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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哈瓦那的人

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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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吃了!”塞古拉大队长大喝一声。

他们约在哈瓦那俱乐部碰面。哈瓦那俱乐部其实根本不是俱乐部,它是百家得酒业公司的竞争对手所经营的酒馆。在那儿朗姆酒是免费供应的,这么一来酒钱便可饱入伍尔摩私囊。因为酒钱是可报账的,而向伦敦方面解说朗姆酒免费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又未免太多余。这酒馆位于一栋十七世纪建筑的一楼,窗口面对着哥伦布曾经寄宿的大教堂。一座哥伦布的青灰石像立在教堂前,看起来仿佛是在水中浸泡了百年。它遍身的坑洞斑驳,很像遭虫侵蚀的珊瑚礁。

“知道吗?”塞古拉大队长说,“有一度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和一个人下棋也不见得表示你喜欢他。”

“没错,我也一样,”塞古拉大队长说,“看,逮住国王了!”

“可是我吃的子多你三倍。”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其实那都是陷阱,我故意放水让你吃我的子,现在我要吃掉你唯一的国王。两星期前你为什么要到圣地亚哥、圣克拉拉和西恩富戈斯去?”

“每年这个时节我都会去拜访经销商。”

“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你在西恩富戈斯住进了一家新旅馆,你在港口附近一家餐厅独自用餐,之后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回家。隔天早上……”

“你当真以为我是个情报员?”

“我开始怀疑你根本不是了,我想我们那些朋友搞错了。”

“我们那些朋友指的是谁?”

“嗯,或许该说是海斯巴契医生的朋友。”

“他们是谁?”

“我在哈瓦那的职责是掌握状况,了解各路人马在玩啥把戏。”塞古拉漫不经心地玩着棋子,“而不是向谁靠拢或提供消息。”他在棋盘上随意移动自己的国王。

“古巴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惊动情报单位?”

“当然我们是个不起眼的小国家,但我们非常靠近美国海岸,而且正对着你们的牙买加基地。如果一个国家四面被不友善的邻国给团团围住,就像俄罗斯那样,它一定会设法凿个洞突破重围。”

“那我和海斯巴契医生在这场国际竞赛中又有何作用呢?一个是卖吸尘器的商人,一个是退休的老医生。”

“在每场游戏里总有些不重要的部分,”塞古拉大队长说,“以这个棋子为例,我吃下它,你却不以为意。当然了,海斯巴契医生真的是个填字谜高手。”

“填字谜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人会是个解密码的人才。嗯,曾有人拿你的电报和解释结果给我看——应该说他们是故意让我发现的。或许他们以为我会遣送你出境。”他大笑起来,“遣送米莉的父亲?他们知道的事太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伦敦说你聘用了工程师希夫,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跟他熟得很。或许他们射杀他是为了让那封电报更具说服力,或许他们写那封电报是为了除掉你,也或许,他们比我还好骗吧。”

“好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他移动了一个棋子,“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希夫不是我的情报员?”

“从你下棋的方式,伍尔摩先生。而且我审问过希夫。”

“你对他用刑了吗?”

塞古拉大队长笑了起来:“不,怎么可能。他又不属于可折磨的阶级。”

“我不晓得折磨还有阶级之分。”

“亲爱的伍尔摩先生,你应该明白,有些人生来就习惯受折磨,有些人却对这种事深恶痛绝。除非双方达成某种共识,否则我是绝不会折磨任何人的。”

“折磨有精神与肉体之分。他们闯入海斯巴契医生的实验室,那也是种折磨吧……”

“业余人士总是不按道理出牌。警察就不会那么做,海斯巴契医生并不属于可折磨阶级。”

“谁又属于呢?”

“我们国家中的穷人,还有拉丁美洲的穷人、中欧和东方的穷人。当然啰,像英国那么幸福的国土上是没有穷人的,所以你不属于可折磨阶级。在古巴,警察可以对拉丁美洲和波罗的海诸国的移民肆意凌虐,但对于来自贵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访客则不能如此。这种区分是一种直觉,天主教徒就比基督徒更可以折磨,好像他们比较罪恶似的。你看,我盯住你的国王了,现在我要做最后终结了。”

“你总是赢家,对不对?你刚才那套理论很有意思。”

“西方人痛恨共产主义国家的一个原因,是他们不承认阶级差异。有时候他们还找错人折磨,希特勒就是如此,结果搞得全世界惊吓不已。没有人在乎我们这里的监狱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管里斯本或加拉加斯 [1] 的监狱又如何,但是希特勒这票人太乱来了,他的行为对你们国家而言,就有如司机跟贵妇人同床。”

“现在那已经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了。”

“惊人的事改变了,这才危险呢!”

他们各自又喝了一杯鸡尾酒,冰得他们浑身起鸡皮疙瘩,以至于得小口小口喝。

“米莉好吗?”塞古拉大队长问。

“很好。”

“我很喜欢那孩子,很有教养。”

“很高兴听你这么讲。”

“这是我不希望你陷入麻烦的另一个原因。我不希望你失去居留权。没有了米莉,哈瓦那将黯然失色。”

“我不奢望你相信我,但希夫真的不是我的情报员。”

“我打心底相信你。我想有人可能拿你当烟幕弹,或者想拿你当诱饵,好比用一只彩绘假鸭去诱出正牌野鸭。”他一饮而尽,“这正合我意,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些从俄罗斯、美国、英国甚至从德国来的野鸭。他们向来瞧不起我们这些本地的射击手,但总有一天会让我等到他们,到时我就要来个一网打尽。”

“世界太复杂了,我觉得还是卖吸尘器轻松些。”

“生意还兴隆吧?”

“嗯,很好。”

“你店里的人员扩充了,这我很感兴趣。那个拿着虹吸管的迷人女秘书——我还记得她那件拢不起来的外套。那个年轻人也是。”

“我需要有人来管理账目,罗伯兹不可靠。”

“哈,罗伯兹,你的另一个情报员。”塞古拉纵声一笑,“至少我的报告上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提供我警察局方面的秘密情报。”

“小心点,伍尔摩先生,他也是可折磨阶级噢。”

他们大笑起来,彼此敬酒。在这么晴朗的日子里,嘲笑“折磨”的概念是多么容易啊。

“我得走了,伍尔摩先生。”

“我想监牢里已挤满了我的间谍。”

“要腾出空间来太容易了,只要杀几个死刑犯就行了。”

“大队长,什么时候再下盘棋吧!总有一天我要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会有这么一天吗,伍尔摩先生?”

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塞古拉大队长从灰色的哥伦布雕像前走过,回警察局去。他又喝了杯免费的酒。哈瓦那俱乐部和塞古拉大队长,似乎已取代了惊奇酒吧和海斯巴契医生——生命变幻无常,而他只能顺势而为。生命是永远回不了头的。他和海斯巴契自上回分别后未再见面。海斯巴契在他面前失了态,而友谊是承担不起丢失尊严的。在俱乐部里——在惊奇酒吧也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哈瓦那的一分子。那个送了一杯酒给他的优雅年轻人,无意向他推销桌上的任何一瓶甜酒。那个留灰胡须的中年人,一如往常在这个时刻看他的日报。那位邮差照旧在例行途中进来喝杯免费的酒。他们通通都是哈瓦那的公民。而那四个带着织篮和甜酒离去的游客,他们酒酣耳热、笑声朗朗,错以为他们的酒值不了多少钱。伍尔摩想,他们是外国人,当然也是不可折磨的。

伍尔摩酒喝得太快,走出哈瓦那俱乐部时眼睛都痛了起来。观光客俯身观看那座十七世纪的喷泉池,丢进足够喝上两回酒的一堆硬币,期望有个快乐的回报。突然他听到有个女人叫他,原来是贝翠丝。她正站在堆着葫芦、玩具和黑人娃娃的商店廊柱间。

“你在那儿做什么?”

她解释道:“我不喜欢看到你和塞古拉在一起,这回我一定要确定……”

“确定什么?”他心想,贝翠丝是不是终于开始怀疑他手下根本没有情报员。或许她已接获伦敦方面或是金斯敦59200的指示要监视他。

他们往家里走去。

“确定那不是个陷阱,确认警方没有等着要抓你。双面间谍总是不牢靠。”

“你太过操心了。”

“谁叫你经验不足。想想看罗文和希夫的事。”

“警方侦讯过希夫。”他松了口气地补充说明,“他曝光了,我们现在不能再用他了。”

“那你岂不也曝光了?”

“他嘴巴紧得很,而且侦讯他的是塞古拉大队长,塞古拉是我们的人。我想我们也该给他一点奖金了,他打算帮我们搜集一份在这里活动的外国情报员名单——美国的和苏联的,他叫他们是野鸭。”

“那势必是致命的一击!那些军事基地呢?”

“那件事得暂缓一阵子,我总不能要他背叛自己的国家吧。”

经过天主教堂的时候,他一如平常地丢一枚铜板给坐在阶梯上的那位瞎眼乞丐。贝翠丝说:“瞎子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倒也混得开。”

伍尔摩血液里的创造力又跃跃欲试。他说:“你知道吗,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瞎子,他看得到眼前的每一件事。”

“那他一定是个演戏高手,你和塞古拉在酒馆里的时候,我观察了他好一阵子。”

“他也在观察你咧。事实上,他是我最好的线人之一,每次我和塞古拉会面的时候,都请他帮我们把风。这是基本的防范动作,其实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粗心。”

“你从来没向总部提起过这个人。”

“没有必要吧。一来他们根本追查不到瞎眼乞丐的行踪,二来我并未雇用他搜集情报。只是我一旦遭到逮捕,十分钟内你就会知道。言归正传,到目前为止,你采取了哪些行动?”

“烧毁所有的记录,再把米莉送到大使馆去。”

“鲁迪呢?”

“我要他发电报给伦敦,通知他们我们要转入地下避避风头。”

“怎么转入地下?”他随口问问就打住了,又开始缓缓叙述刚才的故事,好像那故事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那乞丐的名字叫麦格,他这么做都是出于感恩。我救过他一命。”

“怎么回事?”

“说来微不足道。有一次发生翻船事件,他不会游泳,而我正好会。”

“他们颁了奖牌给你吗?”

他疑心地瞄了她一眼,但她脸上只是一派天真:“嗯,那没什么大不了。事实上我还被罚款,因为我把他救到一个警戒区的沙滩上。”

“真是令人感动,难怪他愿意为你卖命。”

“哎,没那么伟大啦!”

“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一本一便士买来的黑皮软革账簿。”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上头记载着你的第一笔生意——印第安橡胶、钢制笔尖?”

“为什么是钢制笔尖?”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一便士是买不到账簿的,而且你说的那种笔尖,早就没有人在用了。”

“算了,那是亨利跟我说的,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谁是亨利?”他问道。

“59200。”她说。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只叫过他一次吉姆,而且那还是基于安全守则。

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一如往常空空荡荡的。他知道自己不再挂念米莉,却也感受到一股悲伤的解脱——因为了悟到有某份情爱至少不会再伤害他了。

“鲁迪出去了,”贝翠丝说,“我猜他去买甜食了。他实在吃太多了,但他一定消耗了大量精力,因为他根本没变胖。真搞不懂为什么。”

“我们最好开始工作了,有个电报要发。塞古拉提供了一些宝贵的情报,关于共产组织在警方内部的渗透,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还会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你看看,我刚才发现书码里有些蛮好玩的东西。你知道有所谓的阉人吗?你想这个词会常用在电报上吗?”

“可能伊斯坦堡的分部用得着。”

“希望我们用得到,可以用吗?”

“你有可能再婚吗?”

贝翠丝说:“有时候你的联想实在太夸张了。你是不是觉得鲁迪有份秘密恋情?不然在办公室里头不可能耗去那么多能量。”

“训练手册上对于感情生活有何指示?在你建立一段感情之前,需要申请伦敦方面的批准吗?”

“这是当然,他们必须掌握状况,以免事情失控。伦敦方面希望性关系只限于同事之间。”

第二章

1

“看来我是愈来愈重要了,”伍尔摩喜形于色地说道,“我竟受邀上台演讲。”

“在哪里演讲?”米莉礼貌性地从《女骑士年鉴》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现在是工作结束后的傍晚时分,最后一道金黄色的暮光横洒在屋顶上,也轻抚了那头蜜色的发丝和他杯中的威士忌。

“在欧洲贸易协会的年度午宴上。理事长布劳恩博士请我去做个演讲——以元老会员的资格。贵宾是美国总领事。”他一副与有荣焉的口气。仿佛是不久之前他才只身到哈瓦那来,在佛迪达酒吧认识了米莉的母亲和她的家人,怎么一转眼间,他倒成了最资深的商人。许多人退休了,有些则是返国从军,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英、德、法——他却因跛脚被拒之门外,而那些返国的人再也没回过古巴。

“你要讲些什么?”

他有点悲哀地说:“我不会去的,我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我打赌你一定讲得比其他人都好。”

“不,不,我虽是最资深的一个,但绝不是最聪明的一个。那些卖烟卖酒的,他们才是真正的重要人物。”

“你就是你,没有人可以取代。”

“我真希望你能有机会挑个聪明的父亲。”

“塞古拉大队长说你棋下得很棒。”

“但没他好。”

“拜托,答应吧,老爸,”她说,“我会以你为荣的。”

“我怕会出洋相。”

“你不会的,为了我,你不会的。”

“为了你,要我横翻跟头都可以。好吧,我试试看。”

鲁迪敲了敲门。上一回他也是这个时候接收电报,伦敦此刻应该是午夜时分。他说:“有份来自金斯敦的紧急电报,是不是要拿给贝翠丝?”

“不用,我来处理就行了。她去看电影了。”

“生意好像很不错。”米莉说。

“是不错。”

“但你并没有卖掉任何吸尘器啊!”

