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至隋代之间的哲学与宗教
公元2世纪和3世纪汉王朝的崩溃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困境,其结果是带来了中国历史上少见其匹的思想上的纷争时代,只有周朝末年(公元前4—前3世纪)、明王朝末年(公元16—17世纪)和20世纪的几次革命可与之相比。在这个时期,某些基本的哲学概念逐渐形成,它们都是后世中国哲学思想的重要成分,并且是永不磨灭的。佛教当其于公元之初传入中国,并且从公元4世纪起就开始深入上层知识阶层的时候,突出了这些变化,与此同时又改变了这些哲学变化的重点。佛教被缓慢地改造得适合于中国人的心理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它既与道教相糅合,又被嫁接到道教之中,因此它就主宰了“中世纪”的中国,直到公元第一个千年之末都是这样。
后汉时期哲学的衰颓
秦、汉两个王朝使中国形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它必须引入一种中央集权的方法,引入以高度组织的军政机器为基础的有秩序和有权威的制度;它的意识形态必须以实用哲学为主,有些像罗马帝国的哲学那样。道家的形而上学倾向和神秘主义倾向,以及帝国统一以前一些旧学派所争鸣的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一律靠边站了,而让位于儒家。儒家是今世的一种学说,是一种社会学,也是一种通过天—地—人的三位一体而把人和宇宙联系起来的宇宙论,但是它很少注意超自然性质的极其世俗的内容。“天子”是天和地的联系;作为他的臣民的人只需在以皇帝作为中心的国家机器中各安其位就行了。
公元前124年汉武帝设立了太学,在那里博士向未来的官员们教授正统的国家学说;这些学说以古代的经书为依据,也就是按照传统而和孔子之名有联系的“五经”。各郡则设立他种学校作为皇家大学的补充。从原则上讲,每一位教师只讲授一种经书,而每一种经书又只有一种解说。[2]
这些解说决不是字面上的,而是包含了大量宇宙论的理论,我们主要是通过董仲舒(约公元前179—前104年)的著作而知道这些理论的。董仲舒搞出了一套微观—宏观宇宙交相感应的可以预告未来的体系。这些交相感应包括阴与阳之间、左与右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五行之间、五音之间、四季之间、罗经点之间、五色之间和五味之间、四肢百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还包括命理学诸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3]在那个时候流传着许多被称为“谶”和“纬”的一类著作;后者包含对经书本身的注释在内。西方汉学家们把这两种经文都视为汉代的伪经;它们的奥秘性质可见之于董仲舒下惟讲诵的传说。[4]在谶纬典籍中,孔子变成了“素王”:他不君临天下,但他受有天命来改造世界。汉代的官方哲学只限于对这类相对来说的低级东西进行思考。
可是,这并不是说道家思想已完全被人忽视,至少在汉初不是如此,因为那时也有人曾想从老子书中引出一种用于实际的政治学说。据说,汉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之前的两位皇帝,即汉文帝(公元前180—前157年在位)和汉景帝(公元前157—前141年在位)即以出于老子的“无为”原则进行统治。文、景二帝分别为窦后(死于公元前135年,更以“窦太后”著名)之夫和子,她本人即信奉道家思想。在她的影响下,这两位皇帝也都崇尚道家思想。[5]一种颇具民间风格的道家思想很受出身于平民的汉代后宫中后妃们的钟爱,而且有几位皇后是这一学说的有名的信奉者。甚至汉朝开国的皇帝汉高祖(公元前206—前195年在位)也让一位道家张良(死于公元前187年)说服而实行了柔顺和谦卑的政策;汉武帝本人一方面开始独尊儒术,一方面又找方士来乞求长生之术。
在汉代的典籍中,老子往往与黄帝联系在一起,并称为“黄老”。黄帝是上古时期的一个神话人物,他后来变成了玄学和医药的创始人;那些大部分已经遗佚以及那些部分地类似老子著作的作品,被汉代目录学家归于黄帝的名下。[6]这种联系便为神化老子铺平了道路。当汉代典籍提及老子或黄老的时候,它通常要联系某种道德和政治的问题,再不然就联系到长生术的问题;总而言之,它多半要联系到实际问题,而不大联系哲学学说本身。
古代最伟大的道家哲学家庄子却很少在汉代典籍中出现。他被老子的光辉所遮盖,几乎不在有教育的人士中被诵习,更不用说在道教信仰很盛行的社会的下层阶级了(可是,我们对此却所知甚少)。对于像汉朝这样的时期来说,《庄子》显得过分智识化了,过分地卖弄辩证法了,又过分地咬文嚼字了,因为汉代是行动重于思想。虽然此书以庄子为名,它是一部成文年代极其不同、内容极庞杂的大部头著作,它主要研讨哲学问题。[7]
在汉代典籍中,庄子几乎总是和老子联系在一起,地位或多或少地在老子之下。《庄子·天下篇第三十三》批判地论述了古代世界(中国)各学派的哲学观点,它可能是此书最晚出的部分中的一篇。庄子的思想在这里被陈述得和老子的一模一样,很像是乌托邦式的,而不是实用的。甚至早在公元前3世纪,哲学家荀卿就责备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史记》则说庄子只是老子的一个追随者。[8]按照司马迁的话说,庄子用写得很有文采的寓言来说明了老子的学说,但是,他的极其流畅的华丽文词却无益于世界上的统治者。司马迁和他的父亲司马谈一样,有时被人们指责为道家异端。一个世纪以后,即从前汉到后汉的过渡时期,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从老子得到启发写出了他的《太玄经》;但是他把庄子和杨朱捏合在一块,认为他们是“荡而不法”的人。[9]
可是,到了公元前2世纪之末,庄子在聚集于淮南王宫庭中的一班文人学士中仍非常出名;淮南王是汉朝开国皇帝之孙和皇室王子,但他决心脱离中央政府。这些人编纂的这部文集命名为《淮南子》(公元前139年),它经常引用庄子。像他的堂兄弟河间王(死于公元前130年)那样,淮南王也是一位搜藏古书的大藏书家,这些书中当然也有《庄子》一书的修订本。但是,这些书必定逐渐成为珍本,这从《汉书·叙传》中关于班家的家世叙述中可以知道。[10]班彪的从兄和同学班嗣,从他父亲班斿(死于公元前2年)手中继承了一部《庄子》稿本,此书得之于成帝(公元前33—前7年在位);这本书和其他关于哲学的书一起都称为“秘籍”。下面我们将要看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班斿积极地参加了前汉末年所进行的皇家图书馆的图书搜集和分类的工作。他因此赢得了成帝的宠信,并且接受了当时据说不见公开流通的图书。注疏对于这一点的解释表明,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家图书馆。《汉书》说得更详细一些。成帝在即位初年曾拒绝他的一个伯叔辈去观摩“‘诸子’秘籍”,因为他的一名顾问认为这些书有害于正统儒家经书;这就是称之为“秘”的理由。[11]《汉书》的另一段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把《庄子》列入“秘”籍之中。继承了这些图书的班嗣尤为重视老子和庄子的学说,虽然他未曾忽视他的儒经研究;并且我们知道他应该很熟悉《庄子》。桓谭(约公元前43—公元28年)是一位藏书家并自己拥有一个著名的图书馆,当他向班嗣借书时,班嗣高傲地拒绝了,同时说道,他应该留心永远不把这类书借给丝毫不懂庄子教义的儒生。他说:
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不絓圣人之罔,不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12]
由此可见,庄子的自由意志论哲学在后汉之初已从有高度文化教养的家庭中找到了一位解读其书的高手,他小心翼翼地保守其秘密,不把这部已成为珍本的书借给他人。大多数古代哲学家的典籍的际遇与此相同,只有老子是例外,因此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在公元3世纪得重见于世,也使古代的典籍得重见于世。
大约在班嗣之后一百年,伟大的注释家马融(公元79—166年)在取消官方学校中所教授的浮华理论从而给儒家经典的注疏注入新的生命这一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他被纯正统派人士指责为道家。[13]他确实曾经注释过《老子》和《淮南子》,并且据说他在早年曾经拒绝过“非其好也”的职位,而退隐到边疆地区。可是,夷狄民族的侵犯引起了饥馑,因此他最后还是接受了官职,以免饥饿而死。他向他的朋友解释说,因细小的屈辱而抛弃自己的生命,这“殆非老庄所谓也”;他也暗示过庄子的一段话,[14]即人们应该拒绝最高权力,谢绝爵位和荣誉,以便在有生之年勤修得“道”的功夫。
在马融的时代,受过教育的人们,甚至包括儒生在内,不像儒家教义所要求的那样,都开始拒绝卷入公共事务,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他们都有哲学的和宗教的爱好,这是因为受了庄子著作的启发。新趋势是恢复庄子的荣誉地位。这也有几种理由和几种先例。儒家的禁锢已经不能约束王充(约公元27—100年),他在他的《论衡》中掀起了一个运动,反对官方学派在五经的注疏中所教授的文字使用不当和前后相违忤之处。这种注疏导致了明显的学院式作风。据说,现在已经遗逸的前汉的一些注疏有时为了注解五个字的一句话竟有芜累至二三万字的。[15]
在公元2世纪之初,词典编纂家许慎在他的《五经异义》中认为能够很容易地指出某些固有的困难。马融和他的弟子郑玄(公元127—200年)则想挽救传统,他用的是把经书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评注的方法,目的在于引出一套首尾一贯的学说,而不是像官方那样把它们单个地加以处理。这些人是一千年后的宋代儒学复兴以前的最后几位经学注释大师,有机会在儒学的发展历史中强调注疏的重要性。儒学的发展史便是经学注疏的发展史,正像基督教的发展史便是《圣经》注疏的发展史一样;佛教发展史的道理也是这样。
但是,公元2世纪注疏家们进行改革的企图,并没有能够挽救汉代的经学免于它所面临的屈辱。正是在这个时期,像王符(约公元90—165年)的《潜夫论》或崔寔(死于公元170年)的《政论》这些猛烈的抨击,都证明了文人学士们对儒家正统抱有蹈瑕寻隙的态度。[16]在整个公元2世纪,经学的古文派和今文派之争促成了儒家正统的基础的破坏。用古文字——即汉代以前的文字——书写的经书稿本被说成是新发现的,把这种典籍拿来和口头相传并且用当时的文字书写的汉代版本作比较,马上就引起了关于经书教义的解释的论战。
古文学派的支持者们反对官方注疏家们所做的专证性注释,也不接受孔子的半神化和归之于孔子的奇迹。早在公元79年就在皇宫内召开过一次关于经学的会议,其记录一直流传到了今天。[17]今文学派的支持者们战胜了观点更进步的古文学派的人们。一个世纪以后,古文经学派有马融和郑玄等注疏家站到了它的一边,从而在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中必然地展示了它的光华。[18]
为了把这个伟大的复兴放到历史背景下来考察,必须费些笔墨来谈谈汉代为这个复兴铺平道路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情况。在政治方面,汉代的灭亡始于后宫的阴谋和宦官掌权;这二者是一再发生的祸害。[19]从公元1世纪的末年起,皇帝只是一些儿童,或者与摄政的太后们有关的外戚手中的卒子,他们彼此争权。出身于平民的宦官谋取新兴的商人阶级和富裕投机商人的支持,以打击代表宫廷利益的大地主家族和贵族。文人学士则联合起来反对这种政治体制,努力保卫他们对行政权力的独占。
从公元165年起,窦太后成为摄政者。和她的前汉同宗一样,她也倾向于道教。她的父亲窦武反对宦官,但她本人是犹疑不定的。她的父亲在公元168年被处死,她丢掉了权力,宦官取得了胜利。他们追捕文人们,把他们遣送回籍,投闲置散。这便是有名的党锢之祸(公元166—184年),[20]其后便是袁绍搞的政变,他在公元189年大杀宦官,过了十三年他本人也被杀害。真正的赢家是军人,他们赶赴京师,尽量夺取好处,然后用一系列声明争夺领导权。
整个帝国陷入了混乱。权力掌握在军人手中;政府四分五裂;贫困不堪的农民开始在四乡游荡。然后在公元184年,爆发了伟大的道教起义:黄巾军活跃于中国东部,五斗米道活跃于西部。在这种新的灾祸面前党锢之祸才正式被解除。许多军人在这些镇压叛乱的战争中立了功,例如董卓就是这样,他紧接着袁绍的政变,于公元190年也洗劫了洛阳,摧毁了汉王朝的档案馆和皇家图书馆。但是,给予汉王朝的致命一击却留给了中国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的曹操(公元155—220年)。
曹操出身微贱,是大诗人、大战略家,也是现实主义的政治思想家;他反对儒家的礼仪和道德束缚。在他于公元220年死后,紧接着他的儿子曹丕建立了魏王朝(公元220—264年),它自称在中原地区代汉而兴。可是,另外两个国家占有了中国其余的部分:蜀据西部,即四川(公元221—263年);吴据南方,最初都武昌,后来都南京(公元222—280年)。这就是所谓的三国时期。
汉代末年民间的道教
在汉王朝末年爆发的骚乱当中,长期隐藏的民间道教阶层在公元184年爆发的一系列叛乱中公开露面了。按照六十花甲子的计年法,这一年恰好是新的一轮甲子的开始。[21]这些叛乱受道家乌托邦的鼓舞,并且是周期地向儒家政府的窳政挑战的所有农民叛乱和秘密会社的前驱。这种由自己称帝并自任宗教领袖的人领导的叛乱,从公元2世纪中叶起就有记载;至于鼓舞他们的宗教信仰,历史学家却并没有告知我们。公元184年,仅几个月内就爆发了两起各不相涉的运动:一为黄巾运动,一为五斗米运动。前者之名源于他们头戴黄头巾(黄色代表黄帝,他们把他和老子一起当做他们的庇护人);后者这样取名是因为他们每人须向共同的组织,特别是义舍交纳一定数量的粮食;义舍要为游方或静修的信徒提供食宿。
黄巾军集中在国家的东部,特别是在沿海地区,因为这里的宗教情绪向来很高;五斗米道则起于西部,在四川及陕西的几处边境。这两个运动的领袖都姓张,但两个张家似乎并无关系。在东部的三个领袖称为三张:即张角和他的两个兄弟张梁和张宝:他们的活动在十年之间越闹越大,但在公元184年末由于曹操的帮助而被打败,并被杀害。在西部也是三张(看来他们与东部的三张并无血缘关系):即张陵(后名张道陵),他的历史情况不详,但道教教会的祭酒后来都承认是他的后裔;他的儿子张衡,也未必有更多历史可考;张陵的孙子为张鲁。此外,还有一个张修,他可能是这个运动的真正创始人,但据认为是被张鲁杀害的。看来张鲁的目的不是要取代帝国的权力制度,而是要改良它。他设法当了这个庞大的政治和宗教会社的头目,直到公元215年他与曹操合流才使运动草草收场,他被曹操加官晋爵,并且与曹氏联了姻。而到了184年底黄巾军领袖全部被杀,此后的运动只有零星的余波而已。道教传统的奠定应该是来自西部的三张,而非东部的三张。
这两个运动的差异是如此之大,致使某些学者把它们看做是十分不同的两个运动,其中的一个在“道教”的真正气味上更浓于另一个运动。[22]但是在实际上,尽管史料往往有我们弄不清楚的细节上的差别,它们却有很明显的结构上的相似之处,因此能允许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考虑。[23]人们有时说,黄巾军遵循太平道,西部的叛乱者则是遵循天师道;但是“天师”之名见于中国东部,而“太平”的乌托邦思想则是这两个运动共具的目标。在中国西部,叛乱者们口中念念有词的是老子的“五千言”,据说重复地念它可以产生神奇的力量。可是,敦煌所发现的《想尔注》通常被归之于张鲁名下,它对《老子》所加的注则以道德为主。[24]在东部,他们宁可以《太平经》为指针。或许主要的区别是,西部的叛乱者混杂有当地的非汉族土著,他们对五斗米道的信徒的思想和实践是有一定的影响的。
在这两个运动中,它们的思想和实际活动都受一种神道设教的弥赛亚思想的启示,其根源可追溯到前汉末年,那时有个山东人进呈过一本《包元太平经》给成帝(公元前33—前7年在位),据说此乃天帝所授,以使汉王朝更新天命。[25]在公元前5年,他的继承人汉哀帝(公元前7—前1年在位)因被病魔所侵扰,故自号太平皇帝。后来黄巾军所采用的关于太平的乌托邦思想因此据称是渊源于古代。它后来也被佛教徒叛乱者所采用,到了19世纪又再次被自称为基督教的太平军叛乱者所采用。[26]
至于作为黄巾军权威圣典的《太平经》的文本,据认为它是公元2世纪中叶以前琅邪(山东,黄巾军的又一发源地)人干吉(又名于吉)所传布;此书的一部170卷抄本曾经呈献汉顺帝(公元125—144年在位)。可是,这部卷帙浩繁的汉代版本只剩下了几句引文。敦煌手稿中曾发现一部残卷和目录,但是,它的版本不会早于公元6世纪之末。[27]不管怎样,这个文本不可能与原来的版本相同,因为它的暗示和借喻都出自佛教。或许这部包含在明代《道藏》中的47卷《太平经》也是出自六朝的版本。[28]对我们来说不大可能从它的文字中获得什么东西,这表明它和所谓的《老子》一样,这部特别的著作强调的是这个教义的道德方面。它劝人们讲孝道,要顺从和表示忠诚;但是它也包含用魔法治病的劝告;劝告人们实行“养生”术和“尸解”之术,以便死后得升天堂;[29]也劝告人们内观自省以“守一”。这后一词是佛教徒为翻译梵文samādhi(等持;即mental concentration,智力集中)而采用的。
后汉的道教会社是按照军事、行政和宗教结构组织起来的。东部的这种会社被分为36“方”(“方”字也用于指那些知道魔术处方的人),他们据认为有治病的能力。在西部者,则划分为24“部”或“治”,主其事者有“祭酒”——这是一个旧名词,指民间社会的当家尊长,由他主持当地筵宴并首先酹酒祭神。它后来变成了汉代行政术语中的一个官衔。[30]它的刑法带有宗教性质,如果生病,便像在乌托邦中叙述的那样,被认为是对罪恶的惩罚,补救的办法是当众忏悔、行善和退入“静舍”以省察过错。信徒们分为道父、道母、道男和道女。
西部的张姓三领袖自称为“天师”;他们把自己看做是老子——已被神化为天子的顾问和教师——在地上的代表。在东部,张角被尊为黄天,这表明他渴望帝王的尊荣;他或者用“天公将军”的名号,他的两个兄弟则分别称为“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以符合古代宇宙三位一体的那一套辞令。虽然道教会社在中世纪时代曾仿照佛教榜样组织了自己的教派组织,但汉代叛乱者的许多组织机构都一直保持到了中世纪。
据认为,这些叛乱者的某些信仰和实际活动显示了约在那时正传入中国的佛教的影响。因此,他们也忏悔罪恶;劝人行善(例如施舍财物,济孤和救贫);或者举办公益事业——这些都是佛教所推重的施舍(dāna)方面的行为。在这方面看重的另外一些项目则有戒除饮酒,或者至少只饮适量的酒;还有关于老子的圣洁怀胎说及其生于母亲右胁之说,虽然这种传说最初是在公元4世纪才有的。同样的,关于老子“变化”的想法恐怕也是受到了佛陀的“化身”(nirmānakāya)的启发而来的。
但是,我们这些材料的年代很不确实,很难得出精确结论;大多数专家倾向于应予怀疑借鉴佛教之说。[31]可是,如果大批道教信奉者竟然不像其他材料所描述的公元194年在黄巾军活动的心脏地区楚国东北的彭城的情况那样,未和大量佛教徒接触,那会是使人感到很惊奇的。这些佛教徒既礼佛,又拜黄老。[32]不管怎样,道教运动一定使大批中国人接受并支持一个独立于国家之外的宗教社团,像佛教的“僧伽”那样。
