佛教运动的早期,它与李德裕想削弱宦官仇士良权力的努力有关,因为仇士良既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同时还任政府的功德使之职。最后一个原因的证据虽然不是直接的,但情况很可能是,李德裕在843年打败摩尼教的庇护者回鹘人以后对它进行的镇压为更广泛地打击佛教提供了现成的先例。

宣宗时代放松了对佛教的迫害,这几乎又让佛教徒全部恢复他们原有的组织力量。因此,新皇帝虽然赞成恢复佛教这一精神信仰,赞助进行佛事活动而又同时禁止杀生,但他在847年颁布的准许重建庙宇和政府不得干涉的诏令,却在后来的实践中受到了限制。经宰相的迫切要求,政府在9世纪50年代之初采用了一个更慎重的政策,即裁减过分的开销,而且只允许在人口稠密之区新建寺庙。[181]虽然僧尼不再有性命之虞而且通常都能重操他们的宗教旧业,但政府尽力防止私人制度的恢复,规定缺额僧尼只能由礼部的祠部加以补足。甚至长安的大庙宇也在重建之中,宣宗下的命令实际上改换了所有这些庙宇的名字。[182]菩提寺改成了保唐寺,法云尼寺易名为唐安寺,如此等等。这便表明世俗社会重新建立了对有组织的佛教的控制;这种情况自武宗和李德裕死去以后一直延续了许多世纪。

唐宣宗之治(846—859年)

武宗死于846年,卒年33岁,大约也因服药而死。宣宗[183]和9世纪的多数皇帝一样,也是被宫中一个宦官集团所拥立,但他这一次却未发生继承权的斗争。他是唯一的合理候选人。武宗的儿子们都太年轻,不宜登基,并且如上所述,武宗所遗一弟又已在840年的继承争斗中被杀。37岁的宣宗是他的长辈。他是宪宗的第十三子,穆宗的异母弟,也是前此三位皇帝之叔。

宣宗在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被戏呼为光王,他在出人意料地即位之前在政治上被忽视,也被斯文人物所嘲弄。他在儿童时代多病而且能见异象。成年以后他把他的苦痛变为自己的能力。他假装对当时任何可以把他卷入危险的宫廷阴谋中去的事物不感兴趣,一味沉默,并希望被当做无害的怪人。可是,他即位以后就发泄出他的愤怒和不满,特别对他父亲宪宗的神秘的死更是如此,因为这个痛苦的回忆使他在几次祭奠宪宗的陵墓时都禁不住泪如雨下。[184]宣宗确信,他的异母兄穆宗和穆宗之母郭妃对宪宗的病死负有一定的责任。当年老的郭妃848年去世时,宣宗拒绝让她给他父亲陪葬的荣誉,另有谣传说是他加速了这位老太太的死。此后5年,宣宗把他所认为的同案犯都一一捕拿归案。他甚至贬降了穆宗及其3个儿子在宗庙祭祀中的地位,这使统治皇室所精心培植起来的威信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就只能猜想了。和40年前一样,对朝廷的这种全神专注之情一直持续到宣宗较平静的年代。他搜寻一切能告诉他父亲治下的遗闻轶事的人,他还坚决地优予录用元和时代高官之子孙进入自己的私人班子或者任政府工作。[185]

好像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被虐待,他很体贴地照顾他自己的母亲以及还活着的胞弟们。他也溺爱他的妹妹和几个女儿,其中有一个女儿恃爱当他的面折断筷子和打碎汤匙,从而迫使他放弃了把这女儿许配给她所恨的某人的打算。但有趣的是,宣宗从不正视立储这个重大的问题,尽管一些神经质的官员对此唠叨不休。他被认为不喜欢长子而宠爱第三子,但他为此毫无作为;他的迟疑不决最后又导致了一场宫廷斗争,一个宦官这时成功地拥戴了宣宗的长子。[186]在他统治期间,宣宗显然是想确定无疑地突出他个人第一的地位,特别是在他从前曾长期受歧视的家族内更要这样做。

自然,这位古怪而急躁的人不只是怀有私人宿怨,他还必须对付朝廷的官员,而人们认为在这些人中,从前曾给他以保护的却很少。宣宗在接见高级官员时常年坚持威仪整肃。他往往用尖刻的个人批评或者在讨论中显示备知底细的知识,来使他们感到难堪。他在正式朝觐中严厉盘问来朝见的节度使和新任命的地方官员时所准备的讯息,都是来自他对帝国重要材料的研究和他的工作人员所提供的细致的情况简介。他以在礼仪或在实质性事物上注重细节闻名,例如在宣宗手下为相10年的令狐绹(802—879年)有一次被皇帝问得神态失常,甚至在冬天他也汗湿重裘。[187]但与此同时,宣宗也像他的父亲宪宗那样,颇有志于重建贞观之治。他的助手给他读关于太宗与其臣下相互关系的非正式史书《贞观政要》;他有时又像从前诸皇帝那样对他所宠信的官员表示极大的关心。他比某些从前的皇帝更加真心实意地鼓励相应的官署提出坦诚的批评。但是,朝臣们普遍的情绪一定是狐疑不定,对他又敬又畏。[188]

当然不必奇怪,宣宗在846年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罢掉了与他所痛恨的侄儿武宗沆瀣一气的、大权在握的政治家李德裕的相位。李德裕按惯例逐步降级,越降品级越低,越降越往南方,最后由于仔细地复查了李德裕曾经略有牵涉的司法案件,他遭到了决定性的打击。宣宗以综合调查所得为基础,对李德裕的罪行进行了长而详细的谴责,所以他把李德裕贬谪为最底层的官(南海海南岛上的一个县令),使这位前宰相在850年初死于此地。即令在这样的贬谪以后,令狐绹对李德裕的回忆仍是那么强烈,致使他梦寐难安。[189]