“这是个长期的促销活动。”伍尔摩说。

他回房间去解码。电报来自霍索尼,要他尽快搭下一班飞机赶到金斯敦做报告。伍尔摩心想,他们终于知道了。

2

聚会地点在美特尔银行酒店。伍尔摩已多年未到牙买加来,一时为它的脏乱与暑热大感惊讶。是什么原因造成英国殖民地这幅日暮途穷的景象?西班牙、法国和葡萄牙都在建设他们的殖民地,而英国却任其自生自灭。哈瓦那最贫穷的街巷,都还胜过金斯敦,那些因陋就简的小房子——都是用老旧的汽油罐盖起来的,当作屋顶用的铁片则是从废弃车厂那里偷来的。

霍索尼坐在旅馆阳台的长椅上,正用吸管喝着农家自制的果酒。他的服装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一尘不染。左耳下的一小片粉块,是酷暑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记号。他说:“坐吧。”讲话还是那个调调。

“谢谢。”

“旅途愉快吗?”

“是的,谢谢。”

“回家的感觉不错吧!”

“回家?”

“我是指这里——远离那些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回到英国的领土上。”

伍尔摩想起海港沿岸那些摇摇欲倾的小屋,有个孤苦无依的老人躲在一方阴影处睡觉,衣衫褴褛的孩童们啃着木头充饥。他说:“哈瓦那没这么糟。”

“喝杯农家自酿的果酒吧,东西还不错。”

“谢谢。”

霍索尼说:“我请你来,是因为出了点麻烦。”

“是吗?”

他猜真相就要被揭发了。他人就在英国的领土上,这样他会被逮捕吗?他将以什么样的罪名被起诉?也许是“谎报消息而获利”,要不然就是《公务员保密条例》里一些不明不白的罪名。

“是关于那些军事基地的事。”

他一定要解释贝翠丝对所有的一切一无所悉。他没有任何共犯,而是其他人太轻信他的话了。

“它们怎么了?”他问。

“我希望你能拿到照片。”

“我试过了,但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但那些图有点令人困惑。”

“那本来就不是绘图专家画的。”

“别误会我的意思,老兄。你的表现太令人惊喜了,只是,我有一度曾经……嗯,产生怀疑。”

“怀疑什么?”

“嗯,老实说,其中有些图令我联想到真空吸尘器。”

“是啊,当时我也很惊讶。”

“然后我想起你店里头的那些东西。”

“你认为我在耍你们情报局?”

“我知道,现在回想起来,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总之,当我听说他们决定要干掉你时,某种程度上我松了口气。”

“干掉我?”

“你明白的,这证明那些图确实是真的。”

“他们是谁?”

“对方的人。还好那时候我没有把我的猜疑讲出去。”

“他们准备怎么干掉我?”

“嗯,这个我们稍后再谈——可能是下毒吧。我刚才的意思是说,在没有拿到照片之前,我们仍无法确认你的报告。我们把这些报告压了很久之后,如今已送到各情报单位和原子研究中心去。但他们也帮不上忙,说那些图和核武器根本沾不上边。现在最糟糕的是,我们都被那些搞原子弹的家伙牵着鼻子走,忘了世界上还有其他险恶的科学武器存在。”

“他们打算怎么毒死我?”

“一件一件来,老兄。我们不要疏忽了战争的经济层面。古巴根本负担不起原子弹的制造费用,但他们是否找到了在短距离内比较便宜却具有同等杀伤力的武器?关键就在于——便宜。”

“你可以先告诉我他们打算怎么干掉我吗?这对我来讲很重要。”

“我当然会告诉你。我只是想先让你了解整个事情的背景,还有我们将多么高兴——见到你的报告获得证实。对了,他们打算在某个商业餐会中下毒谋害你。”

“欧洲贸易协会的餐会?”

“我想应该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的人已经渗透进他们在此地的组织。你要知道了我们晓得你们那边多少的事,你准会吓一跳!譬如四号情报员的死纯属意外,他们原本只打算像对付三号一样开枪吓吓他就好了。你是第一个他们想要置于死地的人。”

“真让人欣慰。”

“换个角度想,也算是种恭维。你现在有危险了。”霍索尼发出一长串惊人的吸吮声,喝干了他那杯点缀了一层层冰块、柳橙、菠萝和樱桃的酒饮。

“我想,”伍尔摩说,“我还是不要去了。”他很惊讶自己心底竟然对此感到失望,“那将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缺席餐会,他们甚至要我上台演讲。公司方面总是希望我出席,那就像是代表公司挥舞旗帜。”

“你当然得去。”

“然后被毒死?”

“你可以不吃东西啊。”

“聚餐时可能什么都不吃吗?况且还有饮料的问题。”

“他们不太可能在整瓶酒里下毒,你可以假装酗酒,只喝不吃。”

“谢谢,那对我的生意一定大有帮助。”

“现代人对喝酒已经没那么死脑筋了,”霍索尼说,“更何况,如果你不去,他们一定会起疑心,甚至危及我的消息来源。我们得保护我们的消息来源。”

“我想那也是纪律的一种。”

“没错,老兄。另一个重点是,我们知道他们的阴谋,知道他们的暗号,却不知道他们的主谋者。或许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揭发他们的身份,把他们一网打尽,进而破解这个组织。”

“没错,谋杀总有破绽,我敢说你们在给我验尸的时候,一定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并提供给塞古拉去追查。”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这是桩危险的工作,除非你准备好放手一搏,否则你可以拒绝……”

“你真像个斯巴达的母亲,霍索尼——胜利归来,要不就滚到桌子底下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你可以在恰当的时刻滑到桌子底下,杀手会以为你死了,而其他人会以为你醉了。”

“这可不是莫斯科的四巨头会议。欧洲贸协的会员没人栽到桌子底下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担心过度?”

“我觉得你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不会有人帮你上餐,那是自助式的餐会。”

“当然,除了蟹肉外——那是国家俱乐部的开胃菜,事先就一份一份准备好。”

“到时你可别吃,反正很多人都不吃蟹肉的。上其他菜的时候,千万别碰靠近你的那一份。那是魔术师强迫你抽某张牌的惯用手法,你得抗拒这种暗示。”

“可是,魔术师通常会设法让你拿到那张牌。”

“你刚才说——午餐是在国家俱乐部举办?”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运用一下七号?”

“谁是七号?”

“你不记得你自己的情报员了吗?当然就是国家俱乐部的那个领班。他可以帮你盯着盘子以防被人搞鬼啊。该是他表现一下的时候了。我不记得你有从他那边得到过情报。”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线索……那个午餐会上的人是谁?我是说那个打算……”他对“杀害”这个字眼感到畏缩,“打算对我下手的人。”

“一点线索也没有,老兄。反正提防每个人就对了。再来一杯果酒如何?”

3

回古巴的飞机上只有寥寥数人:一个西班牙妇人带着一堆孩子——有些尖叫着,有些一升空就晕机;有个黑女人把一只活生生的公鸡包在她的围巾里;有个古巴香烟出口商算是伍尔摩的点头之交;还有个英国人身穿一件苏格兰呢夹克,抽着烟斗,后来空姐过来请他把烟熄掉。不过这英国人在剩下的旅程中还是派头十足地抽着空烟斗,而且身上的夹克被汗水都浸湿了。他有一副臭脸,好像他永远都是对的。

午餐时,他往后挪了几个位子,然后在伍尔摩身旁坐下来,他说:“真受不了那些又哭又叫的小家伙,不介意我坐这里吧?”他望了望伍尔摩膝上的文件。“你是菲氏吸尘器的人?”他问。

“是的。”

“我是核子吸尘器公司的人,名叫卡特。”

“噢。”

“这是我第二次到古巴来,据说这里是声色大本营。”他取下烟斗,把它搁在一旁,接着用餐。

“或许吧,”伍尔摩说,“如果你喜欢妓院和赌轮盘的话。”

卡特像在拍狗的脑袋一样轻轻拍了拍烟袋——意思像是“忠心的小猎狗,你是个好伙伴”。

“我是随口说说啦……不过,我也不是清教徒就是了。或许那些玩意儿很有趣的,入乡随俗嘛。”他换了个话题,“你们生意好吗?”

“还不差。”

“我们出了一种新机型,将来一定会横扫市场。”他塞了一大口甜饼,然后给自己切了一块鸡肉。

“是吗?”

“它就像除草机一样用马达运转,娇小的妇女使用起来也毫不费力,而且没有那些牵牵扯扯的管子。”

“声音大吗?”

“装了特殊消音器,比你们的机型安静多了,我们称它为‘低语的妻子’。”大喝了一口甲鱼汤后,他接着吃水果色拉,还在牙缝间磨葡萄籽,“我们很快就会在古巴设个代理商。你认识布劳恩博士吗?”

“见过,在欧洲贸易协会。他是协会的理事长,专门从日内瓦进口精密仪器。”

“就是他没错,他给了我们非常有用的建议。事实上,他还邀请我去参加你们的周年聚餐。你们的餐点很丰盛吗?”

“你也知道,饭店的午餐就那么回事。”

“总比这个好吧。”他说着说着,从嘴里吐出一片葡萄皮。

他刚才没注意到那道芦笋色拉,现在才开始吃那道菜。吃完后,他摸摸口袋。

“这是我的名片。”名片上头写着:威廉·卡特,技术专员(诺维奇),角落一行是:核子吸尘器有限公司。他说:“我会住在塞维尔·比尔特摩酒店,待一个星期左右。”

“我恐怕没有把名片带在身上,我叫伍尔摩。”

“你见过一个叫戴维斯的人吗?”

“应该没有。”

“他是我大学时的室友。他进了格力菲斯公司,也被派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到处都碰得到诺维奇人。你不会也是吧?”

“不是。”

“哪里毕业的?”

“我没有上大学。”

“我还没告诉你。”卡特好心告诉他,“我上过牛津大学,但他们在科技方面落后得很。不过这对教授们没影响吧,我猜。”他又开始吸他的空烟斗,像小孩在吸奶嘴一样吸得嘶嘶响。突然间他又开口说话,那模样仿佛是残余在口中的丹宁酸触到他的舌头,渗出浓浓的苦味。

“太落伍了,”他说,“都是些老古董,只知缅怀过去,要是我就把它们废除掉。”

“废除什么?”

“牛津和剑桥。”他拿起盘子里最后一道食物,那是一条面包卷,然后把它蚕食殆尽,就像岁月或常春藤蜷吞了石块那般。

在海关处,两个人在人群中失散。卡特的那个核子吸尘器模型好像遇上了麻烦,但伍尔摩不觉得有义务要去帮对手的忙。走出机场时,他远远就瞧见贝翠丝开着那辆老爷车来接他。多少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个女人在等他。

“一切还好吗?”她问。

“嗯,很好,他们很满意我的表现。”他看着她握住方向盘的手。下午很热,她没戴手套,她的手看起来又漂亮又能干。他说道:“你没戴结婚戒指。”

她说:“我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结果米莉也注意到了,你们这家人观察力真好。”

“你不是弄丢了吧?”

“我昨天把它拿下来洗,结果忘了戴回去。不过,戴一个被遗忘的戒指实在没有意义,不是吗?”

他把午宴的事告诉她。

“你不会去吧?”她问。

“霍索尼希望我去,以保护他的消息来源。”

“去他妈的消息来源。”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海斯巴契医生提醒过我,他们会攻击你所爱的人。如果我不去,他们会想一些别的花样,也许是更可怕的花样,这我们无可设防。下回他们的矛头或许不是指向我——我爱自己的程度还不足以满足他们——而是米莉,或是你。”

直到贝翠丝让他在门口下车再把车开走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那番话里所隐藏的情意。

第三章

1

米莉说:“你只喝了杯咖啡,连片吐司都没碰。”

“我没心情吃。”

“你今天中午就要去协会的餐宴大吃一顿,而你自己也知道蟹肉对你的胃不好。”

“我保证会非常非常小心。”

“所以你早餐应该要好好吃一下,而且吃点麦片粥垫垫底,这样喝酒才不会伤身体。”看来这又是个有姆妈的日子。

“很抱歉,米莉,我心里有事,没胃口。别逼我好吗,至少今天不要。”

“演讲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尽我所能准备了,可是我不是演说家呀,米莉,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演讲。”但他烦乱地意识到其实他知道为什么,一定是幕后有只黑手对布劳恩博士施压,一定是某个人不惜任何代价都要确认清楚。他想,我正是那份代价。

“我打赌你一定会造成轰动。”

“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米莉上学去后他坐到餐桌边来。米莉最习惯吃的那款卫毕思麦片粥纸盒上,印着“小矮人多多”的最新冒险故事。小多多在短短的一节故事中,遇到一只大得像圣伯纳犬的老鼠,结果他学猫叫“喵”,把大老鼠给吓跑了。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故事,连起码的生命寓意都谈不上。再者,只要搜集十二个盒盖,这家公司会送上空气枪一把。这盒麦片粥已经快吃光了,伍尔摩索性拿起刀子,沿着虚线小心地切掉盒盖。就在他要切到最后一个转角时,贝翠丝进门来了,她说道:“你在做什么?”

“我认为我们店里可能需要一把空气枪,只要再搜集十一个盒盖就够了。”

“我昨晚睡得很不安稳。”

“喝了太多咖啡?”

“不是,是为了海斯巴契医生说的那番话,你昨天在车上告诉我的,关于米莉那件事。你今天中午可不可以不要去?”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光是从伦敦那边跟你打电报的方式,就可以判断他们对你很满意。不管亨利怎么说,伦敦方面也不会要你去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

“海斯巴契说得很对——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也会找别的途径下手。”

“别担心米莉,我会像山猫一样紧紧地守着她。”

“那谁来守着你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选择的,你无需为我负责。”

“你以前曾经陷入这种处境吗?”

