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较之此前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来。
清玄道人槍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傻眼,忽听姚一江一 寒喝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初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槍钉入地里,然后一个筋斗,单足立定槍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齐叫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闻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有潮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槍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水流不绝涌出。蓦然间,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流水却似有灵性,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槍下。
姚一江一 寒眼力过人,忽觉不对,那水流到槍尖,便不再流,初以为顺着槍眼渗入土地,此时才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只因槍为银槍,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
姚一江一 寒暗叫不好,忽听啵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如充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宽大道袍已被撑满。
刷,姚一江一 寒拔剑。
砰,清玄如鼓足了气的皮球,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
但姚一江一 寒更快,他号称“千一江一 不流”,剑法之快,冠于一江一 南。顷刻间劈出六剑,那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姚一江一 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浑身虚软。转眼一观,不由面无血色,厅中亲友无声无息,已然尽数倒毙,浑身上下如中无形箭矢,布满细密血洞。
姚一江一 寒惊惧一交一 集,厉声叫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一团一 一团一 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侧,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一劫,却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一江一 寒打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身拉着姚晴,向厅外飞奔,忽见厅前庄丁散成半圆,走将过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神色相近。姚一江一 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岂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头顶掠过,落到厅外。
脚才落地,姚一江一 寒忽生警兆,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一江一 苏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一尸一走肉般拖步行来。
姚一江一 寒胸中剧痛,情知庄内已生绝大变故,再一抬头,却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内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色怔忡,手中剑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一江一 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便出现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日虽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过诡异,无法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道:“胭脂虎,杀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一江一 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一江一 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姊妹,怎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一江一 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性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头望去,却是陆渐,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边。
陆渐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志,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不然……”
“谁稀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被,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稀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头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姊姊,我从此再不理你。”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姊姊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细问,却听仙碧淡淡地道:“陆渐,别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欲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觉焦急,忽见红影闪动,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陆渐识得是那林中曾见的红衫夷女,好不奇怪,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不能来?”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那夷女摇头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他,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摇头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摇头。那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怎么会杀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时候奇怪得很,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色,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骗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招手道,“北落师门。”
梁上应声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猫,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
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哪里?”陆渐不觉摇头。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部,陆渐浑身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倏迷,张眼之时,身子已在书房门外。
陆渐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好不感激,说道:“姊姊,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样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那里,人家也觉得你很奇怪呢。”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呢?”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可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乡看一看……”忽觉身形一顿,抬眼望去,但见仙碧神色惊诧,正欲发问,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一温一 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轻声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人。”
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缝隙望去,但见两个丫环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皱眉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忽地搀着陆渐,纵身跃起。只听啵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石屑纷飞。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一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一一团一 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转,竟不坠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绵绵不绝,形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渐有头颅大小,始终悬空不曾下坠。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她雪白的双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碧眼流光,灿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那水球便涨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气,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欲挣脱坠势,但那地里仿佛蕴藏绝大吸力,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只留下一点湿痕。与之同时,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汗水,低声道:“好险。”陆渐心脏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啦,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要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