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掉了下去。
阿多掉进了无止境的黑暗之中,下落的时候,时间似乎停止了。自由下落过程中,头盔不时地撞击着看不见的黑暗坑道的坑壁。他的四肢由于下落的缘故不时地扭曲着,但战斗盔甲的自动安全伺服系统挽救了他,使他没有受到重伤。他继续下落,不停地下落,落进下面未知的黑暗之中。
他猛地落地了,脸朝下跌落在坚硬的坑道地面,碎石层层叠落在他身上。战斗服自动对下落作出反应,救了他一命,但上面破败坍塌的坑道壁却滚落下来,把他深埋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恐惧攫住了他。他尖叫着,虽然尖叫声在头盔里回荡,但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却显得微弱而空洞。他的四肢狂乱地扑打着身边的瓦砾,踢打着身边滚动的黑糊糊的东西。他摇晃着站起来,匆忙中却失去平衡,又仰面跌倒,手脚胡乱地舞动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背部撞到了后面光滑的墙上。终于,颤抖的腿支撑着他站了起来,斜倚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费力地控制着自己。
黑暗包围着他,伸手不见五指。
阿多颤抖了一下,挣扎着,想要控制急促的呼吸。“深深地呼吸,阿多,”妈妈目光中满含关心地说,“什么也别说,先做一个深呼吸!”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迈尔尼科夫呼叫……迈尔尼科夫呼叫……卡特!”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个名字。“卡特……进来,卡特!”
只有微弱的嘶嘶声在他耳朵里回响着。
阿多犹豫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埃卡特?……伯奈利?你们……你们能听到我吗?进来啊,埃卡特!伯奈利!我掉进了坑道里,在……”
在哪儿呢?头上目镜的显示是空白的。导航显示栏里闪烁着“los”,意思是和基地导航侦察系统失去了联系。他到底落下有多远?记得他正在蔓生菌丛上走着,正在东边靠近指挥塔的地方侦察。
阿多的呼吸冻结了。危险的蔓生菌丛!
本能地,他用右手把高斯来复枪枪口在胸前端平。他的左手伸出去在背后摸着墙。战斗服的动力手套在肋骨似的光滑表面顺畅地滑动着。
“该死!”他吸了一口气,眼睛突然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阿多用两只手握住了高斯来复枪,迫使自己离开了墙壁。他身体稍微前倾,紧紧贴着来复枪,这是他训练有素的动作。“光!全频谱!”他喊道。
头盔上的照明灯立刻闪亮了。
一条孢子菌丛坑道显现出来,紧挨着阿多的左边,就在坑道里至少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只迅猛兽!阿多刚刚看清楚自己的方位,这只可怕的野兽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灯光。两只长长的如象牙一般的爪子,从两个上肢伸出,朝着惊恐的阿多抓来。迅猛兽令人毛骨悚然地尖叫着,棕黄色的头冠向后竖立着。
阿多来不及思考,马上本能地瞄准。他端着武器,迅速转回身,头盔中的显示系统自动转换到攻击模式。
迅猛兽顺着坑道向前扑来,巨大的后腿,长满锋利的毛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径直冲向阿多。
“你不应杀戮……”一个声音在他头脑深处响起,声音很低,几不可辨。
阿多扣动了扳机,同时身体前倾,紧贴来复枪。
钢头步兵子弹以每秒三十发的速度从高斯来复枪中射出。十五响音爆在空中炸响。
阿多松开扳机。短时点射。瞄准。
第一轮点射有一半的子弹击中了目标,穿过迅猛兽的血肉,击得墙上碎石进溅。墨绿色的脓水从怪兽躯干上敞开的伤口中喷出。
迅猛兽的速度没有减缓。
他们中间只有十米了。
阿多又一次拉动扳机。长时点射,他自动地想。意识、尖叫都被甩在了脑后。
高斯来复枪又一次嗒嗒响起,跟踪器在阿多的头盔显示系统中记录着这一切,纠正着他的弹道,使他能够瞄准这个向他凶猛扑来的死亡和仇恨的化身。迅猛兽的甲壳碎片进溅到墙壁上,落在孢子坑道坚硬的地面上。每中一弹,怪兽都摇晃着,暴露的血管中喷出了黑色的血液。
阿多松开了扳机。
五米。
迅猛兽长着獠牙的嘴里吐着白沫,随着子弹的射击摇晃了几下,却又不可思议地站稳了脚,向前扑来。
阿多一阵恐惧,双目圆睁,扣下了扳机。高斯来复枪几乎立刻作出了反应,射出一道炽热的金属激流,击中并穿透了敌人的身体。但那野兽却迎着砸向它的钢头弹雨,继续向他扑过来。就在那一瞬间,阿多经受的训练突然消失无踪。一声尖叫,一声原始的、无意识的尖叫,从喉咙里爆发出来。身上的动物性占据了他。联邦不复存在。海军陆战队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有阿多,背贴着墙,为生存而战。
一米。
那张可怕、怪异的脸孔贴近了阿多,阿多双目圆睁,一眨不眨。
任凭阿多怎样狂乱地扣动扳机,高斯来复枪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弹匣已经空了。