另外,太平经的乌托邦思想还有一个奇异的外国因素,它使人在几个方面回想起罗马帝国在中国的神秘形象。在中国著作中这就是所谓的“大秦”,其意近似“大亚细亚”。中国人描述它是个外域的安乐土,是由于无知而加以理想化的结果,正像西方也往往把中国作如是想一样。在汉代末年,道教徒在描述和丰富关于大秦乌托邦的形象上似乎是出了力的。[33]
太平教的弥赛亚不外乎是要神化老子。他在东部被叛乱者用黄老的名义崇拜,但在西部又被人们崇奉为“太上老君”。早在公元165年,桓帝(公元146—168年在位)命刻老子铭并立碑,次年他又隆重地祭祀了老子和佛祖。[34]在老子的铭文中说他是位万古千秋的尊神,他生活在天上,主宰宇宙;他君临下土,以便给地上的皇帝提出建议。关于老子的变化可见于敦煌发现的《老子变化经》,此书必然是出自西部的叛乱者之手。[35]最后一次变化身形(化身,即avatars)是在桓帝时期的公元155年,书中提到的最后时间是公元184年,即各地叛乱大爆发的那一年。
后来老子变化身形的次数累计达81次;其中有一次竟是指波斯人摩尼,因为摩尼教已于唐代到达中国。据称老子有一位作为对手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弥赛亚,这位神秘人物是与他同姓的李弘。[36]归于这位不幸哲学家名下的这部著作最后变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纷纷加以注释的目标,例如隋代一位佛教小册子作者(法琳,公元572—640年)就把它归于张陵的名下。其注说:“道可道”,就是指早晨要吃得好;“非常道”,就是指它们晚上变成了粪便。[37]
佛教的传入
正当道教运动大发展的时候,佛教传入了中国。中国人第一次碰到了一种完全独立于他们自己的传统的思想方式,而且这种思想并不亚于他们自己的思想。这是一种震动,使他们本能地做出反应,把佛教吸收到道教中来。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酝酿阶段,才能正视印度的这种教义,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佛教在中国总是保留着它最初嫁接的痕迹,而且据说中国的佛教不大像是在中国的印度佛教,而是适应中国的特殊的新佛教。[38]
第一次渗入
汉代的官员在公元前1世纪首次深入到中央亚细亚,在下一个世纪又再次出现在中央亚细亚。自此以后,他们就出现在这条国际交通线上,在这里,印欧语系诸王国在中国和印度的共同影响下繁荣起来;从这时起,就出现了称呼这个地方的新名称西域(serindia),一直到它皈依伊斯兰教为止。商业在中国人的庇护之下兴盛起来,而且丝绸之路也是佛教借以传播之路。第一批传播佛教的人可能就是访问西域的中国人,还有作为商人、政治避难者和官方使节在中国土地上生活的外国人。
但是,在中国人进入西域以前,佛教对这个地区必定有某种程度的渗入,虽然很难确定它正式传入的准确日期。佛教的资料充满了传奇式的传说,[39]只有在研究经文翻译的年代学方面这种资料才可以利用;而在世俗历史编纂学方面,由于出自儒家文人之手,关心的只是皇帝的宫廷及其礼仪,关心的是政治、行政和军事事件;如果它提到佛教的话,也只是表现在非常偶然地提到的几件小事上面。这表明它们的真实性是相当可靠的,但它也意味着资料的数量少得可怜。
汉王朝楚国内的佛教
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佛仅是偶然见于公元65年关于皇家的楚王刘英的一道诏旨中。[40]他的楚王国的中心位于彭城(在山东、河南和安徽搭界处),即一个世纪以后爆发黄巾军叛乱的那个地方。楚王英是汉明帝(公元57—75年在位)的一个弟弟,他被怀疑搞颠覆活动,因此他呈上几段丝织物以求贷他一死。汉明帝对他有不忍之心,就在公元65年的诏令中为他开脱;皇帝在诏令中袒护他的弟弟,[41]说他所诵习的是“黄、老之微言”和崇尚“浮屠之仁祠”;说他“洁斋三月,与神为誓”; 因此之故,皇帝声明他不负任何嫌疑,并把他的缣纨还给了他,以助在楚王藩邸举行的伊蒲塞(upāsaka)和桑门(śramana)之盛馔。
这两个梵文名词是译音的中文,分别指世俗信徒和佛教和尚。所以,我们在这里看到他们把佛和黄老——即老子和黄帝——联系了起来,可能把这二者当成了一个单一的神明。他被当做一个神像,应该向他祭祀并实行斋戒。[42]彭城是一个重要商业中心(它今天还是一个铁路交会处),很可能吸引了许多外国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佛教和尚在内。但是,皇帝对佛教之着迷,表明甚至在京师洛阳也是很虔心礼佛(他与黄老合在一起)的。后来,到了公元1世纪的中叶,佛教已经由中外商人汇集之西北诸绿洲而深入到中国的中原和东部了。
五年以后,即公元70年,楚王英又被卷入另一次叛乱阴谋之中。这一次他和几个道教方士在一起,方士们制造了有利于他的预言,他被判处死,但皇帝又一次只是把他废黜并把他发配了事;他被发配到长江以南的丹阳郡(安徽);楚王英在这里于第二年自杀。可能至少有几名佛教人士陪伴他到丹阳,这可能表明佛教第一次传入了中国南方,即江南地带。
但是,刘英的佛教社团在彭城存留了下来;一个世纪以后我们看到它在当地的官员笮融的庇护下兴盛起来;笮融因彭城刺史曾授权让他管理粮食运输,因此而发家致富。彭城刺史陶谦和笮融一样,也是来自丹阳。陶谦身名大显是因为在公元194年后镇压黄巾军有功,也因为他在公元190年董卓的政变中忠于朝廷;那次政变使洛阳遭受了很严重的烧杀之祸。[43]京师的居民流落到彭城地区避难,这个地区很富庶,所以他们能托庇于此,不致受到京师扰乱之害。
今天我们得知,笮融大约在公元193年曾在彭城附近造了一座大佛寺,上覆以尖顶,另加九个仿印度塔形式的圆盘,中伫一衣锦的镀金佛像。这个建筑物有几层楼高,中可容“二三千余人”在那里念经。为了招徕当地民众参加他的佛教社团,笮融自己主动给这些老百姓豁免国家的徭役;在庆祝佛的生日和浴佛节的时候,他举办大规模的集体庆祝活动,长长地布席于路,让参加者有饭吃,有酒喝。参加的人数可达万余人,所费以百万计。[44]
这些数字当然是被非佛教徒的历史学家夸大了的,因为他们不赞成佛教徒在奉献中大量靡费钱财,也不赞成对信教者豁免赋税(这种豁免到后来只给予受戒的僧徒);笮融的跟随者,即新入教的中国教徒,肯定不在这样的僧徒之列。笮融和楚王刘英一样,没有落得好下场。公元193年,曹操袭击并荡平了彭城;笮融逃到了长江地区,据说跟从他的有一万多彭城男女居民,并且还随身带有三千心腹骑兵。很可能,他的佛教宣传的真意确是想在这样的大激战中为他自己招集随从,同时很可能,这些追随者就是黄巾军的孑遗。可是,我们未见资料上有关于笮融的佛教杂有道教之说,像这个时期通常的情况那样。无论如何,笮融这一事件的功绩是它使我们对佛教在汉代民间中的传布情况能略知一二。老百姓的宗教生活实际上在历史材料中被忽视了。
洛阳佛教的开始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汉王朝楚国的佛教社团实际上只是一个已在京师成长起来的社团的一个支派,关于这一点虽然我们知道得不多。在公元3世纪之初,我们知道京师洛阳有个许昌寺院。这个名称表明,它一定由刘英的母舅名许昌者早在公元1世纪所建。可能是在刘英于公元71年被处死和彭城国除之后,他把来自彭城的僧众安置在他的宅第之中。[45]我们知道,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汉明帝在做了一次梦兆之后便派了一个使团去打听西方佛教的事情。这个使团据说带回了两名印度僧人,即迦摄摩腾(kāśyapa mātanga?)和竺法兰(dharimaratna the indian?),并为他们建立了白马寺;取这个名称是为了纪念那个驮回佛经的吉祥动物。
可是,这是一个在以后很晚时间才出现的传说,显然这些僧人的名字不大可能是凭空捏造的。这两名和尚据说是最早翻译了印度经文,即《四十二章经》,人们传统地把它定在公元67年,但实际上它的翻译似乎不会早于大约公元100年。[46]这部经文与其说是一部翻译作品,不如说是一部介绍佛教教义要旨的入门书籍,特别是按照所谓小乘教义介绍佛教的道德的书。它不是用佛祖讲法的形式,而是仿照中国的《孝经》之类的经书或老子的《道德经》的形式。今天,我们仅拥有大加修改过的经文文本,其中道教的影响很明显。[47]
自此以后,只有在译书的版本记录或在书目介绍中才可对汉代洛阳的佛教情况略知一二。这些译文或者译自梵文原文,或者更可能的是译自中亚的普拉克里特语(prākrits),因为大多数译者并不全是印度人:其中有两名安息人、两名粟特人以及一些伊朗人、三名月氏人(indoscythians),只有三名印度人,甚至他们也是通过西域才来到中国的。[48]
译者中最早和最出名的是安世高,即安息人世高,他于公元148年来中国,协助他的是他的同胞安玄,此人是一名商人,公元181年来到洛阳,并懂得中文。[49]很显然,安世高和安玄翻译的东西都由中国佛教徒提出,因为它们或者论及中国人在自己的传统中所熟习的小乘教义中命理学之类的内容,或者论及精神修养和呼吸功夫,这就使得佛教的瑜伽(yoga,中国叫做“禅”,dhyāna)和道教的同类功夫很相近。另一方面,所谓大乘的翻译风气则大畅于第二代的翻译家,他们于公元2世纪之末和3世纪之初在洛阳工作;这个时期是佛教的两乘在印度和西域过渡的时期,也是道家哲学在中国本地开始复兴的时期。关于“空”(śunyatā)的教义和对于来世的“净土”的信念,必然会吸引中国的文人学士,因为他们正开始背离越来越暗淡无光的儒家关于今世的宇宙—政治观。第一部关于佛教“般若”(prajñā)的书是公元179年由一名月氏人和一名印度人翻译,而由一些中国道教徒协助;这些道教徒中有一人有“祭酒”职称。[50]
这些最初的译本充满了道家的说法,这是中国合作者利用这些说法来翻译佛教的专门用语:例如瑜伽(yoga)或菩提(bodhi)被译为“道”(the way);涅槃(nirvāna)被译为“无为”(quiescence,或“no-ado”);绝对(tathatā,“suchness”)被译为“本无”(non-being),而佛教的圣人(arhat)则变成了道教的“真人”(immortal)。用这种办法,佛教的“般若”雷同于道教的“真知”,它被称为“玄学”。其结果是产生了一种使文人们厌烦的笨拙而晦涩难懂的话,这特别是因为那些写中文译本的人文化方面的经历很平庸。
但是,外国和尚经常出入于朝廷中受过教育者的贵族之门。早在公元100年,张衡(公元78—139年)就在他的形容长安的诗作(《西京赋》) 中提到他们,公元166年洛阳朝廷正式兴起了拜佛的仪式,与此同时也礼拜老子(根据史料,也礼拜黄老),在此前一年,即公元165年,桓帝(公元146—168年在位)因无子嗣,派了一个代表团到苦县去祭祀老子,此地在洛阳之东,据说是老子的出生之地;这里的庙里有一幅孔子的壁画,传说孔子曾问道于老子。上面提到的《老子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的。[51]桓帝受他的配偶——窦后——的影响,这位窦后和前汉的同宗窦太后一样也是支持道教的。
公元166年,皇帝自己也在洛阳宫内祭祀老子以及佛祖。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那时襄楷的奏疏是这样说的。他是一位道教中心地、今山东省籍的星象家;他从原籍来到京师是想警告皇帝注意灾象,并且指责他的暴政和与他的后宫妇女们所过的放荡生活。[52]他在谏草中写道:“又闻宫中立黄、老 〔据另一异文为“老子”〕、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因此,他引了两段《四十二章经》的文字;他又提到了干吉的《太平经》,[53]所以他问皇帝究竟是否遵道而行事。他在奏疏中说到他相信佛祖事实上就是曾去夷狄之邦的老子。[54]他也怨积于胸地提到宦官们往往侵夺权力。
这些祭祀都在宫内的一座特别华丽的建筑物内举行,桓帝曾为它举行落成典礼,这是因为史称桓帝“好音乐”,这两位圣人在这里被供奉在通常是皇帝专用的华盖里。祭祀的举行极尽浮华夸饰的能事:祭坛上铺以经过刺绣的羊毛织品,使用的是金、银器皿;供上牺牲礼品,并且奏祭天的宗教音乐。它使人不禁感到,这种把佛和神化的老子拉在一起的做法不过是一位傀儡统治者在汉宫廷的时尚是模仿西方蛮夷习俗和他们的衣着、椅子、乐器和舞蹈之时的非分之想,就在那一年,一个西方人来到中国,并以罗马帝国的马可·奥勒留的使节的身份出现;中国人想象中的以大秦为名的罗马帝国,是某种异国情调的海市蜃楼。[55]宗教的历史在前进,随之把佛变成了老子的上等助理祭司。
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
上面我们看到,汉朝政治秩序的崩溃如何把文人引得离开了儒家的价值观并离开了积极的政治活动和行政活动。[56]他们被宦官集团所迫害,并且在公元166年到184年之间被放逐到外地(党锢事件),这使得他们把自己树立成清议的代表;这就是说,他们认为要靠评断得失来纯洁朝廷的风气。
在汉代的政府体系中,州牧或地方官可以在他的治下挑选那些以学识、才能或道德品质见长的人,或者挑选他认为够条件承当官吏职责的人。这些人便是所谓经过“州举里选”的人。[57]这种选用人才的办法必须考虑公众意见和地方贵族人物的评判,因此这些贵族人士能借机利用他们的影响以服务于自己的目的。贪污腐化和裙带关系风靡一时。
在这种不正之风的背景下,文人们纷纷写嘲讽之作,用尖锐泼辣的语句来描述讽刺的对象,例如他们写道:“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58]又例如这时也有关于曹操的品评,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除进行这种批评之外,人们还对性格的研究越来越感兴趣,稍后把它加以系统化的有刘劭的《人物志》:这本书兼有儒、道、法三家的影响,但其主旨却是要依据各人的命分和天赋给予他们的性格来确定选拔官吏的标准。[59]
为了避免清议人士的批评,政府转而对文人学士们采取攻势。它单独负起了品核人物为官吏候选人的工作,建立了视察员的制度,使他们负责发现和挑选那些经过评论而适于推荐到中央政府并准备予以任命的人。这种制度被称为“九品中正”制。[60]它是在曹魏的初期(公元220年以后)才由官方开始采用,但它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汉代末年。事实上它是这样一种荐举制度:它为独断专行和任人唯亲大开了方便之门,也使得国家的官员都要俯首听命于那些急于控制文人的军人独裁者。
从这时候起,这种文人越来越脱离公共生活,清议便逐渐被代之以清谈,即谈哲学,谈文学,谈艺术——所有这些题目都用马拉梅的午后集会方式加以谈论,即用机巧、论难和才华进行辩论。这种事情部分地是那些尚无一官半职的知识分子用来消遣时间之道,但是,他们也用宗教的语调——先是用道教语调,后来又马上转而用佛教语调——来展开哲学的辩论。它的发展趋势只限于社会上的遗闻轶事方面,按照大多数历史学家的意见,它为紧接汉朝黑暗时期之后的哲学复兴铺平了道路。[61]
于是我们看到了古代世界的各种哲学流派出现了新面貌;其中不仅包括墨家和法家,也有所谓的名家在内。如果按照西方中世纪哲学用语的意义把“名家”译成nominalism,那可能是译错了。名家学派按照法家和儒家的精神,主张每一个“名”(onoma)、每一个术语、每一个头衔,不管它是行政方面的或者社会地位方面的,都应该配得上相应的“实”(pragma);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应该调整使每个人得以量才授职的这种属于社会的和政治的范畴的秩序。[62]甚至经学的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这个老的争论问题又被提了出来。
魏国的一位高级官员王肃(公元195—256年)据说曾伪造《书经》的古文本,想以此证明他攻击汉代注疏的正确性;他又据说曾伪造《孔子家语》;孔子这位圣人在这本书里被描绘成一个纯粹的普通人,从而揭穿了汉代传统把他变成的半神的形象。[63]但是,最重要的是道家卷土重来,恢复了它的辉煌的过去。
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年)哲学中的儒家和道家
从这时起大约有1000年时间,儒家经历了哲学上(以及宗教上)的贫困的年代;但是由于它与道家结合,它在公元3世纪也有一个最后的哲学上的辉煌时期。在曹魏王朝第三位皇帝治下的正始时期(公元240—249年),仍被视为中国哲学和文学编年史上富有成果的复兴时期。正是在这个时候,何晏(公元249年被处死)和他的朋友、被视为玄学创始人的王弼(公元226—249年)都发挥了作用。“玄”这个字取自《道德经》的开宗明义第一章:它指出,“有”和“无”二者构成了“玄之又玄”。在玄学的研究中有所谓“三玄”,即老子为一玄,庄子为一玄,《易经》(及其哲学附篇)又为一玄。
在这几部书的基础上,何晏——更主要的是王弼——他们阐发了一种学说,它在许多方面颇似西方同时代诺斯(gnosis)的含义。这两位作者都注释了《道德经》、《易经》和《论语》,但只有何晏所注《论语》和王弼所注《易经》与《道德经》流传至今。他们两人都没有注《庄子》,但是他们都对此书很熟悉。为了充分理解他们的折中于儒、道两家之间的思想的意义,我们必须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
何晏出身于基本上是豪门贵族(aristocratic)时期——甚至就某种程度上说还是封建(feudal)时期——的最上层贵族之家。[64]他的母亲是曹操(公元155—220年)的一个妾,所以何晏被收养在宫中。他娶了曹魏的一名公主——即他的母亲同曹操所生的一个同母异父妹,所以成了一件丑闻。他是一个典型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而文雅的人,一个他的敌人往往称之为“浮华”或花花公子式的人物。他“喜欢黄老”之学,因此在“清谈”中很出众。他的放荡不羁招致了重视正统传统的人的敌意。他甚至被说成让一种使人发狂的药物风行于世;而且他的许多朋友和追随者都是吸毒者。[65]在无子的魏明帝(名曹叡)于公元239年死去以后,由他的只有七岁的养子继位,此人在历史上被称为少帝。曹家的另一个成员曹爽当了辅政。他也有浮华的非正统趣味,但还有政治野心。可是,与他同时辅政的却是司马氏的一个成员。此人就是司马懿(公元179—251年);他也想夺取帝位。他的孙子司马炎杀了曹家的最后一个成员,结束了魏王朝,从而建立了西晋(公元265—316年)。
在正始这个短暂的时期内,即从公元240年到249年之初,曹爽取得了主宰一切的地位,他的周围聚集着一批鼓吹思想和行动自由的知识分子。于是何晏成了尚书中的一员。这使得他能够任命他的几个朋友为官,特别是任命了王弼,虽然他只能给他一个低级职位。这两位哲学家现在都被卷入了公共生活之中——这是他们选择了儒家的道路,但却与道家的宗旨大相径庭。所以何晏在开始他的宦海生涯时不是没有保留的。他在一首诗中呼唤飞到伟大的纯净中去以逃避猎人罗网的野天鹅,但是他们仍因随俗浮沉而受到了谴责。
