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武器,如果他们手中的东西也能叫武器的话:木棒、竹枪、铁叉、锄头、九齿耙……
这是一支军队吗?世上有这样的军队吗?十万人中也找不到一把钢刀的军队,有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现在站在这里的,确实是一支军队,追风军。乌静思在一天之内紧急召集起来的,造了名册但无力装备,退回家务农的二十七万追风军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在册的乡兵,但现在,他们都是追风军。
乌静思站在十万追风军前面,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袍,风并不冷,他的身子却在微微地颤抖,不可抑制地颤抖。不是害怕,绝对不是。是激动,是愤怒,或者还有一丝丝的怜悯,面前这十万人,一战之下,还有多少能活下来?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熟悉的,还能再见到吗?不熟悉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熟悉的机会吗?他不知道。
“乡亲们!”喊了一句,却又停了下来,他胸中有无数的话,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半天,他向南面一指,“乡亲们,那边是什么?”
那边是什么?偷偷掩袭过来的十万吴军,谁都知道,却无人应声。看乌静思眼光扫过来,所有的眼光都垂了下去,畏怯之色,清清楚楚写在每张脸上,那是十万装备到牙齿的吴军啊!
乌静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手指猛地转过来,指着十万追风军的身后:“这边又是什么?告诉我,这边,你们的身后,有什么?”
好半天,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道:“有俺娘。”
另一个声音道:“我媳妇,还有我妹子。”
“咱二娃。”
“还有咱的牛。”
“是!”过于激动,乌静思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这边,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田园乡土,是去冬才犁出的田,今春才播下的种,是眼见就要入嘴的粮食!”他停了一下,转身,“而那一面,是吴军,是敌人,是要来抢走我们所有的一切的敌人!乡亲们,士兵们,扪心自问,我们能答应吗?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进来杀害我们的爹娘,凌辱我们的妻妹,烧毁我们的田园,我们能够就这么看着吗?”
“不能!”这一次的声音大了起来,先还参差不齐,但随后就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死他们!”
“把他们赶出去!”
……
乌静思的身子突然不再颤抖,眼前十万双愤怒的眼睛,给了他力量。
“退后一步,父母妻儿,退后一步,田园乡土,退后一步,家破人亡。”他的牙关紧紧咬着,一个个字如铁钉般崩出来,钉在天地之间,“今日死战,一步不退。”
“一步不退,一步不退!”
“死战!”
“死战!”
对面,吴军的成旗已从山后转了过来。
吴军来得非常诡异,也非常隐秘。乌静思得报时,他正在相府中处理政务,最初怎么也不敢相信,远在南方的吴国会派兵来偷袭。虽说吴国和赵国是盟国,可这种盟约,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吴国怎么可能应赵国之约出兵呢?就算有天帝的诏令,但天帝诏令真的有用吗?尤其是那五个大国,真的把天帝的诏令放在眼里吗?别搞笑了,这个话,估计天帝自己都不相信。
然而这是事实,乌静思反复查证,确实是十万吴军,已悄悄杀到了家门口。
追风城建在娄江北岸。娄江两岸都安置有流民,但相对来说,南岸更平缓一些,村镇便大多建在南岸,乌静思以前理事的木鱼坪就在南岸。后来,人越来越多,沿江下行建设的村镇便也越多。距木鱼坪两百多里,有个双蛟口,地势比木鱼坪广阔得多,乌静思的相府便建在这里,随着相府的建立,周遭的村镇店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现在的双蛟口,以乌静思的相府为中心,上下数十里内,有近五十万人口,无数的店铺、作坊,繁华的程度,甚至还在追风城之上。如果吴军杀进来,所有这一切都会被毁灭,然后沿江上下,四百多万流民全都保不住。