“没有,但我也从来没遇过像你这样的老板,你这回真的是让对方如临大敌。你知道,我这种工作平常不过是处理行政事务,传些无聊的电报罢了,从来也没有什么谋杀案件。我不希望你被杀,你是真真实实的人,你不是《少年世界》里的故事……老天,你可不可以放下那个愚蠢的盒子,听我说话?”

“我在重看小矮人多多的故事。”

“那你干脆就留在家里陪他吧!我去把所有小多多的故事都买回来给你看,好让你跟上进度,好不好?”

“霍索尼说得很有道理,我只要留心端来的东西就行了。我得揪出他们来,这样才算为我那些钱做了点事。”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去参加这个可恶的餐会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意义,事关荣誉。”

“你要荣誉做什么,展示给谁看?”

“你。”

2

他一路穿过国家俱乐部的大厅,两旁一格格的陈列橱窗中满满摆设着意大利鞋、丹麦烟灰缸、瑞典玻璃工艺品和英国羊毛衣。欧洲贸易协会时常聚餐的包厢就在那张椅子的后方,现在那张椅子上坐着惹人注目的海斯巴契医生。伍尔摩缓缓地走向他,这是打从他穿着那身骑兵装坐在床上向伍尔摩吐露往事后,两人首度碰面。要走进包厢的协会会员不断经过海斯巴契医生身旁,停下来和他讲话,但他全然不理不睬。

伍尔摩走到椅子旁,海斯巴契医生说:“别进去,伍尔摩先生。”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但声波在橱窗间颤动,引起了注意。

“近来可好,海斯巴契?”

“我说,别进去。”

“我听到了。”

“他们要杀你,伍尔摩先生。”

“你怎么知道?”

“他们打算毒死你。”许多宾客停下来,瞪着他看,微笑着。其中有个美国人说:“这里的食物有那么糟吗?”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伍尔摩说:“别待在这里,海斯巴契,这样太招摇了。”

“你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我是其中一个演讲者。”

“你有米莉那孩子,别忘了。”

“别担心米莉,我会安然无恙地走出会场。海斯巴契,回家去吧!”

“好吧,我已尽力了,”海斯巴契医生说,“我会守在电话旁边等你的消息。”

“一离开这里我就打电话给你。”

“再见,吉姆。”

“再见,医生。”

海斯巴契的这声“吉姆”让他吓了一跳。他想起自己常在心中打趣:只有他躺在病床上回天乏术时,这位医生才有可能唤他一声“吉姆”。陡然之间他觉得不胜孤独,回家的路如此漫长。

“伍尔摩!”

身后有个声音唤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在飞机上一路和他歪缠的那个卡特。一时间英格兰的人情、英格兰人的势利、英格兰人的粗鄙、“英格兰”此词所带来的亲切感与安全感,一股脑儿涌上他的心头。

“卡特!”他欢声回道,好像卡特是全哈瓦那他最想见到的人,而在这一刻他的确是。

“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卡特说,“整个会场我连个鬼也不认识,连我的——连布劳恩博士也不认识。”他的口袋鼓着烟斗和烟袋。他拍拍口袋,好像在确定东西还在不在,仿佛他也有离家太远的情结。

“卡特,这位是海斯巴契医生,我的老朋友。”

“您好,医生。”他转向伍尔摩,“我昨天晚上到处找你,结果都没找着。”

他们一同走进餐宴的房间。他对这个同胞的信任其实毫无道理可言,但走在卡特的身边,让他觉得备受保护。

3

房间里高挂着两面美国国旗,以示对该国总领事的敬意。其他还有许多小国旗,代表与会各国代表所坐的位置。理事长布劳恩博士的桌子上方悬挂着瑞士国旗,甚至也为摩纳哥领事准备了一面摩纳哥国旗,他是哈瓦那数一数二的雪茄出口商。他的左边坐着美国总领事,以示该组织与美国间的忠诚联盟。伍尔摩和卡特进来时,服务生正端着鸡尾酒四处穿梭。两人一进门,就有个服务生走向他们。到底是伍尔摩的想象,或者是那个服务生真的转了一下盘子——怎么盘子上最后那杯鸡尾酒,就正好端到他的手边?

“不,不用了,谢谢。”

卡特伸出手准备拿下那杯酒,但服务生已转头走向备膳室。

“你是想要马丁尼吗,先生?”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正是领班本人。

“不,我不喜欢马丁尼。”

“威士忌如何?雪利酒,还是老式的酒?想点什么尽管吩咐。”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喝。”伍尔摩说,于是领班放过他,转向其他宾客。理论上他应该是他的七号情报员。但如果他恰恰正是那位刺客,那简直太讽刺了。伍尔摩四下寻找卡特,但他已跑去和主人搭讪了。

“你最好尽情地喝,”一个苏格兰口音响起,“我叫麦克·道格,我们俩的位子好像在一起。”

“我好像没在这里见过你。”

“我接管麦金泰尔的工作,你应该知道麦金泰尔吧?”

“嗯,是啊,是啊。”布劳恩博士敷衍了一下不重要的卡特,把他交给另一个瑞士钟表商,自己领着美国总领事在会场四处转,以便介绍总领事认识其他更重要的会员。德国人自成一个小圈圈,舒服地靠在西边的墙上。当今德国货币的优势地位,就如同一道决斗之后留下的光荣疤痕,让他们显得意气飞扬:今日国家的尊严视汇率而定,当年建立恐怖纳粹集中营的耻辱已不复存在。伍尔摩怀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把午宴的秘密泄露给海斯巴契医生。泄露?那倒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他们威胁海斯巴契提供毒药。那倒也好,看在他们多年的交情,他应该会选一种比较不痛苦的毒药,如果有那种毒药的话。

“我跟你说,”麦克·道格像台苏格兰纺车似的愈转愈兴奋,“你最好现在能喝就喝,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吃饭时不会有酒吗?”

“看看餐桌。”每个地方都立着一瓶牛奶。

“你没看你的邀请函吗?今天要采用美式蓝碟午餐,以表达对美国盟友的敬意。”

“蓝碟?”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伙伴。他们把东西都装好在盘子里,直接塞到你鼻子底下——烤火鸡、蓝莓酱、腊肠、红萝卜和薯条。我最受不了薯条了。反正蓝碟就是不挑不拣。”

“不挑不拣?”

“吃该你的那一份,这就是民主,伙伴。”

布劳恩博士招呼大家进餐。伍尔摩原本希望同个国家的人都能安排坐在一起,如此一来卡特就会坐在他旁边。结果事与愿违,他左边来了个陌生的北欧人,一坐下来就对牛奶瓶愁容满面。伍尔摩心想,这一切真是巧心安排,没有一样东西是安全的,连牛奶也变得不可靠。侍者开始忙碌梭巡送蟹肉,然后他见到卡特就坐在他的正对面,顿时松了一口气。卡特那粗鄙的态度里,有某种让人放心的安定。你知道如何应付他,就如同你知道如何应付英国警察一样,因为你懂得他的思想。

“不,”他对侍者说,“我不吃蟹肉。”

“明智之举。”麦克·道格先生说,“我也没要,那东西和威士忌不搭。你现在喝一小口冰水,然后把杯子放到桌面下,我口袋里有一小瓶好酒,两个人喝刚好。”

伍尔摩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拿了杯子,旋即一阵疑虑涌上心头。这位麦克·道格到底是谁?他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而且麦金泰尔离职一事他之前也没听说过。会不会是水里有毒,或者是他口袋里的酒有异?

“麦金泰尔为什么离开?”他用手围着杯子。

“唉,不就是那么回事吗?”麦克·道格语带含糊,“你也知道就是那样。倒了你的水,你不想辜负了这瓶威士忌吧?这可是顶级的高地威士忌哟!”

“这时候喝酒,对我来说太早了点,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如果你信不过那水,不喝是对的。”麦克·道格还是语焉不详,“这瓶酒我保存得很好很干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共享瓶盖……”

“不,真的,这种时间我不喝酒。”

“只有英格兰人才挑时间喝酒,苏格兰人可不。难不成接下来还挑死亡的时辰?”

卡特在对面说道:“我倒不介意时间的问题,我的名字叫卡特。”

看到麦克·道格倒酒给卡特,令伍尔摩松了口气。又少了个可疑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想毒死卡特吧。不过他还是觉得麦克·道格的酒不太对劲,闻起来有假酒的味道。

“史文森。”那个沉郁的北欧人突然从他的小瑞典旗后冒出声音——起码伍尔摩认为那是瑞典国旗,反正他向来都分不清北欧那些国家的国旗。

“伍尔摩。”他说。

“摆这些牛奶是什么怪道理?”

“我想,”伍尔摩说,“布劳恩博士是太拘泥于细节了。”

“搞不好是故意搞笑。”卡特说。

“我不觉得布劳恩博士会有幽默感。”

“伍尔摩先生,你是做哪一行的?”那瑞典人问,“我们以前可能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是我看到过你。”

“我在卖真空吸尘器,你呢?”

“玻璃业,如你所知,瑞典玻璃工艺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这面包相当美味可口,您不想尝一尝吗?”他可能先念过《实用会话》才来的。

“我得禁口,会发胖,你知道的。”

在最里面总领事坐的那桌,侍者已经开始上菜,也就是所谓的蓝碟。麦克·道格记错菜单了,主菜是马里兰鸡,而不是火鸡,但红萝卜、薯条和腊肠倒是对的。布劳恩博士动作比较慢,到现在还在吃蟹肉,那是因为他不时得去调整眼镜,而且太专注于谈话。两个侍者绕着餐桌转,一个收走余下的蟹肉,一个奉上蓝碟。只有总领事曾想到去打开他的牛奶瓶。“戴维斯”这个模糊的字眼不时飘向伍尔摩这里。有个侍者走过来,端着两个盘子,一个放在北欧先生前面,另一个给伍尔摩。伍尔摩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场生死之斗会不会只是个无聊的玩笑?或许霍索尼是个幽默大师,而海斯巴契医生……他记起米莉问过他,海斯巴契医生可曾欺骗他……顿时他真想跟卡特全盘供出一切,然后听听他的俗常之见。毕竟,有时候就算逃过生命的劫难,也未必躲得过命运的嘲弄。想着想着,他发现他的蓝碟有点不对劲——里面缺了红萝卜。

他很快地说:“你不喜欢红萝卜吧?”然后把盘子推向麦克·道格。

“不,我不喜欢的是薯条。”

麦克说着又把盘子快速推向卢森堡领事。这位领事正和他对面的那位德国人谈得聚精会神,便心不在焉地把盘子往邻座一推。结果这看似礼貌的动作传染了下去,每个人都客气地不愿先用,盘子被一推再推,最后放到了正好吃完蟹肉的布劳恩博士面前。领班眼看着那盘子被移来推去,急着想去拦截,却永远晚了一步。刚才的侍者又返回端来了更多盘子,伍尔摩赶紧从中拦下一盘。侍者一脸困惑,伍尔摩则狼吞虎咽起来,一面还啧啧有声地说:“红萝卜棒透了。”

这时领班一个箭步蹿到布劳恩博士身旁。

“对不起,布劳恩博士,”他说,“他们忘了给你红萝卜。”

“我反正不吃红萝卜。”

布劳恩博士说着,切下一块鸡肉就要往嘴里送。

“失礼了。”领班意志坚定地夺下他的盘子,“是厨房的过失。”说着他就像个捧着献金盘的教堂司事般面不改色地端着盘子往备膳室走去。

麦克·道格先生浅尝了一口他的威士忌。

“我想我现在可以冒一点险,”伍尔摩说,“就当作是庆祝吧!”

“好家伙,要掺水还是喝纯的?”

“我可以喝你的水吗?我杯子里掉了只苍蝇。”

“没问题。”

伍尔摩喝了三分之二的水,然后让麦克·道格为他斟满酒。伍尔摩一饮而尽,麦克·道格慷慨地又为他斟上一杯。

“喝了吧,你可别输给我了。”他说道。

伍尔摩卸下心防,又回到信任人类的国度。他想要好意对待这位一度受他怀疑的邻座。他说:“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再见面。”

“参加这种聚会如果没交到朋友,那可就失去意义了。”

“若不是参加这个聚会,我也不会遇见卡特和你。”

他们三人各又喝了一杯威士忌。

“你们一定得见见我的女儿。”伍尔摩说,那威士忌温暖了他的心窝。

“你的生意做得如何?”

“还不赖,我们正在扩充编制。”

布劳恩博士敲敲桌子,要大家安静。

“时候到了。”酒酣耳热,卡特以他那所向无敌的诺维奇大嗓门喊着,“要举酒互道干杯了。”

“老弟,”麦克·道格说,“是要演讲了,而且不会有干杯。我们得滴酒不沾地听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演讲。”

“我也是那些家伙中的一个。”伍尔摩说。

“你要上去演讲?”