宣宗罢免了李德裕的相位以后,拥护宣宗的是李德裕从前以铁腕行政方式所制造的许多政敌,当然还有一些牛党的追随者;后者希望看到李德裕和他的主要伙伴完全像牛僧孺和李宗闵从前那样受到羞辱。牛党年轻的成员如诗人白居易的侄子、在846年到851年任宰相的白敏中(约862年死),便在某种程度上煽起了往日的朋党仇恨。可是,要认为这个时期牛党在政治上已取得绝对的最后胜利,那也是错误的。首先,朋党双方许多老一代重要成员,在9世纪40年代后期已经死去。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宣宗本人正作为全帝国最强大而唯一的政治力量出现,结果是大规模的公开朋党活动普遍减少。虽然宣宗确实恢复了几个牛党的老人的地位,并且宠待他们的几个亲属(包括牛僧孺的儿子),但在高级官员中严格按朋党界限调动职位的情况还是有限的,而且甚至这种现象在9世纪50年代也已消失。没有发生文宗朝廷的那种政体的更替。从此以后,牛李党争只能在文学和历史中听到它的回声了。

宣宗的统治看来可分为三个政治阶段。第一阶段从他登极到约850年,这时显然是要致力于加强他的权力;罢免李党的成员;解决佛教的问题;重新统一西北诸州(它们在吐蕃王国分裂后已投降),后一问题我们在下面将予以申论。白敏中是这时期的7个宰相中唯一任期大约超过了一年的人。第二阶段包括9世纪50年代的大部分;这时期的特点是少数宰相任期较长,其中包括令狐绹和著名的财政官员裴休(787?—860年)。第三阶段是从857年到859年,这时宣宗变得日益躁怒(他也和其他诸帝一样,对道教的长生术感兴趣),宰相的替换也很频繁(其中多数人过去都是翰林学士)。

很难过细地评价宣宗的后两个时期,因为正如我们在上面讲过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史料不足。由于朝廷基本档案被破坏,又由于9世纪最后25年叛乱期间行政解体,当90年代之初最后要求按常规修宣宗实录时,竟不能以正常方式编出“一个字”来。[190]一位奉命做这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的历史学家裴庭裕确曾编撰了一本共三卷关于宣宗朝遗闻轶事的书,署名为《东观奏记》。这本书是我们了解宣宗个人品质的主要材料,可是它实际上没有提供有关重大政治问题的情况。它的本纪和这时期少数人物的传记(在10世纪中叶被编成《旧唐书》的一部分)都有这个缺点,特别是关于9世纪50年代更是这样,因为它们通常只列有空空洞洞的官职。《唐会要》和《册府元龟》这两种非常重要的文献汇编也仓促地漏掉了宣宗后期的条目。所以下面关于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唐代朝廷的一些论述是假设性的。

大家都强烈地认为,宣宗之治是一个清算和评估过去的时代,也是一个使知识变成可用形式的时代。这时期不论公家或私家的大部头汇编式著作的数目大得惊人,多达一打以上。这和前此几十年对这种著作只是偶尔有兴趣的情况大不相同。在这些官修类书中,有几种是关于中央政府和诸镇材料的摘编,专供皇帝御览。[191]此外,杨绍复续编了苏冕的《会要》(853年奏呈),其中收辑了德宗以后迄至他本人时代的诏令和表章;这本书后来编进了今本《唐会要》中。

历史著作中包括另一部续编书,即《续唐历》(崔龟从851年编),它是一部编年史,上接8世纪谱系学者柳芳所著的《唐历》止讫的地方。此书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的关键材料的来源。854年,史馆奏呈文宗朝《实录》40卷。除之此外,他们还想恢复原版的《宪宗实录》,以代替李德裕影响下编辑的第二版。一种10卷本的关于历代君主政务的编年体类书和另一种相关的300卷本《统史》,一并在851年上呈给皇帝,它们编写的目标是想给皇帝提供从古代到隋末的“所有”著名的诏令、法律和一般政策。

科举制度在姚康的《科第录》中有所讨论,此书在宋代尚存于世,也是后来一些汇编的重要材料来源。赵瑑辛勤地从各私家材料中选收了有关咏进士科的诗这一特定题旨的材料。最后,两种很重要的法律著作成书于宣宗年代:一为《大中刑法总要格后敕》(851年),它使官员们掌握了文宗以来迄至当世的帝国立法;一为12卷的《大中刑律统类》,它是按唐律分类法分类的。[192]这一书名清单可能并不完全,但它足以有力地体现改进工作的精神。

对于法律的重视也贯彻到了实际中去。人们为进一步明确犯罪行为的定义和使法律程序正规化作了努力。宣宗的总的倾向是要减轻对犯罪的处罚,办法是减少处刑条令和实行赦免;但是如果真有显然是蓄意触犯法律的情况,他也是很严厉的。宣宗也鼓励在政府的决定上更准确地援引先例;许多问题的奏疏通常都要引用早先的立法,特别要注明它们的日期。[193]宣宗注重细节而且治理公务井井有条的优点历来被传统历史学家所广为称道,也至少博得了某些中央政府的官员——特别是刑部和礼部的官员——的好感。但是,也许是由于宣宗明确反对李德裕所树立的那种皇帝和强有力的宰相之间的伙伴关系的榜样,他很难把实权授予任何在名义上负责的大臣。这当然会在实际上遏制官员们的主动性的发挥。

宣宗之治不以采取有革新精神的经济和社会改革措施而见称于世,虽然有许多问题要着手解决。例如到9世纪50年代,从长江下游征集的漕粮大约只有30%事实上送到了北方的廒仓内。汴渠河道上盗窃和贪污横行,同时漕船因普遍缺乏维修而经常有损失。在9世纪50年代之初,盐铁转运使裴休发布一系列法令以扭转漕运形势,漕粮接收额一度虽高达往日的三倍,可惜毕竟好景不长。同时,尽管宣宗时代人们曾想改革食盐的专卖,但所产的大部分食盐往往归藩镇而不是归中央政府所用。长安此时的食盐收益不过略高于宪宗时代收入的半数而已。[194]