这便是左右何晏和王弼二人的思想上的妥协——此即在道家的自由意志论和儒家的信仰之间所作的妥协。[66]公元249年司马懿在政变中结果了曹爽的性命,也终止了何晏对于卷入政治的默认态度;两人都被处死。他们的朋友嵇康(公元223—262年)是另一位不守礼法之士,也在公元262年被接替其父司马懿为独裁者的司马昭所杀害。在这时蔑弃正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王弼也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的子孙,这个家世与荆州(湖北)州学的建立者有世交的关系。这是一个在汉朝末年的动乱中相对安定的地方;它变成了那些以革新的古文学派精神注释经书的学者们的避难所。[67]王弼生而早慧,他的思想近似于何晏,但他的哲学思维才能要大得多。他在“清谈”中学会了运用辩证法,所以他的思想主要是以“有”和“无”为基础。“有”的字面意义就是“there”;“无”的字面意思就是“there is not”或“there is nothing”。[68]“what there is”组成了现象世界,组成了经验的、具体的一切,而同“what there is not”相对立;后者乃是一种无差别状态,一种绝对的状态。这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being和nonbeing没有关系,这两种本体论的范畴从来没有使中国人发生过兴趣,[69]更确切的说,而是含有我们今天所说的“existential”和“not existential”的意思。“无”不是我们给予这个词的虚无意义上的nothingness,它只有“有”的反面的意义;相反的,“无”是“有”的基础。依照王弼的说法,它是现世的根源,他似乎是用宇宙起源论的观点来看待它,因为他的思想关注的是这个世界,而没有设想任何先验的超自然存在。“无”是宇宙的原初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它为“there was nothing”,但称为“there is”的万事万物却由此而生。
这两种完全地道的中国思想产生了也是完全地道的中国的辩证法。“有”并未被否定。它补足了“无”,正像“阴”之补足“阳”一样。王弼说:“是以天地虽广,以 ‘无’为心。”[70]“无”可以比作“理”,这是主宰一切事的nomos;它是同“众”相对立的“一”,即组成“有”的那些“末”之本。“有”是用,即是实际的应用,亦即“体”——也就是“无”——的作用。“无”是静,是动的根源;是表现和完成于行动主义(activism)中的寂静(quietism);是一个人要介入而又尚未介入的不介入状态:“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是物之极笃也。”[71]
以一个人从“无”中吸取灵感为例,它是行动于“有”之中的最好的办法;这种行动是“无心的”、“无爱憎的”、“无为的”。圣人并不是“无情”的,这是一个在中国详加讨论过的问题,正像它在希腊化世界大约也在同一时期受到讨论的情况那样;他不是无“情”(pathos,feelings或passions)。他和常人一样,也有情,但是他比别人更富于“神明”,使他能用“通无”的方法升华它们;这就像大乘佛教那样,“是要通过情(klesá)本身来逃避情”(“应于物而不累于物”)。[72]
这是可以追溯到王弼本人身上的几种意识形态原型,此后就变成了中国哲学必备的内容。在它们的背后有着明显的儒、道二家之间互相牴牾但又有一种想调和它们的企图。如果翻译成实际行为上的语言,那么,寂静和行为主义、静和动(这些词均出自《庄子》和《易经·大传》)便是表示既要从事于公共生活、又要退隐林泉,既要受国家的征召、又要标榜遁世主义。[73]这是一种两难推理式的困境,它一直使中国人大伤脑筋,而且至今仍然是中国人热门讨论的话题。对于正始时期的哲学家和他们的追随者来说,政治环境使它变成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问题。他们那时极需强调儒家的优越性。如果某人提出反对,说孔子并没有提到“无”,他们会这样回答:这恰恰是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能力谈论它。[74]孔子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把“无”变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体现了它,所以才对它默而不语,而老子和庄子所以要经常谈到它,乃是因为他们对它没有足够的经验。[75]这很像基督教徒试图在《旧约》圣经中找出它的言外之意那样。《论语》中有一段话(《先进第十一》),提及孔子曾说,他的以神秘倾向知名的弟子颜回,有好几次发现他自己“屡空”,即贫穷,何晏的注说这是指精神上的空虚,也就是“无”(“虚无”)。[76]
儒家的面子必须保住。据说王弼“好论儒道”。[77]儒家胜利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因为孔子对王弼说来仍是大圣人。但是这只是表面上的,儒生们没有上当。例如裴頠(公元267—300年)就在那一个世纪之末对何晏等主张“贵无”的人发动了攻击,著《崇有论》来嘲讽他们。[78]后来,儒生们诅咒何晏和王弼是制造灾难的人,认为他们应该对中国北部沦陷于夷狄之手的这个问题负责。
庄子思想的复活
如上所见,不论是何晏也不论是王弼,他们都没有注过《庄子》,虽然这本书在他们著作中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属于这位伟大哲学家名义下的稿本历来少见,搜寻他的稿本在他们的时代必已开始,从西晋(公元265—316年)之初起就开始出现了现已亡佚的第一批注疏。据传,此种注释不下一二十种。崔的注,就我们搜集到的一些残篇看,其志似乎不是要在哲学方面有所标榜;晋皇室成员司马彪这位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注也不在哲学方面。真正从哲学方面注释《庄子》的要算从向秀和郭象开始,这两人是何晏和王弼之后的那一代人中间最伟大的思想家。
我们现在拥有他们所注的《庄子》,注者名为郭象,但是我们不能确切知道,这两个人中谁对哪一部分负责。有一种说法,[79]郭象“发展了”向秀的注。郭象还搜集了《庄子》当时存世的诸种版本,从中弄出了个定本,按照传统说法它多少作了些删节,这就是我们现时所有的本子。像何晏与王弼的情况那样,我们也要谈几句关于这两位哲学家的生平,因为在中国,一个人的生活和思想总是有联系的。
向秀(大约死于公元300年)是嵇康(公元223—262年)的朋友;后者为曹魏的富裕贵族,曾联姻于曹操之曾孙女。在正始时期的末年,他招集了一批后来称为竹林七贤的文士追随着他。[80]这个俱乐部包括一些实际信奉道教的人,这种道教有时被称为新道教。这些人中有些人搞长生术,例如嵇康本人就是如此,而另外一些人则从道家的自由意志论趋向放荡不羁,从“无”走向虚无主义。后者放纵自己;饮酒、服用药物——而最令儒家清教徒难堪的是搞裸体主义,[81]打着庄子主张“自然”的旗号来为这些古怪行为辩护。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公元210—263年)是诗人,曾著有《达庄论》一文。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向秀才有了应该给《庄子》作透彻的注疏的想法。他的朋友们喜欢蔑弃书本和咬文嚼字的形式,所以嘲笑他,并问他为什么觉得应该写一本注释而不使自己适情任性,像伊壁鸠鲁学派的信念所要求的那样。在这方面我们得知,在向秀以前,读过《庄子》的人们只是一些方士,但是没有人能够解释庄子的思想体系(“旨统”)。[82]在他的一段关于诡辩家惠施的注文中,就连郭象(如果不是向秀的话)也说,在他读到《庄子》以前,他经常听到辩论家们讨论惠施的悖论,说它们应该属于庄子,最后他确信,庄子是属于辩证学派的。[83]当向秀把他已完稿的著作送给他的朋友们看时,他们都大为惊异,其中有一个曾嘲笑过他的名叫吕安的人大声叫道:“庄子可以不朽矣!”[84]
公元262年,竹林七贤中的两人——嵇康和吕安——被司马氏处死,因为后者敌视自由意志派的道家。向秀马上赶赴京城,为他的朋友们说情。但是,他很快又与独裁者司马昭取得和解,[85]跟他的朋友们脱离了关系;在司马氏于公元265年做了皇帝以后他便当了司马氏的官,从而直接否定了他的道家信仰。因此,150年以后诗人谢灵运说向秀是一个儒、道二家的调和者,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向秀在年轻时曾著有《儒道论》,但他后来否认此文与他有关。[86]
郭象(大约死于公元313年)这个人甚至更重要一些。他甚至比向秀更明确地注意不让他的哲学观点牵扯到他的世俗利害关系中去。他在西晋王朝初年的宦海生涯中很是得意,颇得统治者司马氏的言听计从。据说,他们待他非常好,致使他在政府中有过分的影响,因而很多人嫉妒他;甚至有人指责他剽窃了向秀。向秀的注释可以追溯到曹魏的末年,其时是在嵇康和吕安于公元262年被处死之前;郭象对它的修订则应完成于晋惠帝统治时期(公元290—306年在位)。
他们的这个注释本子浸透了在道家和儒家之间搞调和折中的精神,重点却细心地放在儒家方面。郭象的序是一篇极好的散文,精巧而富有深意,他在这里对庄子表现了种种保留的态度。他说,庄子的华丽词藻不能见诸实用,因此他的著作不能与儒家经典相提并论;他只不过是古代“百家”中最前面的一家而已。[87]
那么,郭象,或者在他以前的向秀,是怎样高超地把儒家和道家融于一个首尾相连而出色的有创造性的体系的呢?[88]他想方设法把庄子的自然同多年来的半儒半法的给予各人的“分”[89]的概念联系起来;这便有些像斯多葛派的“命运”(kathēkon),或印度的种姓原则,或者像柏拉图的《共和国》里的正义的观念。在郭象看来,事物之所以是什么(“然”),是由于它本身是这样的(“自”)。按照他的话说,我们应该使“自然”在我们的自身中行动,遵循我们固有的秉性(“性”),正像它在宇宙秩序中以及在社会和政治秩序中自然而然(“自然”)的那样。如果每个人都安分守己,根据他的“性分”行事,那么,依据每个人的命运在其中密切结合而不可分的事物的自然秩序(“物理”),宇宙之“道”将能够完成它的作用,完成其所“化”了。
因此,在这种共性和这些个性之间就存在着这样的参与,这样的固有性,严格说来,共性只存在于个性之中。[90]宇宙 [天和地]只是囊括万“物”的一个总名词。[91]共性——即道——只能在个性中才找得到。这些个性是自行存在的(“自然”),是自己创造自己的(“自造”),是单独地起作用的(“独化”)。道本身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它的特性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的特性。[92]“无”不再是像王弼所认为的那样是潜在性,或者是“有”的产生的本源。[93]它确实是“无”,一种非生产的无;再没有任何从“无”到“有”的宇宙演化了。每一种存在物在其自身之中都含有一切存在;它是一种单子,是所有其他单子所不可少的单子;它与其他单子互相结合于宇宙秩序之中。
因而就出现了关于“无为”的非常个人的社会的和政治的解释。“无为”不是“静坐于山林之中”(即退隐之地)。郭象说,这是庄子和老子的“无为”,他们的思想是被那些承担负责职务的人——即官吏们——所抵制的。[94]真正的无为就是在自己名分下的有为。因此,“动”应该说是寓于“静”之中;一个人可以服务于国家或一个独裁者,但只要动是出于自然,他在服务时可以不是“无心”的、无自利心思的或者是个人无干预“道”之作用的动机的。
从此又产生了另一种奇怪的理论,即万物同一或同等的理论。是万物之“理”使得万物都各有其决定性的名分,通过这名分它便在整体的适当运行中起作用;在这一方面,万事万物都是同一的和同等的,它们之间不会彼此相嫉妒或相轻视。郭象就用这种方式解释了《庄子》的第二篇——《齐物论》,并说他在《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中找到了自愿服役的学说。如果飞得无限高的大鹏——即利维坦式的宇宙飞行员——是和小蝉(或斑鸠、或鹌鹑,按其不同种类来说)相对的,如果至人和小民的境界截然相反,那与他们的作为无关;他们是各按其名分而自然如此的,而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自由就包含在“逍遥”的情绪之中,每一个人都在他所接受的名分之中。把这移置到政治方面(郭象越是少言政治,他越是想到政治),你就可以为近似于愤世嫉俗的不平等辩护了。
这种理论在别的地方还接近于荒诞可笑。《庄子》有一部分谈到“天”和“人”的问题。[95]天,就是指人之受之于天(自然)者,它存之于“内”;而人,则是他所加的一切东西,是天赋之外的一切外在之物(“外”)。《庄子》在这里用了著名的马和牛的比较。对于马或牛来说,它们的天的部分是都有四蹄,它们的人的部分是马勒或牛鼻环这种人加之于外的驯养它们的工具。郭象直接同庄子的思想相矛盾,他为驯养、文明、严密的组织辩护。他问道,如果人们想活下去,他们除了驯养牛和训练马以外尚有何其他办法呢?而且,马和牛拒绝戴马勒和穿牛鼻子吗?完全不。因为这是它们的分,是天命管着了它们的命运,决定它们必须如此。
因此,家畜的驯养虽然是人之所为,但驯养是有天的原则的。唯一违反天理的情况就是超过它们的分之极限而无节制地使马奔跑和使牛劳作。在描写不需要豪华马厩的野马的自由生活的一篇寓言中,马的形象被庄子再一次用过。郭象在这里译注道:“马之真性,非辞鞍而恶乘,但无羡于荣华。”[96]中国的农民也是这样……很清楚,郭象是完全曲解了庄子的思想,因为庄子总是反对社会的任何等级组织或劳动分工,而且他是把过去(像马克思之把未来一样)设想为“混茫而同得也则与一世而淡漠焉”的社会。[97]
郭象是一位出色的哲学家,或者至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诡辩家。他或许比古代以后的任何人都更能进行辩论(甚至包括王弼在内);除此之外,他也拥有第一流的文学风格。但是,作为注释《庄子》来说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有人说,不是郭象注释了《庄子》,而是《庄子》注释了郭象。
此后不久,道家葛洪(约公元282—343年)提到了一位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意志论者鲍敬言,他写的一篇短小论文是正确地理解了庄子的思想的。[98]但是,人们对于这位作者所知甚少,而是直到佛教侵入之时中古的中国才重新发现了汉代以前这位最伟大哲学家的真正的思想。东晋的佛教大师慧远在他于公元406年写的文字中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这一点。[99]在向秀和郭象的身上找不到佛教的踪影,但是,佛教对于他们所体现的哲学复兴来说不是完全格格不入的,虽然在这些体系中佛教还没有被明白地表达出来。
后来好久以后,当西方文化在公元16和17世纪来到中国时,也出现了相近似的情况。对于佛教之如此无知甚至是更令人奇怪的,因为在《庄子》的两位注释者生活的同一时期和同一地区内,在洛阳和在长安,从大约公元266年起,同时又生活和工作着第一位翻译大乘教经文的翻译家。这就是敦煌的竺法护(dharmaraksa),一位月氏的通晓多种语言的和尚,他约在公元310年死于洛阳。也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第一位正式受戒的和尚朱士行从洛阳前往西域求取梵文的《大波若波罗蜜多经》。对于像向秀和郭象等人在这些问题上的见解竟一无所知,这也是佛教的特点。
佛教和道教的诺斯(gnosis)
何晏和王弼曾经用道家语言注释儒经;向秀和郭象则以儒家精神去解释《庄子》。在这种传统和思想的冲突中,佛教登上了中国的哲学舞台。佛教向有教养的社会精英阶层的渗透变成了沉浸在道家复兴精神中的知识分子的工作,他们认为,他们在大乘教义中能反照他们的问题。大乘教义实际上只是在公元4世纪才开始影响知识界,虽然僧徒和文人之间早在3世纪之末已有某些最初的接触,这时是西晋王朝(公元265—316年)的初年。例如,中国的僧人帛远(约公元300年),便是出身于崇尚“清谈”和“玄学”——即道家的诺斯——的家世的人。[100]道家的诺斯和佛教的诺斯如此相似,这不能不使他们感到惊异。
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101]第一次翻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早在汉朝末年,即公元179年,是一个颇为简略的本子。公元3世纪之末,一种更详细的梵文本子(32音节的25000颂)[102]有两次(公元286和291年)被译成可读性更强的中文本子。这里就谈到了“无”和“有”的问题。道家典籍中的“无”(“虚无”)被弄得近似佛教的“空”(śunyata),“无为”被弄得近似于佛教的“涅槃”(nirvāna)。“动”与“静”的辩证关系被等同于佛教在认识论基础上所确立的“俗谛”(samvrti-satya;“conventional truth”)和“真谛”(paramārtha-satya;“ultimate truth”)的关系。
道、释两家知识分子的这类接触越来越多,特别是在南方,在公元311年洛阳遭蛮族入侵的洗劫,晋室朝廷和贵族播迁到长江下游以后(东晋,公元317—420年)更是这样。在京师——即后来的南京——和在今浙江省,这种冲突有增无已;在这些地方南迁的贵族把正在开垦的富饶土地都占为己有。南来的文人们因政府已支离破碎而变得懒散起来,同时永无休止地怀着收复北方国土的幻想,所以他们纵情于“玄谈”之中,那些精通中国文化而本人是南来移民的佛教僧人也参加了进来。
这个时期涌现出了几个杰出的人物。支愍度[103]是在公元4世纪上半叶南渡的,他以他的语言学著作著名,但更以他的“心无”理论著名。他把来自《般若经》的一种译文的这个字眼可能是故意地误加解释,即解释为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化了的和精神化了的“无”。他说,“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104]他并不否认外界世界的存在,这完全合乎印度关于空的教义;但重要的是要保持开阔的胸怀,因而要在无所谓的态度中看待客观事物,即要以“无心”的态度对待它们。相对和绝对之间并不互相对立,而只有像印度的中观学派(mādhyamika)所教导的那种反思;在这一点上,道家哲学和印度的大乘教有相通之处,因而中国人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从中得到了益处。
“心无”说只是这个时期所提到的诸学说之一。主张这学说的有“六家七宗”,但人们对它们知之甚少;[105]他们围绕着“无”和“有”的老问题兜圈子,根据他们一知半解的佛教思想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其中有一种理论被支遁[106]用佛教的语言提了出来;它企图把“色”(rupa)和“空”(śunya)合而为一。他主张,如果物质(相对的世界)被否定,那么,空就会变成与之相对对立的抽象的绝对;没有对立物的绝对不是真正的绝对。任何二重性都应该避免。物质本身里面没有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它与空是同一的。
支遁也是北方人,出生于今河南省一个皈依了佛教的书香之家;但他的生涯却在南方,他在这里同“清谈”文人们搞在一起。他专门研究了《般若经》,他认为他在其中找到了“至无”,使“有”和“无”的对立得以解决。他把“至无”比作佛教的被提高到形而上学实体的般若(gnosis;prajā),但是,他也把它比作中国古老的思想“理”。[107]他把“理”说成是“神理”——即超自然的和超验的东西,而在佛教传入以前的中国,它总是被从自然的和宇宙的意义上来加以考虑。
这里我们发现了印度式的形而上学。支遁的有名主要在于他解释了讲“逍遥”的《庄子》第一篇。他坚决反对向秀和郭象的注疏,认为它用儒家观点玷污了《庄子》,使自由变成了“自愿的服役”,如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他呼喊道:“不然!”