“以资深会员的身份。”

“很高兴你能熬到那么久。”麦克·道格说。

美国总领事应布劳恩博士之召唤开始演讲起来。他说到民主国家之间的精神联系——他似乎把古巴也算作民主国家——提及贸易的重要性,因为国家之间若没有贸易往来,就不会有精神上的联系。或者反过来,精神联系之重要性在于建立贸易。他说美国对落后国家的援助,使他们得以购买更多商品,而借着购买力的提升,更强化了彼此精神上的联系……(有只狗在旅馆某处叫嚣,领班示意工作人员把门关上)……美国总领事很荣幸受邀参与这个聚会,而且与欧洲贸易的重要代表们见面,借此强化彼此未来在精神上的联系……伍尔摩又喝了两杯威士忌。

“现在,”布劳恩博士说,“有请本协会最资深的会员上台。当然,我并不打算说出他的年纪,我只能说他在这个美丽的城市为欧洲贸易服务多年——部长阁下,”他向着他邻座一位黑肤斜眼的人士一鞠躬,“我们很荣幸客居此地——我所说的这个人,相信大家都知道,就是伍尔摩先生。”他快速瞄了一眼他的笔记,“吉姆·伍尔摩先生,菲氏吸尘器公司在哈瓦那的代表。”

麦克·道格说:“威士忌快喝完了。真不巧,就在你最需要壮胆的时候。”

卡特说:“我自己也带了酒,可是在飞机上喝得差不多了。看来你瓶里只剩一杯的量了。”

“留给我们的朋友吧,”麦克·道格说,“他比我们更加需要。”

布劳恩博士继续说着:“伍尔摩先生是服务精神的表率。他为人谦虚、缄默、坚忍和高效率。我们的敌人总把业务员说成是大言不惭的家伙,一心只想推销些没有用、没必要甚至是有伤害性的废物,这当然不是事实……”

伍尔摩说:“你真好,卡特,我的确需要喝点酒。”

“不习惯演讲?”

“不只是演讲的问题。”他往前凑近卡特那张具有诺维奇特征的大众脸。它的狐疑,它的肯定,它那涉世未深的轻浮调调,令他觉得跟卡特在一起很安全。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但事实上,他并不要卡特相信他,相反,他希望向卡特学习如何不信任。有个东西触着他的脚,他往下一看,原来是条短腿长身的德国黑色猎犬,它那垂卷着耳朵的脸正在向他乞讨食物。这狗一定是趁侍者没注意时从备膳室溜了进来,这下真成了亡命之犬,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桌布下面。

卡特推过来一小瓶酒给伍尔摩。

“这不够两人喝,全给你了吧!”

“太感谢你了,卡特。”

他旋开瓶盖,把整瓶酒都倒进他的杯子里。

“只是尊尼获加 [2] ,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布劳恩博士说:“如果有什么人能够为我们讲述长年服务群众所需要的耐心和毅力,这个人非伍尔摩先生莫属,现在就请伍尔摩先生……”

卡特眨了眨眼,假装拿起一个酒杯向伍尔摩致敬。

“喝——喝呀,”卡特说,“你最好快喝——喝!”

伍尔摩放下酒杯:“卡特,你在说什么?”

“我说赶紧干了这杯酒。”

“哦,不,你不是这样说的,卡特。”

为什么他先前都没注意到卡特那个遇到气音就口吃的毛病?难道是卡特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故意避说气音字,但是在期望或害怕的时候还是露出了马脚?

“怎么了,伍尔摩先生?”

伍尔摩放下他的手拍拍狗的头,然后像是不小心似的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你假装不认识那位医生。”

“什么医生?”

“你应该会叫他海——海斯巴契。”

“伍尔摩先生!”布劳恩博士在桌子的那一端唤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那条狗在桌子底下贪婪地舔着泼洒了一地的尊尼获加。

伍尔摩说:“感谢你们邀我来演讲,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桌面上传来几声礼貌性的干笑,他微感惊讶,他可不是在讲笑话啊!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上台,而原本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双眼直盯着卡特,卡特皱起了眉头。他为自己竟逃过一劫而微感失礼,那感觉就像在公共场合喝得酩酊大醉一般。或许他也真是醉了。

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有没有交到朋友,但敌人铁定是有的。”

有人在底下起哄,还有好几个人大笑了起来。再继续发挥下去,大家必定会封给他一个机智演说家的头衔了。他说:“今日我们常常听闻所谓‘冷战’的种种,但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告诉你,同类产品的经销商之间,进行的可是硬生生的热战。举菲氏吸尘器公司和核子吸尘器公司为例,这两家公司生产的机器,并不比两个人类——比如一个俄国人或一个德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差异更大。但如果这两家公司都不存在那一小撮野心分子,就不会有这样的竞争和战争,就是那一小撮人指挥了这场战争、捏造了事实,让卡特先生和我必须争个你死我活。”

这下没有人想笑了。布劳恩博士俯首对总领事耳语。伍尔摩举起卡特的酒瓶。“我想连卡特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为了公司利益而派他来毒死我的。”

众人一阵爆笑,松了口气。麦克·道格先生说:“我们还可以再多毒死一些人!”

话才说完,桌下的那条狗突然哀鸣了起来。它从桌布下窜出来,走向备膳室的门。

“麦克斯,”领班叫道,“麦克斯!”

四下一片沉寂,然后出现了几声不自在的干笑。小狗脚步摇摇摆摆的,哀嚎着,拼命想要咬自己的胸口。领班在门边把它抱了起来,但它还是痛苦地叫个不停,挣脱了他的手臂。

“思春期到了吧。”麦克·道格有些尴尬地说。

“很抱歉,布劳恩博士,”伍尔摩说,“我表演完毕了。”他穿过备膳室的门追上领班:“等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要弄清楚你在我的盘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你在说什么,先生?你的盘子?”

“你很担心有人会吃了我那盘东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知道那盘菜有毒吗?”

“先生,你是说菜不好吃?”

“我是说那盘菜被下了毒,而你刚才急着救布劳恩博士的命——不是我的命。”

“恐怕我还是听不懂,先生,我很忙,容我告退。”

狗的哀鸣声沿着厨房的长廊传过来,接着这一长串悲惨的低嚎被一声疼痛的尖锐狂吠给打断。领班大声呼喊:“麦克斯!”然后飞也似的跑了过去,打开厨房的门,“麦克斯!”

那德国猎犬蜷缩在桌下,费力地抬起头,然后痛苦地拖曳着身子爬向领班。一个戴帽子的厨师说:“它没有吃厨房里的任何东西,那个盘子已经拿出去丢掉了。”

狗儿颓倒在领班的脚上,然后躺在那里,像一团碎渣。

领班跪在狗身旁,他用德文喃喃自语:“麦克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宝贝。”

狗儿黑色的身躯仿佛和领班黑色的外衣融为一体。厨房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那黑色身躯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粉红色的舌头像牙膏般垂软下来,贴在地板上。领班手抚着狗儿,抬起头来看着伍尔摩。那噙着泪的双眼仿佛在指控伍尔摩,为什么他还好好地站在那里,狗儿却死了。伍尔摩几乎自责了起来。但他仍一咬牙,转过身去走开了。在长廊尽头他往回望:那黑色的人影跪在黑狗儿身旁,身穿白衣的厨师站在上方,其余员工分立两旁,就像是吊唁者围立在坟边,手上的围巾、抹布、盘碟犹如花圈。他心想,换作是我的丧礼,可能还比这更加寒酸呢!

4

“我回来了,”他对贝翠丝说,“我胜利归来了,躺在桌下的不是我,是那条狗。”

第四章

1

塞古拉大队长说:“很高兴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只有你吗?”

“只有我在。”

“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派两个人守在门口,以免有人打扰我们。”

“你要逮捕我?”

“当然不是。”

“米莉和贝翠丝看电影去了,等一下如果在门口被拦住,她们一定会吓一跳。”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谈,一件是重要的事,另一件是例行公事。我就从重要的事先谈起如何?”

“请说。”

“伍尔摩先生,我希望能和你的女儿结为连理。”

“这点事也需要派两个人在门口站岗吗?”

“这样才不会被打扰。”

“你和米莉谈过了吗?”

“在没和你谈过之前,我不敢心存奢望。”

“我想即使在这种地方,法律上你也需要我的同意。”

“这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一种人情义理。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便。那个盒子真的是人皮制的吗?”

塞古拉大队长纵声大笑。“唉,米莉啊米莉,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他暧昧地又加上一句,“伍尔摩先生,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吗?”或许他不屑睁眼说瞎话,他有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

“她太年轻了,还不到结婚的时候,塞古拉大队长。”

“在这个国家可不会。”

“我相信她还不想这么早结婚。”

“但你可以影响她,伍尔摩先生。”

“他们都叫你红鹰吗?”

“没错,在古巴,那是一种恭维。”

“你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不安稳吗?你似乎有不少敌人。”

“我已经存够了钱,可以养我的遗孀一辈子。在这方面,我比你更加牢靠呢,伍尔摩先生。你这个行业赚不了什么钱,还随时可能关门大吉。”

“关门?”

“我相信你并非故意惹麻烦,但是近来有太多麻烦找上你。如果你不得不离开这个国家,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女儿在这里找到一个好归宿?”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麻烦,队长?”

“先是有桩车祸——起因先不管。还有攻击希夫工程师的事件,别忘了他是内政部长的朋友。桑兹教授抱怨你闯入他家威胁他。甚至还有个传说,说你毒死了一条狗。”

“我毒死了一条狗?”

“听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但国家俱乐部的领班说你喂那条狗喝有毒的威士忌。可是你没事喂狗喝酒干吗?我搞不懂,他也不懂。他想可能因为那是条德国狗吧。你不为自己说句话吗,伍尔摩先生?”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那领班看起来好可怜,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然我早把他丢到马路上去了,省得听他在那边胡言乱语。他说你还跑到厨房里去,幸灾乐祸地验收成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仁慈的人……告诉我这件事不是真的。”

“那条狗是被毒死的没错,毒死它的酒的确是从我的杯子里倒出去的,但那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它。”

“人家干吗要毒死你?”

“我不知道。”

“两个奇怪的版本,但或许谁也没有错,谁也没下毒,只是那条狗碰巧死了。我猜想它的年纪一定不小了。不过伍尔摩先生,你必须承认,近来有你的地方就会有麻烦,或许你就像贵国传说中的那些天真小孩,找了顽皮鬼帮了倒忙。”

“或许我真的是。你知道那些顽皮鬼的名字吗?”

“大多数都知道。我想该是驱邪降魔的时候了。我正在草拟一份报告给总统。”

“我也在报告之中吗?”

“没必要写到你,伍尔摩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已存足了钱,即使我发生了什么意外,米莉还是可以优渥地过一辈子。就算革命爆发,我也有钱可以移民到迈阿密去。”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经济能力。”

“礼貌上我还是必须向你禀告,伍尔摩先生。至于我的健康——更是好得没话讲,我可以拿健康报告给你看。生儿育女也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这类的证明可就很多了。”

“了解。”

“其实那些事你女儿也不用担心,那些孩子都是衣食无忧的。我目前的家累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基督徒对这种事挑剔得很。”

“我不算是基督徒。”

“幸好你女儿是个天主教徒。这桩婚姻简直是天赐良缘,伍尔摩先生。”

“米莉才十七岁。”

“这是生儿育女的绝佳年纪。你允许我向她求婚吗?”

“你需要我的允许吗?”

“这样程序上比较合理。”

“如果我拒绝的话……”

“我当然会努力说服你。”

“你曾说过我属于不可折磨的阶级。”

塞古拉大队长充满感情地把手放到伍尔摩肩上:“你就和米莉一样幽默,伍尔摩先生。不过说真的,你总要考虑一下居留权的问题。”

“你似乎心意已决。好吧,你可以和她说说看,反正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多的是问她的机会。不过米莉脑筋清楚得很,我看你胜算不大。”

“果真如此,我会请你运用你父亲的影响力。”

“你还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啊,塞古拉大队长,现在的父亲哪来什么影响力?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有件重要的事……”

塞古拉大队长语带谴责:“就是这件事啊!另一件不过是例行公事。请你跟我到惊奇酒吧走一趟。”

“为什么?”

“警方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请你帮个忙,没有别的。”

他们坐进塞古拉大队长的绯红色跑车里,骑着摩托车的警察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林荫大道两旁的擦鞋匠似乎全部聚拢而来。到了惊奇酒吧,两列警察已守在门口两侧。烈阳高挂天空。

摩托车上的警察跃下车来,开始驱散擦鞋匠。另一些警察从酒吧里跑出来,护卫着塞古拉大队长,伍尔摩随后而行。一如平常的这个时候,百叶窗在柱廊上随阵阵海风摇曳。只是酒保这次站错了位置,竟跑到顾客这边来了。他看起来虚弱而且害怕,身后几个破了的酒瓶滴滴答答滴着残液,里面的酒大半被洒掉了。地上有个人被警察们的身体遮住了,但他的鞋露了出来——看起来厚重且饱经风霜,主人该是个没什么钱的穷老头吧!

“这只是个形式上的指认程序。”塞古拉大队长说。

伍尔摩几乎用不着看脸就猜到那是谁了,但他们还是为他清出一条路来,好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海斯巴契医生。

“是海斯巴契医生,”他说,“你和我一样认得他。”

“但依规定必须有第三者指认。”塞古拉大队长说。

“谁杀的?”

塞古拉说:“谁晓得?看来你需要喝杯威士忌,酒保!”

“不,给我一杯鸡尾酒吧,我们在一起时都是喝鸡尾酒。”

“有个人带了把枪进来,第三枪才射中他。当然我们会说那是奥伦特反叛军干的,这一招用来左右国外视听很管用——搞不好还真是反叛军干的呢。”

地板上那张空无表情的脸庞朝上望着,要说那种不痛不痒是种平静或幽闷都不对,那只是仿佛一切都归为零,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张初生的脸。

“下葬的时候,别忘了把他的钢盔放进棺材里。”

“钢盔?”

“你会在他的屋子里找到一件老旧的制服,他是个怀旧的人。”

说来荒谬,海斯巴契医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出生入死、幸存无恙,最后却在这所谓的和平时期死去,而且死法正如他在索姆 [3] 九死一生时的相同情况。

“你很清楚这与反叛军无关。”伍尔摩说。

“这样比较好说。”

“又是顽皮鬼干的好事。”

“你别太自责了。”

“他警告我不要去参加那个午宴,卡特听到了,每个人都听到了,所以他们就把他杀了。”

“他们是谁?”

“你不就有名单吗?”

“卡特的名字不在上面。”

“去问那个养狗的领班,你可以严刑拷打他,我不会抗议的。”

“他是德国人,而且他有些高层的朋友。他为什么要毒害你?”

