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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生涯

八 奇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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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鸣领着他的妻子潘爱美上了平安轮船以后,在一方面看,总算已脱离了险境,可是他们的精神依旧惴惴不宁,仿佛在船上的只是他们的躯壳,他们的灵魂还留在岸上。他们包了一间房舱,彼此都静默无语。长江轮船的开驶时刻本有些参差不齐。杨一鸣上船以后,只希望船能够立刻起碇。他一想到临行时的枪弹,着实有些惊惶。那开枪的是什么人?目的是不是要打他?或只是偶然的巧合?万一当真要打他,而且那人又跟踪上船,那又怎么办呢?幸亏在他上船后不到半个钟头,轮船便开行,他的心头方才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否则他的神经再紧张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端。

那晚上他虽和衣而睡,实际上他不曾合过眼。他听到爱美的饮泣声音。他虽想安慰伊,却说不出话。他想起了那白丝手套上的血迹,料想爱美也必牵入了漩涡,但他终没有勇气向伊查问。轮船的船舱之间,只隔着一层板壁。这样的问题,他们在船上自然不便细谈。他也想到柯秋心的死。自杀?被杀?凶手究竟是谁?这些疑问也消耗过他不少脑细胞,可是终于没有端倪。

天明以后,他想叫爱美到甲板上去吸些新鲜空气,散一散惊惶而郁闷的精神。但爱美只是默默无言,摇头不愿。一鸣没法,只得也留在舱中。他觉得爱美的神态已失了常,不敢让伊一个人独处。

轮船到镇江靠岸,霎时间喧声雷动。旅客的上下,苦力们的起货落货,又加着挑夫的兜揽和小贩的喊卖,种种声音,一时并作。一鸣再不能安坐。

他乘机说:“爱美,起来,到外边去散一散罢。这样子闷在舱中,会害出病来。”

爱美缓缓从榻上撑了起来,先向一鸣瞅了一瞅,随即把目光垂下,用手掠着鬓发。

伊冷冷地道:“身体的病还不致怎样,心里的病那才危险!”

杨一鸣觉得伊也许要说到那问题上去了,忙低声说:“爱美,我们再搁一搁。这里耳目众多,暂时不提为妙。”

他取起那件黑呢大衣,给伊穿上了。等伊装束舒齐,才去开舱门。他正要扶着爱美走出去,忽见舱门口站着一个穿元色绸长袍的大汉。

那人的头上歪戴着一顶呢帽,也是黑色的,一脸棕色的肌肉和两粒可怖的眼珠,看见了会使人一吓。那人似乎正要敲舱门,看见一鸣自己开门出来,耸一耸肩,非常得意。

大汉说:“你是杨一鸣先生?巧极了!”

杨一鸣愣住了,脸上的颜色顿时起了变态。他要想不认,但记得上船定舱时并没有改换姓名,此刻耍赖,势必弄巧成拙。他让爱美退后些,勉强保持着镇静状态。

他答道:“是我啊,什么事?”

大汉道:“很好。现在请你上岸——唉!这一位不是尊夫人吗?好,请你们两位一块儿登岸罢。”

杨一鸣看见大汉的可怕的眼睛盯住在爱美的黑大衣上,明知这案子已经发作。他呆住了不能答辩。潘爱美忽从背后抢出来。

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干涉我们的行动?”

那大汉露着牙齿嘻了一嘻,又合着眼缝,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丑容。

他答道:“杨夫人,不是我干涉。我们的局长接到一个上海来的电报,叫我上船来找你们。”

杨一鸣道:“你是警局里的公务员?”

大汉点头道:“是,我是镇江警局的小侦探。对不起,快些收拾收拾,别再耽搁。”

“哎哟!——一鸣!——一鸣!——”爱美的锐呼声惊动了几个走过舱门口的旅客。

一鸣忙拍拍他的妻子的肩:“爱美,别怕,没有事,没有事。”

杨一鸣的态度反宁静了些。他知道这时候向来人抗辩,不但没有效力,也许反而会受辱。但爱美仍缩在后面,浑身在发抖。

他又回身说:“爱美,不用怕。这件事迟早总会弄明白。我们就跟他上岸去。”

当杨一鸣夫妇在镇江码头被捕的时候,上海方面的侦查也进行得非常急速。报纸上虽因时间关系,只有临时插入的短短一节,但柯秋心三个字已尽够做上海一般有闲阶级的谈话资料。秋心的尸体已经过法医的检验,证明是被杀,因为那件银灰缎颀袍上并没有弹灰。检验时霍桑也在场,证实了周文柏假定的秋心在一点左右被杀的话并没错误。警察总厅殷厅长特地把这案子重托霍桑。霍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探员们四处侦查,但小莲和楚玉仍没有下落。