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色子体外。鷃以任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108]
这样的解释当然比向秀或郭象的蒙骗人的说法更合乎庄子的思想。因此,需要有一位佛教僧人来把古代伟大的道家传统的线索重新连结起来。释、道两家彼此渗透:佛教因道家而变得清楚了,但是道家也借助于佛教而变得显豁了。可以和如下的情况作一个强烈的对比:这个时候在地中海世界,特别是在小亚细亚,也在进行着宗教信仰的综合——垂死的异教徒信仰(诺斯替教、俄耳甫斯教、孟他努斯主义等等)同希腊化世界的基督教之间也进行着信仰的综合。支遁的注释在文人圈子中引起了共鸣,自然,他不可能不引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学者们的许多抗议,像王坦之(公元330—375年)就以《非庄论》做出了迅速的回击。
支遁的几位世俗朋友以写了关于儒、释、道三教关系的论文而出了名。在《喻道论》小册子中,孙绰(大约死于公元370年)把佛祖以及老子都比做了孔子。[109]另一位作者殷浩(死于公元356年)则更喜欢《维摩经》(《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irti-nirdeśa),这是印度的著名作品,它的中心人物是一位俗人、一位商人,后来变成了圣人。[110]这样一个人物能够深深打动这个时期一直在动的生活和静的退隐之间受折磨着的中国文人的心;他们认为在这篇著作中找到了解决他们的动与静这个永远的两难题目的办法。支遁就是依据这篇经里的一段话来确认了色和空的。[111]
除了支遁之外,此时最伟大的佛教人物,和他一样也是僧徒中的成员。这首先是指道安和慧远。道安(公元314—385年)和支遁一样,也是出生于北方的书香人家。[112]他很有学问,是一位语言学家、目录学家和优秀的作家。他通过从中亚来的一位名佛图澄的僧人的介绍而加入了佛教;后者曾在建都于邺(在今河北和河南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外族朝廷里供职。[113]政治动荡把道安赶到了南方。最初,他定居在襄阳(湖北),从公元365年到379年达14年之久,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兴旺的佛教社团。公元379年,襄阳被另一外族——藏族近支的苻氏——所占据,苻氏在中国的西北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前秦国(公元351—394年)。苻氏把道安带到了他们的京师长安。他在那里为伟大的库车翻译家鸠摩罗什铺平了道路:从公元402年起,鸠摩罗什向中国人提供了前所未见的最好的梵文版本。[114]
道安在长安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僧徒社团,他们同西域、印度,特别是同克什米尔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前秦帝国已把版图扩展到了中亚。他接管了指导他们翻译的工作,注意到他们有很好的原本经文,而且他们的翻译也是准确的。由于他是优秀的语言学家,他反对第一代翻译家用的“格义”的方法,这种翻译方法是在翻译梵文专门用语时使用相对应的中文词语,主要是借用道家的哲学语言。[115]因当时佛教的烦琐哲学(阿毗达摩,abhidharma)在中国出现,它的高度系统化的分析方式给中国人显示了一种全新的思想和文学方式。这里所说的烦琐哲学就是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这种人主张“一切事物都存在”,无论过去和将来都同现在一样)的阿毗达摩,这是集中在印度西北部和克什米尔的小乘教。
也是在公元4世纪的末年,四阿含(Āgama,“四传统”) 的全文开始译成了中文。这是梵文经典的主要文献,它相当于巴利文经典的总集(nikāya),其中含有释迦佛祖的讲经说法和他与其学生的谈话,有些像基督教的福音书。中国人只是到现在才第一次能够接触到佛教传统的这些主要材料,因为虽然《阿含部》(Āgama nikā ya)被所有印度学派都视为主要经典,但它们从未引起中国人的注意。中国只是吸取了佛教哲学中与道家思想接近的东西,例如,大乘教的“诺斯”跟道家的“诺斯”接近,同时更加实际的是吸取了“禅”(dhyāna)的神秘方法,因为它与道家的方术相似。道安把中国的佛教扭向了印度化的方向,这个潮流一直向前发展到唐代。道安使得我们有了关于自汉代以来翻译成中文的佛经或用中文写的佛经的大部头批判性书目。他从事这项工作是因为他相信,对过去的工作做出总结会有助于前进。他的部分目录提要至今仍然存在。[116]
他的弟子慧远(公元334—416/417年)也是来自北方,但是他在南方佛教中有一种开山祖师的作用。[117]他曾按常规走受教育者皈依佛法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但他的进步使我们想起圣奥古斯丁的足迹。他最初读儒书,然后读《道德经》和《庄子》,再后就跟道安学《般若蜜多经》。他追随道安到襄阳过流放生活,后来更南下到达长江。公元380年他卜居长江右岸的庐山(在江西北部),栖息此处直至老死;尽管朝廷一再征召和京师(后来的南京)附近的显贵们一再邀请,他都拒不出山。相反的,人们上山来拜访他,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崇拜阿弥陀无量寿佛[118]的社团,他们发誓要往生到无量寿佛的极乐净土里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还实行念佛(bunddhānusmrti),其中包括以想象佛陀的形象来把思念凝聚在佛的身上。
对于世俗人们来说,这种忠诚的祈祷方式要比和尚们的坐禅容易一些,因为坐禅之功得屏除杂念和控制呼吸。但是,慧远也对坐禅感兴趣,他派了几个弟子去克什米尔寻访禅功的操作方法。其中有一个人从克什米尔回来,并带回了一名印度专家叫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的人;此人于公元418年到达庐山,并译出了《瑜伽师地论》(yogācārabhumi)这篇关于禅功问题的大文章。此论以小乘为基础,而在篇末加了一段和大乘教设想一样的关于净土的话。[119]
因此,慧远倡导了主要的佛教思潮,使之经历了禅宗和净土宗这些中国佛教派别的兴衰而与世常新。但是,他的关于诺斯(gnosis;prajñā)的著作,即慧远倡导的第三种思潮,却不那么走运,因为他过于沉浸在中国的文化——例如“格义”——一之中,而不愿吸收印度的烦琐哲学,正像我们从他写给鸠摩罗什论“佛的身体”和大小乘的信中所看到的那样,也正像我们从他论灵魂不灭的作品中所看到的那样,这些作品表明他对印度关于“业”(karman)和“我”(ātman)的教义是所知不多的。[120]原则上,佛教否认任何灵魂的存在或者可能从一个存在经过轮回转到另一个存在;但每个人却又随身伴带着他的行为所产生的责任(此即“业”或“业报”)而转到他的来世。这是佛教教义中最难捉摸的矛盾之一,也是有学问的印度人无休止地讨论的问题之一,因此中国人感到迷惑不解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因为他们如此地迷恋着道家关于长生的思想就更是如此。这个问题在公元6世纪还在讨论之中,由儒家范缜所著的《神灭论》可知;他的理论引起了轩然大波。[121]
尽管事实上慧远身居山林,但在发展佛教教会制度上和在使佛教一贯同儒教国家形成紧张的关系方面,他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人们写信来向他请教。在京师建康(南京)举行的一次王公大臣会议之后,慧远于公元404年写出了《沙门不敬王者论》的小册子。[122]对这个问题的决定有利于僧徒,国家给了他们以豁免权的身份;但是后来又屡次旧事重提,和尚们的境遇时好时坏。
在我们放下直到公元5世纪末之前在中国南方一直进行的释、道之间的哲学争论以前,我们必须考虑那时成为南、北方联系人的一个和尚,其人即竺道生(公元360—434年)。[123]他既是南方慧远的学生,也是北方鸠摩罗什的弟子。他生于河北,长于佛教的旧中心地彭城,其父在此为令,他便在此出了家。公元397年,他随慧远上了庐山,但是,鸠摩罗什的到达北方甚至在南方也引起了轰动,在公元405年把他吸引到了长安,同行者有慧远的其他几个学生。在长安,他和鸠摩罗什合作,搞了他的规模巨大的翻译工作和注释工作。三年之后他返回庐山,并带回了长安的消息和经典。后来他定居建康(后来的南京),与那些南渡的、皈依了佛法的大学者们同游共处。
大约在公元413年,经历了14年长途跋涉的著名朝圣者法显回到了建康;他的路程是从西域到印度,又通过锡兰和印度尼西亚返回中国。法显是在那个时期研究佛教世界的众多中国朝圣者中最著名的一位,也是我们拥有完备记述材料的唯一的一位。[124]他不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的梵文知识也很平平;但是他的《佛国记》连同其他朝圣者的一些内容重要的残篇仍然是不朽的资料,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对于公元1世纪亚洲佛教的历史就会基本上一无所知。[125]法显从华氏城带回了《大般泥洹经》,他一回到中国就马上在佛陀跋陀罗的帮助下把它译了出来。这一著作以大乘教的极端形式为基础以至于接近异端之说,例如它包括“大我”(mahātman)教义在内的这种“大我”不仅超越非佛教徒的自我,也超越小乘教的“无我”(nairātmya),以及一切众生皆生而自有佛性的教义。
此时,竺道生认为法显的译本为人们可以变成“有悟性”之佛的可能性辩护,甚至认为被命(一阐提)所咒诅的人也是如此。这差不多是在以路德派的方式下暗示,这与任何想取得佛性的努力一样,做善行也是徒劳的(“善功不必有善报”),因为佛性就存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要实现它就是了;基督教诺斯替教派的教义也与此相似。我们再一次面对着动静之间的冲突。可是事实上这个命题认为,一阐提在法显所翻译的《大般泥洹经》中并没有许许多多文字,因此竺道生被指控为异端而被驱逐出建康佛教社团。但与此同时,这部经文的一个繁本到达了中国北方,其中关于一阐提的一节文字就是如此说的:竺道生得到了胜利。
另一与竺道生有关的教义在中国有着深远的影响。从支遁起,如果不是在支遁之前,就一直在讨论“悟”(bodhi;enlightenment)的问题。它是通过逐步积累善行、功德、修持和学习而渐悟的呢,抑或作为整体,超过时间和空间而立刻顿悟的(正像政治上革命的极权主义同改良相对立那样)?[126]竺道生是相信顿悟的,在唐代发展起来的未来的禅宗的种子已包含在他的主张之中了。当时的诗人谢灵运(公元385—433年)是一位大贵族,曾长期在儒家的顺从和道家的意志自由论之间受尽折磨,但他的个人信仰却是佛教,他和一批人通信讨论了“顿”与“渐”的问题。
谢灵运在序《辩宗论》集子时就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特性问题发表了几点奇怪的议论。[127]他告诉我们,印度相信“渐”,中国人则相信“顿”,因为像王弼所说的那样,[128]孔子曾经“体无”,他的眼光是统一的和全面的,而佛陀劝告“积学能至”,以完成道。谢灵运还接着说,这种区别可以用地理条件和人种类型来说明,这是中国学者经常用的生态学说明方式。他说,中国人用一种直接的、综合的想象力,偏重于“理归一极”,而印度人则认为“受教”要更容易一些。
这样,就把孔子本人搞成了一个“顿”悟论的支持者! 自然,中国人一定会对印度的烦琐哲学的支离破碎感到不理解,因为它的按照印欧方式的逻辑推论不向读者漏过一个环节,与中国人的思想和中国人的语言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这必然使得他们注意到他们自己文化的特点,而且这或许就是释、道两家初期这些辩论的主要成果之一。
释家和道家的诺斯之间在中世纪初期发生了深刻地互相渗透的过程,对后来的宗教史和哲学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一个重要的后果是形成了禅(dhyāna;zen)宗。它从唐代末年起以闪电般的速度推向整个远东。关于禅宗最伟大的一个人物临济(公元866年或867年死),人们可以说他的思想是用了佛教思想做调料的庄子思想,虽然很可能临济本人并不熟悉庄子,他只是通过中世纪对庄子的思想的反响才接受了庄子的影响。
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在三国瓦解之后,西晋(公元265—316年)曾经想重新统一中国,但接着却因蛮族的入侵而又一次分裂为南北朝(公元317—589年)。在这个时期,南方与北方的文化和宗教生活都越来越显出了重大的差异。南方的建康是六朝(公元222—589年)的首都,它坚持国家的正统;北方却是杂凑的许多国家,兴亡相继,大小不一,但都是异族人而又都多少有些汉化,都称为帝国,而都城各异,但主要仍是都洛阳和都长安。毫无疑问的是,从体制上来说,这种南北朝的分裂局面有利于佛教的普及。
异族人没有汉族人那种反对外国宗教的偏见;相反的,比如公元333—349年统治过匈奴族的后赵王朝的嗜血的暴君石虎,就这样说过:为什么外族人不欢迎一个外族上帝,甚至也为了他们的汉族臣民?[129]佛教最初因为它的魔力和占卜术而受到珍视,这也是它的代表们所引以为自豪的;当佛教最初介绍到日本和西藏的时候,它也在那些地方起着同样的作用。佛教僧侣变成了野蛮民族酋长们的顾问;这方面的第一个例子便是佛图澄,这位西域僧人于公元310年正当洛阳被洗劫而西晋政府逃亡的前夕来到了洛阳;他供职于后赵王朝,被人们全身心地尊奉为法师和神圣。[130]可是,他也是道安的师傅。
后赵王朝据有中国的东北部。在公元4世纪的下半叶,北方的权力中心移到了长安,另一个蛮族——即原始藏人的苻族——在这里建立了中文名字的苻秦王朝。[131]这些以领土征服而与中亚相接壤的强大的波斯式统治者都皈依了佛教,因此许多外国宣传家带着大队翻译人员前来向他们宣教。翻译人员最初是在道安的指导下工作,后来从公元402年起又在伟大的鸠摩罗什领导下工作;关于后者,我们回头再谈。
在中国南方,佛教的中国化在公元最初几个世纪仍在进行下去。官方正史不是没有恶意地渲染了南方朝廷和浙江显贵——特别是梁武帝(公元502—549年在位)的佞佛行为,他纵情地对僧人滥加施舍,因而引起了儒术官吏们的一片抗议声。他的朝臣们在向僧徒、佛教社团组织及其庙宇布施时,夸耀豪富,争相以压倒对方为能事。梁武帝是第一个开办“四部无遮大会”的人,这有些类似印度僧伽每五年一度的大法会,因而所费不赀。无遮大会在公元529年举行时,据说参加者逾五万僧尼和善男信女。皇帝穿长袍祈祷,他的众臣下以10亿钱赎金从僧伽把他赎回。当533年无遮大会举行时,据说有30万人参加,均得“法定布施”的丰厚财物和饮食;会上还有娱乐奇观,展示了驯象等等。有几种材料还说到佞佛的贵族们所乐此不疲的做法,即舍身给寺院,再用现金付给僧伽来赎身。[132]
这种自己献身的办法走得甚至比印度的做法还远。有些狂热分子断残肢体,甚至把自己的整个躯体都作为祭祀的奉献,因此被儒家人士视为亵渎神明;还有些人则舍身自焚。[133]在印度,大乘教英雄们的赎罪的自我牺牲多半是神话式的,但是,现实主义的中国人却把这些传奇当做真人真事,他们总是渴望要做到言行一致。关于这种拘泥字句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它具体表现于儒家的古老品德“诚”字之中(在语源学上,这个字的写法意味着“已诺必诚”)。
就教义方面来说,印度一位大师于公元546年来到广州,于是南方经义出现了一大转折点。此人即是真谛,一位原是有极高教养的婆罗门教徒,后来皈依了佛门。[134]他通过扶南(bnam,下柬埔寨)而来,随身携带240捆梵文贝叶经。在使南中华不得安宁的政治动荡中,他借助于口译者和有学问的高僧以其余年翻译和解释了这些经文;后者对他的译文写下了注疏,也摘取了这位大师的教导作为评注夹杂在译文之内。它的大部分经文属唯识宗(vijñāna-vāda),也称为瑜伽行派(yogācāra)。在中文里它被特称为法相宗(dharma-lak sana),因为它着重分析认识的材料,而不太着重设想无分化的绝对——万物的本质(法相,dharmatā)——的综合方面。
这种分析式的认识论,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崭新的东西。它最初是在6世纪之初通过北方的印度大师们所作的翻译介绍进中国来的;它在北方曾引起很活跃的辩论。它特别讨论的是所谓的基本知识(阿赖耶识,ālaya-vijñāna),这个学派对基本知识的论证比对产生于感觉的经验主义知识的论证要更深一些(或者更高一些)。这种精妙的心灵本质论,即“贮藏”事物的“种子”(它们使因果报应得以连续下去)的下意识行为只有使中国人手足无措。它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是纯洁的还是不纯洁的?这个问题当时正在中国北方进行讨论,正巧传来了真谛的新译文和他的教导,因而更加促进了辩论的复杂化和尖锐化;因为真谛还在他的学说体系中加入了一个更升华了的认识论范畴——即纯洁无瑕的知识(无垢识;阿末罗识,amala-vijñāna)。不管中国在政治上的分裂,北方与南方佛教徒之间就用这种方式继续进行交流,从而在宗教方面为隋、唐的政治统一准备着道路。
真谛据认为也“翻译”了出色的哲学论文《大乘起信论》。批评家们马上说它是中国的伪经,但它却表明了中国人在6世纪中叶的时候是怎样融会贯通印度的思想的,不但在它的最深奥的思维方式上如此,甚至在它的表达方法上也是如此。[135]伪经经文在中国佛教史上起过重要的作用。[136]它们形成了一个真正的体系(的确像在道教中,甚至在儒家中那样),并且在六朝时期更加丰富起来。“伪经”一词特别表明这种经文意在冒充佛陀的教言,而以印度的原著为基础或者用印度语言写成,但它们事实上却是中国人的伪作或代用品。
有的时候伪造者相信,他们的灵感得之于上天,因此能滔滔不绝地写出伪经来,正像道教的经文是由神灵传授给中介人一样。例如,有一个名僧法的尼姑死于16岁;她是在阴魂附身时,口诵一系列偈语而被周围的人们虔敬地记录下来以后死去的。[137]在那时的佛教伪经中有形形色色的内容,包括许多特别是论述长生术的道教的成分;这部分地说明了中国人普遍信仰弥勒佛或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的原因。但是,其中也有儒家的因素,例如有赞扬孝道、敬拜祖先和殡葬礼节等这些在印度不时行的东西。佛教书籍中充满了敬神术、占星术、占卜术以及各种各样中国人特有的迷信,这就从中世纪早期起预示了“三教”合一的发展,后来便以此形式侵入了民间宗教之中。
但是,在文人学士之中,正是像《大乘起信论》这类伪作取得了,而且继续取得例外的成功。他们在这部经中找到了经过过滤后能为自己所用的一种佛教的形式。在12世纪,甚至大哲学家朱熹(公元1130—1200年)在批评佛教的时候,也几乎只提到它的伪经;印度经院哲学中那些伟大的论文已经从梵文翻译出来,但他实际上并不知道。[138]毫不奇怪,佛教书籍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堆剽窃物而已。
在真谛在南方展开工作的50年以前,鸠摩罗什已经在北方介绍了另一种形式的印度佛教哲学。鸠摩罗什[139]原为一个印度婆罗门教徒之子,后来皈依了佛教,曾卜居西域诸王国之一的库车,这里无疑既使用梵文,又使用中文。他在这里娶了当地一位已经削发为尼(就像其夫已为僧那样)的公主;当时在西域并不严格奉行僧侣的独身生活,因此鸠摩罗什也生了孩子。当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被他的母亲带到克什米尔作见习僧,同时在那里研习小乘教经典。在他返回库车的路上,他在喀什噶尔停留了下来并开始研究大乘教,特别是其中由龙树(nāgārj una)及其继承人所建立的中观学派(mādhyamika)的学说;他是一位很出名的教主,但在历史上又很模糊不清。
这个学派曾就《大般若波罗蜜多经》(praj ñā pāramitā-sutra)中的教义做了极精详的系统化工作;它宣扬在相对和绝对之间的中道(madhymā prati pad);它的出发点是对两“边”(anta)和任何二元性实行归谬法的辩证法;它依靠悖论来否定被排除的第三者。绝对和相对之间的对立、常(śāśvata)与断(uccheda)之间的对立、菩提(bodhi)与烦恼(kleśa)之间的对立、死(nirvāna)与生(samsāra)之间的对立,都可归结为空(śunyatā)。[140]
公元384年,库车被前秦的一位将军所攻克,鸠摩罗什也被俘获;这位宗教大师是他们急需的人才。这位将军回到中国的时候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自治国家——后梁(公元386—403年),其地在梁州的姑臧(今甘肃的武威)。鸠摩罗什在那里呆了约20年,他在这期间多半完善了他的中文知识,因为如若不然,就很难说明他会翻译得那么优秀了。后来他再次被后秦的姚兴(后秦的高祖,公元394—406年在位)所组织的一支军事远征队所俘获。姚兴是一位狂热的佛教徒,他在他的京城长安给鸠摩罗什加了许许多多荣衔;罗什于公元402年被带到长安,并被委托带领一支已由道安训练出来的第一流的翻译队伍。这支翻译队伍不仅在规模上引人注目(他们有三千人),而且其成员的素质很高,它不仅包括深晓经文“意义”的一些和尚,[141]而且也包括当地最有学识的一些世俗人士。
鸠摩罗什的译文经过他的合作者的一再修饰和润色,中文的行文非常优美流畅,它们超出了前辈(因为鸠摩罗什的许多译文在他以前已有别人译过),也使后来的译文为之逊色。它们终于变成了中国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例如,他所译的《妙法莲华经》(saddharmapundarika)、《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irti-nirdeśa)、《净土经》(sukhāvati-vyuha)即是如此。但是,他译的中观学派的论文才使得中国产生了一种新的哲学思维的运动。这里主要有“三论”。[142]除此之外,恐怕应该加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注释(计25000偈),[143]它据说为龙树所著,但恐怕是4世纪初在印度西北部写成的。这样就构成了大乘教哲学的一部真正的百科全书,可视为小乘教《阿毗达磨》的一种补充,这在《十诵律》的经文中体现了出来。[144]
鸠摩罗什对大、小乘教都很精深;这两种教义在他那个时代已开始在他的本土西域彼此竞争。这种巨帙注释本技术性很强,又不少于百万汉字,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公元404—406年)译成,在当时确实是创世界纪录的译作;只有玄奘在公元7世纪的翻译工作做得比这更好一些。让我们想象一下,在这个大都市郊区渭水岸上的皇家庭园中的阁子里有一位库车大师,环绕着数以百计的汉族合作者——由这位异域主持者亲自指挥的长安的文化精英人物;让我们判断一下,中国人当认为自己需要向外邦人学点什么东西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中华中心论的民族——那是多么有意思啊!