“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危险分子。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给我一杯鸡尾酒,通常我会喝完两杯再回店里去。你会把名单给我吧,塞古拉?”

“我会给我的岳父,因为我愿意信任他。”

人们可以印出各种统计数值,统计成千上万的城市人口。但对城里的每个人而言,所谓城市不过是几条街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罢了。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形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那种痛苦就像失去了一条腿般空虚。伍尔摩心想,是时候了,是该整理行囊离开这废墟般的哈瓦那了。

“你知道,”塞古拉大队长说,“这正印证了我所说的。躺在那里的也有可能是你啊,伍尔摩先生!万一遇到这种意外,米莉应该有人保护。”

“是的,这点我懂。”伍尔摩说。

2

当他回家时,在门口站岗的警察已经走了,罗伯兹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他听到鲁迪在房间里烦乱翻弄着他的真空管,气压断断续续撞击的声音环绕屋中。他在床上坐下来。三起死亡事件:一个素不相识名为罗文的男人,一条叫麦克斯的黑狗,一位老医生海斯巴契。而他正是这一切事件的导火线——还有卡特。卡特并不打算致罗文和麦克斯于死地,但海斯巴契医生可就在劫难逃了。那是一种复仇,海斯巴契因为让他活下来而送上一命,这真是彻底违背了摩西戒律。他听到米莉和贝翠丝在隔壁房里谈话,门虚掩着,因此他只隐约听到部分谈话内容。他此刻隐然站在暴力的第一线上,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异域。他的手上握着他的护照——职业:间谍;个人特征:孤独无依;入境目的:谋杀。造访这处异域不需签证,一切证件都已备足。

而在一墙之外,他听到他所熟悉的语言在交流着。

贝翠丝说:“不,我不建议深红色,不适合你的年纪。”

米莉说:“学校应该在最后一学期教点化妆的课程。安格妮丝修女只会说‘在你耳后滴两滴圣水’。”

“试试这个淡粉红色。嗯,别弄糊了你的唇形,我画给你看。”

伍尔摩心想,我没有砒霜也没有氰化物,而且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卡特喝酒。当初我应该把那杯威士忌硬灌到他的喉咙里去的。看演员在舞台上杀人当然是说的比做的容易,可是即使如此,那也还需要一把带毒的剑啊。

“好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腮红呢?”

“你不需要搽腮红。”

“你喷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在风中 [4] 。”

他们射杀了海斯巴契,但我没有枪,伍尔摩想。枪应该是情报站的基本配备,就像保险柜、赛璐珞纸、电子显微镜和无线电一样,都是必需品。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握过枪,不过这问题可以克服……就在他的幻想即将欺近卡特身边时,门缝里传来刚才的对话声。

“我们一起去逛个街,我想你会喜欢‘轻率’,那是勒隆牌的。”

“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激情。”米莉说。

“你年纪还小,不需要在耳后搽热情。”

“但总得给男人一点鼓励。”米莉说。

“看着他就行了。”

“像这样吗?”

伍尔摩听到贝翠丝笑了出来,他惊讶地望着那道门。他的幻想已驰骋遥远,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不需要给他们那么多鼓励。”贝翠丝说。

“我看起来有含情脉脉吗?”

“我会说是情绪压抑。”

“你怀念婚姻生活吗?”米莉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怀念彼得吗,我的答案是‘不’。”

“如果他死了,你会再婚吗?”

“我想我不会等那么久的,他现在才四十岁。”

“嗯,我也认为你会再婚,如果你称它为婚姻的话。”

“没错。”

“但那不是很可怕吗,必须为了生活而结婚。”

“大多数的人结婚时都以为是这样。”

“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做情妇。”

“你父亲不会喜欢你这种想法。”

“为什么?如果他再婚的话还不是一样,那个女人不就是他的情妇吗?他希望和我母亲永不分离,这我知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才是真实的婚姻,即使以后他遇到一个好异教徒,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对和彼得的那段婚姻也是这种感觉。噢,米莉,别让她们把你弄得这么顽固。”

“她们?”

“那些修女。”

“嗯,她们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完全不是。”

刀子当然永远是列入考虑的,但那得和卡特接近到你不可能接近的距离。

米莉说:“你爱我父亲吗?”

他想,反正我会回来解决这些问题,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先找出杀人的方法来。应该有那种手册吧?里面应该有些篇章教人如何徒手格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但他信不过它们。

贝翠丝说:“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看着他的眼神。”

“什么时候?”

“他从那个餐会回来的时候。或者只是因为他上台演讲,你替他高兴?”

“是啊。”

“行不通的,”米莉说,“我是说,你爱他的这件事。”

伍尔摩对自己说,如果我杀了他,至少也要为一个干净的理由而杀,我要证明杀人者必遭报应。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或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谁的福利?)而杀人,我杀卡特只因为他杀了海斯巴契。这是家族仇恨,这理由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经济信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个人的身份去爱去恨,我不再是任何伟大战争中的59200-5。

“如果我爱他,为什么不行?”

“他结婚了。”

“米莉,亲爱的米莉,千万要小心那些陈腐的信条。如果真有一位神的话,他也不会是个死板的神。”

“你爱他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

枪是唯一的办法,但我到哪里去弄到一把枪呢?

有人走进门来,他的头连抬都没抬。隔壁鲁迪的真空管还在尖声嚎叫。

米莉说:“我们没听到你回来。”

他说:“米莉,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一直在听我们谈话吗?”

他听到贝翠丝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一桩意外,某种意外。”

“谁?”

“海斯巴契医生。”

“严重吗?”

“是的。”

“他们来通知你的,是吗?”

“是的。”

“可怜的海斯巴契医生。”

“是的。”

“我会找个牧师为他做弥撒,我们认识他几年,就做几堂弥撒。”

他知道他不必对米莉委婉地宣布这个信息,因为对她而言,死亡并非噩耗。在她眼里,所有死亡都是快乐的结局。如果你相信有天堂,那复仇简直是多此一举。但他自己没有这种信仰,对一个基督徒而言,仁慈与宽恕几乎不算是美德,因为它们来得太轻易了。

他说:“塞古拉大队长今天来过,他要你嫁给他。”

“那个老男人,我再也不搭他的车了。”

“我要你明天再搭一次,告诉他我要见他。”

“为什么?”

“下棋,十点钟,你和贝翠丝得暂时离开。”

“他会烦我吗?”

“不会,只要叫他来,说我有话和他谈。告诉他把名单带来,他就懂了。”

“然后呢?”

“我们回家去,回英国去。”

等他和贝翠丝独处时,他说:“就这么办,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许我们能够光荣地交出一篇好报告——在这里活动的情报人员名单。”

“包括我们吗?”

“不,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活动过。”

“我不懂。”

“我没有情报员,贝翠丝,一个也没有。海斯巴契死得毫无理由,奥伦特山头也没有什么军事基地。”

她还是如往常般不愿轻信。他猜,这段话和其他信息一样仍须归档以供参考,而它的价值亦需接受评估——伦敦总部的评估。

他说:“当然你有责任必须立刻向伦敦报告这件事,但如果你能暂缓到明天以后,我会十分感激。到时候我们或许能够补充一点真实的东西。”

“这是说,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当然我会活着。”

“你在计划一些事情。”

“塞古拉握有情报员的名单。”

“那不是你在计划的事。万一你死了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生气了,“还不就是列入阵亡名单罢了。”

“如果我真的怎么了,我不希望你从这些伪造的文件中发现我是一个无耻的骗子,我宁可现在亲口告诉你。”

“但罗文……至少真的有个罗文吧?”

“可怜的人,他一定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像平常一样兜风罢了,怎么就死了呢?或许他那天也和平常一样喝醉了,但愿如此。”

“但的确真有其人啊。”

“总得有个名字吧。我一定不晓得从哪里随手取了一个名字,事后自己也忘了。”

“那些图呢?”

“我模拟原子吸尘器画出来的。玩笑结束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拟一封自白书招供一切,由我签名。幸好他们没有伤害特蕾莎。”

她开始大笑,把头埋在双掌中狂笑。她说:“噢,我多么爱你啊!”

“你一定觉得我很蠢。”

“蠢的是伦敦,还有霍索尼。你想想看,如果彼得曾经——只要一次就好——愚弄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我会离开他吗?但联合国太神圣了,文化会议也一样神圣,他从来没笑过……借一下你的手帕。”

“你哭了。”

“我是在笑。那些图……”

“一个是喷嘴,另一个是快速接合器,我没想到他们会拿去给专家看。”

“不会给专家看的。你忘了,这是个情报组织,我们必须保护情报来源。我们不会把那种文件拿给真正懂的人看,亲爱的……”

“你叫我亲爱的?”

“那是种说话的方式。还记得在热带花园酒店的那个晚上,还有那个唱歌的男人吗?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老板,我是你的秘书,只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有个美丽的女儿,还有你打算拿那个香槟酒瓶做出疯狂之举来,而我又如此厌倦了理智……”

“但我不是疯子。”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如果我是个疯子,就不会在这里卖真空吸尘器了。”

我说黑夜即白昼,

而我一无所图。

“你应该比我忠诚吧?”

“你是忠诚的。”

“对谁忠诚?”

“米莉。有些人会对付钱给他们的人忠诚,或对组织忠诚,那种人我并不想理会,甚至国家对我的意义也不是很重大。一个人的血液里可以有好多的国家。如果人人都对自己所爱的人忠诚,而非对国家,这个世界还会这么乱吗?”

他说:“我想他们会没收我的护照。”

“那就让他们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说,“是时候结束我们的工作了。”

第五章

1

“请进,塞古拉大队长。”

塞古拉大队长整个人闪闪发亮。他的皮革发亮,铜扣发亮,皮靴发亮,头发上还抹了亮晶晶的发油。他像极了一件精心打造的武器,保养得很好。他说:“听到米莉带来的消息,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谈。先下盘棋如何?今晚我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我很怀疑,伍尔摩先生,我还不需要孝顺你、讨你欢心呢。”

伍尔摩放好棋盘,然后在棋盘上摆上二十四瓶威士忌样品酒:十二瓶波本、十二瓶苏格兰。

“这是怎么回事,伍尔摩先生?”

“这是海斯巴契医生的一个点子,我想我们可以这样玩以表追思。吃掉对方一个棋子的时候,就等同于要喝掉一瓶酒。”

“真是个诡异的点子,伍尔摩先生,那等于是,我下得愈好就喝得愈多。”

“然后我便会赶上你——喝酒也是。”

“我还是比较喜欢平常的玩法。”

“你担心输给我吗,塞古拉?或许你头脑不好。”

“我的大脑跟平常人一样,只是有时候喝了酒脾气会不好,我可不想对我未来的丈人发脾气。”

“米莉不会嫁给你的,塞古拉。”

“这个问题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

“你那边的棋子是波本,波本比苏格兰要烈,这对我不利。”

“那可未必。不然我拿苏格兰好了。”塞古拉把棋盘对调后,又坐下来。

“为什么不脱下你的皮带,塞古拉?那样会比较舒服些。”

塞古拉把皮带和手枪皮套卸下来,摆在身旁的地板上。

“我放下武器也可以击败你。”他快活地咧开嘴笑。

“你的子弹上膛了吗?”

“当然了,敌人不会让我有时间上膛的。”

“你找到杀害海斯巴契的凶手了吗?”

“还没,他不属于犯罪阶级,这样的凶手最难找。”

“卡特呢?”

“听了你的话后,我自然是去查过了。结果他有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和布劳恩博士在一起。我们可不能质疑欧洲贸易协会理事长的话,不是吗?”

“布劳恩博士也在你的名单上吗?”

“那自然是。开始玩吧?”

每个玩棋的人都知道,棋盘上有条想象的线,一条从棋盘一角拉到对角的线,那是一条攻击路线,谁先掌握了那条线便是占领先机,越过线后便是侵略的开始。塞古拉谈笑用兵,弹指间就为自己建立起攻击的布局,然后穿过棋盘拿了一瓶酒。他肆无忌惮、毫不犹疑,几乎是看都不看棋盘。伍尔摩则屏息敛气,陷入沉思。

“米莉呢?”塞古拉问。

“出去了。”

“你那迷人的秘书呢?”

“和米莉在一起。”

“你有麻烦了。”塞古拉大队长说。

他直捣伍尔摩的防御基地,拿起一瓶老泰勒。

“第一瓶。”说着便一饮而尽。

伍尔摩鲁莽地展开钳形攻势响应,结果是立刻输掉另一瓶酒。塞古拉的前额冒出了几滴汗珠,喝完酒后清了清喉咙道:“伍尔摩先生,你太大意了。”他指着棋盘,“你应该拿下那个棋子。”

“你可以吃我的棋子啊。”伍尔摩说。

塞古拉第一次露出犹疑不决的样子,说道:“不,我让你吃。”

那是瓶没听说过的威士忌,名叫凯恩戈姆酒,一瓶下肚后,伍尔摩觉得舌头有点刺痛。他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好一阵子棋,谁也没吃谁的子。

“卡特还住在塞维尔·比尔特摩酒店吗?”伍尔摩问。

“是的。”

“你派人监视他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这么做?”