在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四上午三点钟时,余桐把贾三芝拘到警署。当时并没有询问。贾三芝要求通一个电话给他的法律顾问于企年。这要求得到了许可。可是到了十点过后,于律师还没有到。余桐听到了检验报告,就把贾三芝传进去。

贾三芝先自陈辩道:“于律师还没有来,我本来打算不回答。不过实则实、虚则虚,我愿意知道你们凭什么罪名把我拘起来。”

余桐直截说:“柯秋心被杀死了!”

贾三芝点点头:“唔,是的,我听说柯秋心被人杀死了。你们可是把我当做凶手?”

“难道还不是你?”

“那是完全误会了!”

“误会吗?我们却相信有充分的理由。我想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与其弯弯曲曲地说什么虚话,还不如痛快些说一个明白。”

贾三芝点头说:“原是啊。我但愿爽快些弄一个明白。不过你们如果认为我谋杀秋心,那就永远不会明白。你们自己走进了牛角尖里去了!”

余桐说:“我们都已查明了。尸室中发见的绒匣,就是你昨夜在华昌公司买的手镯匣子。手镯不见了,匣子留在室中,你还不承认是你的东西。你的手枪本来有九粒子弹,现在已放去了三粒。这岂非又是一种明证?”

贾三芝的嘴张一张,又伸出舌头来舐一舐,却并不答辩。

余桐又说:“还有一层,今晨霍先生到你寓所里去的时候,你又准备行凶。假使不是霍先生手快,你说不定要犯第二件的案。你如果没有犯罪,又怎么有这种举动?这种种都是铁证。你还有什么话辩白?”

贾三芝沉吟一下,面不改色地答道:“好。这几点我都可以解释明白。假使我不说,反而使秋心冤沉大海,便宜了那个凶手。好,我老实说吧。”

“你说的那只绒匣,你们调查的不错,这东西的确是我的。我为了迷恋着秋心,凡有可以使伊欢心的方法,什么都愿意办。昨晚在广寒宫时,我看见杨一鸣在酒吧室中和伊密谈,又给伊一只钻石指环。我一方面恨杨一鸣的阻碍;一方面以为秋心跟别的舞女一样,到底也是个贪小便宜的女人。我在十二点钟时,先去看一鸣的妻子,希望利用伊的妒忌心,把我和秋心中间的障碍物排除掉。谁知伊很信任伊的丈夫,不听我的话。我的第一步计划既然失败,便改变方针。我从浦江旅社出来以后,顺路往华昌公司去,敲开了门,买了那只珠镯,又立即亲自送到秋心家里去。我原以为伊既然贪小利,我的手镯当然比一鸣的钻戒更值钱,我也许可以将伊的心买过来,至少伊也得敷衍我一下。不料伊不中抬举,非但不肯受,反而奚落我一番,竟将我的手镯丢在地上。我急忙拾起来时,那绒匣已被伊践破了。我气冲冲地取了手镯退出来,那绒匣便遗留在伊的室中。”

余桐冷冷地说:“照你说,你离开秋心家时,伊还是活着的?”

贾三芝应道:“自然。这一点有法子可以证明。”

“怎样证明?”

“伊的女仆就是个证人!”

“喔,是不是严小莲?”

“是,秋心跟我吵嘴时,小莲来排解。我出门时,小莲也看见。”

余桐思索了一下,说:“可是小莲也失踪了,你的话还不容易证实。你可知道小莲此刻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你们应得把伊找回来。”

“唔,不错。以后你不曾再到秋心家里去吗?”

“没有。我从伊家里出来,又回到广寒宫去。那时候,才交十二点半。我一看见伊的表兄王百喜,便把这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他也很替我不平。接着我就匆匆离开舞场回家,再没有到过秋心那里。所以伊的被杀,我不但没有关系,也还出于我的意外。”

余桐细细地把贾三芝的话考量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你的手枪的问题又怎么解释?我们曾验过枪管,明明是新近放射过的。”

贾三芝又迟疑了。他把牙齿咬着他自己的嘴唇,目光灼灼地瞧着余桐,一时回答不出。

余桐催着道:“说啊。这是一个重要证据,你如果解释不出,足见你这一番话都是虚构的。”

贾三芝忽作坚决声道:“好,我索性说明白了罢。我因着一再的失败,越发怨恨那杨一鸣。因此,我带了手枪,重新到浦江旅社去。我第一次去时,约在一点钟光景,据茶房说,他们夫妇俩都出去了。我还不甘休,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等了一会儿,第二次再去。不料这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旅馆门口,忽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人走上车去,正是杨一鸣。我的本意,原想看见了一鸣,给他一个警告,吓他一吓,手枪原是备而不用的。可是在那个当儿,汽车快开了,我来不及考虑,便向着他开了一枪。”

“打中没有?”

