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渊明说完以后,就要说李太白了。在渊明以后,太白以前,经过一个所谓南北朝及初唐的时期;这个时期,乃是中国诗学堕落的时期。著名的诗人,如南徐、北庾、初唐四杰等,都是在文字的表面上做功夫,把实质完全忘记了。什么平仄声啦,什么诗韵啦,都产生于南北朝的时候。这个时代,可算诗学受束缚的时代;束缚过分了,不得不发生解放的运动,于是有陈子昂、张九龄出来,做个诗学革命的先驱;再后复产生李白、杜甫二人,而诗学革命,便告成功了。
今日谈中国诗学的人,无人不知道唐诗;谈唐诗的人,无人不知道李、杜。他们二人,可算中国诗学界顶著名的人。二人虽然生在同时,却是人格和诗歌作品,都是决不相同的。照旧文学家说:李恃天才,杜恃人工。照新文学说:我以为李是浪漫,杜是写实。两种说法,在表面上虽然不同,在实际上就是一样。因为非天才超逸,不能做浪漫的作品;非人工深刻,也不能做写实的作品。若说到两家的渊源,也可说是集诗学的大成。从《离骚》以至南北朝名人的长处,他们都能容纳一些;又却能不落摹仿的痕迹,而别有自家的面目,这就是叫作能够融化了。关于杜甫的话,下章再说,现在先说李白。
(二)
李白,字太白。先世在隋末谪居西域,后来逃还巴西,便为蜀人。少年倜傥不群,喜纵横之术;击剑任侠,尝手刃数人。又好神仙,五六岁时,能诵《六甲》。二十后出游湘、楚,至长安,为贺知章所赏识,称他天上谪仙人,从此名满京师,官翰林。玄宗召他在宫中赋诗,饮酒沉醉,举足令高力士脱靴。高力士深恨了他,在杨贵妃前,说他坏话,便被玄宗疏远了,这时太白是四十四岁。第二年,赐金放归,乃浪迹河洛、梁园,而至广陵。玄宗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乱事纷起,太白由广陵渡江南奔。这时永王璘举兵起事,太白曾帮助他。后来璘兵败了,太白连累入狱,定了死罪。幸亏他从前认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脱了子仪的罪;这时郭子仪贵了,力保太白,才免了一死,因此流放到夜郎去。不久被赦回来,浪游金陵、宣城一带。年六十二岁,卒于当涂。后世野史上说:“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这话不是无因。不过李华所做的墓志,魏颢所做的《李翰林集序》,李阳冰所做的《草堂集序》,皆没有说起他是堕江溺死的,恐怕是讳言罢了。
(三)
以上所说的,就是太白简单的小传了。在这区区数行字内,已可看得出他的平生。关于他详细的事迹,有近人做的一篇《李白研究》,中有一部分,是李白的年谱,可以参看(在武昌师范大学《文史地杂志》一卷一期内)。关于太白的个性,和他诗歌的渊源,那篇《李白研究》里也说得很详细。我这里为免重复起见,我的意见和他相同的,也不多说了,但略说一些,而于他所未备的再说一些。
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上,有几句话道:“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时或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幅。”这几句话,恍如画出一个李太白的小像来。参以上节所记的“喜纵横,击剑任侠,手刃数人,好神仙,诵《六甲》,令高力士脱靴,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等事看来,便可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拿简单的话来说一句:就是他合仙与侠而为一人。飘忽不羁,尘世一切的事,他都不看在眼里。
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诗歌,也能充分地表现他的个性。我们但看他为人,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是怎样的诗了。
(四)
我如今说到他的诗歌,先将他和陶渊明并论:陶渊明在汉魏以后,而能扫除一切的虚伪;李太白在南北朝、初唐以后,而能解除一切的束缚,这是他们相同的一点。后人说:太白出于陶渊明,而杜甫出于庾子山,这话不是无因的。此外两人个性似相同而实不同的地方,可说明如下:
陶渊明喜欢喝酒,李太白也喜欢喝酒,这是相同的。然渊明是“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诗序》)。而太白便是“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了。渊明是“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传》)。而太白便是“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了。渊明以诗歌自娱,太白也以诗歌自娱。然渊明是“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而太白便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了。
陶渊明胸襟高超,不把势利放在眼里;太白也胸襟高超,不把势利放在眼里。然渊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而去,太白便要命高力士脱靴了。
陶渊明有豪侠气,太白也有豪侠气;然渊明只不过在《拟古》诗中,略说几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游行”的话,太白便说“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了,又说“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了。