伍尔摩的钳形攻势早已溃不成军,逐步被逼退到棋盘边缘死角。他又下错了一步棋,使塞古拉得以前进到第二十二格,这下子伍尔摩第二十五格的子已难挽救,也无法阻止塞古拉前进至最后一道防线将死国王的态势了。

“你太不小心了。”塞古拉说。

“这样可以换你一个棋子。”

“可是我吃定你的国王了。”

结果塞古拉又喝了一瓶四玫瑰,另一端的伍尔摩则喝了一瓶海格酒。塞古拉说:“今天晚上真是热。”

说罢,他拿起一张纸片给他的国王做了顶皇冠。伍尔摩说:“如果逮到国王,得喝下两瓶酒。我的橱柜里还有备份。”

“你想得还真周到。”塞古拉说。

这是不是话中有话?伍尔摩想。

塞古拉现在下每一步棋都先琢磨半天,想要引诱他吃棋子已经愈来愈难了。这时候伍尔摩才领悟到这个设计的基本错误,原来一个高明的棋手可能不需要吃什么棋子就赢得了棋。下了半晌,伍尔摩又吃了对方一个子,那显然是个陷阱,当下输赢立判,伍尔摩败了这盘棋。

塞古拉擦擦额头的汗珠:“你看,你赢不了我的。”

“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这种波本很烈呢,酒精纯度八十五。”

“这次我们对调过来。”

这回伍尔摩手上的酒是苏格兰,黑子。他重新换上三瓶苏格兰及三瓶波本。他以老十四开盘,这种走法势将引发一场长期战役,他知道他现在唯一的指望是塞古拉能松懈戒心、大开杀戒。和上一盘一样,他设法被吃掉棋子,但塞古拉不为所动。看来塞古拉已经认清了他真正的对手并不是伍尔摩,而是他自己的脑袋。他甚至没有道理地放弃了一个子,强迫伍尔摩吃下它——一瓶海勒姆·沃克。伍尔摩觉得大脑愈来愈不听使唤,苏格兰和波本混在一起喝简直要命。他说:“给我根烟。”

塞古拉倾身向前为他点火,伍尔摩可以感觉到他要拿稳打火机已经颇为吃力,打火机老弹不开,塞古拉徒然地死命咒骂。

再灌两瓶你就是我的了,伍尔摩心想。

但想把棋子输给不想吃的敌人就跟想吃掉敌人不肯放的棋子一样难。事与愿违,伍尔摩竟然变成占了上风的那一边。他又喝了瓶哈珀酒,还将了对方国王一军。他假意天真地说:“我赢定了,塞古拉。投降吧?”

塞古拉对着棋盘蹙眉头。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一分为二,一方面想赢棋,一方面想保持清醒,但他的脑子已被愤怒和威士忌所蒙蔽。他说:“这是哪门子的猪头玩法!”

眼前他的国王危在旦夕,他再也无法赢得一场不流血的胜利,因为国王毕竟可以自由行动。接下来他奉献了一瓶肯德基塔温,这是一次衷心的奉献,所以他诅咒起棋子来。“这些该死的瓶子,”他说,“形状通通不一样,都是花玻璃瓶,有谁听说过花玻璃瓶西洋棋的?”

伍尔摩也觉得那些波本酒在他的脑袋里肆意翻搅,但输赢的关键就在眼前了。

塞古拉说:“你动了我的棋子。”

“不,那是红标酒,是我的棋子。”

“老天,我哪分得出什么是苏格兰什么是波本,它们全都是瓶子,不是吗?”

“你输了,所以恼羞成怒。”

“我从没输过。”

说话的当儿,伍尔摩偷偷把棋子移了位,让他的国王暴露在危险中。没有动静。有一刻他以为是塞古拉没注意到,然后又认为他是故意放弃机会以免又得灌酒。然而吃下眼前那个国王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且一旦成功了,那就是一场一举歼灭的胜利。只是,他出手后也可能让自己的国王面临险境,然后随之就是一场大屠杀。塞古拉犹疑不决。威士忌的热、夜的闷,融得他整张脸像个蜡娃娃。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只是说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什么?”

“你失去了国王,输了这盘棋。”

“该死,我没注意到!我一定是醉了。”

“你醉了?”

“有一点。”

“我也醉了,你知道我醉了。你故意把我弄醉,为什么?”

“别傻了,塞古拉,我干吗把你弄醉?我们干脆别玩了,算是平手吧!”

“平你的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灌醉。因为你要拿名单给我看……我是说你要我把名单拿给你看。”

“什么名单?”

“你们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米莉呢?”

“我告诉过你了,她出去了。”

“我今晚要去见警察首长。我们查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卡特在里头吗?”

“谁是卡特?”他在伍尔摩面前摇摇指头,“你也在名单上——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你只是个冒牌货。”

“何不小睡一下,塞古拉,反正我们打平手了。”

“才不算打平手,你看,我这就吃了你的国王。”

他打开那瓶小红标,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一个国王得抵两瓶。”伍尔摩说道,又递给他一瓶杜诺德奶油威士忌。

塞古拉沉沉地陷在椅子里,下巴摇来晃去。他说:“承认你被打败了吧,我不用玩了。”

“我没被打败,我的头脑跟模样都比你清醒,我吃定了你,你快完了。”

刚才是一瓶加拿大裸麦酒混一瓶波本,现在再来一瓶卡尔费特,伍尔摩一仰而尽。他想,这得是最后一瓶了,塞古拉再不醉倒的话,我就要先完蛋了。然后我就没办法清醒地扣扳机了。他说过子弹上膛了吗?

“没关系,”塞古拉近乎耳语道,“你反正不行了。”他的手迟缓地越过棋盘,就好像用汤匙端着一个鸡蛋,“看到了吗?”

他拿了一个子,两个子,三个子……

“喝掉这个,塞古拉。”

一瓶乔治四世,一瓶安妮皇后,这盘棋看来是要以鞠躬尽瘁告终了——一瓶高地皇后。

“你可以再喝的,塞古拉,难道要让我再给你来一次下马威?喝下去。”

vat六九。

“还有一瓶。喝了吧,塞古拉。”

格兰特史丹佛斯,老阿盖尔。

“喝了它们,塞古拉,我投降了。”

投降的是塞古拉。伍尔摩解开他的衣领,让他透透气,再把他的头舒服地放在椅背上。只是,伍尔摩走向门口时,步履也已摇摇晃晃的。他带了塞古拉的枪在口袋里。

2

到了塞维尔·比尔特摩的酒吧间,他走到电话亭打了通电话给卡特。他必须承认卡特十分镇定,远比他镇定得多。卡特在古巴的任务尚未完成,所以留了下来——做个杀手,也或者充当诱饵吧。伍尔摩说:“晚上好,卡特。”

“哦,晚上好,伍尔摩。”正是那种自尊受伤后的冷漠语调。

“我要向你致歉,卡特,有关威士忌的那件蠢事。我那天实在太紧张了,不过现在也很紧张,因为我向来不习惯跟人家道歉。”

“没关系,伍尔摩,睡觉去吧。”

“很抱歉那天嘲笑你的口吃,好朋友不该那么做的。”他觉得自己的口吻有点像霍索尼。虚情假意是干这行的职业病。

“我好——好像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很——很快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可恶的领班毒死了他自己的狗。它的确是很老了,但是喂它有毒的食物,说来也不是个让狗安眠的好方法。”

“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谢谢你告诉我,但时间不早了,我要去睡觉了,伍尔摩。”

“人类最好的朋友。”

“什么?我听不见。”

“凯撒,国王的朋友,还有那个头发乱糟糟、掉到日德兰半岛的人。最后被人发现他和他的主人躺在桥上。”

“你喝醉了,伍尔摩。”

伍尔摩发现,现在要他装醉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他喝了——是几瓶苏格兰和波本?你可以信任喝醉了的人,所谓酒后吐真言嘛。当然你也可以轻易处理掉一个醉醺醺的人。如果卡特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的话,那他真是个大傻瓜。

伍尔摩说:“我想去一些地方逛逛。”

“什么地方?”

“来哈瓦那该去见识见识的地方。”

“现在太晚了。”

“现在正是时候。”

卡特没搭腔,他的迟疑沿着电话线传过来。伍尔摩再加一句:“带把枪。”

他突然不情愿去杀一个徒手的人——如果卡特偏偏刚好没带枪的话。

“带枪?为什么?”

“以防在某些地方遇上麻烦。”

“你自己不能带吗?”

“我没有枪。”

“我也没有。”

他明明听到话筒里传出检查枪膛的铿锵声。看来他们是势均力敌,他微笑起来。但是微笑之于复仇是危险的,就像它对爱的行动是危险的一样。他必须让自己记起海斯巴契死去的模样,他躺在酒吧的地板上,向上直望。他们未曾给过这个老人一点机会,而他自己对卡特则已经太宽厚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

“我们在酒吧碰面。”卡特说。

“别让我等太久。”

“我总得穿一下衣服。”

伍尔摩对幽黑的酒吧很满意。他猜想卡特正在打电话通告他的同党,甚至号召了一批人马过来。但幸运的是,这里光线相当暗,他们不可能在他看见他们之前认出他来。

这酒吧有两个出口,一个通街上,一个通饭店,后面还有一个露台,万一他必须开枪,便可以靠它逃命。这里光线很暗,每个人进来后都必须等候一段时间才看得见东西,他刚才也是如此。方才初进来时,他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有一位客人还是两位,因为那两个人被门口旁的那座沙发给围起来了。

他叫了杯威士忌,但是滴酒未沾。他就坐在露台上,紧盯着两个入口看。有个男人走进来,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轻拍烟袋的样子,他认出那是卡特。

“卡特。”

卡特走过来。

“我们走吧!”伍尔摩说。

“你慢慢喝你的酒,让我喝完一杯再跟你去。”

“我已经喝太多了,卡特,我需要一点空气,到妓院去再喝吧。”

卡特坐下来。

“告诉我,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随便一家妓院,反正它们都一样,有成打的女孩列队任你挑选。好了,走吧,那种地方过了午夜人就很多了。”

卡特紧张地说:“我想先喝杯酒再去,去那种地方我总不能冷静得像颗石头。”

“你在等人吗,卡特?”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看着门口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这个城里我连个鬼也不认识。”

“除了布劳恩博士。”

“嗯,当然,布劳恩博士,但他不是个逛妓院的好——好伙伴,不是吗?”

“走吧,卡特。”

卡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显然想找个留下来的借口。他说:“我想留个口信给酒保,我在等一通电话。”

“布劳恩博士的电话吗?”

“是的,”他回答得有点迟疑,“没接到他的电话就出门去,好像不太礼貌。等我五分钟,好吗?”

“你告诉他我们一点才会回来——除非你想玩通宵。”

“你可能得等一会儿。”

“那我就自己去算了。你真不够意思,卡特,我还以为你真想瞧瞧这个城市。”他快步走开了,车就停在对街。他没有往后看,但听到卡特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事实上卡特生怕错失这次机会,其程度更甚于伍尔摩。

“伍尔摩,你怎么生那么大的气。”

“很抱歉,喝了酒的关系。”

“希望你够清醒,能够开得稳车。”

“如果你来开的话,可能更好些。”他想,那至少能让他的手没办法伸到口袋里去。

“先右转,再左转,卡特。”

他们上了大西洋沿岸大道。有艘孱弱的小白船正起航离港,有些观光船则要去金斯敦或太子港。一对对情人倾靠在船栏上,在浪漫的月光下温存。乐队款款奏起褪了色的老式情歌《我可以彻夜起舞》。

“这首歌勾起我对老家的思念。”卡特说。

“诺维奇吗?”

“是的。”

“诺维奇没有海。”

“在我小时候,河面上的游船看起来就跟这艘船差不多大。”

杀手没有思乡的权利,他们应该如同机器,而我也必须变成冷血的机器……伍尔摩触摸着口袋里的手帕,心想:它该用来擦拭作案留下的指纹,而不是眼泪。

但该如何选择下手的时机呢?在哪条街或哪个门口?而且万一对方先开枪的话……

“卡特,你的朋友大多是哪一国人?俄国,德国,还是美国?”

“什么朋友?”他简单地加了一句,“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

“没有。”

“再向左转,然后向右。”

他们缓缓进入一条窄巷,长长的巷道里全是成列的夜总会。地底下传来乐手们的谈话声,听来宛若鬼魅,而石板道下的乐音,则喧嚣犹如神祇起驾。两个身穿古巴夜总会制服的男人在对街竞相朝他们行九十度的鞠躬。伍尔摩说:“先在这儿停下来,我想喝杯酒再去。”

“这些都是妓院吗?”

“不是,那里我们待会儿再去。”

他想,卡特若趁他下车时来抢他的枪,那他就有理由开火了。卡特问:“这地方你熟吗?”

“不,不过这首歌我倒很熟。”

真是巧,夜总会里正播放着《我的疯狂执意抗拒》那首歌。

夜总会外面张贴着大幅彩色美女裸照,还有一个它们通用的国际词语,用霓虹灯大大摆出“脱衣舞”的字样。廉价睡衣风格的条纹图案阶梯,引领他们通向烟雾弥漫的地下室。

这是个进行处决的大好场所,但他得先喝杯酒。

“你走前面,卡特。”

卡特犹疑不决,他张开嘴巴,大口喘着气,伍尔摩没看过他口吃得这么严重:“我好——好——好——好希望……”

“希望什么?”

“没什么。”

他们坐下来看脱衣舞秀,两个人都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一个女孩穿梭在座位间,扭动着褪下一件件衣服。接着她开始摘下手套,一个观众认命地看着他们这两个幸运儿。她把背转向卡特,示意要他为她解下那身黑色蕾丝束身褡。卡特颤抖着双手,试了半天还是摸不到拉链,那女孩咯咯笑个不停,身体在他的手指下扭动着。卡特羞红了脸。他说:“对不起,我找不到……”

满室郁闷的男人只是坐在桌边死瞪着卡特看,没有人笑。

“看来你在诺维奇没什么练习的机会,卡特。让我来。”

“你别管我,行不行?”

最后他终于解开了那件束身褡,女孩回身搔乱了他的一头细发,这才放过他走开去。他从口袋里拿出梳子来把头发弄平整。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

“卡特,你对女人很害羞呢。”

他怎么下得了手杀害这么一个好笑的人呢?