至于朝廷政治与第一次群众大规模骚动之间的关系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虽然我们对这些年的情况知道得很详细,但仍不能充分了解。一方面,唐代中央政权,从传统的和表面的观点看,被认为已比安禄山之乱以后更弱,但它已延续的时间却比人们的看法长得多。圆仁描述了9世纪40年代中央控制农村的程度,它表明乡村还是颇为稳定和繁荣的,甚至在半独立的河北也是这样。[195]总而言之,县令(唐代最低一级政权)对地方事务的最小限度的干预一直被容忍到反王朝的力量明确地要向国家权力挑战之前的9世纪70年代。另一方面,唐朝后期的经济和社会继续发生着重大的变化,比如私人手中的大庄园日益发展,同时农民的生活相应地出现混乱。其中有些变化中央政府是故意视而不见,有些变化它又无法理解,在行动上也敷衍了事,无所作为。中央组织机构的固有缺点,在9世纪中叶的稳定时期也暴露出来,最初表现为点点星火,即兵变和抗税骚动等等。由于这些事件至少在9世纪50年代以前相对地说不太经常而且又是孤立的,它们能被长安平定,因此产生了老一套救治办法还有效的错觉。许多带根本性的问题既未诊断出来,也未得到纠正。[196]

在宣宗统治的末年,武装叛乱纷纷出现于今天的广东、越南北部、江西和湖南,另外还有宣州(安徽)康全泰和浙东(浙江)的裘甫这两次严重的兵变。它们历来被认为是最后直捣唐王朝心脏的王仙芝和黄巢的灾难性叛乱(873—884年)的先驱。这一时期正是唐王朝的命运开始不受长安控制的时候,我们可以恰当地说,它标志着我们论述的宫廷政治的结束。虽然唐王朝此后名义上存在了大约40多年,但9世纪末年应该视为五代时期的开始。

9世纪初期和中叶的对外关系

如前所述,中国人在8、9世纪之交在西南的胜利和同南诏结成的反吐蕃联盟的巩固,大大地缓和了吐蕃人对西部边境的压力。此后吐蕃转而攻击回鹘人。吐蕃在791年拿下原来属于中国的北庭前哨基地,它便开始想扩大沿它北部边界的势力范围。除了想增加自身的安全以外,吐蕃向北扩张的一个重要目标是渴望至少要控制通过中亚的远程贸易的一部分地段,梦想损害回鹘人和中国人之间的贸易。800年以后,吐蕃人对现今陕西的中国外围城镇的零星侵犯虽然被唐王朝方面警觉地注视着,但很可能是他们攻击回鹘人这一主要目标的附带行动。不言而喻,回鹘人也很不安。对于吐蕃人干扰他们的贸易和进贡商队,他们的反应是在813年在吐鲁番附近举行了一次大反击,但是这次战役没有取得决定性结果。[197]后来在9世纪头10年的后期,这两个亚洲内陆的强国都主动向中国发动外交攻势:回鹘人用第三次请求和亲的办法重申他们与中国人的联盟,吐蕃人则迫切地要求与唐政府缔结策略性的休战条约。

为什么吐蕃适值此时要接近中国,这个道理现在尚不太清楚,一个听起来可信的假定是,宪宗时代的唐王朝内政已很有起色,因此它能够比8世纪后期对外部施加更大的影响。这两个国家早在808年就对各种问题开始进行谈判,人们认为吐蕃新王可黎可足(约815—836年在位)特别希望和平。819—820年吐蕃人大举进攻中国的西北,是针对性地向唐朝皇帝施加压力,以迫使他同意签约。821年双方在长安就一个全面的条约进行谈判,次年在拉萨最后商定初稿。它规定:结束战争状态;停止对对方领土的侵犯行为;制定关于使节履行的规则;调查并遣返在边境附近拘捕的“可疑分子”。[198]

9世纪20年代西藏的政治史也很动荡不安,其特征是佛教王室与权势藩臣家族之间的斗争——后者的许多家族都拥护土著的苯教。[199]毫无疑问,这种削弱力量的内部纷争是使得821—822年的唐蕃会盟在订约之后没有马上破裂的重要原因,而783年的条约却不是这样。整个说来,吐蕃和中国之间的关系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是和平占了上风。大约在840年,吐蕃君权迅速式微,并且随着达磨王之死而不复存在:据西藏和中国史学所述,达磨王是一位凶恶、放荡的“末代昏君”。鉴于他反对佛教的态度,部分情况至少是这样的。诸王子在达磨王死后的继承权斗争中把吐蕃弄得四分五裂。他们已不能再陈兵河西走廊了。吐蕃王国曾经长期成为晚唐历史中的主要外患,此后在东亚的国家关系中已不起重大作用了。

从大约795年到835年,回鹘人的势力正如日中天。他们在这几十年和中国的联盟中受益越来越多,但中国的财政支出却是灾难性的,不堪重负。最初,唐朝商人以丝绸交换回鹘人的马匹,以此作为正常的经济交往。但是在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中国政府需要大量马匹来对付讨伐藩镇的战争,又因吐蕃人的侵占西北而失去了最好的放养牧场,它只有依赖回鹘人供应马匹。回鹘人利用这种形势,把次等马匹南运到中国,其数量之多大大超过了唐朝的需要。回鹘人对这些马匹索取高价(通常是40段丝绸换一匹马),而且隐含报复之意。中国没有其他良策,只好“死的活的都按头计算”,一律照价付清,否则就会使边境被侵犯的风险大为增加。[200]中国的国家财政在这种重压下受到损害。在几次强制性的马市交易中,多达50万段的丝绸因而易手。虽然有些丝绸供应了回鹘宫廷的消费,但大多数丝绸变成了回鹘人的亚洲内陆贸易的津贴。可以预料,许多中国官员非常不满意这样一种情景:长江下游的织绸妇女在织机上辛勤劳动,所产丝绸却被政府支付给了“外夷”。回鹘派来中国的使臣和他们的代理人——摩尼教僧侣和粟特商人——的傲慢无礼态度,更加深了这种屈辱感。