迅猛兽那张长满斑点的棕色脸孔撞到了阿多的面罩上。阿多无法向别处看。他盯着那双离他只有几英寸的、毫无灵性的黑色眼睛,双手毫无理智地舞动着来复枪,希望它能够重新响起来,然而这却毫无可能。
阿多不停地尖叫着。
缓缓地,迅猛兽的脸从阿多面罩上滑了下去,躯体撞在阿多的胳膊上。
阿多手忙脚乱地后退着,急于摆脱掉这个令人恶心的怪物的尸体,战斗服的靴子差点滑了一下。阿多颤抖着把弹匣从枪上取下。
他把新的弹匣在头上撞了一下,以排出里面的沙子,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实际需要。然后把弹匣放到枪里,做好射击准备。
迅猛兽躺在他的脚下。几乎有一半的甲壳被打掉了。阿多看到它的一只前肢被打断了,远远地躺在孢子坑道的地面上。一摊黑色的血液不断地扩大,在坑道地面上流着。
它还在呼吸着。
“一切生灵,归于我王,”妈妈唱道,“提高你的声音,听我们欢唱……”
阿多开始不可控制地抖动着。
他十二岁,坐在星期天教会学校的班里。“但是,这些自然的野兽,生来就是让人俘虏和猎杀的,它们视自己不解之物为邪恶,作恶多端,必遭毁灭……”野兽是有趣的,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
迅猛兽在他眼前扭动着。空洞的黑眼睛瞪着他。
“主说,凡有生命的、移动的生灵,皆由水中大量产生。”
阿多无法呼吸。
惊恐之下,来复枪突然掉在地上。他的手抓住打开面罩的按钮。按钮在他摸索一阵之后才咔嗒一声滑开。他把面罩猛地打开,迎面倒在地上。
他吃的早餐猛地喷了出来,,喷在孢子坑道的地面上。胳膊支撑着他,但却仍然不可控制地抖动着。接着,他又呕吐了一次;之后又是一次。
只是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坑道中的恶臭并不是他发出来的,他一连打了两个嗝,知道自己吐光了。把手在沾满泥土的战斗服上擦了擦,抬起来,把面罩合上,以隔开那种恶臭。
最后,他筋疲力尽,虚弱无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于是只好倚着坑道墙壁坐了起来,用装有盔甲的膝盖支撑着胸部。
“不要杀戮!”
迅猛兽停止了扭动。他看着它死在自己面前,想不通自己是怎样夺去了一个生命一一只有上帝才能赋予的生命。
阿多杀了生。
“不要杀戮!”
阿多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蹲在坑道底部,身体起伏着。他杀了生。他以前从未杀戮过。他经受过各种训练,在各种条件下操练过,模拟过,训练的方法和次数已多得记不起来。但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地剥夺过任何东西的生命。
母亲教育他,杀生有罪。父亲教育他要尊重所有的生命,因为生命是上帝的礼物。他的双亲现在在哪里?他们的信仰在哪里?他们的希望在哪里?他们死了,在一个名叫旁特富的遥远世界里。被这些同样是毫无头脑的地狱恶魔杀死了,他告诉自己。然而这些话在他听来是如此空洞,只是掩盖事实的借口,正如父亲以前常说的那样。
“……一切移动的、活着的生灵,皆由水中大量产生,依照他们的本类;一切有翅膀的禽鸟,依照它的本类而生:主以之为善。”
阿多的胸脯和膝盖贴得更紧了。他似乎无法思想。
目镜里面的显示系统开始持续闪烁。在眼前延伸的黑暗的孢子洞中,运动探测器感应到了某种活动。但是阿多的大脑好像冻结了,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妈妈,对不起,”阿多泪眼模糊地咕哝着,“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耳机开始在耳朵里噼啪地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阿多把膝盖抱得更紧了。
“……下面……中士……这个洞!”噼啪的声音开始变成单词。
阿多几乎没有听到它们,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什么对话。
面罩显示系统锁定了运动的物体。读数不停地变化着:六十米,更近。
“……这个坑道。”突然,声音在阿多的耳朵里变得清晰起来。
他隐约记得这是伯奈利的声音。“他妈的,至少有一百英尺深。嗨,迈尔尼科夫,你还……”
阿多眨了眨眼睛,颤栗着吸了一口气。.
目镜显示系统上出现了多个联系对象。数量越来越多。
“……在一个破败的井坑下面,中士,”声音继续在耳中响着,“一定是蔓生菌丛把洞盖住了,他才掉了下去。我好像看到了他,但他没有作出回应。”
四十米,更近。
妈妈不见了。爸爸不见了。米兰妮不见了。我是惟一剩下来记住他们的人,阿多清醒了。
三十五米,更近。
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伯奈利身上战斗服的灯光,在遥远的上方亮起。
总要有人活下来。
“我在这里!”他高声喊道,一边弯下腰,迅速从地上的瓦砾堆里捡起了高斯来复枪。他利索地从腰带上解下抓钩,放进来复枪的枪口里。“靠后站,抓钩来了!”
“嗨,伙计,我们还以为失去了你!”
“今天还没有。”他回应着。
三十米,更近。
他朝着坑道上方射出了抓钩。单丝绳“嗖”的一声,从电动盔甲背后的自动绞盘里射了上去。
就要上升的时候,他看了看下面的坑道。一道冰冷的微笑浮现在他泪痕打湿的眼上,双脚迅速离开了孢子洞的地面。
“今天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