但乌静思手里却没有军队,所有的兽兵都被吴不赊调出山了,三万经过训练也有武器的追风军驻在追风城里,即便他们得信赶来,三百多里的路程,行军至少要两天,而吴军离双蛟口已不过五十里。吴军是从侧面穿过来的,所以下游的村镇巡哨没有发觉,到发觉时已经晚了。乌静思没有办法,只有紧急召集双蛟口周围在册的追风军,加上一部分壮健的乡兵,集中在南山坳,竭力挡一下,给追风军和山外的吴不赊争取一点点时间。
虽然成功鼓起了这十万追风军的斗志,但能不能挡住吴军的突击,乌静思心中半点儿把握也没有。
南山坳,地如其名,穿过这个山坳,便可看到繁华的双蛟口。坳口不宽,仅容双马并行通过,两侧是连绵的山包,都不是很高,不走坳口,不负重,这些山包很容易翻越,要拦住吴军,不但耍阻死坳口,还要在两侧的山包上布防。
十万追风军虽然没有武器,不过好歹训练过一段时间,而且军中将佐大部分出自昔日朔风国那八千战俘,都是些久经战火的老兵,熟悉战争,建立起的指挥体系相当严整,布置的防线也十分合理完善。
十万追风军,按编制有十名偏将,但追风军无战功,一直没有将军,只设了两名副将,张猛,周江。张猛统率守城的三万追风军,另外二十七万在册而不归建制的追风军由周江统率。乌静思征召追风军,军令便是由周江传下去的。这会儿,这十万追风军也是由周江统率。乌静思鼓动起人心,具体的指挥,便交给周江负责。
周江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结实壮悍,为人沉毅少言,但头脑非常灵活,属于那种讷言敏行的人。牛八角就非常喜欢他。
周江把十万追风军分为二十个营,八个营四万人散在两翼,沿着两侧山包布成防线。十二个营六万人守在坳口,其中两个营一万人在坳口前列成方阵,正面拦截,剩余十个营五万人布在坳口两面山坡上。
周江知道,缺少武器的追风军绝不可能是吴军的对手,要想成功拦截住吴军,唯有勇气、决心,和不断往里投入的人命。他的打法是,正面拦截的方阵一旦崩溃,两侧的山包上就各投下一个营,利用山坡,借势狂冲,再一次堵住坳口,投入的两个营死光了,就再投入两个营,一直到十二个营死光了为止。
铁血军人,军人铁血。
乌静思虽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提到“死光为止”四个字,心中仍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周江眼中却只是冰冷的光,带着一点点异样的闪烁,便如一柄森冷的剑,印出了一星血光。
吴军秘密偷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也知道吴不赊的兽兵全在双余城外与赵军苦战,以为不会受到阻挡。他们突见前面坳口有军队拦路,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在看清追风军手中的装备后,立时就松了口气——木盾、竹枪,布衣、草帽,人是不少,列出的阵也像模像样,可一把刀也没有的军队,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做军队。
吴军主将钟山晚,是吴国军界的一颗新星,将门之后,年轻骄横,但家学渊博,深明军略,作战每不依常规,极爱冒险。吴军以十万轻兵疾进突袭,就是他的主意。看了前面追风阵的战阵,他哈哈狂笑:“吴妖国中无兵,以流民充兵,这也叫军队吗?不要犹豫,给我冲过去,进双蛟口吃中饭。”
南山坳整体如一个长脖子水葫芦,入了坳口,霍然开阔。颈部一段,却颇为狭窄,周江一个万人方阵堵在坳口,把坳口塞得严严实实,却在前面留下了长长一段脖子。钟山晚虽有十万大军,一次却无法投入太多兵力,不过他确信,面对兵器都不齐全的追风军,前军五千人一个冲锋,就可以冲破坳口。
吴军冲到八十步时,开始放箭,追风军没有刀枪,自然也不会有制式铁盾,列在最前面的是一片木板,大部分是门板,也有柜子门,有几扇柜门还涂着新鲜的红漆,估计是新娘子的嫁妆被拆来了,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挡箭还行。吴军的箭雨并没有给追风军带来很大的损伤,箭镞打在木板上,只听到“叮叮当当”的脆响,痛叫声很少。
吴军放了两轮箭,呐喊着发起了冲锋,吴军训练有素,冲锋时跑得极快。百步以内到接阵,是敌军箭雨遮盖的范围,跑得越慢,挨的箭就越多,跑得快,才能最大程度地躲避箭雨。箭雨并没有落下。敌军不但没有刀枪,也没有弓箭,一些脑子灵光的吴军士兵首先明白过来,兴奋得大叫:“冲啊!冲垮他们。”