可是,与回鹘的友好关系却是晚唐外交政策取得成功的主要因素。太和公主在821年婚配给回鹘 可汗,不管这多么有损于中国人的面子,但总归是结盟的重大象征,而且由于巨大的妆奁和公主本人的高贵身份,这一结盟的重要意义也就更显得突出了。事实上,在与唐王朝交往的外国列强中,只有回鹘人获准婚娶了真正的公主作为可汗的配偶,而且他们也只有三次。其他国家如果也有幸结亲,所娶的则是皇帝的远房女性亲属。[201]

回鹘人和吐蕃人一样,在9世纪30年代也被内部的权力之争大大削弱。一个甚至更加令人瞩目的巧合是,840年正当吐蕃作为统一的国家而走向崩溃的时候,黠戛斯也成功地推翻了回鹘帝国。如上所述,李德裕在843年曾经驱散了聚居在中国边境的大批回鹘难民。因此,亚洲内陆的国际政治在很短时间内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吐蕃和回鹘帝国衰落以后,唐政府才能使自己在北方和西北摆脱广泛的外国的复杂关系——这是王朝建立以来的第一次出现的形势。

经李德裕劝说,武宗做出了下面重大的决定:不去收复中国在东突厥斯坦的安西和北庭殖民地。[202]李德裕坚持,即令这些边远地区能重新从土著人的手中夺回,在那里再次建筑要塞,由此而来的开销和危险与可能的收益相比,也是得不偿失的。何况北方大草原的新主人黠戛斯已经表示,他们有意与中国共存共荣,甚至可以做中国名义上的藩属,以符合唐王朝意识形态的传统和外交上的礼仪。黠戛斯和唐王朝之间的这种互相克制的态度,实际上使边远的大草原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

对接近中国家门口的地区,中国人从9世纪40年代初期之后只限于恢复他们原来的西北方面的领土和重建北方边境地区的天然防线。这种方针是采用几种不同的方式实现的,其具体做法则视几个外围地区的具体军事形势和居民人口的构成而定。

西起敦煌东到兰州的河西走廊,在840年以后变成了不再效忠于拉萨王的吐蕃各领袖进行激烈武装斗争的舞台。不久,一个名张义潮的中国冒险家纠结了一支自己的军队,他招募的是住在商路沿线各城镇的“中国人”(其中许多人可能是中国—吐蕃—突厥人的混血种)。到了851年,他已经把吐蕃的封建领主们驱逐一空。他派遣一名使节到长安自愿向唐王朝归顺,这使得朝廷大受鼓舞。他被授予“归义军”节度使及其领袖的地位。张义潮的彪炳功绩后来使他变成了他的原籍敦煌地区人们崇拜的对象,并且变成了激励人心的尚武歌谣的题材。[203]

位于甘肃东部的原州和泰州等一大批重要城镇陷于吐蕃之手已达约百年之久,现在在9世纪40年代后期都直接归附了唐王朝。唐王朝的将军们能够不费多大力气就降服了那个地区吐蕃骑兵的残余。

可是,政府在平定长安正北约300公里的鄂尔多斯沙漠以南的长城边缘地带草原时却遇到了大得多的困难。这里,沿今日宁夏和陕西的交界,住的是唐古特人(党项),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半游牧部落联盟,源出吐蕃人种。唐古特人在7世纪和8世纪被搞扩张的吐蕃王国赶出了吐蕃东北部(今青海省)的老家。多少年来他们都被三大强国所排挤压迫。最后在9世纪初年,他们定居于长城附近的夏州—银州地区。这个地方很贫瘠,不适于大规模农业生产,但可用来养马,同时也是长安与回鹘首都之间进行贸易的理想地方。唐古特人在政治上从属于唐王朝,他们的所在地被分为若干羁縻府州,归中国任命的节度使管辖。这些节度使(他们大多有中外混合血统)成了9世纪那个地方不稳的根源。他们压迫唐古特人,以谎称的公正价格来骗取唐古特人的马匹和骆驼,用敲诈行商负贩之法来牟取暴利。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唐古特人不顾严厉的禁令开始用从中国走私出来的武器进行报复。到了武宗时代,唐古特人原来断断续续的袭扰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叛乱,而且由于唐古特人得到了来自无家可归的回鹘人和吐蕃人的支持,这些袭扰甚至变成了危及长安的潜在根源。宣宗作出和解的姿态,撤换了搞贪污的节度使,但是袭扰并未停止,他于是命令一位前宰相统带一支讨伐大军去惩戒唐古特人。但是,宣宗的方针是派一些可信赖的文职官员到战场上去,希望他们能够把文明的品德灌输给游牧民,所以在军事上没有收效。它花了5年时间,耗费了大量资财,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唐古特人虽经这次失败,仍很强大。他们的骑兵在反对黄巢的叛乱中助了唐皇室一臂之力,他们的商人在9世纪后期的贸易中更加财源茂盛。到了五代时期,唐古特人挣脱了中国人的控制,建立了一个政权,这便是11世纪和12世纪西夏王国的基础。