陶渊明有超人间的思想,太白也有超人间的思想,然陶渊明不过是托之于《桃花源》,太白便要说“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了,又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了。前人说:渊明中庸,太白狂者。这两句话,实在不错。我以为渊明的浩然元气,似孟子;太白的汪洋恣肆之文,似庄子。根本的差别:一个是以儒学为立脚地,一个是合仙与侠而为一人。
仙是浪漫,侠也是浪漫,所以李太白的歌诗,可说完全是浪漫派。
(五)
再说一说李白与杜甫。他们两人,同时而齐名,所以后人拿他们并称。不过李恃天才,杜恃人工,两人决不相同的。杜甫称李白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也恐怕是老杜拿主观的眼光去看太白罢。
在太白的诗集里,固然可以寻得出他的渊源来,自《离骚》以下,以至于最近的陈子昂,无不是太白诗歌的渊源;然我以为太白究竟靠自己的天才,偶然读了古人的诗歌,自己落笔做起来,也便相像,并不是从前人的诗歌里苦学而来的。所以他哪些诗是从《离骚》来,哪些诗是从汉魏人来,都不是重要的问题,我在这里不多说了(《李白研究》一篇里,说得很多)。若是杜甫,学古人的功夫,却比李白要深些。
(六)
再说太白与谢朓及陈子昂。在太白自己的诗里,常常说起谢朓来,如云:“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如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如云:“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他又曾登华岳落雁峰,说道:恨不携谢朓惊人句一问青天耳(见《新唐书·文艺传》)。他这样地倾倒谢朓,所以王渔洋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了。
李白和陈子昂,住在相近的地方(子昂是射洪人),而子昂生在李白稍前一点;因地理和时代的关系,太白很有些地方,受了子昂的影响,所以朱子说:“古风两卷,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太白去子昂不远,其尊慕之如此。”
我以为太白倾倒谢朓,是他晚年到了宣城时所有的观念;他尊慕子昂,乃是他少年在蜀中时的观念。太白和他们两人,虽然有关,然他们二人影响于太白并不深。这两层在太白的诗里,不很重要,太白自有他自己的面目。
(七)
太白的诗,多不胜录,现在拣简短的,略录几首在这里,以见一斑:
《月下独酌》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云: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
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
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
《春日醉起言志》云: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云: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
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以上各诗,绝似渊明。然“有时白云起……”“狂风吹我心……”等句,飘忽不羁,而绝无含蓄,处处看得出太白和渊明不同。若太白的七言,那更不同了。如《古有所思》云: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金陵酒肆留别》云: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行路难》云: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船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几首诗,最足以表现得出太白的特色。
他就是很简单的四句绝诗,也是这样,如《独坐敬亭山》云: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又如《江陵》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就是这几首小诗,看他是何等胸襟啊!
(八)
李太白以后,像他一路的诗人,简直是少有。只有苏东坡,有些像他;这里另有一篇说苏东坡,那时候再细说。此外有高青丘,他的诗也略似太白,把他附在太白后面,略说几句:
高青丘,名启,字季迪。明初,长洲人。元末,避张士诚之乱,移居在松江的青丘地方,因号青丘子。明太祖洪武初年,诏修《元史》。后因文字狱,被杀,年三十九岁。他的诗在明初,和杨(基)、张(羽)、徐(贲)并称,然其他三人,皆不及高启。他的才气奔放,似太白处,只看他《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可见一斑。诗云: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官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