吴军好比嫖客看见了妓院,跑得更欢了,追风军果然没有一支箭射出来,最前面的吴军距追风军的门板盾墙已只有十步,就在这时,奇异的破风声突地响起,这种破风声绝不是箭,只要略有经验的士兵就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和任何人打赌。
吴军士兵惊异地抬头。确实不是箭,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长这么大的箭,而是竹矛,长约丈许的竹矛,粗如儿臂,密密麻麻,带着奇异的呼啸,遮盖了半片天空。
这是周江能找到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惨呼声冲天而起,冲在最前面的百余名吴军尽数被竹矛覆盖,有的透胸而入,当场死亡,更多的却是被穿透肩臂、大腿,甚或是钉穿了脚掌,一时死不了,恐惧和疼痛却让他们惨呼不绝。
吴军没想到追风军还隐伏有这么一手绝招,攻势重重顿了一下,仿如洪水撞上了堤坝,但后阵催战的鼓声很快打消了这种迟疑,浪头复又涌起。吴军不顾一切,冒着如雨的竹矛往前冲,在付出数百人伤亡的代价下,终于与追风军前阵撞在了一起。
吴军手中锋利的钢刀三两下就劈开了门板,门板后的追风军却并不后退,有的身边有木枪,有的腰间有菜刀,也有少部分手中什么也没有,却就那么空着手扑上来,抱住吴军士兵的腰,掐他们的脖子,咬他们的耳朵。这是一群疯子,这种疯狂的打法让吴军的攻势再顿了一下。但吴军此次来偷袭的,都是百战精锐,吓是吓不住的,稍一愣神,手中刀剑便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追风军的方阵每五百人一列,几乎是一个照面,最前面的五百人就倒下三百多,飞溅的血,霎时就染红了坳口略带黑色的土地。然而后面的追风军并没有被吓住,更没有人后退,成排的竹矛、木枪疯狂地往前刺。这些人,明打明就是些新兵蛋子,紧张的手、苍白的脸、愤怒中带着畏怯的眼神,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仗,更没有杀过人,但他们却不肯往后退,手中的竹矛、木枪没有什么招式,甚至没有什么准头,就是不停地往前刺。边刺,一些人口中还在不断地念叨。耳朵灵光些的吴军在多听得两遍后,终于听了个大概:“为了俺娘。”
“想欺负俺媳妇,俺跟你拼了。”
“想抢我的牛,我捅死你。”
乱七八糟的话,非常搞笑,但那些通红的眼睛却让吴军士兵笑不出来。
这些追风军,他们不是战士,他们只是儿子、丈夫、兄弟,和一个个贫寒的小家的主人。他们未曾经过战士应有的训练,甚至没有战士手中应有的刀枪,但为了家人,为了身后的家园,他们却像最英勇的战士一样勇往直前,拼死战斗。
追风军的杀伤力并不强,他们手中的竹矛、木枪本就不甚锋利,而且他们杀敌的技巧也太差,倒下一个吴军士兵,至少有五到七个追风军士兵先行倒下。但吴军的攻势突然就停滞了,仿佛一柄砍卷了刃的钢刀,再不复先前的锋锐。
坳口的僵持让钟山晚莫名其妙。他站在一个山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战场的全貌。追风阵的方阵已凹进去老大一块,有些地方,追风军的防线已经非常薄弱。在钟山晚眼里,那样的防线,就是一张纸,吴军只要努一把力,一个急冲,就能轻易把它撕裂,可吴军就是冲不过去。
追风军的抛矛手一直在不停地抛射,持续不断地给吴军造成死伤,但钟山晚绝不认为这个是吴军冲不动的原因,两军纠缠,即便把追风军换成精锐的吴军,杀伤力也不会太大,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又看了一会儿,钟山晚再无法忍受,下令鸣金。
“撤下来,撤下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撞了鬼。”他一直是骄傲而冷静的,这种大发雷霆的时候并不多见,传令的亲兵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吴军一开始冲锋,乌静思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儿,他虽然相信追风军会为了家人、家园而战,但实力悬殊太大了,木枪怎么抵得过钢刀,新兵怎么斗得过老兵?他生怕吴军一个冲锋,追风军就会彻底崩溃。但他害怕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追凤军的抛矛手首先给吴军造成了杀伤,随后接战,追风军也没有后退,更没有崩溃。是的,追风军成片倒下,但更多的追风军士兵拥了上去,最后,吴军竟然鸣金退兵了。