中国在安南(今越南北部)的南方殖民地前哨的事务,也和9世纪中叶云南人的国家南诏的有增无已的领土野心互相纠缠在一起。这种相互联系的关系的形成由来已久。唐王朝向岭南道(今广东和广西)以及进一步向河内地区的扩张,是它开国以来就一直追求的目标。这个广大的热带地区被政府分为几个军事辖区,再被细划为若干州,但此举并没有能够防止北方统治者和他们南方臣民之间连续不断的冲突;正像肖孚所指出的,“华人从来未能完全战胜过蛮子”[204]。安禄山之乱以后,长安的官员们似乎还把这个遥远的南方视为一潭死水,因此他们多半都允许地方官员随心所欲地虐待人民,这种情况与北方的唐古特各地区毫无二致。当土著反叛看来有成功的机会时,唐王朝就派兵去恢复秩序。[205] 858年,继几十年不分胜负的小冲突之后,安南爆发了一场大叛乱,它的领袖采取了向南诏求援的空前步骤。

南诏在进入9世纪以前本与唐王朝有联盟关系,但它这时已变得强大得多了。南诏各统治者在9世纪之初热心地学习了唐王朝的政府和文化的许多特色,最初是在韦皋和其他四川节度使的教化下进行的,因为韦皋等人认为,以中国生活方式的影响来开化这些异域民族乃是传统的责任。例如,南诏显贵的子弟们被派往成都学习,而当他们回去时便把唐朝的行政管理方法带回了他们的故土。可是,这种和平的交往并未持续多久。在9世纪20年代,四川的中国戍军由于得不到节度使的充分给养而变得不安分起来,他们向南诏的边境部落寻求他们的必需品。不久,南诏的领袖们甚至比他们原来的老师更了解四川防务的优点和弱点。在829—830年,南诏多次进攻四川,深入到成都的郊区,扬言要把中国人民从他们自己长官的荼毒下解救出来。他们实际上得到了戍军中兵变的支持。虽然达成了停战协议,而且后来的诸节度使恢复了中国军队的风纪,但唐王朝不能再指望南诏成为恭顺的盟友了。西南边疆地区在后来的几十年内仍然局势紧张。

在这种背景下,唐王朝在安南的殖民地变成了南诏通过红河和黑水流域进行军事冒险的天然目标——这两条河把云南高原的水引入东南的东京湾(北部湾)。安南叛兵和他们的南诏盟友组成的这支联军,在9世纪50年代之末和60年代之初使中国戍军遭受严重的损失;他们在863年拿下了交州——设于今河内的行政中心。唐朝一位受人称颂的将军高骈仅在几年之后就战胜了这支大规模的入侵部队。868年以后这个偏远的南方安静下来了,但是这个和平是花了很高的代价才获得的。[206]正像上面讲述的那样,唐王朝这时正被许多内部叛乱所困扰,而且不久又经历了由一个名为庞勋的军官所领导的兵变的蹂躏——它严重地扰乱了长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区。[207]另外,王仙芝—黄巢的大叛乱仅在5年以后也开始了。

* * *

[1]浦立本:《安禄山之乱的背景》第2章(伦敦,1955年)。

[2]浦立本:《安禄山之乱的背景》第5章; 日野开三郎:《中国中世的军阀》(东京,1942年),第10—27页。

[3]见前引浦立本书,第7—8章

[4]滨口重国:《从府兵制度到新兵制》,载《秦汉隋唐史研究》;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北京,1962年),第215—246页。

[5]《资治通鉴》卷217—222。

[6]《白香山集》(商务印书馆版)卷12,第47—48页;参照g.伯奇编《中国文学选集》第1卷(纽约,1965年),第266—269页。

[7]浦立本:《公元755—805年唐代文化界生活中的新儒家与新法家》,载芮沃寿编《儒家信仰》(斯坦福,1970年),第83—85页;d.m.麦克马伦:《八世纪中叶的历史理论和文学理论》,载芮沃寿、崔瑞德编《对唐代的透视》(纽黑文,1973年),第307—342页。

[8]《资治通鉴》卷217,第6974—6978、6980—6981页。

[9]《资治通鉴》卷219,第7004页。

[10]《资治通鉴》卷218—221。

[11]《唐会要》卷78,第1422—1423页。

[12]《旧唐书》卷121,第3749—3780页;《唐会要》卷6,第75页。

[13]provinces一词,在晚唐用于约50个相当大的观察使和节度使的辖区。

[14]山口瑞凤:《吐蕃和唐代婚姻关系》,载mtb,27—28(1969—1970年)。

[15]关于吐蕃诸王的名字及其生卒或在位等年代,均据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二卷,京都,1958—1959年)。

[16]即唐古特人;冈崎精郎:《唐代唐古特的发展》,载《东方史论丛》(奈良),1(1947年),第57—205页。

[17]《全唐文》卷332,第12—13页。

[18]《资治通鉴》卷223,第7147—7150页。

[19]例如,可看刘展(《资治通鉴》卷221,第7097—7102页)和来瑱(《旧唐书》卷114,第3364—3368页)的事件。

[20]赖德奥特:《唐代宦官的兴起》,载《大亚细亚》(新版),1(1949—1950年),第53—72页;又2和3(1952年),第42—58页。

[21]《唐会要》卷65,第1131页。

[22]同上书,第1131页;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台北,1971年),第2章。

[23]《文献通考》卷151,第1322—1333页。

[24]《资治通鉴》卷222,第7123—7125页。

[25]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第53—70页。

[26]《唐会要》卷72,第1294页;小畑龙雄:《神策军的成立》,载《东洋史研究》,18.2(1959年),第35—56页。

[27]崔瑞德:《晚唐的地方自治和中央财政》,载《大亚细亚》(新版),11.2(1965年),第211—232页。

[28]《唐会要》卷77—79;《国史补》下(上海1956—1957年版),第53页。

[29]砺波护:《唐的律令体制与宇文触的括户》,载《东方学》(京都),41(1970年),第203—288页;崔瑞德:《唐代的财政制度》第2版(坎布里奇,1970年),第107—109页。