鸠摩罗什在他的合作者中有几位著名的中国弟子,例如竺道生,[145]特别是僧肇(公元374—414年),他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作用可以比之于王弼(他有时被人称为“王弼第二”)。僧肇出身于长安的寒素之家,幼年被迫给人做抄写工作维生。这使得他有机会读到中国的经籍和史书,然后读《道德经》和《庄子》,最后才皈依佛门。这是符合通常的学习进程的,但是他没有像道安和慧远那样成为中国文化的饱学之士。大约在公元398年,他前往姑臧进入了当时在长安有口皆碑的鸠摩罗什的学校;四年以后,鸠摩罗什和他一起返回了学校。
僧肇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有创见的论著,[146]它们是用强烈的道家精神和语气来阐发中观学派的伟大论旨,可是显示出他比南方的任何“玄学”门人或庐山慧远派的门人弟子们更熟谙印度的哲学。我们在上面已经说到,竺道生曾把僧肇的一篇文章给慧远看过。[147]僧肇在他的文章中又讨论了王弼和郭象所曾经讨论过的主要问题,如“体”与“用”等。僧肇把这和佛教中诸如“慧”(prajñā)与“方便”(upāya),或“真谛”与“俗谛”之间的对立联系起来。[148]在他的著作中,新的“理”还带有大大不同于印度哲学的宇宙秩序的意味,因此有时使人怀疑他究竟是一位佛教徒还是一位道教徒。他似乎没有学过梵文,但他吸收了中观学派的分别推求法,这是向逻辑学的挑战,同时利用了印度形式的三段论,即“四难推理”:有;无;有和无;非有非无。他的著作确实是中国人在理解印度思想方面一个显著的进步,给中国佛教留下了持久的痕迹。甚至迟至唐代,禅宗还从僧肇吸取灵感。
公元417年,长安一度被南方的武人刘裕所占领;他不久又返回浙江,利用他的军事优势建立了南朝时代的宋王朝(公元420—479年)。后秦王朝灭亡了;长安又被一个匈奴领袖所重新占据,鸠摩罗什的社团不得不向南或向东北流落到北魏地区(公元386—534年)。[149]北魏王朝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在公元5世纪中叶统治并统一了整个中国北方。它的第一个首都是在山西(平城,今大同附近),但在公元495年迁到了旧都洛阳,此地现在已变成了北方的佛教中心。北魏王朝从一开始就左袒佛教,但对它的实际活动则控制得更严厉。它采用了汉人的制度,这时面临着南方早已爆发的国家和佛教教会之间的冲突。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150]在东晋王朝,慧远如何为僧徒赢得了“不敬王者”的特权。
这种政教冲突总是削弱中国佛教的力量,并且将最后使它濒于毁灭。[151]印度没有发生过这种问题,因为印度的国家不像中国的那样是皇权的和视国家为神圣的;在那里,国王们很自然地向宗教领袖致敬。但在中国,反对佛教徒的主要之点是因为他们信奉外国的宗教,它不服从皇帝和他的政府;在私生活方面,它反对作为公民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并且反对祖先崇拜。它的反对者最不满的是佛教僧侣的寄生性质,因为他们可以不纳税,或者不服国家的任何徭役,特别是不服其中最重要的兵役。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世俗富豪给寺庙的极大量捐赠,使得国家的经济和国防处于危殆之中。所有这些不满大部分都是一篇小小的辩白文章——即《牟子理惑论》——中提出的,它据推测写于汉末,出自远在南方的一位皈依了佛教的学者之手;从它的现存形式看似不早于六朝时代。[152]
北魏王朝所最关心的是帝国的和平与安定不受干扰。为了终止政教之间的这种斗争,政府企图设立一种国教,把僧侣置于一个民政部门的管理之下。它的负责人是一名僧侣,同时又是一名政府官吏,另外州府也有其下属来负责管理地方佛教团体。除了或许在阿育王时代以外,印度从来没有这种设置,而即使在那时,公元前3世纪的这位佛教徒大君主所采用的监督权也不像北魏王朝管理僧众的人具有的职责那样的广泛和重要。[153]
这样把佛教教会置于国家之下的办法马上给佛教徒带来了麻烦。公元5世纪中叶,两种敌对的宗教掀起了反佛教运动:一为儒教,其目的是想接收北魏的政府机器,使之不利于外夷人;一为道教,因为它嫉妒佛教的大受群众欢迎。太武帝(公元424—452年在位)之排抑佛教是受了他的谋臣崔浩(公元381—450年)的影响;后者被教养成一名道士,但他的目的是想汉化这种外夷制度,并且直接以儒教原则为法式在北魏帝国建立它的行政制度。他赢得了道教天师寇谦之[154]对他的事业的支持。
公元455年当皇帝扑灭了长安的一起叛乱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座佛教寺庙里藏有武器。在那个时候,许多叛乱都是佛教徒煽动起来的。皇帝下令将长安的所有和尚一律处死,以后又下令杀尽全帝国的和尚,并且尽毁一切佛教寺院、佛像和佛典。[155]这道命令看来似未严格执行;可是,它是被中国佛教史学家称为第一次“法难”。几年以后这道命令被取消了,佛教随着和尚昙曜(可能是汉人)在公元460年当上了沙门统而重新得宠。[156]正是此人开始了云冈石窟的开凿;此地距北魏在山西的都城不远。这些佛窟的装饰受到印度、西域风格的影响,甚至也受到希腊化时期风格的影响。里面的佛像都再现了魏王朝诸帝的形象,[157]因为他们已被神化为佛祖了(这就在神权政治上解决了和尚该不该敬奉世俗君主的问题)。
到了公元4世纪之末,北魏的第一任道人统法果(约在公元348—420年)就已经把皇帝和佛祖合二而一了。据说:
法果每言太祖明叡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遂常致拜。谓人曰:“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
半个世纪以后,昙曜也精明地在教会和国家之间的碰撞处加上了安全垫。为了表示佛教徒不是寄生虫,他也建议让他们做工作。大约在公元469年,建立了“僧祇户”制度。[158]这种户包括应向教会当局交纳“僧祇粟”的世俗佛教徒。这种交纳是储积之物,以备在荒歉之年用来分给人民和寺院。
昙曜还建立“浮屠户”,招募刑徒和官奴来寺院服役,使之垦田、开荒和运输粮谷。[159]这意味着佛教教会必须在公共福利上做些事情。那些生产僧祇粟的田免除其他一切杂赋,僧祇户则免除了兵役,这就引起了地方官员很大的嫉妒,又使得大批为非作歹的人和无所事事的人涌入僧祇户,甚至也涌入了正式的僧侣队伍。据公元477年的人口统计,北魏帝国估计有6478座寺院,僧尼共67258人。公元512—515年之间,寺院又增长一倍多,到了北魏王朝的末年寺院达30000座之多,僧侣总数200万人,南朝在此时期的统计数字则要少得多;寺院的数字约在1768到2846座之间,僧尼数目约在24000至82700人之间。
在北方,僧侣数目的大量增长引起了越来越严重的腐化现象。和尚们中间兴起了经商热和高利贷行为;企图逃避赋税和兵役的伪滥僧越来越多。拉帮结伙的佛教伪滥僧是北魏末年的一大灾祸。据记载,公元402—517年之间至少有九起被佛教徒引发的农民叛乱。[160]这种叛乱可能是由一些目不识丁的和尚发动的,他们把自己视为弥勒佛转世,或弥勒佛的先驱,或者是想要创建太平盛世的一个新王朝的开国之君,像汉末的道教叛乱者那样。和黄巾军一样,这些佛教徒帮伙是军事和宗教组织,按杀敌——即魔鬼(māra)——的多寡而给予武士以佛教等级中的相应名号。
叛乱者不仅反对政府,也反对依附政府的教会。寺院被劫掠,僧官被困扰。毫无疑问,叛乱者的被激怒是因为甚至这个非汉人政府也在搞苛捐杂税,这些外夷贵族也在搞豪华建筑作为敬神的表示,而这就意味着人民的赋税和徭役的增加。洛阳的寺院充塞着财富,[161]公元6世纪初年在洛阳附近建造的龙门佛窟是为新的首都服务的,正像云冈佛窟是为山西的旧首都服务一样;这些佛窟中的雕刻显示了多么挥霍无度的气概。据说,在公元518年,洛阳超过三分之一的地面上布满了佛教建筑物。16年以后,北魏王朝便覆灭了。
几经变化之后,中国北部分成了两个新的外夷王朝:东为北齐(公元550—577年),西为北周(公元557—580年)。北周都长安,因迫害佛教而知名,这被称为第二次“法难”(公元574—576年)。北周的武帝(公元561—578年在位)希望自己比汉人更加汉人,他想给儒、释、道三教排个队,并组织了一次关于这个问题的各教共同参加的会议,它的记录已留传至今。佛教的主要反对者有已被开除僧职的卫元嵩,他想借拥护儒教来达到自己升迁的目的;还有一个反对者为道士张宾。这种情况很像北魏王朝时代的公元446年,那时反对佛教的汉人联合起来博取一位外夷君主的欢心;后来在公元13世纪蒙古人的统治时代也有类似的情况。
公元573年,皇帝宣布支持儒教。佛教徒被贬到第三位,他们提出了抗议。第二年他们又被禁止进行活动。僧尼必须还俗;他们的建筑物、圣像和经籍被销毁;他们的货物被没收。甚至道教也未能幸免于被排斥。[162]当北周于公元577年灭了北齐以后,此举波及整个中国北方。大量僧尼被勒令还俗,其数达二三百万人。直到公元578年武帝死去以后才废除这道禁令。三年以后,即公元581年,他的王朝被隋所取代;这个新王朝是北周的高级官员所建立的,他是汉人,但婚媾于有外夷血统的一个佛教徒。他本人生于一座寺院内,由一位尼姑所抚养,他很快又重建了佛教,并依靠佛教的支持重新统一了中国。
在中国南方,没有发生像北魏和北周那样大规模迫害佛教的事情。这里的佛教社团要小一些,也不准备以叛乱向国家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挑战。但是,北方的叛乱使我们大致了解大多数信佛教的居民用什么形式起事,但其详我们迄无所知。那时的碑铭和敦煌发现的手稿也对人民的信仰有所揭示。我们在还愿的铭文中看到,那些奉献佛像的人都祈求在弥勒佛的天上——或者后来是在阿弥陀佛的净土——得到超生,不仅为了他们自己,根据回向[163]之说,而且也是为了他们的亲属、祖先,甚至也是为了全人类。
突出祖先,这是地道的中国人的做法。也有一些地方的社团是由一个和尚主持他们的活动。信徒们可能聚集在一起制作圣像,抄写经文,给香客布施或为他们的同道出资做殡葬法事;或者他们甚至用道教的守斋名义聚会在一起;虽然这些活动应该是素食,但他们往往大吃大喝,和道教的守斋一样。[164]这种社团活动也称为“社”,这个名词是指佛教以前的古代的土地神和农民社团聚集在这里敬拜的社稷坛;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一种古代中国的制度仍然在佛教环境中留存的情况。[165]法术也还在民间的信仰中起重要作用。许多和尚有法术,并变成了传奇人物。比如,宝志(公元425—514年)就以他的奇特行为被称为“神僧”而知名于建康(极像唐代的禅宗大师们)。他被认为是救苦救难的观音(avalokiteśvara)的化身,后来他才变成了对死者的崇拜的守护神。[166]
公元6世纪,北方兴起了一个千年至福运动;这是一种外教,即隋代和唐初极为流行的三阶教。[167]这是一种印度的传统,它主要按照《妙法莲华经》的说法把佛教的人世演变分为三级或三个连续的时期:正法时期、象法时期和末法时期。[168]不能肯定的是,每一个时期到底是500年还是1000年(甚至末法时期是一万年),而且根据正法的最后代表释迦佛“涅槃”之绝对日期来算也有不同的算法。
据说有一位慧思和尚(公元515—577年),生于北魏时期的河南,后来流寓南方的湖南,他第一次提出了末日即在眼前的想法。他把末法时期的开始定在公元434年。公元574—578年北周的迫害佛教的运动可能助长了这个教派人数的扩张。它的真正组织者是信行(公元540—594年),也是出自河南的一位怪僧,他在589年被隋王朝邀请到了长安。可是,隋王朝马上就谴责了他的教派,所以它很快转入了地下并有搞颠覆活动的迹象,特别是它认为政府应对法律的败坏负责,而且它变得异常的富有。因为按照信行的劝告,这个教派的成员都奉献财物来建立不可剥夺的“无尽藏”,以备正法的第二位佛祖弥勒佛到来时用。这些宝藏成了私人资本主义的种子,同时由于六朝末年货币和商业经济的增长,国家是不能容忍这种发展的。唐王朝也可能严厉地对付这个教派,并且可能有几次没收了它的货财。
对于唐代的民间佛教的形式我们知道得多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它们的起源都在南北朝时期。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各宗派在唐代已或多或少地形成了制度化的形式。它们也发源于南北朝,[169]当然在南北朝时期它们仅仅是一些偶然聚集在某些外国或中国大师周围的佛教社团而已。另外也有一些社团专门研习某一部特别译经,例如对鸠摩罗什的“三论宗”,或是对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的“十地经论”(地论宗)的注疏,或是对真谛的摄论宗的注疏均有研习;另有一些人则更专注于研习寺院的纪律(vina ya;律宗),或冥思的实践(dhyāna;禅宗)。
佛教历史编纂学家决心编造他们的被称为“祖”的那些大教长的谱系时,他们自然不难于把大唐时代各宗派的渊源上推到公元5世纪或6世纪。例如禅宗就是这样,它在8世纪才发展起来,它说它的中国初祖是来自南印度的菩提达摩大师(据推测,他在6世纪时先住在中国南方,后来移住北方),但是,他的历史真实性已坠入原始神话的迷雾中而模糊不清了。
南北朝时期的道教
关于汉末大叛乱以后的道教,我们拥有的材料也是令人失望的。它们要么所记日期不准确,要么根本不记日期,要么就根本抱有明显的偏见,像在释、道二教论战交锋时所写的佛教小册子那样。除此之外,由于这些现存材料未经充分细心研究,所以不可能给这个时期的道教描绘出一幅准确的画面。[170]
有一件事实很显眼。黄巾军和五斗米道所创立的制度一直保存在可以称为道教的教会之中;这个道教教会是逐渐发展起来的,而且它也很受佛教僧祇的榜样的影响。在隋代,道教社团似乎划分为教区,我们发现它们的专门名称中有“天师”、“祭酒”和“静舍”。由于“教民”(或“道民”)向其首领贡献了谷物或实物,这些教区能满足它们的需要;教民还向首领贡献“厨”食——即宗教仪式的餐饭。[171]他们定期持斋或举行宗教盛宴,不管其名称如何,它们通常是在群众的狂乱情绪中结束(至少如果六朝时期反道教的小册子是可信的话)。这些作品给这种仪式提供了信息,但它们的佛教徒作者们对道教徒显然既不公允,也不宽容。
这种场合也包括“涂炭斋”在内,即参加者要像罪犯那样以泥炭涂面以证明清除了自己的罪恶;或者他们要像驴子那样在泥地里打滚。有所谓“黄箓斋”,即祈祷者无休无止地祈祷和没完没了地跪拜,据说要以此救助那些祈求免罪的人的祖先。还有一种所谓“合气”,即以一整套性交技术来实行性滥交,据说可用这办法求得长生。[172]这种性交行为不仅行之于私生活中,也行之于宗教仪式的公共场合中;放荡行为是在宗教仪式的掩饰下进行的。正是这种“合气”,使得“男女杂沓,如野兽然”,[173]公元4—5世纪孙恩的徒众还一直行之不衰。
孙恩是一位著名的叛乱者,他在约公元400年把浙江地区置于火与剑的动乱中,因而危及东晋王朝。他来自山东琅琊,当时这里也是五斗米道的一个中心,据说他即是其中的一个成员。[174]有许多大家族是从琅琊迁到浙江来的,他们祖传的宗教便是天师教。[175]琅琊的这个教派也影响了另一个著名叛乱——在公元4世纪之初结束了西晋王朝的“八王之乱”——中的最重要人物。[176]可是,道教在整个中世纪时期所引起的叛乱或许不如佛教在北魏时期(公元386—534年)所引起的叛乱那么多。
在北魏王朝时期,太武帝(公元424—452年在位)的顾问寇谦之(公元365—448年)天师起来反对民间道教的放浪无节制。由于有《魏书》中的《释老志》的宝贵材料,关于寇谦之其人其事我们是知道得不少的。[177]寇谦之生于不久之后即变为北魏京师的洛阳附近,少年时期先学道于西岳,后来又学道于中岳,[178]遇到一位真人告知他将为王者师。公元415年,他在中岳顶上遇见了老子成神后的影像(太上老君),影像授予他“天师”称号,责成他用新的道教符箓来改造“天师道”。影像说,“道”已经堕落腐化;三张(天师)及其后人对于信徒所要求的贡献,以及例如杂滥性交等其他弊端都应终止;应该大力注意正确地使用静坐和每日的饮食,注意吐纳和体操锻炼以求得长生。佛教的进德日新的修养的影响,在这里是显而易见的。
公元423年,寇谦之又在嵩山遇见了一个异象,这一次是一个叫李谱文的人的异象,他自称是老子(李耳)的后裔,他指派寇谦之为他的继承人。他要寇谦之敬拜诸天神圣,同时提到佛陀是天神之一,他的弟子们也是“天上的人”。他又告诫寇谦之要支持统治北方的“太平真君”,这个人就是北魏王朝的皇帝,他在公元440年真的改年号为“太平”,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黄巾军的乌托邦思想。
寇谦之遇见了这些异象之后,就把他所接受的图箓上奏给了皇帝。公元442年,他在官方于洛阳为道教祭祀所准备的道场(天坛)上把法物献给了皇帝,使他依法成为信徒。对君主施行这种正式的法事,使道教变成了国教。公元446年,主要出于政治原因,佛教在北魏帝国遭禁止。[179]如上所述,尽力搞排佛活动的人是一位有极端思想的汉人大臣,寇谦之也有此思想,但却有很大的保留。天师并不反对佛教,因为他认为他大大得力于佛教之助。
绝不是所有道士都持这种态度,因为六朝时期的道教和佛教一直在吵闹。当文人们在哲学方面把儒、释、道三教的因素像上面所讲的那样混合起来的时候,释、道两教的拥护者之间就可能开始产生了误会。释、道两教教会之间关系的破裂在唐代完成,那时佛教有一切理由嫉恨道教;因为道教那时很受宠,它是与老子同姓李的皇室的宗教。在从前,即公元4世纪中叶,一个叫单道开的人[180]从敦煌经过中国去广州,作为治病术士,和《高僧传》中的人物佛图澄一起中途在邺停留了下来;可是我们得知,关于他的每一件事都染上了道教色彩,因此其他材料把他列入道教天师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在一个世纪以后,公元467年释、道分裂已是如此彻底,道教作者如顾欢等人就把佛陀当作蛮夷之人,而郑重地宣称,道家和佛子不可能同戴一天。[181]
大约与此同时,另一位道士,即关于佛教的“三破论”的作者,[182]用儒家的排外偏见来反对佛教,并且使之达到了种族主义的高度;他说,如果老子反复以独身禁欲教育印度人,那是为了用种族灭绝的办法去灭绝这个野蛮种族。[183]为了把佛教弄得声名扫地,道士们企图证明,佛教不过是道教的替补宗教而已。老子曾教西夷以道教,根据传说,他在中国的生涯结束后是走向西方去了的。这就是著名的老子化胡论,它最初是在汉末襄楷的奏疏(公元166年)中提出来的。[184]这个理论可能最初不是意欲伤害佛教,毋宁是用合释—道为一体的方法在糅合释—道的过程中使佛教取得中国人心目中的合法地位。
襄楷在他的奏疏中合并了两教的教义,一视同仁地称述释、道两教。这种做法在宗教史上几乎是必需的。当一种宗教想证明它反对另一宗教的正确性时,它就诡称在另一宗教里面找到了它自己的教义。在欧洲的古代世界末期,当基督教跟异教哲学争辩时,基督教徒便宣称:柏拉图和斯多噶派都是摩西的弟子,而他们的思想都来自《圣经》;这就是查斯丁(公元2世纪)的理论,亚历山大的克雷芒更进一步地用了“盗窃”二字,即认为希腊人剽窃了《圣经》。相反的,当近代的耶稣会教士向欧洲人介绍中国文化时,在法国有一种所谓形象论者(figurists)(即相信耶稣在圣体内仅是形象性存在的人),他们在礼仪之争中主张,许多《圣经》传统的基本思想都可以在中国的史料中找到出处。对形象论抱反感态度的伟大的宋君荣(gaubil)在1733年的一封信中提到形象论者时曾说:“三位一体和圣餐的神秘奥义无疑的是存在于中国书中……”[185]宋君荣接着说:
(形象论者)把中国古代的帝王变成了《旧约》中的圣徒,或变成了圣三位一体中的成员……他们把中国这个国家变成了人间的乐园,变成了美索不达米亚或印度,等等。
再不然,事情又是这样的:当西方科学被介绍给中国人以后,中国人又很自傲,说所有西方的重要发现都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欧洲并未发现新东西。
这就是老子化胡论最初被提出来时的精神。但是后来在大约公元300年,当外夷人开始渗入中国北部而尚未推翻晋王朝的合法统治者时,我们看到道教人士也和儒家一样开始表现出排外情绪,因而上述理论变成了他们手中反对这种印度宗教的武器。在西晋末年的晋惠帝(公元290—306年在位)时期,一位道教祭酒王浮曾几次同一位佛教和尚帛远讨论问题;帛远受过儒家教育,而喜与文人“清谈”。[186]为了自己在讨论中的失败而进行报复,王浮写了《老子化胡经》,严厉地攻击了佛教。
这本书是释、道二教数世纪中争论的原因。它经过许多次的修订、窜改和无限制地添枝加叶,最后,它在公元13世纪时被蒙古大汗指责而付之一炬,至今仅存原书中的几句引语和后来版本的几个片断。佛教对于此书的一本驳斥之作发表于公元4世纪,名《正诬论》。这里没有把老子写成佛陀本人(像襄楷那样),而是写成佛陀的弟子;佛陀被说成曾在印度教导老子。这位“弟子”有时即被认为是摩诃迦叶(mahā-kāyapa)。佛教辩护士有时甚至认为佛教从远古时期起即已为中国所知,甚至这是在孔子以前;他们有时认为孔子是佛陀的弟子,或者认为是佛陀的具体形象的化身。
当寇谦之在北方活跃的时候,中国南方又出现了道教的三位伟大的改革者。第一位是葛洪(约公元283—343年),而以其抱朴子(此词出自老子)之号更为著名。这是他完成于公元317年的一部著作的名称,是这一时期的道教信仰和组织成教义体系的科学的百科全书。[187]葛洪是建康地区的人,几经游历之后死于后来的广州附近。他精于炼丹术,主要是一种提炼黄金和丹砂的技术,人们企图从这种方法中得到长生不老的药物。除了外丹之外,还有所谓“内丹”,它就是用生理方法(每日的饮食、吐纳等办法)以及精神方法(冥思、观照等)在人体内建造长生不老的躯体。葛洪似乎还不知道佛教。他反对“齐生死”的庄子,也反对流行的“清谈”的空疏。
在下一个世纪中,陆修静(公元406—477年)改编道教经典;此人是今浙江人,卜居建康和不久以前因佛教慧远大法师而出了名的庐山。[188]陆修静汇集了深受佛教影响的道教仪式,同时他还把自己在遍历中国南部时所得到的众多道教典籍进行了分类。公元471年他创制了一个目录,分为三“洞”,正像佛教著作分为三“藏”(pi taka)和佛教教义分为三“乘”(yāna)那样。这是道藏的第一次汇集;现时只有明版道藏仍存留于世。