战斗的过程其实并不长,在乌静思眼里,却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敌军退兵了!好样的,你们是好样的!”乌静思欢喜狂叫,全身颤抖,眼眶里闪着泪花。
周江却不像他那么激动,他知道,吴军的第二次冲锋马上就会来,立刻下令:“第一、第二营退入坳口休整,伤兵和尸体全部带回去。剥下吴军的战甲和刀枪,尸体丢在路上,吴军要想再战,就踩着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冲上来吧。”
乌静思激动的情绪终于略微平息,道:“这样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周江冷然摇头:“活着才有人道,死人没有人道。”
乌静思哑然,平日辩论,文人出口成章,但在铁血的战场,文人却辩不过铁血的军人。
血战余生的追风军从坳口退了出去,战场清空,把吴军的尸体丢在路前。两边坡上早已热血沸腾的追风军第三营、第四营即刻冲了下来,再一次布成了方阵。
战果也飞快报了上来,这一战,追风军死亡将近两千人,伤残或重伤不能再战者也有差不多两千,还能一战者,六千出头,但大都身上有伤。
吴军也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和一些重伤者。双方战损比约是四比一,这个战果,乌静思听得心痛,周江却认为非常不错。
“杀过一次人,受过一次伤,就是老兵,这六千人如果不死,有了刀枪后,他们就是追风军未来最坚实的底子。”
“我一定会请大王给他们配备刀枪的,,只要撑过这一仗,一定!”乌静思咬着牙齿,仿佛在发誓。
这会儿,钟山晚也终于弄清了吴军攻势不利的原因。百战精锐的吴军,面对竹矛、木枪的追风军,竟然产生了敬畏的情绪,杀了一个又一个,追风军的悍不畏死,竟然让他们手软了。
“把校尉以上的将佐全都杀了,悬首示众!”钟山晚气急败坏,“你们的刀发软,我的刀却绝不会发软。”
虽然气急,钟山晚却没有马上发起攻击,因为吴军的尸体塞住了进攻的道路,尤其是一些重伤未死的,还在尸体堆里不停地哀号。如果让吴军踩着他们的身体往前冲,必然大大挫伤士兵的情绪。虽然明明看到追风军在换防,山坡上冲下来的追风军还有些乱哄哄的,若是冲得快,不等他们列好阵,说不定就可以冲过去。钟山晚还是咬牙忍住了这种诱惑,先让人清空了进攻的道路,这才重新发起进攻,但这会儿追风军早已列好了阵势,严阵以待了。
“对面的妖兵,就是一帮流民,他们没受过训练,甚至连刀枪都没有,而你们呢?你们是吴军精锐,如果连这帮流民都打不过,你们还有脸活着吗?”钟山晚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五千精兵,猛地挥手,“我会亲自为你们擂鼓,但绝不会下令鸣金,或者冲过去,或者战死,你们只有这两个选择。给我冲!”
“冲啊!”吴军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钟山晚亲自擂鼓,更让他们狂热的情绪上升到了顶峰。
坳口布阵的第三营、第四营先前在坡上观战,第一营、第二营与吴军的血战,让他们吸取到了宝贵的经验,也更激起了他们誓死保卫家园的斗志。第一营、第二营能打退吴军,他们为什么不能?
吴军冲近,追风军老战法,先以抛矛伤敌,有了经验,手更稳,落点也更精确,两军接战之前,至少有三百名以上的吴军死在了追风军抛矛手之下。这个成绩,非常值得骄傲。
“轰”的一声,两军撞在了一起,战斗立刻进入白热化。吴军似乎狂化了,进攻的势头犀利无比,一波紧接着一波,狠狠地撞击着追风军的阵列。追风军则完全癫狂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扑上,红着眼,咬着牙,枪矛断了用手,手断了用牙,拼死阻截吴军的攻势。
周江的方阵分为两部,前面五千人,十个横队,后面四千五百人,九个横队,前队与后队之间,相隔十丈,布列五百名抛矛手。几乎是一眨眼,吴军就刺穿了追风军的前队,吴军最犀利的几个箭头突现在了追风军第二队眼前。
“抛矛手退后,后队第一排,上前,杀死他们!”指挥的小校大声下令。
抛矛手往后退,退入后队的阵后,已经靠近了坳口,坳口地势较陡,加上前队还在和吴军缠战,抛矛手再不能抛矛。没有抛矛手对吴军后阵的压制,吴军的攻势更加猛烈,但刺穿追风军前队的几股吴军却也没能继续疯狂,被追风军后队拥上来的长矛手以多打少,眨眼刺死。
刺穿追风军前队阵列的吴军越来越多,终于,追风军后队与吴军全面缠战,前队还有追风军在浴血死战,但已只是少数,指挥的小校犹豫了两次,终于嘶死狂叫:“抛矛手准备,目标,前队阵地,抛射!”