“没有。汽车开去了,我就也懊恼地回家。霍桑来看我,问我秋心的事,要搜查。我自然禁不住发脾气。以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

办公室中静一静。余桐瞧瞧对方的神气,倒有些像理直气壮。

他又说:“你的话即使实在,在事实上还是不符。据你说你只开了一枪,但你的枪膛中的子弹明明少了三粒。”

贾三芝答道:“这是你们误会的。我的手枪虽然可以装九粒子弹,但我本来没有装满,只装了七粒。这一点也容易证明。我听说秋心也是被手枪打死的。你不相信,尽可把伊的身上的子弹和我的子弹比较一下。”

余桐觉得初步侦查已可告一个段落。贾三芝的陈辩都有证实的可能性,而且他说话时的声音态度也不像是虚造出来的。他的成见松弛了些。

他说:“你的话还得等各方面的证明。现在不能不再屈留你一下。”

贾三芝抗议说:“事实既然明白了,你不能随便拘禁我。你得马上让我自由。要不然,回头于律师来了——”

余桐挥挥手:“于律师尽管来,你要自由,还不能这样随便。你得知道,你即使没有杀人,但是谋杀另一个人的企图是有的,你自己已经供认了。”

二十八日晚上,杨一鸣夫妇已从镇江解到了上海。霍桑恰巧到北区警署来报告。他在手枪上验得了两个清楚的指印,一个是男子的大拇指印,另一个是女子的食指指印,此外虽有别的印迹,却因互相交叠的缘故,已瞧不清楚。他本是来取贾三芝的指印对比的,但听到了余桐告诉他的三芝的供述,认为局势已有变异,又知道一鸣夫妇已经捕到,就同着余桐先向这新夫妇俩问供。可是他们问供的结果出乎意外,反觉得疑障横生,莫名其妙。

余桐把查得的金头纸烟,和周文柏医生看见他从秋心寓里逃出来的情形,作为证据,指杨一鸣有凶手的嫌疑。杨一鸣也就把发现秋心死状的经过和听见王百喜进去,他乘间冒险逃出来的情形,仔细地照实说明,辩白他的无罪。不过他供述时的声音容貌都缺乏自信的神气,并且时时向潘爱美瞧着,更见得他的说话不足使人深信。

余桐说:“我想你不用掩饰了。别的莫说,你假使没有罪,为什么又悄悄地连夜逃走?”

杨一鸣期期地答道:“我们——我们不是逃;我们本来要走了。”

余署长冷然说:“这又是公开的谎话!你上夜里不是向王百喜说过,定当在下星期一往普陀去吗?怎么隔了几个钟头,忽然又变计上长江船呢?”

杨一鸣是个文学家,打谎掩饰缺乏经验,而且也不愿意。他低垂了头,再回答不出。

余桐继续道:“你若是果真没有罪,那么你发见了秋心的凶案,理应立即报告,并且报告是很便利的,电话就在伊的会客室中。可是你先偷偷掩掩地匿伏,后来又奔逃出来。这种种不都是你犯罪的铁证吗?你何必再用虚话搪塞?”

一鸣迸出了一句话:“别乱说!我为什么要杀死秋心?”

余桐点头道:“是的,这一节我们实在最觉诧异。我们知道秋心对于你的感情似乎较别的人更好,你反而将伊打死。这一点你得自己说明白。”

“我——我说不出。我——我没有杀死伊——我——我——”

杨一鸣似乎丧失了神志。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他的目光呆定了。他先向他的妻子瞧瞧,又向坐在余桐旁边的霍桑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便低垂了目光,微微地摇头叹息。情势非常危险。假使这一次是法庭的审判,裁判官观察现状,杨一鸣显然无可逃罪。余桐横目瞧瞧霍桑,嘴唇牵了一牵,现出得意的神气,好像认为这件疑案可以就此结束。霍桑却向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见解。他虽始终沉默,但他凭着他的精锐的观察,却已瞧到了他人瞧不见的隐微。他正要发表意见,一个打岔阻了他。潘爱美突的奔到伊的丈夫的面前,大声呼叫:

“是我!……是我杀死秋心的!”