大约与陆修静同时,佛门僧祐(公元435—518年)也编辑了《出三藏记集》,这是道安目录的继续。[189]这是一部校勘性书目名著;中国人凭借其天生的语言学禀赋对这门学问是一贯精通的。历史编纂学也是中国人所擅长的,这时也由于慧皎(公元497—554年)编写的《高僧传》等著作而正在使人感到它的影响;这是一部主要关于翻译家生平的巨著。[190]佛教和道教因此被逐渐形诸与受教育的精英阶层所熟悉的传统准则相吻合的文学和理论著作。这种工作对道教人士来说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们的经籍据说由诸天神圣在不确知其日期的情况下传授下来的,而佛教译书的日期和高僧的生平都因有充分而精确的文献记载而能确切地为人所知。
第三位中国南方的伟大道士是陶弘景(公元455—536年)。[191]他完成了两位前人的事业,是六朝末年道教教义的真正集大成者。陶弘景生于建康附近,公元492年隐居距京师不远的茅山,此即上清派所在地;它与灵宝派——此派奉灵宝经总集为权威——为双峰并峙之两派。陶弘景受过很好的教育,精于医药和当时的各种科学,他还是一位精通佛教经籍的大收藏家。他出身于佛教家庭,据说在他所住的山中建有一座佛塔,里面同时供有一尊道君像和一尊佛祖像。甚至有人说他曾取名菩提萨 埵,并发誓要遵守佛门居士的五戒(pañcaśilāni)。梁武帝是一位热心的佛教徒,陶弘景在梁武帝于公元502年即位之前曾与他有过接触;陶弘景后来继续做梁武帝的顾问,像寇谦之做北魏太武帝的顾问那样。
准确地说来,陶弘景的主要著作可能是名为《真诰》的书;它的内容是道教真人所授的图籍。它是非道教文人也能看到的当时道教的一部新百科全书。它受有佛教很深的影响。陶弘景在它的刊后语中宣称,它的内容都是真人所授,像佛经之“出于佛陀之口”那样,其中的《甄命授》就完全模仿《四十二章经》,是借真人之口说出来的。这部“经”的日期可以上溯到释、道二教紧密混杂的时期,[192]这个时期可能很适合进行这种抄袭。这种抄袭本身似是陶弘景取法于公元5世纪他的前辈之一的顾欢,[193]也取法于保存在道教经籍中的上清派的一部著作。佛教徒方面也同样回报道教抄袭者。佛教的《宝藏论》这本小册子据说是僧肇所作,但可能出自他后来的一个门弟子之手;此书的开头便是逐字逐句地模仿老子:[194]
空可空,非真空。色可色,非真色。真色无形,真空无名。无名,名之父;无色,色之母。
佛教和道教的糅合最初主要是在哲学方面,后来继续发展到宗教方面,尽管它们双方的徒众争吵不已。可是,这两种宗教的交流逐渐变成了单方面的,因为道教从佛教输入的多,向佛教输出的少,特别是在制度方面。“道士”相当于庙宇中的僧伽,道教的法伦斯泰尔组织称为道“观”(observatories),[195]则颇像佛“寺”。像佛教和尚要穿袈裟那样,道士也有他们特殊的道装,而且他们甚至也要宣誓过独身生活,虽然这又与道教的两性理论和实践大相径庭。我们发现,公元6世纪中叶的道教大师宋文明便要他的弟子禁欲,并且穿着特定的服装。某些道士直到隋代还在反对这一点,但是,禁欲的要求在唐代还是规范。[196]自此以后,道教教会实际上对佛教教会亦步亦趋。
可是,所有这一切并不意味着道教徒没有保留他们自己的教义和实际活动,其中包括一整套类似印度瑜伽的心理—生理锻炼。陶弘景在他的《登真隐诀》一书中试图把道教万神殿中的诸天神圣(总数有36000名)画出等级座次,根据旧的微观—宏观宇宙观念,这些神圣住在人的体内,也住在人的体外。最高的神太乙有三个互相矛盾的本质,因为道教迷恋于“三”字。这就是位于人体内被称为“丹田”的三个重叠区的“三一”;它是长生药的引喻。方士能够通过内视(内观)来省察“三一”;这种内视又能使他跟随并控制气在体内的运行;据说气在运用精气方面起着基本的作用。借助于体操、饮食、吐纳、性爱和其他锻炼,他能够做“养性”功夫并保证长生,有“金骨玉肌”做成的不坏身躯。
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宗教世界的全貌,它有其显著的独创性;现代的中国学正在对它进行研究。对于这个宗教世界的认识在了解近代中国的民间宗教中是重要的途径;另外,中国科学也从早在南北朝时期道士所从事的炼金术、药物学和医学研究中获得很多教益。
隋代的佛教和道教
隋王朝(公元581—613年)的开国皇帝名杨坚,他一直统治到公元604年,称为隋文帝;他被作为佛教徒抚养长大,所以他即位之初的所作所为中有一件事就是停止北周所掀起的灭佛运动,重新恢复了佛教。[197]当他于公元581年结束了北朝和在公元589年灭掉了南朝而征服了全国的时候,他依靠佛教来保证实现中国的重新统一。但是,他小心翼翼地也不忽视曾受到北周王朝迫害的道教。他甚至把他的第一个年号取名为开皇(公元581—600年)。这是道教模仿佛教而确立的世界演化过程的几个时期——即所谓宇宙浩劫(kalpa)——之一的名称。[198]他急于想培育他的臣民达到精神上的一致,在他们的宗教信仰方面他并不偏袒一方而损害另一方。
隋文帝于公元581年即位后不久即发布命令宣称,[199]他像崇敬佛祖一样崇敬老子,他强调这二者都试图使一切事物归于“一”;不过,在这份诏书中这是要建立遭到禁止的佛教寺院。但是,他于次年在长安建立了道教的玄都观。他在那里安置了道士,使之负责发展能对国家服务的道教技艺。玄都观的主持人称为观主,国家通过他来控制这个道教社团。中世纪道教哲学著作,按其原来形式说,应上溯到隋代。这就是《本际经》,[200]此书深深浸透了佛教气息,甚至它的标题也是这样,它和梵文purva-koti是相对应的。
公元585年,隋文帝就老子化胡[201]的问题组织了一次辩论,在辩论中他可能偏袒佛教,虽然他在公元586年建造了一座老子庙。他也不怠慢儒教,谨遵儒教的仪式和教诲以赢得有教养的官吏们的心,特别是要赢得南方官吏们的心。他又重新清理了秘书省因受战乱影响而严重残毁的图籍。凡私人藏书家献书一卷供抄录者则赐缣一匹,国家为此征课人头税。据说,用这种办法搜集的佛教典籍远远超过了儒家经籍的数目。[202]
隋王朝采取国家严格控制佛教教会及其活动的步骤,其政治动机和北朝的动机一样,是很显然的。公元600年三阶教[203]被禁止,607年和尚们奉命必须敬拜皇帝和官吏。管理佛教的中心设在大兴善寺;现在在长安仍可见到此寺的遗址。“大兴”事实上是隋文帝新建的围以城墙的都城之名,“善”字则是该寺所在的街道名称,位于玄都观对面。[204]寺内有一个行政单位名昭玄寺,其中有由“大统”寺官主持的官僚等级系统。昭玄寺在各州设有分寺。这个管理体系是从北朝承袭下来的。
作为对国家承认的报答,佛教徒必须参加王朝祭祀。大约在公元584年,大兴国寺遍建于45个州,以负责国家交给的宗教法事任务。皇帝仿效“转轮王”[205]而自称为普世之君;转轮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传说中的阿育王。为了效法转轮王,隋文帝在平定南方之后有三次(公元601、602和604年)分舍利,并为藏舍利而修建了庄严的佛塔。但他只建了111座佛塔,而阿育王据说在一日之间就建造了84000座佛塔。
中国南方直到公元589年才完全平定,隋王朝在那里最初遇到了猛烈的抵抗,因为它被视为外夷,正像曾经受到几代逃亡者所斥责的早期北朝那样。佛教教会的领袖们被隋王朝的支持者所取代,因为佛教僧徒卷入了叛乱;对他们的财物也毫不客气。那时南方的佛教高僧是天台宗的创始人智,[206]隋文帝的长子杨广——即未来的隋炀帝(公元605—617年在位)——对他礼貌有加。杨广娶了一位南方的公主;公元590年他当上了扬州总管,事实上就是整个中国东南部的总督。我们现在拥有这位赫赫人物和可尊敬的和尚之间的通信,知道智本人很有保留态度,但最后还是去建康给这位皇子受了菩萨戒。他后来便隐居到江西的庐山;公元593—595年,他再度到建康,此后便返回他在天台山(浙江)的隐居处,598年初在这里圆寂。
从教义方面来看,隋代的两位佛教伟大人物是吉藏和智;他们都是南方人。吉藏(公元549—623年)出生于建康,但其家庭的先世却是出自伊朗(安息:arsak),通过(安南)东京和广州流寓到了中国。[207]他在南朝的陈王朝(公元557—589年)开始他的佛教徒生涯,隋军南下时他逃往会稽(浙江),住嘉祥寺中;他在这里获得了“嘉祥大师”称号,并且跟智有往来。隋炀帝登基(605年)以后,先召吉藏到建康就职,后又召他到长安就职;唐朝初年,他在长安去世。
吉藏长于研习中观学派,被认为是三论宗集大成的大师。[208]我们得益于他对这些论的注释以及他自己的著作;比起僧肇来,这些著作对于了解印度真正的教义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可是,还有一篇《二谛义》的文章。其中俗谛和真谛之分仍然吸收了中国古老的“有”和“无”的思想;俗谛和真谛之分是一个透光孔,中观学派即借此来解决它的矛盾。佛教的印度化在隋代还没有走得那么远。那个时期在长安和洛阳的少数翻译家[209]在中国译本的梵文经典中并没有增添什么重要的东西。
智(又名“智者大师”)在公元538年生于今天的河南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210]他是南朝梁(公元502—556年)的一位官员的儿子;他的父亲在建康于公元554年遭西魏劫掠时被杀。智在青年时代云游北方时成了慧思(公元515—577年)的弟子,[211]从他学习《妙法莲华经》、《般若波罗蜜多经》和《大般涅槃经》;这些经文影响了他以后的思想。在南朝的陈王朝时期的公元567年,智住在建康,公元575年他再从这里前往天台山。这里是古代道家的栖隐地,位于今浙江省内宁波之北,高3000英尺以上。[212]智或许是害怕北周王朝的灭佛运动也会在同一年(公元575年)最终要波及南方。但是十年以后(585年)他被召往建康,在陈王朝宫廷里讲法,并与朝廷的大人先生们比肩而坐,跟他们搞“清谈”,就这样以佛教思潮的方式参与了中国南方文人学士中间的活动。在隋军于公元587年南下时他逃离了建康,但是在他们的坚持下,他不得不于591年重返建康,后来才回到天台,卒于598年。
智的思想基本上是中国式的,他开了后来许多世纪宗教调和论的先河。他的思想不再是从前时代那种合释、道为一的哲学综合论,虽然我们在他的著作中仍然可以找到道教的某些内容,而宁可认为是关于印度教义的哲学综合论,因为印度哲学在那时已被人们了解得更深入了。他进行了“教判”工作,这种工作部分地是年代学的(这种历史上的关心是中国人所喜爱的),部分地则纯粹是教义上的。他企图在教判工作中首先说明“五时”,即据认为是佛祖证道的时间。这五时依其顺序为“华严时”(avatarnsaka);“小乘(鹿苑)时”(mrgadava);“方等时”(vaipulya,大乘);“般若时”(prajñāpāramitā);“法华时(saddharmapudd arika)以及最后的“法华涅槃时”(mahāparinirvāna-sutra)。其次他想阐明“八教”,它们又分属两小组:
1.化法四教:即三藏教;通教;别教;圆教。
2.化仪四教:即顿教;渐教;秘密教;显教。
这种判教分类法是借助于枚举数字的图推导出来的,是中国人所喜欢的,但它的最终产品是中印合璧的解经学的一种殊难理解的大杂烩。智的一句名言就是说“一念三千”;此即和旧的道家辩证法所教导的那种一与多的一致;绝对与经验的一致,但它在思想上的突出之点却是地地道道的佛教思想。这句话出现在智的主要著作中,它讲的是控制思想的方法,一用“止”(梵文为śamatha)法,一用“观”(梵文为vi paś yanā)法——这有些像我们西方神秘论中的via purgativa和via illuminativa。这一著作名《摩诃止观》,“摩诃”为梵文mahā(大)的音译;另有一个“小”止观。天台宗在今天的中国几乎不复存在,但它一直在日本继续流布,且有所发展,当然它的形式是经过相当的修改的。
跋
第十六章所讲汉唐之间中国哲学和宗教发展的研究是戴密微(公元1894—1979年)晚年主要著作之一,这项研究工作从沙畹和伯希和时代开始一直进行到晚近巴黎中国宗教研究的极盛时期。这里所显示的知识的广博在戴密微的学术工作中是有典型意义的,虽然它写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但这一章在十年以后仍然能作为杰出地总结这个时期知识史的代表作。
可是,不可避免的是,我们对于这一章讨论题目的某些方面的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些改变。了不起的是,戴密微关于中国佛教的发展及其与中国哲学传统(在这个题目上他是当然的权威)的关系的研究不需要再作任何重大的修改,虽然我们现在显然已经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致使有朝一日会给我们一幅图景,即佛教不仅为少数有哲学爱好的人们所理解,而且也能被许多不太关心微言大义的教义的人们所理解。[213]就道教来说,早已有必要对戴密微的一些说法进行进一步的评论了。
由于我们对道教理解的迅速进步,由此产生的主要后果之一是使人们越来越自觉地意识到如何贴道教标签的问题。在今天——20世纪80年代的初期,学者们比以往更有戒心地分给这种标签,特别是自从有了这样一种认识,即从历史上说,虽然中国人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未必总是准确地使用这个名词术语,但他们却比许多近代的西方中国学家们更能清楚地知道谁是道教人物,谁不是。特别是,戴密微所讨论的这个时期正对已被汉代分类为“道家”的古代典籍进行重新解释。由于这种解释(上面已表述为《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标志着完全脱离了——甚至完全改变了——早先某些人对这些典籍的理解,同时还有另外一些注释家仍在继续奉行汉代的故实,所以很难把这个时期的东西看做是任何一种知识传统的财产。毋宁说,不管某位思想家有何哲学倾向,他都可以自由地在认为合适的情况下使用它们,甚至极而言之,也可以改变它们的古代意义使之产生佛教的启示。
在这同时,由于这些著作的参考材料很显然已不能用来作为支持(如果它确曾这样用过的话)某一学派,或者甚至支持那种值得称之为道教的倾向的试金石,中国宗教中的发展最终导致了一种可以明确地以道教称呼自己的宗教传统的出现。这就是戴密微所说的道教教会的传统。虽然这只是很不严密的西方关于教会的概念,但它的信徒们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教义的一致性和制度上的特殊性,从而(像戴密微清楚地指出的那样)赢得中国的南朝和北朝双方的承认。所以,不管六朝的道教与从前任何事物的关系怎样,最近学术界有限制地把“道教”一词使用到这种传统的倾向,它只不过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对那个时期的中国人理解此词的意义的方式越来越明白了。
然而,道教作为一个特殊传统的出现,其过程决不是简简单单的。戴密微在这里只能肯定地指出,道教教会是脱胎于他所谓的“汉末的民间道教”。我们现在关于这个过程的某些阶段已知道得比他多得多了;对于别的事情,我们几乎并不比十年以前知道得更多。
自从戴密微用来研究的作品问世以后,关于黄巾军和五斗米道已有许多中文和日文的著作编写出来,但事实证明,它们基本上不可能提出新材料来解决这些运动所提出的问题。官修正史对它们抱有偏见,揭示的东西很少,而那些能够讲述这些运动参加者的教义的资料又都或多或少地因其真实性可疑而使人感到困扰。戴密微研究了三种这样的史料,它们都是在这个世纪以前不为人所知或基本上被人们忽视的东西,这就是《太平经》、《老子变化经》,以及《老子想尔注》。
戴密微曾经假定,《太平经》的现存部分是六朝末期版本的经文,[214]近年来的学术研究对此没有增添什么新的内容。虽然这本经文的某些部分可能属于汉代,但是尚不能准确地说明它们的上下限,或者说明它们属于该资料早期发展中的哪一个阶段。甚至对此经文详细分析之后就可以发现,关于《太平经》和黄巾军领袖张角的教导之间究竟有多大联系还是有很大疑问的。的确,最近的中国学术研究倾向于不去理会围绕《太平经》的书目上的困难,但也任凭对这个问题本身进行激烈的争论,虽然多数争论只是限定在流行的历史编纂学规范以内。被人们确定的联系的程度主要地取决于在这一著作中唯物主义的哲学被察知到什么程度。[215]
同样地,虽然反对《老子变化经》出于汉代之说尚不足以使人非相信不可而使学术界转而反对戴密微所持断限的意见,但他认为这部经文“必然出自西部叛乱者之手”的说法,如果是指它是五斗米道的产品,则可能有误。[216]事实上,他引用的那一部研究这一经书的专著固然认为它出于中国西部,但它特别反对把它和五斗米道联系起来;毋宁说它像是某一敌对教派的产物。[217]不容置疑,他是明确地把《想尔注》和五斗米道联系了起来。仅仅戴密微的“通常归之于张鲁的名下”(见上面《汉代末年的民间道教》)这句话,就正确地向一个尚未解决的争论问题发出了警告。由于关于这个注的早期书目材料已经佚散,[218]所以有相当理由让人怀疑其作者究竟为谁。然而要说它不大可能出自张鲁之手,因为它所怒斥的教义尚不为他所知悉,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有一种相关的教义可见于《老子变化经》;其他一些教义也可以上溯到后汉。[219]
由于把这些有争议的资料置之一旁而集中精力周密地分析了历史记载中出现的黄巾军教义,所以也出现了一些进展。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福井重雅发表了一系列论文研究黄巾军“苍天当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认为它是一个宗教启示而不是政治的信息。他指出,黄巾军的组织反映了戴密微所已注意到的宗教乌托邦主义,他还把所有这些都看做中国东部的地方传统。[220]1978年中国的考古报告表明,苍天马上要死亡是劳动人民所热切希望的某种东西,因为他们在公元170年曾在安徽给曹操的家建造一些豪华的坟墓。[221]虽然这件事否定了福井的具体论点,即认为“苍天”一语很少表明是要反对有更多宗教意味的“黄天”一词,但它确实肯定了他所描画的这样一幅图景,即人民群众期待要得到超越现世界的一种新的体制,而且这种制度所涉及的地方或许比他所认为的地区更广泛。
中国最近关于黄巾军的著作大部分在于着重指出公元184年起义的社会和政治背景,[222]虽然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仍旧突出了日本人以往的研究所注意的后汉的一个方面,但对戴密微和最近的日本人关于此时各次起义的研究则未曾涉及。[223]这就是当时疾疫流行,特别是在公元184年以前大约十年的时间内,它满可以解释黄巾军和五斗米道着重治病的原因。[224]
人们希望目前对于道教经典的研究,如果不能揭示与事实上可以上溯到汉代的五斗米道有关的书籍,至少也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弄清楚像天师道这类组织是怎样从张鲁所创立的组织中发展起来的。当然,过去的十年已经表明,道教经典能够用来充实中国南部道教史的内容;戴密微的记叙则把它的历史归入了三个领袖人物的名下——即葛洪、陆修静和陶弘景。虽然所有这三个人都是南方人、贵族和学者,但进一步仔细研究了道教经典的材料以后就会发现,葛洪在道教史上的地位大大不同于陆修静或陶弘景。
葛洪可以被看做拳拳不忘汉代的南方保守的知识传统中最后一位著名的代表(特别是就葛洪来说,他最眷恋追求长生不老的奥秘学说),这与北方学者如王弼的新兴哲学诡辩形成尖锐的对比。可是,他又没有当过任何有组织的宗教社团的成员,更不用说当什么牧师或教主了;他更多的是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宗教热心人和宣传鼓动者,而不是他所倡导的秘教的真正大师。[225]另一方面,陆修静和陶弘景二人则都是公元4世纪末和5世纪初在中国南部兴起的道教中的道士,并且拥有他们所主张的经书传统的入门知识。
事实上,陶弘景的《真诰》虽然被戴密微形容为一部“当时道教的一部新百科全书”(见上面《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但它看来还包括上溯到公元4世纪的一些文献,它们特别是对南方上清派的起源,提供了详细的资料。从这里可以看出,晋王朝的迁移到中国南部就使得天师道的影响扩大到了南方。这个外来的宗教势力最终与葛洪所代表的当地秘术传统相遇,向流亡转徙的南方贵族展示了前此所不知道的诸天神灵,其品级都大大高于北方人的诸神圣。杨羲(公元330—?年)是这些新经文以天书名义传授到世界上来的中介人,他取得的成就使得陆修静和陶弘景能从后来的许多伪造名字中区分出这些神灵的正确读音来。虽然《灵宝经》的准确起源那时不像上清派那样十分清楚,但人们知道,它们代表稍后一些时间的第二次图箓浪潮,所以杨羲的体验也成了这些教义上相当清晰的经籍的雏形。所幸的是,中国宗教史上这个主要的转折点在读了米歇尔·斯特里克曼最近关于上清派传统出现的专著[226]以后,便能轻易地补充到戴密微的记叙中去了。
毫无疑问,再经过十年的钻研会进一步弄清楚公元5和6世纪时道教的发展,同时也毫无疑问,有一天会写出一篇我们这一章所论述的时期的概括性著作,那时不仅佛教和道教,而且这两教之间的关系也会因对它们的传统有更多分布均衡的知识而展现出来。[227]在研究过程中,我们有理由期待这种循序渐进的进展。但是,如果有人要再一次挥毫写这里所涉及的所有题目,而他只要有戴密微所特有的综合性的博学、识见和强劲的笔触的一半能力,那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之所寄了。因为毫无疑问,我们不会很快有第二位戴密微其人的。
张书生 译
* * *
[1]这一章原是戴密微教授用法文写的,现由弗朗西斯卡·布雷译成英文。后面所附蒂莫西·巴雷特博士的跋一并予以发表,以便使读者注意自戴密微教授于1979年去世之后已陆续问世的研究成果。
