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星期天。
由香里听说过人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白的事,但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好好的满头黑发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白呢?
但是,人的脸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不成样子,由香里相信了。
真部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急剧消瘦,面容憔悴,眼圈默黑,最为明显的是,脸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真部一直低着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可是,服务台那个大背头,偏偏一个劲儿地看他。
如果只是可能被“矶良”杀死的恐怖,反正已经这样了,真部还是能够忍受的。他的精神没有那么脆弱。
使真部感到痛苦的,是强烈的自责和内疚。由香里理解他的苦衷,但理解的结果是痛苦。“矶良”,也就是弥生,失去了自己的肉体,寄生于他人的肉体,像一个孤鬼似地活着,对于真部来说,是无法承受的绝大的精神打击。
昨天晚上由香里感觉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与其说她是人,倒不如说她是一只大蜘蛛,就像印度教的神话里破坏和杀戮女神卡丽。由香里想起那奇形怪状的样子就浑身发抖。
如果那就是“矶良”的本质的话,除了杀掉她没有别的选择……通过谈话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
由香里没有把“矶良”的样子告诉真部。她不想加重他的精神负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全力以赴找到千寻。
天阴得很沉。报纸上说,下午有今年梅雨季节的最后一次大雨。
幸亏没有太阳,不然走那么远的路,一定晒得很难受。停车场距旅馆大约有两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真部一边发动车,一边故作镇静地对由香里说:“开始搜索吧。今天从哪儿开始呢?”
“先给千寻家打个电话,看她回家没有。如果昨天还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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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一次精神打击,仍然念念不忘关心由香里。
不能让“矶良”杀了这个人,我一定要保护他!由香里在心里发誓说。
通过夫妇岩到达西宫大学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因为是星期天,校园里没什么人。
由香里头疼得更厉害了,而且觉得恶心。你这是怎么回事!由香里自己叱责着自己,可是那种奇怪的不快感怎么也赶不走。
以前,在长时间不吃药的情况下,出现过偏头疼之类的症状,这个星期就有过两次严重的,甚至还出现过幻听幻觉。这种症状一般在人员馄杂的场合下出现,在这个宽广的人员稀少的校园里,不应该头痛得这么厉害。
雪铁龙在真部的临时研究室所在的法学系前停下来,下车以后真部对由香里说:“我去取药,你在车里等着。要是头疼得厉害,一会儿我们到医务所去看医生,肯定有人值班。”
由香里点了点头,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不能原谅自己。刚才还发誓保护真部,就这样的身体,保护得了吗?
忽然,由香里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由香里本来是没有头痛毛病的,只有在周围人们的感情波动非常强烈的时候,头才会痛。那么,现在的头痛也一定是由于外部原因。
由香里终于想起自己对于某种特定波长的感情非常敏感。进了大学校园以后,那种特定波长的感情越来越强烈了。她集中精力在自己的意识中寻找着那种奇怪的不快感发生源。
突然,由香里从坐椅上欠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身体先有了反应。
“矶良”!……而且,就在附近!
由香里环视四周,看见车后百余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由于距离较远,加上那人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看不清面部表情,但可以看出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穿牛仔裤的少女。
少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由香里这边,但由香里打开车门下车以后,少女的身影却突然不见了。
“等等!头还疼吗?”真部提着一个公文包从法学系大楼走出来。
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由香里冲着真部大喊:“在那儿!她刚才在那儿!”
“啊?”
“千寻刚才就在那儿!一直朝这边儿看来着!”由香里指着千寻消失的方向说,“没穿校服,果然是回家换衣服去了。没错儿!就是她!我感到了‘矶良’感情的波动!”
“好!快上车!”
雪铁龙绕着西宫大学的校园转了一个大圈儿。看见像千寻的女孩就追上去,追了好几个都不是。
“她现在在哪儿,你能感觉到吗?”