抛矛也许会射中还在誓死抵抗的追风军,那又如何?让我们和敌人同归子尽吧,让我们的血,淹灭敌人的身影。
再次落下的矛雨,给了吴军一个猝然的打击。但吴军已经疯了,只是略微顿了一顿,攻势复起,追风军后队阵列眨眼又被刺穿。
“抛矛手,冲上去,扎穿他们。”小校当先冲上,一矛将一名吴军透胸扎穿,就手夺过吴军手中的钢刀,反手一刀又砍在另一名吴军的肩上。那吴军凶悍至极,受伤狂嚎,一刀捅入小校腹中。小校“啊”的一声痛叫,微退一步,松手丢刀,忽地往前一扑,猛地抱住了那吴军脖子。这一扑,扎入他腹中的刀破背而出,他却也一口咬住了那吴军的咽喉。那吴军惊痛之下拼死挣扎,长刀将那小校肚腹绞得稀烂,但那小校双手死死抱着他,一排牙齿更仿佛是铁镶的,怎么也挣不开。两个身子滚倒在地,慢慢地,两人都不动了。
同归于尽!决死的心,牙齿与钢刀一般锋利!
周江站在山坡上,两眼死死盯着坳口,后队阵列多处被突破,抛矛手也已大多战死。
“吴军疯了。”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我会比你更疯狂。”手一挥,“第五营冲下去,先抛矛,全阵地遮断抛射。”
残酷的命令,不得不流的血,誓死的心。第五营冲下,最前面五百名抛矛手各背五支竹矛,边跑边抛矛,竹矛如雨,竹矛无眼,钉穿吴军,也射死了不少追风军。有一支矛竟同时将一名吴军和一名追风军钉在了一起,那名追风军哈哈狂笑:“射得好!谢谢你了兄弟,我有个妹子,活着你娶她,让她报答你。”
吴军以五千对一万,虽然几乎成功穿破了追风军防线,也已经成了疲兵。追风军养精蓄锐的第五营冲下,而那种冷血的无目标遮断抛射,更让剩余的吴军胆寒,第五营一个冲锋,吴军的凶浪眨眼便被扑灭,只有百余名吴军逃了回去。
“后退者死!”钟山晚气红了眼睛,命令弓箭手将退回来的一百多吴军射死在阵前,复调一军冲上,同时加大对坳口两侧山坡阵地的牵制力度。南山坳的地势较怪,面对坳口的山坡较缓,而对着吴军的山坡却较陡,且石多、树多,仰攻非常困难,茂密的树林也给防守者带来极大的便利。周江八个营一线排开,即便吴军在一些地段取得小规模突破,周遭追风军立刻便会增援,而吴军想要增援却困难得多,钟山晚唯一的突破口,仍然只有坳口。
第五营整队清理战场之时,第六营冲了下来,排在了第五营前面,刀枪一把把往前递,第六营前列木枪换钢刀,终于算是有了兵器。第三营、第四营的残兵退出坳口到后面休整,但能自己走出坳口的,竟已不足两千人。这一仗,惨。
吴军冲上来,追风军仍是以抛矛先行攻击,随后接战,战斗越发酷烈,两边都打疯了。吴军不能退,退也是死,唯一的活路就是冲垮追风军。追风军不能退,退了不但自己死,一家老小都要死,唯一的活路,是杀光入侵自己家园的贼子。
两支抱着必死之心的军队,不死不休地苦斗,飞溅的血,比当顶的太阳更炽热。
吴军的攻势仍是锋锐无匹,虽然追风军有一多半换上了钢刀铁枪,仍然阻不住吴军的进攻,比上一阵的时间拖得稍久,后阵还是被小股吴军突破了。周江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第七营,钟山晚也立即调一军上来。坳口前,数百步窄窄的地段,近两万人挤在一起厮杀。周江的第八营几乎无处插足,直到数千人战死,腾出了空间,周江的第八营才能冲进去。
空间腾出来了,地面却铺满了死尸,活着的人,就踩在死人的尸体上拼杀,不管踩着的是敌人,还是自己的同袍,生死之间,没有选择。
钟山晚已经疯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支没有受过什么训练,甚至兵器都没有配备的流民军队能挡住他的百战精锐。他血红的两眼死死盯着战场,人影略一稀少,立刻便调一军上去。
他发疯,周江也只能陪着发疯,先前还能把伤者从坳口撤出,把死者也移出去,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守住坳口,死守!死守!只要后队阵列一被突破,立刻往里投入军队,第九营,第十营,十一营,十二营,预留的十二个营全部调空,又从两侧挤出四个营,不断往里投入兵力。
大半个白天,坳口处的激战没有停过一刻钟,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当周江把他的第十四个营投入时,尸体已经铺到了半山坡上,吴军要先爬上尸山才能与追风军接战。