[30]崔瑞德:《唐代的财政制度》,第109—120页。

[31]郝若贝:《中国北宋时期的财政专门知识、考核和经济政策的形成》,载《亚洲研究杂志》,30.2(1971年),第281—314页。

[32]郝若贝:《唐代至北宋时期中国的古典货币理论与经济政策》,载《日本国际东方学家会议纪要》,13(1968年),第70—81页。

[33]室永芳三:《唐末内库的存在形态》,载《史渊》,101(1969年),第93—109页。

[34]《资治通鉴》卷224,第7189—7190页。

[35]可参照浦立本《安史之乱的背景》,第162页,注21。

[36]陈观胜:《中国佛教的改造》(普林斯顿,1973年),第3章;见《剑桥中国史》第4卷中s.温斯坦所写的一章。

[37]《旧唐书》卷319—324页;《资治通鉴》卷225,第7528、7261—7265页。

[38]《新唐书》卷52,第1359页;曾我部静雄:《唐代的贡献制度》,载《文化》,36.1—2(1972年),第1—32页。

[39]可参照《册府元龟》卷89,第1—3页。

[40]崔瑞德:《唐代的财政制度》第2章。

[41]《旧唐书》卷118,第3422—3423页。

[42]日野开三郎:《中国中世的军阀》(东京,1942年),第110—118页。

[43]这一节叙述取自《资治通鉴》(卷226—232)和《旧唐书》(卷12)以及各节度使的传记,再可参照崔瑞德《皇帝的顾问和朝臣陆贽(754—805年)》,载芮沃寿、崔瑞德编《儒家人物传》(斯坦福,1962年),第84—122页。

[44]《唐会要》卷84,第1545—1546页;赵翼:《廿二史劄记》(台北,1974年),第20页。

[45]见松井秀一《卢龙藩镇考》,载《史学杂志》,68(1959年)。

[46]例如《新唐书》卷52,第1352—1353页。

[47]《文献通考》卷151,第1322页。

[48]孙国栋:《唐代三省制之发展研究》,载《新亚学报》,3.1(1957年),第17—121页。

[49]例如,在范祖禹的《唐鉴》卷12—16中,这种描述到处可见。

[50]《旧唐书》卷130,第3626—3627页;《资治通鉴》卷232,第7467—7468页。

[51]参照《资治通鉴》卷232,第7490—7491页。

[52]n.西文:《中国炼丹术的初步研究》(麻省坎布里奇,1968年),第3章。

[53]崔瑞德:《唐代的财政制度》,第76—79页。

[54]《资治通鉴》卷233,第7510页;《唐鉴》卷15,第141—142页。

[55]《旧唐书》卷136,第3747页。

[56]陆贽:《陆宣公翰苑集》卷19,第19—21页。

[57]山本隆义:《唐宋时代的翰林学士》,载《东方学》,4(1952年),第28—38页;矢野主税:《唐代的翰林学士院》,载《史学研究》,50(1953年),第63—70页。

[58]崔瑞德:《皇帝的顾问和朝臣陆贽》,第106页。

[59]崔瑞德:《皇帝的顾部和朝臣陆贽》,第116—119;《陆宣公翰苑集》卷22。

[60]《资治通鉴》卷235,第7571页;《册府元龟》卷667,第2—3页。

[61]《资治通鉴》卷235,第7579—7580页;《唐会要》卷72,第1295页;以及卷86,第1582页。又赵翼《廿二史劄记》卷20,第420—423、432—434页;唐长孺:《唐书兵制笺证》(北京,1962年版),第102—104页。

[62]矢野主税:《唐代宦官权势获得因由考》,载《史学杂志》,63.10(1954年),第34—48页;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第117—143页。

[63]《资治通鉴》卷235,第7575页;另可参照《唐会要》卷24,第466—467页。

[64]室永芳三:《唐末内库的存在形态》,载《史渊》,101(1969年),第100—102页。

[65]《资治通鉴》卷233,第7497—7501页。

[66]803年打退了一次关于韦执谊和王叔文搞朋党政治的指控。见《旧唐书》卷135,第3732—3733页。

[67]《资治通鉴》卷236,第7616—7617页;《唐大诏令集》卷30,第113页。

[68]见伯纳德·s.所罗门《唐顺宗实录》(麻省坎布里奇,1955年);浦立本:《顺宗实录》,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学报》,19.2(1957年),第336—344页。

[69]浦立本:《公元755—805年唐代文化界生活中的新儒家和新法家》,第139—142页。

[70]浦立本:《公元755—805年唐代文化界生活中的新儒家和新法家》,第107—113页。

[71]同上书,第110页。

[72]特别是在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思想中辨认出来的唯物主义成分方面是如此。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4.1卷,第7章。

[73]王芸生:《论二王八司马政治革新的历史意义》,载《历史研究》,3(1963年),第105—130页。

[74]伯托尔德·斯普勒:《突厥人出现以来的中亚史》,载《中亚史》(《东方学大纲》),第1部分,第5.5章,第148—162页;j.r.哈密尔顿:《九姓回纥与回纥人》,载《亚洲杂志》,250(1962年),第23—24页。

[75]见v.米诺尔斯基《塔明·伊本·巴赫尔在回鹘人中的游记》,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学报》,12.2(1948年)。

[76]788年起回纥改称回鹘。——译者

[77]布尔达·埃克塞迪:《北庭的回鹘人和吐蕃人(790—791年)》,载《匈牙利科学院东方学报》(布达佩斯),17(1964年),第88—104页。

[78]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卷2,第675—677页。

[79]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卷,第677—686页;樊绰:《蛮书》,向达的《蛮书校注》本(北京,1962年),附录4。

[80]彼得森:《中兴的完成:宪宗和诸镇》,载芮沃寿和崔瑞德编《对唐代的透视》(纽黑文,1973年),第151—191页。

[81]对战争的记述取材于《资治通鉴》(卷236—241)和《旧唐书》(卷14—15);另见彼得森《中兴的完成》一文。

[82]这种问题是安禄山之乱后唐王朝军事战斗中习见的事,只有9世纪40年代的战役除外。见《资治通鉴》卷238,第7671—7673页;彼得森:《中兴的完成》,第162—163页。