“我不喜欢脱衣舞。”卡特说。

他们爬上一楼离开了。卡特的口袋看起来鼓鼓的,当然那也可能是他的烟斗。他坐上驾驶座抱怨道:“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到那种表演,反正是婊子脱衣服罢了。”

“你可没帮上她多少忙。”

“我是在找拉链。”

“我太想喝酒了,所以才会到那里去。”

“那白兰地也很烂,说它掺了假酒我绝对相信。”

“你的威士忌比掺假酒还糟,卡特。”

他想激怒卡特,好让自己忘了他刚才在解束身褡时的那副手忙脚乱及羞怯难堪的样子。

“你说什么?”

“在这里停。”

“为什么?”

“你想到妓院里看看,这就是了。”

“但这里没有什么啊!”

“它们都是门窗紧闭的,去按门铃吧。”

“你刚才说威士忌是什么意思?”

“先别管那个了,下车去按铃。”

这里和地窖里一样适合杀人(有四面空墙,常被用来做这种事):灰色外观,街上没什么人,只有想干坏事的人才会进来。卡特慢慢挪移驾驶盘下的双腿,伍尔摩则仔细盯着他的手,那双笨笨的手。这是场公平的决斗,他告诉自己。他比我还习惯杀人,所以机会是够平等的了。我甚至连枪有没有上膛都不确定,说起来他可比海斯巴契幸运多了。

卡特把手放在门把上又迟疑了下来。他说:“改天再来或许比较好。我好——好——好……”

“你害怕了,卡特。”

“我从来没进过妓院。老实告诉你,我不很——很——很需要女人。”

“看来你的生活蛮寂寞的。”

“我不需要她们。”他不屑地说,“对男人而言,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追求……”

“那你为什么答应要来?”

再次的,他的坦率令伍尔摩感到惊讶。

“我试着要她们,但到了紧要关头……”他在坦白边缘踌躇未定,但旋即不顾一切说了出来,“就不行了,伍尔摩,我就是没办法满足她们。”

“下车去。”

伍尔摩心想,在他对我吐露更多隐私之前,我一定要赶快杀掉他。这个男人分分秒秒愈来愈像个人,像个值得同情、怜悯而不该死的人。谁能知道每次暴力行动的背后,都怀藏着什么样的借口?他拿出塞古拉的枪。

“怎么了?”

“出去。”

卡特站在妓院门口,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责怪。他害怕的是女人,不是暴力。他说:“你错了,是布劳恩给我那瓶威士忌的,我只是个不重要的角色。”

“我不在乎威士忌的事。不过是你杀了海斯巴契,对不对?”

伍尔摩再次感到惊讶,这个男人秉性诚实。

“我只是奉命行事,伍尔摩,我——我——我……”

他边说边暗中移动身体,用手肘按了门铃,屋内深处铃声响起,通知有客人上门来了。他靠在门上说:“其实我对你并没有敌意,伍尔摩。只是你太危险了,如此而已。其实你我都只是听命于人的小卒。”

“我危险?你们真是太好骗了。卡特,我根本连一个情报员也没有。”

“有的,你当然有。那些山上的军事基地,我们有你那份图的副本。”

“哈,那些不过是吸尘器的局部放大图罢了。”

他怀疑到底是谁把图提供给他们的,罗伯兹?霍索尼的信差?或者是大使馆的人?

卡特的手伸向口袋,伍尔摩立即开了一枪。卡特尖叫一声,大惊失色道:“你差点就射中了我!”他从口袋里抽出手,里面是一团碎烂的烟斗。他说:“我的登喜路 [5] !你毁了我的登喜路!”

“算你走运。”伍尔摩说。他已经撑过这一回,没有气力再开下一枪了。

这时候卡特身后的门开了,传来一阵荡气回肠的音乐声。

“进去吧,里头的人会招呼你,或许你现在就需要女人了,卡特。”

“你——你这个小丑。”

卡特说得对极了。他把枪放到旁边,坐到驾驶座上。突然间他觉得好快乐。他刚才差一点就杀了人。他终于向自己证明他不是个审判者,也不是个天生的暴力分子。

然后,卡特开枪了。

第六章

1

他对贝翠丝说:“那时候我正好往前倾身去发动引擎,我猜那个动作救了我一命。他当然有权回我一枪。这是场真枪实弹的决斗,最后第三枪轮到我射击。”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快要呕吐之前开车离开那里。”

“呕吐?”

“我想,如果我参与过世界大战,可能就不会觉得杀人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可怜的卡特。”

“你为什么这么同情他?”

“同样身为男人吧。我知道很多他个人的事。他解不开女人束身褡的扣子,他害怕女人,他宝贝他的烟斗,还有他小时候在家乡河上看到的小船,让他感觉就像渡轮一样大。或许他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总是心存恐惧,害怕事情不如预期。他们的期望总是太高了。”

“然后呢?”

“我擦掉枪上的指纹,把枪带回来,物归原主。当然塞古拉早晚会发现他的枪少了两颗子弹,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声张。这种事他很难解释得清楚。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简直不敢想他现在感觉如何,因为我的头可是又昏又痛。但回来后,我还是遵照你的指示制作了相片。”

“什么相片?”

“他身上有一份要交给警察首长的外国情报员名单,我把它拍了下来,再把名单放回他的口袋里。我很高兴在辞职前终于寄出一份真实的报告。”

“你应该等我回来的。”

“怎么能等?他随时都会醒过来。不过这种显微技术真的很奇妙。”

“你为什么非得用显微摄影不可?”

“因为我们不能信任到金斯敦去的那些信差,卡特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有我们奥伦特的那些图,可见这里有双面间谍。或许是你的人把它藏在毒品里走私出去的。所以我照你教过我的方法拍下名单,把它贴在一张邮票后面,和另外四百九十九封英国殖民地信件一起寄出去,就如我们平常安排紧急信件时一样。”

“我们得发电报告诉他们你贴在哪一张邮票上。”

“哪一张邮票上?”

“你总不会要他们为了找一个小黑点而搜上五百张邮票吧?”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真是太笨了。”

“你应该知道是哪一张……”

“我也没想到要看正面的图案,我想应该是乔治五世,背景是红的——又好像是绿的。”

“这应该有点帮助。你记得名单上有些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我没有时间好好看。我知道对于这种事,我简直是个笨蛋。”

“不,笨的是他们。”

“不晓得接下来会是谁找上门来?布劳恩博士、塞古拉……”

结果不是他们两个。

2

隔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有个在大使馆工作的职员,态度傲慢地走进伍尔摩的店里来。他直挺挺地站在吸尘器当中,表情就像一个失望的观光客伫立在博物馆的阳物展览品前面。

他告诉伍尔摩,大使要见他。

“明天早上可以吗?”伍尔摩正在撰写最后一份报告,关于卡特的死以及他自己的辞呈。

“不,不行。他刚才从他家里打电话来说,要你现在直接过去。”

“我又不是他的员工。”伍尔摩说。

“不是吗?”

伍尔摩再次光临那个白色小洋房和九重葛交织的高级住宅区。想一想,距他上次造访桑兹教授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他的车经过了一栋栋的房子。在那些美丽的白色屋墙后,还有多少争吵在翻腾不休?

他有种感觉,似乎大使家的每个人都已引颈等候他多时,虽然门厅及一楼的楼梯皆已在他出现时完全清场——一楼有位女士转过背去,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他猜想那就是大使夫人;两个小孩从二楼平台的栏杆缝里窥看他,然后被一阵喀啦喀啦的鞋跟声给赶走;管家领他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客厅,然后悄悄地把门关上。透过落地窗,他看到一大片绿草地,其间点缀着几棵亚热带植物,然而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树间有个人影窜过。

这房间和一般大使的客厅一样,集结了前人留下来的大家具,还有一些个人在前任国家搜集来的小物件。伍尔摩几乎可以描绘出大使的过去:德黑兰(一支奇形怪状的烟斗,一顶丝质高硬帽)、雅典(两三幅希腊正教圣像),还有一个令他困惑的非洲面具,或许是来自蒙罗维亚 [6] ?

大使进来了,一个高高冷冷的男人,打了个禁卫军式的领结,身上有一种霍索尼应该会想要的特质。

他说:“请坐,伍尔摩。抽烟吗?”

“不,谢谢你,先生。”

“你坐那张椅子会比较舒服。我想我们就有话直说吧,伍尔摩——你有麻烦了。”

“是的。”

“我不知道——完完全全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卖真空吸尘器,先生。”

大使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看着他:“真空吸尘器?我指的不是这个。”

他把眼光从伍尔摩身上移开,依次看着波斯烟斗、希腊圣像,还有利比里亚的面具,这些都是他美好过去的证明,就像是一本个人传记。

他说:“昨天早上塞古拉大队长来找我。我先声明,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取得这些信息的,那不关我的事。他告诉我,你寄了很多报告回英国去,给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寄给谁,那也不关我的事。他说事实上你是以虚构的情报赚取酬劳,我有责任即刻通知外交部这件事。我想你会收到命令要你回英国去,并且向——我也不知道你得向谁报告,这种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看到窗外的某株大树后头有两颗小脑袋直向他望来。我们在你看我我看你,他童心大起地想着。然后他说:“所以呢,先生?”

“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塞古拉大队长认为你在这里惹了不少麻烦。我想如果你拒绝回英国去的话,古巴当局会找你麻烦,而我在这种情况下也爱莫能助,一点忙也帮不上。塞古拉大队长甚至怀疑你伪造了一份名单,还假称那份名单是他的。这整件事情真是令我感到生气,伍尔摩,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生气。向本国政府报告有关国外的正确消息,应该是大使馆的职责,那是我们的使命。而这种所谓的秘密情报,只会给我们外交人员惹麻烦哪。”

“是的,先生。”

“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听说了——我们已经把这个案子压了下去——有个英国人在前几天晚上被枪杀身亡。塞古拉大队长暗示说,你和他好像有点牵连。”

“我和他在一个午餐场合上碰过面,先生。”

“你最好回英国去,伍尔摩,尽可能搭第一班飞机回去——你的动作愈快对我愈好——然后去和你们的人讨论讨论,不管他们是谁。”

“是的,先生。”

3

荷兰航空飞机预定在清晨三点三十分起飞前往阿姆斯特丹,途经蒙特利尔。伍尔摩不准备去金斯敦了,霍索尼可能会指示他去会面。在送出最后一封电报后,情报站的工作就算是告一段落。鲁迪和他的皮箱都要转到牙买加去,密码书在赛璐珞纸的催化下化为灰烬。贝翠丝要和鲁迪一道走,罗伯兹则留下来负责真空吸尘器的生意。伍尔摩所珍视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放进一个大板条箱,打算用海运运回英国。马卖掉了——卖给了塞古拉大队长。

贝翠丝帮他打包,最后放进箱子的是圣瑟拉菲娜像。

“米莉一定很不高兴。”贝翠丝说。

“她好得很。她说这就像吉尔伯特 [7] 一样,神不管在英国或在古巴都同样接近她。”

“吉尔伯特好像不是那样说的。”

还有一堆与情报无关的垃圾要烧。贝翠丝说:“哇,你竟留了这么多照片——她的照片。”

“我以前总觉得,毁掉一个人的照片,就像杀了一个人一样。当然我现在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个红盒子里是什么?”

“她给过我一些链扣,链扣被偷了,但这个盒子我还留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终于可以清理干净了。”

“一个生命的终结。”

“应该是两个生命吧。”

“这是什么?”

“一份旧节目单。”

“还不算旧,热带花园酒店的,我可以把它留下来吗?”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养成这种习惯,”伍尔摩说,“东西会愈积愈多,很快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些没有用处的箱子,自己反而没有容身之处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那是个美妙的夜晚。”

米莉和伍尔摩到机场去送她。鲁迪谨慎地跟着扛行李箱的人先走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三五成群的人站着喝鸡尾酒。自从塞古拉跟她求婚后,米莉的姆妈角色就消失了。而那个纵火烧艾尔的小女孩,他渴望再次重见的小女儿,也就此一去不复返了。米莉仿佛同时从那两个角色中挣脱而出长大成人。

她很有技巧地说:“我去帮贝翠丝找一些杂志在飞机上看。”说着便跑到杂志架那边忙活起来,背对着他们。

“很抱歉,”伍尔摩说,“回英国去后,我会告诉他们你并不知情。我在想,你下回不晓得会被派到哪里去。”

“可能是波斯湾,巴士拉。”

“为什么是波斯湾?”

“涤罪的好地方啊,在汗水和泪水中重生。菲氏吸尘器公司在巴士拉有代理商吗?”

“恐怕他们不会要我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的钱存得够多了——感谢可怜的罗文——够米莉在瑞士完成学业。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开一家恶作剧道具店,专卖那种吓人的东西,像喷出来的墨汁、糖块上的苍蝇等。你应该走了。”

“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会努力让他们不要把我派去波斯湾,也会努力争取留在杰金森小姐身旁当打字员。平常幸运的话,我六点就可以下班,我们可以去喝咖啡吃点心,然后一起去看电影。不过和在这里比起来,那种生活真是无趣,就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其中的现代作家一样。和你在这里的生活真是有趣。”

“是啊。”

“我现在得走了。”

他在杂志架那里找到米莉。“走吧。”他说。

“可是,贝翠丝——我还没把杂志给她。”

“她不需要的。”

“我还没有跟她说再见。”

“太迟了,她已经进海关了。或许你可以在伦敦见到她吧。”

4

当天之后,他们似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不同的机场送行上。然后再次是荷兰航空,凌晨三点。机场广告牌的霓虹灯及地上的照明灯,将天空映得粉澄澄的。

前来“送行”的是塞古拉大队长。他虽想把这套官方礼仪表现得像是私人情谊,但仍免不了有一丝放逐出境的味道。

塞古拉埋怨地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至少你的手段要比卡特和布劳恩博士温和得多。你要如何处置布劳恩博士?”