声音尖锐而凄厉。办公室中的沉静的空气霎时紧张起来。大家的目光都集注在伊的一身,尤其是一鸣,灰白了脸,更显着十二分的惊诧。

爱美继续道:“柯秋心是我杀死的,与我的丈夫无干!别难为他!快把他放了!”

论情,余桐在诧异之余,自然要究问伊行凶的目的和情形,可是他没有机会。一鸣也变了态度。他咬紧牙齿,铁青了脸,挺身而出地抢着说话:

“警官,别听伊的话。我老实承认了罢!杀死柯秋心的是我!伊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潘爱美挥着两手,挣扎着走到前排。伊的美目丧失了柔和,射出火焰,好像突然发狂了。

伊大声道:“不是他!——是我!是我!”

一鸣也不肯放松,同样抢前一步,把潘爱美一把拉向后面去。

他竭力声辩道:“不!不!你们别信伊的话!伊想代替我受罪。伊的神经已经错乱了。”

余桐的得意神气消逝了。他兀自发呆,摸住了下颏,一时不知道怎样应付。他想制止这夫妇两人的争辩,细细地分别究问,却又不容他有插口的机会。

潘爱美又挣扎着说:“我的脑子很清楚。我的话都是实在的。我杀死伊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伊偷了我的丈夫的爱!”

这句话的确有力。办公室中的人们一个个都惊骇失色,连霍桑也不例外。杨一鸣尤其慌得手足无措,他再想申辩,可是找不到相当的说话。

局势本已十二分紧张,忽而又加添一种劲势。那个不知去向的徐楚玉,这时忽穿着一件苹果绿的舶来绸的颀袍,姗姗地给一个听差领进来。在表面上,这紧张的局面似乎因着伊的加入而打破了些,但据伊所陈述的话看来,竟使潘爱美的供认多了一种证实。

徐楚玉说:“我有几句话报告你们,秋心是给人打死了。你们不是因着我遗留了一块手帕,便把我当做嫌疑凶手吗?你们弄错了。我昨夜因着要找百喜,在一点钟光景,确曾到过秋心家里去。我走进了兴华路,还没有到秋心家的门口,忽然看见一个女人急忙忙从秋心屋子里走出来。我认得出就是这一位杨夫人。当时我来不及和伊招呼,但心中不免怀疑伊的行动。等我走进里面,发见了秋心已给打死在地板上,不由不惊惶起来。我本想打电话报告,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如此,说不定会把我牵连进去,我简直自己找麻烦。我在客室中慌了一阵,就也匆匆地退出。就在那时,我不知不觉地遗落了我的一块手帕。”

“我刚出大门,忽听到有一种打喷嚏的声音,一个男人从转角上走过来。我回头一瞧,又认识是这个杨一鸣,他嘴里还衔着一支烟。那时我没有胆量招呼他,就急急地避去。我回家后吓得不敢睡,又不敢出来证实,就到我的朋友范琳琳家里去躲一躲。今天报上登着秋心的凶案,侦查得很严谨。傍晚时我妈又差人告诉我,侦探们在调查我的行踪。琳琳跟我商量,我明明已处于嫌疑的地位,要是躲着不出面,也许会弄假成真。因此,我觉得不能不自动出来,说明这件事的真相。”

这番话固然解除了案中的一个疑点,可是爱美的地位却越发危险了。爱美的神气反而宁静了些。伊兀自点着头。杨一鸣的心房宛如在给刀割。他骇张着双目,向他的妻子发呆;他的手紧握着拳头,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挽回的话。这时始终旁听的霍桑有些活动了,他回过了脸,向徐楚玉点点头。

他问道:“徐女士,你此刻是自动来剖白的?”

“当然是自动。”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你的手帕已做了你被嫌疑的证据?”

徐楚玉略略凝滞,期期地答道:“这个——这是我料想而知的。”

“唔,你的料想倒很准确!”霍桑瞧着楚玉的脸,冷冷地笑一笑。

徐楚玉显然受不住那目光的火灼,伊的头垂落了。

余桐似乎急于要结束,插口道:“好了,现在从各方面看,这位杨夫人的话最切近事实——”

霍桑忽抢着说:“不错。不过眼前的景象未免太奇怪。我们不能不再搜查些证据。我觉得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证人没有找到,现在还不能下什么结论。”

又来了一个打岔的。一个穿制服的警卫走进来,向余桐行了一个举手礼。

他报告说:“署长,北三区里解来了一个女人,说是这件凶案中的重要证人,现在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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