[83]《资治通鉴》卷238,第7686页。

[84]彼得森:《815—817年反对中央政权的淮西之战》,载f.a.小基尔曼与费正清合编《中国的兵法》(麻省坎布里奇,1974年)。

[85]崔瑞德:《晚唐的地方自治和中央财政》,第224—225页。

[86]崔瑞德:《晚唐的商人、贸易和政府》,载《大亚细亚》(新版),14.1(1968年),第76页。

[87]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第77—83页。

[88]曾我部静雄:《唐代的贡献制度》; 日野开三郎:《藩镇时代的州税三分制》,载《史学杂志》,65.7(1956年),第464—666页。

[89]《资治通鉴》卷237,第7647—7648页。

[90]松井秀一:《裴垍的税制改革》,载《史学杂志》,76.7(1967年),第1—24页。

[91]《资治通鉴》卷242,第7799—7800页。

[92]见《资治通经》卷236,第7614—7615页;《旧唐书》卷14,第411页。

[93]《旧唐书》卷14,第411页。

[94]《唐大诏令集》卷2—5、卷9—10、卷29、卷68—74、卷75、卷79、卷83—86、卷123;《册府元龟》卷83—91。

[95]《唐大诏令集》卷5,第29页。

[96]材料来自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4卷,台北,1956年)。

[97]《资治通鉴》卷236,第7621页;卷237,第7630页。

[98]《资治通鉴》卷237,第7626—7627页;《旧唐书》卷147,第3974页。

[99]例如可看《资治通鉴》卷238,第7683页。

[100]《资治通鉴》卷239,第7713—7715页。

[101]《资治通鉴》卷239,第7717页;卷241,第7767页。

[102]《资治通鉴》卷239,第7700—7701页。

[103]见崔瑞德在《剑桥中国史》第4卷中关于政府制度的一章;池田温:《中国的律令和官人机构》,载《仁井田升博士追悼论文集》,1:《前近代亚洲的法律和社会》(东京,1967年),第151—171页。

[104]《资治通鉴》卷238,第7692—7694页;卷239,第7695—7696页。

[105]王寿南:《唐代藩镇与中央关系之研究》(台北,1969年),“表”,第658—669、672—683、730—740页。

[106]《资治通鉴》卷239,第7697—7698页。

[107]例如《资治通鉴》卷239,第7704—7705页;李绛:《李相国论史集(遗文)》卷4。

[108]《资治通鉴》卷237,第7630—7633页;彼得森:《元稹在四川巡视时对贪污腐化的揭露》,载《大亚细亚》,18(1972年),第34—78页。

[109]李藩即为一例,其传记见《旧唐书》卷148,第169页。

[110]《新唐书》卷71上,第2179—2244页;又见《新唐书》卷73下。

[111]《旧唐书》卷170,第4416—4418页。

[112]《新唐书》卷54,第1379—1380页。

[113]见池田温《唐代郡望表——以九、十世纪的敦煌写本为中心》,载《东洋学报》(东京),42.3—4(1959—1960年),第80、88页。

[114]《资治通鉴》卷240,第7752—7753页。

[115]《资治通鉴》卷239,第7703页。

[116]《册府元龟》卷665,第8页。

[117]《文献通考》卷58,第523页。

[118]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第75—76页。这个译法由刘义永(音)提出,见他的《神策军与宫廷机构,755—875年》,伦敦大学1970年未发表的博士论文。

[119]《资治通鉴》卷241,第7776—7777页。

[120]《资治通鉴》卷240,第7754—7755页。

[121]人们可以把宪宗的即位算在里面。见王芸生《论二王八司马政治革新的历史意义》,第112—115页。

[122]《资治通鉴》,“考异”,第7691页。

[123]《资治通鉴》卷242,第7796—7799、7807—7809页。

[124]《资治通鉴》卷242,第7805—7806、7808页。

[125]例如见《资治通鉴》卷241,第7778、7781—7782、7783—7784;卷243,第7828页。

[126]据《旧唐书》卷18第501页记载:“戊辰,上与内官击鞠禁中,有内官欻然坠马,如物所击。上恐,罢鞠升殿,遽足不能履地,风眩就床。”——译者

[127]见《日唐书》卷650,第3—4页。

[128]也称“二李党争”,因李宗闵和李德裕而得名。

[129]例如李家和牛家便是如此。《旧唐书》卷137,第3769页。

[130]《册府元龟》卷337,第21页。

[131]《册府元龟》卷337,第21页;《资治通鉴》卷241,第7790—7791页。

[132]见戴维·尼维森《和珅和他的指控者们:十八世纪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行为》,载尼维森、芮沃寿编《行动中的儒教》(斯坦福,1959年),第220—232页。

[133]特别可看《旧唐书》卷174。

[134]岑仲勉:《隋唐史》(北京,1957年),第397—423页。

[135]可是应该注意,李逢吉和裴度两个人都曾请求立他为太子。《册府元龟》卷242,第7822—7823页。

[136]《资治通鉴》卷243,第7836—7837页。

[137]同上书,第7851—7852页;《旧唐书》卷17上,第522—523页。

[138]参照《旧唐书》卷17上,第523—524页。

[139]《资治通鉴》卷243,第7851页;卷244,第7866、7869、7871—7872、7880—7882页。

[140]砺波护:《从牛李党争看中世贵族制的崩溃与辟召》,载《东洋史研究》,21.3(1962年),第1—26页。

[141]砺波护:《从牛李党争看中世贵族制的崩溃与辟召》,载《东洋史研究》,21.3(1962年),第10—15页。

[142]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

[143]《资治通鉴》卷241,第7790页;《登科记考》卷17,第11—12页。

[144]《文苑英华》卷489,第8—17页;皇浦湜:《皇浦持正文集》卷3;《唐大诏令集》卷106,第545页;《登科记考》卷17,第14—22页。

[145]冯承基:《牛李党争始因质疑》,载《文史哲学报》,8(1958年),第135—146页。

[146]例如李德裕《李文饶文集(外集)》,载《全唐文》卷708—710。

[147]《全唐文》卷682,第10—12页。

[148]例如可看831年的维州事件。《资治通鉴》卷244,第7878、7880—7811页;又见《李文饶文集》卷4,第6—7页。

[149]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1956年再版),第2编。

[150]取得功名和利用荫庇特权这两者不是互相排斥的。请看崔瑞德《唐代统治阶级的组成:从敦煌发掘的新证据》,载芮沃寿、崔瑞德编《对唐代的透视》(纽黑文,1973年)。