“他突然发现他必须回瑞士一趟,处理他那些精密仪器。”

“然后搭船前往莫斯科?”

“不一定,或许是波恩,或华盛顿,甚至布加勒斯特,我不知道。不管是谁,反正看到你那些图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图?”

“奥伦特山顶的军事基地图。此外,他还会因为解决了你这位棘手的情报员而记功。”

“我?”

“没错。古巴少了你们这两个人应该可以平静些了。但我一定会想念米莉的。”

“米莉永远不会嫁给你的,塞古拉,她其实很不喜欢人皮制的香烟盒。”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皮?”

“不知道。”

“一个警察,他把我父亲凌虐致死。他是个可怜的人,属于可折磨的阶级。”

米莉带着《时代》《生活》《巴黎竞赛画报》及《快速》等杂志回来了。时间是三点十五分,照明滑道的上空出现了灰色云带,曙光将露。飞行员走向飞机,空中小姐紧随其后,伍尔摩认出当中三个人来——在热带花园酒店那晚,他们就坐在贝翠丝身边。扩音器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发布前往阿姆斯特丹的三九六班次即将起飞。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塞古拉说。

他给了他们两个小包裹。当飞机划过哈瓦那上空时,他们把礼物打开来看。飞机机轮下,串行成线的军舰灯火,瞬时淹没在无穷的黑暗中,沉静的海洋恍如一帘布幕,掩着乍然过眼的一切。在伍尔摩的包裹里是一瓶名贵的样品酒——格兰特史丹佛斯,还有一颗从警枪里发射过的子弹。米莉的包裹里是一双迷你的银色马靴,上面有她的姓名缩写。

“为什么送你子弹?”米莉一脸困惑。

“嗯,是一种很暧昧的玩笑。总之,这家伙不是个坏人。”伍尔摩说。

“但不适合做丈夫。”长大了的米莉回答道。

伦敦后记

1

当他报上名字的时候,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他们把他请进电梯。令人惊讶的是,电梯竟然是往下降而非往上升。现在他坐在一个地下室的狭长通道上,盯着一扇门上的红灯。他们告诉他,当红灯转绿时,他才能够进去。但有些人在门里门外进进出出,毫不在意那盏灯。那些人有的拿着文件,有的提着公文包,有一个还穿着制服,是一位上校。没有人看他一眼,他觉得自己令他们发窘。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当他是个畸形人似的,但他想不是因为他的跛脚。

霍索尼出了电梯走下通道来。他看起来挺邋遢的,像是整夜和衣而睡,或许他才老远从牙买加搭了一整晚的飞机回来。要不是伍尔摩叫住他,他恐怕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注意到伍尔摩。

“哈啰,霍索尼。”

“哦,是你,伍尔摩。”

“贝翠丝安全抵达了吗?”

“是的,当然。”

“她在哪儿,霍索尼?”

“我不知道。”

“这里怎么搞的,看起来像是军事法庭一样?”

“它就是军事法庭。”

霍索尼神色冷峻,说完话就从灯下进门去。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他们召他来的时间是十一点。

伍尔摩想道,就算他们能完成审判,但除了开除他之外,他们还能拿他怎么样?他们现在一定是在里头研商此事。若想要以《公务员保密条例》控诉他,恐怕于法无据——他是假造了情报,可是他没有泄露情报。就算他们可以阻挠他在国外的就业机会(他这个年龄在国内已不容易找到工作),伍尔摩反正绝对不会把钱还给他们。那些钱是要给米莉的。他觉得那些钱是他挣来的,靠他有能耐把自己搞成卡特必须毒死及射死的对象。

十一点三十五分,上校出来了。他看起来情绪激动,气冲冲地走向电梯。伍尔摩心想,里面可能是一位刽子手法官。有个穿着苏格兰粗呢的人随后出现,他有双湛蓝的眼睛,浑身水手的气息。他看了伍尔摩一眼,又马上把眼光移开,像是个正直的人。他叫道“等等我,上校”,便旋身一转奔向走道,就好像在狂风暴雨的小桥上疾奔回家那般。下一个出现的是霍索尼,他和一位年轻男子在交谈。突然,伍尔摩心口一紧,因为那门上的灯已转绿,而且贝翠丝就在他面前。

“你可以进去了。”她说。

“判决如何?”

“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讲。你住哪儿?”

他把地址告诉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六点去找你。”

“我明天一早就要被处决了吗?”

“别担心,进去吧,他不喜欢等人。”

“你的情况呢?”

她说:“雅加达。”

“那是哪里?”

“世界的尽头,”她说,“比波斯湾还远。请进吧。”

有个戴着单眼黑眼罩的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说:“坐下,伍尔摩。”

“我比较习惯站着。”

“嗯,这是句引用语,对吗?”

“引用语?”

“我确定我在某出戏里听过这句话,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伍尔摩坐下来,然后说道:“你无权把她送到雅加达去。”

“把谁送到雅加达?”

“贝翠丝。”

“她是谁?嗯,就是你的那个秘书?我真是讨厌这些教名。这件事你得找杰金森小姐商量,是她负责秘书组,不是我,感谢主。”

“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一切?听着,伍尔摩,我们已经决定结束你的情报站。但问题来了——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终于来了,从那个上校的表情判断,随之而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主席把他的眼罩拿下来,伍尔摩很惊讶地看到一只洋娃娃般的蓝眼睛。他说:“我们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最好留在英国,当我们的训练人员,做教学工作,教导成员如何在海外建立情报站等等。”他的表情看似咽下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他继续说:“当然,每当有人从海外情报站退休下来,我们都会推荐他接受勋章表扬。以你的情况而言——你待在那儿的时间并不长——我们顶多只能建议颁给你大英帝国官佐勋章 [8] 。”

2

他们在高尔街一家叫潘德尼斯的便宜饭馆为对方正式接风。两人坐在一堆杂乱无序的绿椅子中。

“我可能没办法买酒请你,”他说,“这里禁酒。”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小时候常常和父母来这里,我那时候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禁酒,所以对我没什么差别。贝翠丝,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疯了不成?”

“他们的确很生我们两个的气,他们认为我早就应该察觉出事有蹊跷。主席郑重其事地召开这场会议,他在战争部、海军和空军的联络人都出席了。他们把你的报告摊开在面前,逐份讨论。《共产主义在政府的渗透力》这篇,没人反对递个条子给外交部撤销这份文件。有些经济方面的报告,他们也同意宣告无效,反正只有经贸委员会会在意那些东西。直到讨论到军事情报时,他们才开始有切身的感觉。有份报告提到古巴海军内部的不满情绪以及潜艇的燃料供应站。指挥官说:‘这里头总有些是真的吧。’我说:‘看看数据提供者,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们应该多搞些这种蠢报告,’指挥官说,‘他们将会很乐意对海军情报中心造成一击。’但一讨论到军事基地的事时,气氛又凝重了起来。”

“他们真的相信那些图吗?”

“所以他们接着把矛头指向可怜的亨利。”

“我不喜欢你叫他亨利。”

“他们先是责备他从没提过你在卖真空吸尘器,反而说你是什么商务领袖之类的。对于这一点,主席没说什么,他看起来反倒有点困窘。但总之是亨利——我是说霍索尼——提供了档案,里面写着数据。当然他们没有追究到杰金森小姐的部门。他们又说他在看到图的时候,早该认出那是真空吸尘器的结构图。他说他的确那么想过,但把真空吸尘器的结构应用到武器上也不无可能哪。最后他们都为你的大胆感到震怒——除了主席之外。有那么一刻,我还觉得他好像感觉挺有趣的呢。他告诉他们:‘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我们必须通知海军、空军和战争部,让他们知道这六个月来哈瓦那方面的情报完全不可靠。’”

“可是,贝翠丝,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

“这道理很简单。听了主席的话,指挥官头一个受不了,或许海上生涯让他较有远见吧。他说这么一来,以后海军将只信任海军情报中心,他们所专属的这条情报网就等于毁了。上校接着说:‘如果我把真相告诉战争部,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讨论陷入僵局。最后主席说,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再多制造一份来自59200-5的报告——奥伦特山头的军事基地已证实运作失败,已经全面撤除。接下来只剩你的问题。主席认为你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应留给当局使用,而不是大众媒体——近来已有太多人撰写情报生涯回忆录。有人提到公务员保密条例,但主席认为那不适用于玩交互诘问那一套,所以我发表了一番谈话。”

“你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即使知道实情,我也不会阻止你的。我说你是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打拼,而不是为了某个人主张会有一场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全球大战才努力的。那位穿着很像上校的笨蛋说了一堆‘你的国家’什么的论调。我说:‘你所谓他的国家是什么意思?是指二百年前设计的一面旗子吗?还是为了离婚制度辩得面红耳赤的主教团,甚至是老在互相咆哮的下议院?或者你指的是工会、英铁和消费合作社?偶尔停下来想一想的时候,你可能认为是你的军团。不过,我们可不属于任何军团——他和我。’他们企图阻止我说下去,但我不管。‘噢,我差点忘了,还有比国家更伟大的东西嘛,是不是?你们三句话不离国际联盟、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国、东南亚公约组织。但对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来讲,它们和美国、苏联都一样遥远啊。别再说你们要争取的是和平、正义和自由,这我们不会再相信了。争取什么自由?你们不过是考虑自己的前途罢了。’我告诉他们,我认同四十年代的那些法国军官,他们忠于自己的家庭,而不把高官厚禄摆在第一位。一个家庭还要比那些国会议院系统更像一个国家呢。”

“我的天哪,你真的说了那些?”

“是呀,洋洋洒洒的一篇演说。”

“你自己相信那些话吗?”

“也并非全部吧。我们并没有太多机会去相信——或是不相信,不是吗?我不相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大于家庭,或有任何事物的界限比人类更为模糊。”

“任何人类?”

她一字未答,站起身来快步走开,看得出来她几乎是要哭了。要是十年前,他可能会马上起身追她而去,但他现在已背负有中年人悲哀的谨慎。他看着她走进阴暗的室内,心想:“亲爱的”恐怕真的只是一种说话方式。我们之间相差有十四岁,而且还有米莉,一个人不应该让孩子感到惊恐,或是损及他们对父母的信心。

当他赶上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说:“我已经查过书了,雅加达是个可怕的地方,你不能到那种地方去。”

“我没有选择,我也想留在这里。”

“你真的喜欢在杰金森小姐的秘书室工作?”

“平常我们可以约在下班后去喝咖啡、看电影。”

“无聊的生活——你说的。”

“但有你在里头。”

“贝翠丝,我大你十四岁。”

“那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是年纪的问题,是米莉,对不对?”

“她必须学习接受她的父亲也是一个人。”

“她曾经对我说过,我对你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当然是有的,我们的爱是相互的。”

“这个问题恐怕不容易和她沟通。”

“几年以后,你或许会厌倦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说:“亲爱的,别再担心这个了,你不会被丢弃两次的。”

当他们在吻别的时候,米莉正好帮一个老太太提着大编篮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十分端庄贤淑。可能她起过誓要开始日行一善。那老太太先看到眼前这一幕,赶紧拉住了米莉的胳膊。

“赶快走开,亲爱的,”她说,“怎么可以在公众场合做出这种事!”

“没关系,”米莉说,“那是我父亲。”

听到她的声音,两人赶紧分开来。

老太太说:“那是你母亲吗?”

“不,是他的秘书。”

“篮子还给我。”老太太轻蔑地说。

“嗯,”贝翠丝说,“好吧。”

伍尔摩说:“对不起,米莉。”

“哦,”米莉说,“也该让她了解一下人情世事了。”

“我不是说那个老太太,是指你。我知道对你而言,这不像个真正的婚姻……”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考虑结婚。在哈瓦那,我以为你们只是想玩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们都已经结过婚,现在结不结婚也好像没什么差别了,只是结婚可能会比较崇高一点。爸,你知道泰特莎百货公司在哪里吗?”

“在骑士桥,但我想它可能已经关门了。”

“我只是要探一探路。”

“米莉,你真的不介意吗?”

“唉,异教徒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你们是异教徒,算你们幸运。我会回来吃晚餐的。”

“看吧,”贝翠丝说,“什么问题也没有。”

“是啊,我把她安抚得很好,你不觉得吗?我还是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哦,对了,那份敌方的情报员名单应该令他们很满意吧?”

“不见得。你知道,亲爱的,他们花了实验室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泡水的邮票上找那个黑点,听说那好像贴在第四百八十二张上。结果放大一看——嗯,竟然什么也没有。你一定是曝光过度,或者把显微镜放反了。”

“但他们还是要颁给我官佐奖章?”

“是的。”

“还给我一份工作?”

“我怀疑你是否做得下去。”

“我也不打算接受。贝翠丝,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强拖他曳步而舞。在那些暗沉的椅子之间,她开始唱起歌来,旋律有些走调,仿佛她是不远千里翻山越岭才追上了他。

理智者环绕着你我,

我挚爱的老友们。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他们说橙橘有籽,

他们说苹果有皮……

“我们要以什么维生?”伍尔摩问。

“我们两个人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我们有三个人。”伍尔摩说。

她终于认清他们未来的主要问题——他永远也不够疯狂。

[1]  委内瑞拉首都。

[2]  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

[3]  法国北部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发生了著名的索姆河战役。

[4]  法国娇兰的一款香水。——编者注

[5]  此处指烟斗。登喜路,英国奢侈品品牌。

[6]  利比里亚的首都。——编者注

[7]  汉弗里·吉尔伯特(humphrey gilbert, 1539—1583),英国军人、航海家、探险家和海盗、纽芬兰的征服者,英国国会议员。

[8]  官佐勋章 (officer),大英帝国勋章中的第4级,简称“obe”。——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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