[2]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小弗兰克·基尔曼译(马萨诸塞,阿默斯特,1981),第58页以下。
[3]关于董仲舒,见吴康(音):《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巴黎,1932);又见本书第12章及第677页注1。关于五行之间的相互关系,见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剑桥,1954—)第2卷,第261页以下。
[4]关于这些典籍,见张朝孙(音):《白虎通:白虎观中的全面讨论》(莱顿,1949、1952),第100—120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伦敦和普林斯顿,1952)第2卷,第88页以下;杜敬 轲:《汉代谶语纬书的历史概论》,华盛顿大学博士论文,1966年;以及本书第14章《谶纬之学》。
[5]《汉书》卷五二,第2379页;《汉书》卷八八,第3592—3593页;《汉书》卷九七上,第3945页。
[6]《汉书》卷三十,第1765、1767、1772、1776页。关于新近发现出于黄老思想之书,见本书第12章《“道”及其衍生的思想》。
[7]见a. c.格雷厄姆:《〈庄子〉内篇七篇和其他作品》(伦敦,1981)。
[8]《荀子·解蔽篇第二十一》;《史记》卷六三,第2143页以下。
[9]在《太玄经》的标题中,“玄”字出自老子;见《法言》,此书是模仿孔子的《论语》而作的,卷八,第5叶(《四部备要》本)。
[10]《汉书》卷一○○上,第4203、4205页。
[11]《汉书》卷八十,第3324页。
[12]《汉书》卷一○○上,第4205页。
[13]《后汉书》卷六十上,第1953页;米耶奇斯拉夫·耶尔齐·屈恩斯特勒:《马融的生平与著作》(华沙,1969),第28—29、37—38页。
[14]见《庄子·让王篇》,第76页以下。
[15]《汉书》卷三十,第1723页(张朝孙 〔音〕:《白虎通》第1卷,第143页);又见本书第14章《注解》。
[16]见白乐日:《汉末的政治哲学和社会危机》,载《中国的文明和官僚政制:一个主题思想的变异形式》(纽黑文和伦敦,1964),第198页以下。
[17]关于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见张朝孙(音):《白虎通》;以及本书第14章《后汉时期的官学》。
[18]见下面的《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
[19]见本书第3章《宦官的作用》;第5章《灵帝的选择》和《王朝权力的崩溃》。
[20]见本书第5章《大放逐(党锢之祸)》。
[21]关于这种甲子周期,见本书第12章《空间、时间和诸天》。
[22]见保罗·米肖:《黄巾军》,载《华裔学志》,17(1958),第79—86页。
[23]见罗尔夫·斯坦因:《论公元2世纪道教的政治—宗教运动》,载《通报》,50(1963),第5页。
[24]见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笺》(香港,1956):安娜·k.塞德尔:《汉代道教中对老子的神化》(巴黎,1969),第75—80页;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东京,1970),第50—53页。关于“想尔”(似乎是用于冥观静思,因而变成了一个长生久视的人物的名字),见饶宗颐:《老子想尔注续论》,载《福井博士颂寿纪念东洋文化论丛》(东京,1969);又见威廉·g.博尔茨:《从马王堆帛书看〈老子〉“想尔注”的宗教和哲学意义》,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通报》,4511(1982),第95—117页。
[25]《汉书》卷七五,第3192页;鲁惟一:《汉代中国的危机和冲突》(伦敦,1974),第278页以下。
[26]有人认为“太平”意指“大平等”,但这种说法可能有时代错误;见白乐日:《汉末的政治哲学和社会危机》,第192页。
[27]施友忠:《中国的某些叛乱思想意识》,载《通报》,44(1956),第150—226页。
[28]关于《太平经》的书目可见于白乐日:《汉末的政治哲学和社会危机》,第193页注5;以及马伯乐和白乐日:《古代中国的历史和制度》(巴黎,1967),第90页注2。又见《汉学书目评论》,6(1960),第593号;福井康顺:《道教基础的研究》(东京,1952),第214—255页;以及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415—448页。
[29]“养生”和“尸解”:像蝉蜕皮那样。
[30]关于这个字在官方制度中的用法,见毕汉斯:《汉代的官僚制度》(牛津,1980),第14、15、17、23、60、98、102页。
[31]斯坦因:《论公元2世纪道教的政治一宗教运动》,第56—58页;大渊忍尔:《道教史研究》(冈山,1964),第9—21页;塞德尔:《汉代道教对老子的神化》,第105—110页。
[32]见下文;以及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莱顿,1959),第27页以下。
[33]马伯乐:《中国宗教和历史遗集》(巴黎,1950)第3卷,第93页以下;石泰安:《论公元2世纪道教的政治一宗教运动》,第8—21页。
[34]塞德尔:《汉代道教中对老子的神化》,第43—50、121—157页。
[35]同上书,第59—75页。
[36]见安娜·塞德尔:《初期道教救世主义的至善统治者的形象:老子和李弘》,载《宗教史》,912—913(1969—1970),第216—247页。
[37]高楠顺次郎和渡边海旭编:《大正新修大藏经》(东京,1924—1928)第52卷,第2110(6),第532a;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376页。
[38]理查德·h.鲁宾逊:《印度和中国的中观学派》(麦迪逊 〔密尔沃基〕和伦敦,1967),第7页。关于佛教之传入中国,见马伯乐:《公元2—3世纪中国佛教之僧众》,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10(1910),第222—232页;《道教和中国的宗教》,第249页以下;以及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8—43页。
[39]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9—22、269—280页。
[40]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6页以下;塚本善隆:《中国佛教通史》(东京,1968)第1卷,第65页以下。
[41]《后汉书》卷四二,第1428页。
[42]“斋”,是个道教术语,但斋戒三个月则当是佛教传统的一部分。
[43]关于公元190年的诸事件,见本书第5章。关于陶谦、笮融,见《后汉书》卷七三,第2366页以下;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7—28页;塚本善隆:《中国佛教通史》,第78—81页。
[44]有一份材料说,信徒的参加者有5000家;见《资治通鉴》卷六一,第1974页(雷夫·德克雷斯皮尼:《汉朝的末年: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58—68所载公元181—220年大事记》〔堪培拉,1969年〕,第137页)。关于这些集会后来发展为“无遮大会”的事件,见本章《南北朝时期的佛教》的开头部分。
[45]见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358、403页;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32、328页。
[46]见汤用彤:《〈四十二章经〉的版本》,j. r.韦尔译,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1936),第147—155页;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9—30页;吉冈义丰:《四十二章经与道教》,载《智山学报》,19(1971),第257—289页。
[47]见本章《南北朝时期的佛教》中的有关部分。
[48]关于安息(帕提亚),大约是arsak的译法,见何四维:《中国在中亚:公元前125年至公元23年的早期阶段,附鲁惟一导言》(莱顿,1979),第115页以下。关于月氏,见何四维:《中国在中亚》,第119页以下。
[49]见罗伯特·施:《高僧传》(卢万,1968),第16页注59。
[50]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35页,关于《{三十二音节}八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astādaśāhasrikā-prā jnaparamitā-sútra)。关于黄巾军在不久以后用了“祭酒”这个称号,见上节。
[51]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9页;又见上文有关老子部分。
[52]关于这篇文字的编译和注释,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36—38页;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长沙,1938;重印,北京,1955),第56—59页,特别是塚本善隆:《中国佛教通史》,第73—78、586页。关于襄楷,见雷夫·德克雷斯皮尼:《东汉抗议的预兆:襄楷呈给桓帝的奏议》(堪培拉,1976)。
[53]见上文有关部分。
[54]关于老子“化胡”的理论,见本章《南北朝时期的佛教》和《隋朝的佛教和道教》的有关部分。
[55]见本书第6章和《东地中海世界的接触》一节,以及本章《汉代民间的道教》的末尾部分。
[56]见本章《东汉时期哲学的衰颓》的有关部分。
[57]关于“州举里选”在早期文献中的起源和发展,见诸桥辙次:《大汉和辞典》(东京,1955—1960)第11卷,第11841页,词条39571(24);又见毕汉斯:《汉代的官僚制度》,第132页以下;以及本书第8章。
[58]见白乐日:《汉末的政治哲学和社会危机》,第230页;马伯乐与白乐日:《历史与制度》,第116页注2;以及唐纳德·霍尔兹曼:《中世纪九品中正制度的起源》,载《高等实验学院论文集》,1(1957),第402页。
[59]关于此书的一种译文,可见约翰·k.夏伊罗克:《人的才能的研究:刘劭的〈人物志〉》(纽黑文,美国东方学会,1937;纽约,重印,1966)。
[60]关于“九品中正”,见霍尔兹曼:《中世纪九品中正制度的起源》。
[61]对于“清议”和“清谈”的关系的确定问题,尚有某些疑点。见冈村繁:《清谈的系统和意义》,载《日本中国学会报》,15(1963),第100—119页;这篇文章摘载于《汉学书目评论》,9(1971),第770号。在19世纪,“清议”这个名词用于指“清高地”支持传统的人:他们反对从西方输入现代思想。
[62]关于“名”与“实”的问题,见罗伊·a.米勒对n. c.博德曼的评论:《关于〈释名〉的语言学研究:元音群与辅音群》,载《通报》,44(1956),第281页。
[63]见罗伯特·p.克雷默:《孔子家语》(莱顿,1950),第54页以下。
[64]《三国志·魏书九》,第283、292页。
[65]这就是“五石散”,是一种用五种不同矿物质合成的粉末,其中包括钟乳石中的钙;见鲁道夫·g.瓦格纳:《中世纪中国的生活作风和药物》,载《通报》,59(1973),第79—178页。
[66]见马瑟:《六朝时期关于遵奉传统观点和崇高自然的争论》,载《宗教史》,9:2—3(1969—1970),第160—180页。
[67]见汤用彤:《王弼对〈易经〉和〈论语〉的新解释》,沃尔特·利本塔尔译,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0(1947),第129页。
[68]法文“ilya”和“il n’y a pas”或“il n’y a rien”要更确切一些,因为“有”意指“to have”,而“无”则意指“not to have”。
[69]见a. c.格雷厄姆:《西方哲学中的being同中国哲学中的是/非和有/无的比较》,载《大亚细亚》,7,新版(1959),第79—112页。费伦克·托克伊提出的关于有/无的马克思主义解释(载于他的《3—6世纪的文艺风格理论:刘勰的诗歌风格理论》〔布达佩斯,1971〕,第70页和注83),是站不住脚的。
[70]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2卷,第181页;以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长沙,1934),第609页。
[7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长沙,1934年),第608页。
[72]关于“无情”(apatheia),见让·达尼埃卢:《柏拉图主义与神秘的神学》(巴黎,1944),第99—100页;西尔万·莱维编:《大乘庄严经论》(巴黎,1907),第87页。
[73]可比较柏罗丁对kinēsis和stasis的讨论;埃米尔·布雷伊埃:《柏罗丁的〈九章集〉》(巴黎,1924—1938),3(7)2,第128页以下,和6(3)2,第157页以下。又可参照库萨的尼古拉斯书中关于motus和quies及其coincidentia的讨论;m.德冈迪利阿:《库萨的尼古拉斯的哲学》(巴黎,1941),第8和第101页注7。
[74]《道德经》,第五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75]例如王弼;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长沙),第603页;汤用彤:《王弼对〈易经〉和〈论语〉的新解释》,第152页。
[7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173页。
[77]《三国志·魏书二十八》,第795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179—180页。
[78]《崇有论》,部分翻译见于白乐日:《虚无主义的叛逆或神秘的遁世主义:公元3世纪中国的思想潮流》,载于他的《中国的文明和官僚:一个主题思想的变异形式》,h.m.赖特译,芮沃寿编(纽黑文和伦敦),第251页以下。
[79]关于向秀的情况,见《晋书》卷五十,第1397页;又见《晋书》卷四九,第1374页。
[80]关于“竹林七贤”,见唐纳德·霍尔兹曼:《嵇康的生平和思想(公元223—262年)》(莱顿,1957);《竹林七贤与当时的社会》,载《通报》,44(1956),第317—346页;以及罗伯特·g.亨利克斯:《公元3世纪中国的哲学和争论:嵇康的文章》(普林斯顿,新泽西,1983)。
[81]关于服食药物,见瓦格纳:《中世纪中国的生活作风和药物》。关于裸体主义,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190页;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79页;白乐日:《虚无主义的叛乱或神秘的遁世主义》,第236页以下;以及戴密微:《一位诗人的作品》,载《通报》,56(1970),第241—261页。
[82]关于郭象的传记,见《晋书》卷五十,第1396页以下。
[83]关于“辩者之流”,见刘文典:《庄子补正》(上海,1947)卷十下,第24页。
[84]《晋书》卷四九,第1374页;《世说新语·文学四》,第13—14页注(理查德·b.马瑟译:《世说新语》[明尼阿波利斯,1976],第100页)。
[85]见前文。
[86]关于《儒道论》,见霍尔兹曼:《嵇康的生平和思想》,第28页。
[87]《庄子序》,第1叶。
[88]郭象注释的片断由冯友兰译成了英文:《庄子》(上海,1933;纽约,1954年重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08—236页;以及陈荣捷:《中国哲学资料集》(普林斯顿和伦敦,1963),第326—335页。
[89]见戴密微:《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载《年鉴》,47(1947),第151—157页;48(1948),第158—160页;49(1949),第177—182页。
[90]可比较安那克萨哥拉著作中的panta en pasin;库萨的尼古拉中的puodlibet in quolibet。
[91]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349页注38。
[92]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08页。
[93]或者像老子所认为的那样;见《道德经》第四十章:“有生于无。”
[94]刘文典:《庄子补正》卷一上,第12叶。
[95]《庄子·秋水第十七》。
[96]刘文典:《庄子补正》卷四下,第1叶。
[97]刘文典:《庄子补正》卷四下,第3叶。
[98]见白乐日:《虚无主义的叛乱或神秘的遁世主义》,第242页以下。
[99]见下文;以及鲁滨逊:《印度和中国的中观学派》,第103、198页。
[100]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8、76—77页。
[101]见本书《洛阳佛教的开始》小节。
[102]《二万五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pañcavimśat i-sāhasrika-prajñāpāramitā-sutra。
[103]见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载他的《陈寅恪先生论集》(台北,1971),第426—443页。
[104]见戴密微:《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载《世界史书》(纳沙泰尔,1956),第25页注1。
[105]关于“六家七宗”,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43—257页。
[106]又名支道林(公元314—366年);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16—130页;戴密微:《佛教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渗透》,第26—28页。
[107]关于“理”(或nomos),见戴密微:《关于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和《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第28—34页。
[108]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29页、第363页注248。
[109]卫德明:《论孙绰及其〈喻道论〉》,载《中国-印度学研究:利本塔尔纪念文集》5,3—4(1957),第261—271页;又见林克和蒂姆·李:《孙绰的〈喻道论〉》,载《华裔学志》,25(1966),第169—196页。
[110]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03—153页。
[111]关于译文,见艾蒂安·拉莫特译:《龙树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 ch.1—3(卢万,1944—1980)第2卷,第308—309页,以及附录,第441页。
[112]关于道安,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84—204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普林斯顿,新泽西,1964),第94—103页;林克:《释道安关于僧伽罗刹的瑜伽师地论之序和早期中国佛教中释一道名词术语方面的问题》,载《美国东方学会会刊》,77:1(1957),第1—14页;《道安般若本体论的道家前例》,载《宗教史》,9:2(1969—1970),第 181—215页;以及《释道安传》,载《通报》,59(1973),第1—48页。
[113]见本章《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114]见本章《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115]例如,以“无为”译“涅槃”。这种方法自然只能导致误解。关于“格义”,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94—197页;林克:《释道安传》,第43—45页;以及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
[116]《综理众经目录》,公元374年。