[151]《资治通鉴》卷243,第7856—7858页。

[152]《旧唐书》卷167,第4370页;《资治通鉴》卷244,第7871—7872、7875—7877页。

[153]《资治通鉴》卷245,第7899页。

[154]《资治通鉴》卷245,第7910—7922页;又见横山裕男《唐代的官僚制和宦官——中世纪近侍政治的结束序说》,载中国中世史研究会编《中国中世史研究——六朝、隋、唐的社会和文化》(东京,1970年),第417—442页。

[155]《资治通鉴》卷245,第7923页。

[156]《资治通鉴》卷245,第7923—7924页;《旧唐书》卷161,第4232页。

[157]《资治通鉴》卷246,第7940—7941页。

[158]同上书,第7935页。

[159]同上书,第7943—7945页。

[160]《资治通鉴》卷246,第7949—7951页。

[161]《旧唐书》卷176,第4557页。

[162]这一点可用严耕望的《唐仆尚丞郎表》中的资料予以证实。

[163]《李文饶文集》卷10,第9—11页;《旧唐书》卷18上,第607—608页。

[164]《李文饶文集》卷11,第6—7页。

[165]同上书,第3—4页;汤承业:《论唐代相制下的会昌政风》(台北,1973年),第105页;又见《唐会要》卷64,第1112—1113页。

[166]汤承业:《论唐代相制下的会昌政风》,第105页;又见《唐会要》卷64,第1112—1113页。

[167]《资治通鉴》卷248,第8020页。

[168]《资治通鉴》卷248,第8009—8010、8020页;室永芳三:《唐末内库的存在形态》。

[169]《资治通鉴》卷246—247;《李文饶文集》卷13—15;参照山田信夫《游牧回鹘国的灭亡》,载石母田正等编《古代史讲座》卷11(东京,1965年),第199—228页。

[170]《资治通鉴》卷247—248;《李文饶文集》卷15—17。

[171]《资治通鉴》卷247,第7980—7981页。

[172]赖肖尔:《圆仁游唐记》(纽约,1955年),第237—257页。

[173]《旧唐书》卷18上,第604—605页。

[174]陈观胜:《会昌灭佛的经济背景》,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9(1956年),第67—105页。

[175]雅克·热内:《五到十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面貌》(西贡,1956年)。

[176]崔瑞德:《中世纪的寺院和中国的经济》,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学报》,19.3(1957年),第526—549页;崔瑞德:《唐代中国的寺院庄园》,载《大亚细亚》(新版),5(1956年),第123—145页。

[177]《旧唐书》卷18上,第603—606页。

[178]陈观胜:《中国佛教的改造》,第254—255页;欧大年:《民间的佛教》(麻省坎布里奇和伦敦,1976年),第3章。

[179]《大正新修大藏经》卷49,第386、637页;《李文饶文集》卷20,第3—4页。

[180]《旧唐书》卷18上,第606—607页;《资治通鉴》卷248,第8017页;参照《旧唐书》卷18下,第614—615页。

[181]《资治通鉴》卷249,第8047—8048页。

[182]《旧唐书》卷18下,第615页。

[183]“宣”(hsüan)与“玄”(hsüan)在罗马拼音法中相同,现按照感妥玛一翟理思拼音体系,在“宣”字拼音上多加了一个“i”字母而成为hsiuan字,使宣宗与玄宗的拼音有所区别。

[184]王谠:《唐语林》卷1(上海,1957年),第7页。

[185]《东观奏记》(《图书集成》版)卷1,第2页。

[186]《资治通鉴》卷249,第8075—8077页。

[187]《资治通鉴》卷249,第8073页。

[188]《东观奏记》卷1,第6页。

[189]《东观奏记》卷2,第14—15页。

[190]《四库全书总目》卷51,第15页。

[191]《东观奏记》卷2,第12页;《资治通鉴》卷248,第8032—8033页。

[192]《旧唐书》卷18下,第628页。

[193]《旧唐书》卷18下,第627、629页。

[194]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第57—58页。

[195]赖肖尔:《圆仁游唐记》,第4—5章。

[196]详见本书下面第十章。

[197]《资治通鉴》卷239,第7701—7702页。

[198]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卷2,第600—604页;李方桂:《公元821—822年唐蕃会盟碑研究》,载《通报》,44.1—3(1956年),第1—99页。

[199]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卷2,第696—699页。

[200]札奇斯钦:《对回鹘马问题的一个看法》,载《食货月刊》,1.1(1971年),第21—28页。

[201]《唐会要》卷6,第75—78页。

[202]《旧唐书》卷174,第4522—4523页;《册府元龟》卷994,第7—8页。

[203]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第1卷(北京,1957年),第114—120页。

[204]e.h.肖孚:《朱雀:唐代在南方的形象》(伯克利,1967年),第61页。

[205]见同上书中之表,第61—69页;又见下面第十章。

[206]《旧唐书》卷746,第17页。

[207]戴何都:《 868—869年的庞勋动乱》,载《通报》,56(1970年),第229—2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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