太阳落山,钟山晚身子摇了一摇,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好半天的时间里,竟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虽年轻,打过的仗却已不少,他家世代将种,听过的战争更是车载斗量,可从没有一场战争如此激烈,如此残酷,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
而敌人,只是流民,甚至,没有配备武器。
钟山晚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突然极其强烈地想见吴不赊一面。这个妖王,他到底是凭什么,让这些流民为他战斗,不惜一切,不死不休。
吴军阵中终于响起了鸣金声,吴军潮水般退了下去。钟山晚随即派了一个人来见周江,请求找回吴军士兵的尸体。周江答应了,但只给尸体,衣甲、兵器一概不给。
尸山被搬空,在这段短短的坳口,大半天的时间,追风军三万多人战死,重伤或伤残的也有三万多人。十万追风军,还能站在乌静思面前的,仅有三万出头。即便这三万人,也几乎个个带伤,但残酷的战斗和战友的死亡并没有让他们退缩,默默收埋战友的遗体,他们的眼神越发坚毅。
沥血的刀,虽然崩出了刃口,却也磨砺出了杀气。
吴军也清出了两万多具尸体,这是奇迹。只有木枪、竹矛,且大都是新兵的追风军硬撼百战精锐的吴军,伤亡比居然达到了三比一,死亡率几乎接近。若非事实摆在眼前,谁也不会相信,钟山晚不会,乌静思也不会。
追风军的勇气是一个原因,地利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坳口狭窄,周江又不断投入兵力,逼得钟山晚也不得不投入兵力。人挤人、人推人,百战精锐的吴军,别说战阵,甚至个人的武技都难以用上,就只是砍,只是刺,前后左右,到处是人,逮着一个是一个,所有的功夫在人堆里全都是笑话。抵消了吴军大部分的优势后,这样的伤亡比也就正常了。
吴军遗留下来的兵器尽数落到了追风军手里,剩余的三万追风军终于有了武器,也终于有了一点军队的样子了,在他们血战余生之后。
但乌静思还是非常忧心,今天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惨了,明天呢?若吴军明天还是这样的进攻势头,追风军能挡得住吗?算算路程,追风城的援军最快也要到明天午后才能到,这三万残兵还必须撑大半天,能撑得下去吗?
远处忽然有火把亮起,一点两点,三点五点,很快就连成了线,如一条火龙般游了过来。
“援军?”乌静思心中怦怦跳,按道理说不可能,追风城的援军除非是坐船顺江而下,才可以来得这么快,可追风城根本没有这么多船,最近这段时间,出去的船多,进来的船少。乌静思先前没注意,这会儿却猜到了,必是吴军搞了鬼,拦截了进来的船,让追风军无船可用,也就无法沿江机动,没有运兵的船队,难道两条腿有这么快,一天三百余里?
乌静思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但事实让他失望了,来的不是追风军,而是双蛟口县令江风送来的五万乡兵。不过让乌静思略为惊喜的是,不少人手中有一把铁枪,或者说,木枪上多了一个铁制的枪头。
“昔日化剑为犁,今日融犁为剑,只要能打退入侵的强盗,我们不惜一切。”江风的身世和乌静思颇有相似之处,也是个落魄秀才,在入出被乌静思看中前,同样是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但刚骨不损,意气犹存。看着他,再看着五万乡兵愤怒而坚定的眼神,乌静思本有些忐忑的心突地就安定了下来。
“我们倒下了,但我们的亲人能站着。明天,让我们追随勇士的脚步,死战!”他嘶声狂吼。
“死战!”五万个声音跟着他怒吼,夜鸟惊飞。
周江从三万残兵中选出一万伤势较轻的,并入五万乡兵,做伍长、什长、校尉、偏将,这一万血战余生的老兵便如一副钢架子,支撑起一支战意盎然的军队。这六万人做为主力,布在坳口,硬抗吴军的进攻,另两万残兵沿山部署,防线有如铜墙铁壁。
有一万经历过残酷血战的老兵打底,缴获的兵器加上江风化犁为枪送来的一万杆铁枪,追风军能有四万多人装备上趁手的兵器,这让周江充满了信心。
朝阳初升,橘红色的朝霞披洒下来,照着一座座新坟,昨日的战士英勇倒下了,今日的战士仍将挺直脊梁。
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