[117]关于慧远,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04—253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03—112页;沃尔特·利本塔尔:《释慧远的佛教》,载《美国东方学会会刊》,70(1950),第243—259页;以及鲁滨逊:《印度和中国的早期中观学派》,第96—114页。
[118]此即“无限长寿”之意(amitāyus);或“无量光佛”(amitābha)。
[119]见戴密微:《僧护瑜伽师地论》,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44:2(1954),第339—436页。
[120]关于《神不灭》一文的翻译和注释,见沃尔特·利本塔尔:《中国人关于灵魂永生的思想》,载《日本学志》,8(1952),第327—397页;《公元4世纪和5世纪的中国佛教》,载《日本学志》,11:1(1955),第44—83页;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恺撒译文》,载《中国一印度学研究》,5(1957),第80—144页;以及鲁滨逊:《印度和中国早期的中观学派》,第102—104、196—199页。关于和鸠摩罗什的通信,见瓦格纳:《中世纪中国的生活作风和药物》。
[121]关于《神灭论》的翻译,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89—292页;以及斯特凡·巴拉兹:《范缜的哲学和他关于佛教的论文》,载《汉学》,7(1932),第220—234页。
[122]关于《沙门不敬王者论》的英译文,见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恺撒译文》;以及陈观胜:《论对北朝反佛运动应负责的几个因素》,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7(1954),第261—273页。
[123]关于竺道生,见沃尔特·利本塔尔:《竺道生传》,载《日本学志》,11:3(1955),第64—96页;《竺道生关于世界的概念》,载《日本学志》,12:1—2(1956),第65—103页及《日本学志》,12:3—4(1956),第73—100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70—284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12—120页;以及戴密微:《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第32—35页。
[124]关于这些朝圣者,见戴密微文,载路易·勒努和让·菲利奥扎:《印度的经典:印度学研究手册》第2卷(巴黎,1953),第399—404页。
[125]关于《佛国记》,有阿贝尔·雷米扎的译文(巴黎,1836);塞缪尔·比尔:《佛教朝圣者法显等人从中国至印度的行记》(伦敦,1869);翟理思:《法显(公元399—414年)行纪》(剑桥,1923;伦敦再版,1956)。
[126]关于“渐悟”与“顿悟”,见戴密微:《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以及石泰安:《顿悟说。汉文与藏文关于此名词的诠释》,载《宗教史评论》,169(1971),第3—30页。
[127]关于《辩宗论》,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卷,第2103号(18),第224c—228a页。
[128]见本章《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
[129]关于石虎,见《晋书》卷一○六上,第2761页以下;以及横超慧日:《中国佛教研究》(京都,1958),第53页以下。
[130]见芮7沃寿:《佛图澄传》,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1(1948),第321—371页。关于他之可能为佛教法师之说,见戴密微:《僧护瑜伽师地论》,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44(1954),第364页注8。
[131]此即“前秦”,公元351—394年;这个政权被原始藏人的姚氏家族所重建,史称“后秦”,公元384—417年。
[132]雅克·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西贡,1956),第235—236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25页。
[133]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第234—237页;《5—10世纪中国佛教徒的自杀》,载《高等实验学校论文集》,2(1960),第527—558页;冉云华:《中世纪中国佛教徒的自我献祭》,载《宗教史》4:2(1965),第243—268页;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81—282页。关于中国佛教徒从心理的实际变化所产生的拘泥字义的倾向,可见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第209—218页。
[134]关于真谛(公元500—569年),见戴密微:《佛教研究选集(1929—1970年)》(莱顿,1973),第1页以下。
[135]《大乘起信论》之梵文为mahāyāna-śraddhot pāda-śrāstra。有一种译文,见峡田吉人:ś《信仰的觉醒:据认为是马鸣之作》(纽约和伦敦,1967);又见戴密微:《佛教研究选篇》,第1页以下;以及沃尔特·利本塔尔:《关于〈大乘起信论〉的新看法》,载《通报》,46(1958),第155—216页。其中讨论的主题反映了当时中国各宗派所讨论的诸问题。
[136]见戴密微:《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以及《中国学研究选篇(1921—1970年)》(莱顿,1973),第148页以下、153页以下。
[137]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49—50页。
[138]见g. e.萨金特:《朱熹与佛教》(巴黎,1955)。
[139]鸠摩罗什,或简称罗什,约公元350—409年。关于他的传记,见拉莫特译:《龙树的〈大智度论〉》第2卷,第54页注2。
[140]ś nuya,在数学上就是零。
[141]此即义学僧,这些人专攻教义,而不以主修寺院课程、默省和其他课业见长。
[142]“三论”包括如下经典:《中论》,是对据说为龙树所著的《中观论》的注疏;《十二部论》(dvādaśa-nikā ya-śāstra),据说也为龙树所著;《百论》(sataka-śāstra),据说为提婆(aryadeva)所著。
[143]即《大智度论》(mahhā prajñāpārāmita-upadeśa);关于它的译文,见拉莫特译:《龙树的〈大智度论〉》。
[144]见前文。
[145]见前文。
[146]塚本善隆译注的《肇论研究》(京都,1955);以及沃尔特·利本塔尔译:《肇论:僧肇的论文》(香港,1968);又见鲁滨逊:《印度和中国的早期的中观学派》,第123—155、210—232页。
[147]见前文。
[148]见前文。
[149]可能是源出突厥一蒙古族的一个集团所建,为拓跋氏(to-pa,或tahgach)。
[150]见本章《佛教和道教的诺斯》。
[151]关于这种冲突,见塚本善隆等人:《中国佛教史概说·中国篇》(京都,1960),第69页以下;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恺撒译文》;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研究》,第74页以下;以及戴密微:《佛教研究选篇》,第261页以下。
[152]关于它的译文,见伯希和译:《牟子理惑论》,载《通报》,19(1920),第255—433页。关于北魏时代的佛教,见塚本善隆:《中国佛教史研究:北魏篇》(京都,1942);《魏书释老志研究》(京都,1961);以及《魏收的释老志》,赫尔维茨译,载《公元5世纪北中国的云冈石窟》,水野清一与长广敏雄编(京都,1956),第16卷(增刊),第23—103页。
[153]朱尔·布洛克:《阿育王的铭文》(巴黎,1950),第33页以下。
[154]见下文。
[155]关于崔浩,见《魏书》卷三五,第807页以下。关于北魏斥佛,见塚本善隆:《中国佛教史研究·北魏篇》,第241页以下;以及陈观胜:《论对北朝斥佛运动负责的几个因素》。
[156]塚本善隆:《魏收的释老志》,第69页以下。
[157]戴密微:《中国考古学札记》,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25(1926),第452页,注6。
[158]“僧祇户”中之“户”,是国库的财政单位。
[159]关于僧祇户和浮屠户,见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第95—101页。
[160]塚本善隆:《中国佛教史研究·北魏篇》,第247—285页;戴密微:《佛教研究选集》,第271—273页。
[161]关于北魏时期洛阳的佛教,见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58—165页;塚本善隆:《魏收的释老志》; 横超慧日:《北魏佛教研究》(京都,1970年);w. f. j.詹纳:《洛阳的回忆:杨衒之与湮没无闻的京城(493—553)》(牛津,1981);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王伊同译(普林斯顿,新泽西,1984)。
[162]关于北周排斥佛教的问题,见塚本善隆:《中国佛教史概说·中国篇》,第29页以下;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86—194页;以及《论对北朝反佛教运动负责的几个因素》。
[163]“回向”,即parināmana。
[164]见下文。
[165]关于“社”的问题,见热尔纳:《5—10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情况》,第251—269页;以及戴密微:《近期敦煌的研究》,载《通报》,56(1970),第17—18页。
[166]牧田谛亮:《中国近世佛教史研究》(京都,1957),第31—38、55—56页。
[167]矢吹庆辉:《三阶教研究》(东京,1927);以及横超慧日:《中国佛教研究》,第283页;矢吹庆辉:《三阶教教义与日本佛教》,载《东京帝国大学宗教学教授讲座设置二十五周年纪念集》,庆祝委员会编,(东京:《先驱报》,1954),第353—361页。
[168]此即“正法”(saddharma)、“象法”(pratirupaka-dharma)以及“末法”(paścimaklāa),即“最末时期”。
[169]关于公元5世纪和6世纪的佛教宗派问题,见利本塔尔:《关于〈大乘起信论〉的新看法》;另见戴密微:《佛教研究选集》,第1页以下。
[170]关于这个问题的主要研究著作,见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1—74、263—298、309—430、431—441、443—554页;又见福井康顺:《道教基础研究》;吉冈义丰:《道教与佛教》(东京,1959,1970,1976);《道教的长生之愿》;大渊忍尔:《道教史研究》;塞德尔:《汉代道教中对老子的神化》和《初期道教救世主义至善统治者的形象:老子和李弘》。
[171]见马伯乐:《道家和中国宗教》,第378页以下。
[172]关于这些性交技术,见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517—541页。
[173]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534页。
[174]《晋书》卷一百,第2631页以下,没有用“天师道”这个名词。毫无疑问,“五斗米道”自汉代以来便已向东方发展。
[175]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77—78页。
[176]同上书,第76—77页。
[177]《释老志》,《魏书》卷一一四,第3025—3055页。这是正史中少见的宗教史篇章。《魏书》由魏收编修,公元554年修完,其时北魏王朝已覆灭20年。它论及道教的部分已由詹姆斯·r .韦尔译出:《魏收和〈魏书〉论道教》,载《美国东方学会会刊》,53:3(1933),第215—250页。关于分析和注释,见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78—89页。关于福井康顺的日译文评点版,见横超慧日:《北魏佛教研究》,第453—491页。关于《释老志》中的佛教部分,见塚本善隆:《魏书释老志研究》和《魏收的〈释老志〉》。
[178]此即距长安不远的西岳华山;洛阳附近的中岳嵩山。
[179]见前文。
[180]见m.索伊米:《单道开传》,载《高等实验学院论文集》,1(1957),第415—422页。
[181]见陈观胜:《南朝时期的反佛教宣传》,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5(1952),第172页。
[182]此论被认为是张融(公元479—502年)所作。
[18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卷,第2102(8)号,第50c;又见陈观胜:《南朝时期的反佛教宣传》,第173页。
[184]关于老子化胡的理论,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88—302页;福井康顺:《道教基础研究》,第256—324页。关于襄楷,见《后汉书》卷三十下,第1075页以下;德克雷斯皮尼:《东汉抗议的预兆》; 以及本章的《佛教的传入》。
[185]宋君荣:《北京来信,1722—1759年》(日内瓦,1970),第364页。
[186]见本章《佛教和道教的诺斯》。
[187]关于葛洪,见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第5卷第3部分,第75页以下;以及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60—73页。关于《抱朴子》内容的分析,又见克里斯托福·施希佩:《抱朴子内、外篇词语索引》(巴黎,1965,1969)。
[188]见马伯乐:《道家和中国宗教》,第314—315页;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93—95页;以及本章的《佛教和道教的诺斯》。
[189]见本章的《佛教和道教的诺斯》。
[190]见芮沃寿:《传记和圣徒传记:慧皎的高僧传》,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5周年纪念集》(京都,1954),第383—432页;罗伯特·施译:《高僧传》。
[191]见吉冈义丰:《道教的长生之愿》,第100—114页。
[192]见本章的《洛阳佛教的开始》。
[193]见本章的《南北朝时代的道教与佛教》。
[19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5卷,no.1857,第143叶;鲁滨逊:《印度和中国早期的中观学派》,第125、155页;以及吉冈义丰:《四十二章经与道教》。
[195]此词(observatories)可能用作同音字“观”,意为“寓所”、“旅店”、“大楼”。
[196]马伯乐:《道家和中国的宗教》,第390—391页。
[197]芮沃寿:《隋炀帝:个性与陈规旧矩》,载芮沃寿编:《儒教信仰》(加州斯坦福,1960),第54、56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94—209页;崔瑞德编:《剑桥中国史》第3卷,(剑桥,1979),第75页以下。
[198]关于道教的“劫”,见《隋书》卷五三,第1091页。
[199]见芮沃寿:《隋代意识形态的形成,公元581—604年》,载费正清编:《中国的思想和制度》(芝加哥,1957),第86页。
[200]见吴其昱编:《〈本际经〉,7世纪编辑的道教著作,敦煌手稿写本》(巴黎,1960)。
[201]见本章的《公元3世纪哲学的振兴》和《南北朝时期的道教》。
[202]“数十百倍”,见《隋书》卷三五,第1099页。
[203]见本章的《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204]见山崎宏:《隋唐佛教史研究》(京都,1967),第45—46页。
[205]此即梵文cakravarti-rāja。
[206]见下文。
[207]见陈荣捷:《中国哲学资料集》,第357—369页;以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94—299页。
[208]“三论宗”:见本章的《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209]其中有来自犍陀罗的阇那崛多(公元523—600年);来自南印度的达摩笈多(卒于公元619年);来自乌耆延那(在犍陀罗之北,今西巴基斯坦的斯瓦特河谷)的那黎提孥耶舍和毗尼多流支等人。
[210]见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恺撒译文》;智卒于公元598年初。
[211]见本章的《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212]关于天台山和智,见马伯乐:《浙江考古队考古简报》,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14:8(1914),第58页以下。
[213]埃里克·泽克对这种新趋向已加以阐述,见他的《对中国佛教研究的几点看法》,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1982. 2,第161—176页。
[214]关于对这些问题的总结,见b.j.曼斯维尔特·贝克:《〈太平经〉的日期》,载《通报》,66:4—5(1980),第149—182页。
[215]例如《中国哲学年鉴》,1982年(上海,1982),第123页。
[216]关于这些论据,见楠山春树:《老子传说的研究》(东京,1979),第328—331页;以及本章的《汉代末年民间的道教》。
[217]安娜·塞德尔:《汉代道教中对老子的神化》(巴黎,1969),第69页注3,及第74页。
[218]见t. h.巴雷特:《〈道德经〉解释中的道教和佛教的神秘事物》,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1982,1,第37页。
[219]塞德尔:《汉代道教中对老子的神化》,第78—79页;以及吉冈义丰:《道教与佛教》,第3卷(东京,1976),第332—334、349—350页。
[220]福井重雅:《黄巾之乱的起义口号》,载《大正大学研究纪要》,59(1973),第67—68页;《黄巾集团组织的特性》,载《史观》,89(1974),第18—32页;以及《黄巾之乱的传统上的问题》,载《东洋史研究》,34∶1(1975),第24—57页。
[221]见安徽省毫县博物馆:《毫县曹操宗族墓葬》,载《文物》,1978. 8,第32—45页(末页上铭文的复制品);以及田昌五:《读曹操宗族墓砖刻辞》,载《文物》,1978. 8,第46—50页。
[222]关于近年这个问题的典型的有成果的著作,例如见《中国历史学年鉴》,1981年,《简本》(北京,1981),第233—234页。除了上述关于《太平经》的论争以外,张鲁在四川的作用也有很多讨论。对于这两个问题,争论似乎仅仅是过去不同意见的继续:见松崎つね子:《后汉末年宗教的农民叛乱》,载《千代史学》,29(1971),第92页注13 及99—100页。在开始写这一章时,这篇评论文章是有关中国和日本研究的便于使用的总结。
[223]见秋月观暎:《黄巾之乱的宗教性质》,载《东洋史研究》,15:1(1956),第43—56页。
[224]例如魏启鹏:《太平经与东汉医学》,载《世界宗教研究》,3(1981),第101—109页;赵克尧和许道勋:《论黄巾起义与宗教的关系》,载《中国史研究》,1(1980),第45—56页。
[225]见西文:《关于“道教”一词令人困惑的起因。特别是涉及传统中国的科学和宗教的关系》,载《宗教史》,17:3—4(1978),第323—327页。这篇文章也讨论了上述关于“道教”界说的问题。
[226]米歇尔·斯特里克曼:《茅山的道教:图箓启示年代记》(巴黎,1981)。
[227]这后一研究领域早已吸引了西方中国学的注意:见泽克:《佛教对早期道教的影响》,载《通报》,66:1—3(1980),第84—147页。日本对于佛教的研究也表明他们越来越注意到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之间的复杂关系,最近的多卷本《中国佛教史》可以为证,此书和我们这一章的范围一模一样;镰田茂雄:《中国佛教史》第2卷(东京,1983),第74—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