“没有体外脱离的时候,我很难感觉到‘矶良’的意识。像刚才那样表现出露骨的敌意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要是她有意识隐藏起来,我就很难感觉得到了。”
“等等!也许她想逃走。”雪铁龙的轮胎尖叫着掉了一个头,飞快地驶出校园,“这一带交通不便,如果没有车的话,只能坐公共汽车。”
西宫大学前边的公共汽车站上,没有千寻的影子。鹜林寺公共汽车站,也没有千寻。这附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这样看来,她肯定还在校园里。”雪铁龙返回校园,又在校园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见千寻。
“只能是在学校里某个建筑物里藏着。真tmd!明明就在身边,怎么就找不到呢?”
“把她刚才呆过地方的周围几个建筑物都找找看。”
“可是,在这么大的校园里找人,太难了。”
“而且,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一小时撤走,不然就麻烦了。”
“简直就是捉迷藏!”真部一本正经地看了看表,“现在是11点52分,看看报纸上的日历栏,今天几点几分日落。”
由香里从后座上取过报抵,“7点13分。”
“好!我们找到6点13分。”
“不吃午饭啦?”
“下次给你补上,要是能活下去的话。”
“没那么便宜,死了你也得请客。”由香里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心里却充满恐惧,今天也许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
搜索完教育系大楼的时候,天阴得越来越沉了。六甲山方面传来隆隆的雷声,眼看着雨就要从西边上来了。
面容憔悴的真部过不了多一会儿就看看手表。
由香里没戴手表,“几点了?”
“5点50分。”
已经寻找了6个小时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真叫人无法置信。莫非不在附近?”
“我看见她以后,我们马上就开车去追,她不可能跑得太远啊。”
“跑哪儿去了呢?他妈的!”真部用沾满灰尘的皮鞋狠狠地跺着地面。
“只剩下20分钟了。”
“找到6点43分,不要紧吧?我们开车逃离这里,30分钟足够了。”
“不行!到底拉开多远的距离才算安全,我们根本不知道嘛。”
“……不管怎样,找到最后一分钟!”真部的感情虽然没有亢奋到被由香里听到的程度,但他不同意由香里的意见,是很容易感觉到的。
俩人站在教育系和工学系之间的小马路上四处观看,由香里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几乎倒塌的挂着“禁止人内”的红牌子的综合人类学系大楼上。
“怎么了?”真部看到由香里站在原地不动,奇怪地问。
“那儿!我们还没找的地方,只剩下那儿了!”
那里是发现了高野弥生的遗体的地方,现在是一座无人使用的危险建筑。
“可是,我们一开始就确认了那座楼是进不去人的。”
“所以……那座楼对于藏身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肯定有可以进去的地方。”
俩人临近中午刚开始搜索的时候,真部就围着综合人类学系大楼转一圈。所有的门窗都锁得好好的。这座建筑物受到的损坏集中在5层,一层的门窗玻璃一块都没碎。
他们又围着大楼转了一围,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开着门窗。由香里抬头看了看上边几层,倒是有几扇开着窗户。
“要是从上边开着窗户里吊下一根绳子来,不就很容易爬上去了吗?”由香一说。
“那也得有人先进去啊……”说到这里,走在前边的真部突然转过身来,瞪大眼睛说:“对呀!咱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呢?”
由香里知道真部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但真部的心情太激动了,几近观念散乱状态,由香里没有捕捉到他的重大发现具体是什么。
“怎么回事?你发现什么了?”
“你想,一楼有那么多门窗,封闭的时候就是再仔细也免不了落下一个半个的。她要是先进去从里边把门锁上了,咱们在外边当然看不出来嘛!”
由香里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没想到呢?恐怕人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脑子就不转圈了吧。
真部从雪铁龙的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手电筒和一把大扳子,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两小瓶药液。
由香里看到药液是两种,心里咯瞪一下,这是为什么?但她没顾上细问,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时间。
“等等!儿点了?搜索整座大楼,恐怕来不及了。”
真部看了看表,“6点13分。到日落还有一个小时。搜索30分钟,剩下的30分钟用来逃命。”
30分钟……由香里陷人了进退两难的境地。30分钟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吗?可是,放弃了眼前这个机会,还能再找到千寻吗?而且,在这个无人建筑物里,可以强行给千寻注射药物,等她昏睡过去就可以把她带走。要是在大街上找到她,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到吗?
由香里目前只能考虑这么多,至于将来会怎么样,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机会放过了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30分钟。……知道!”
真部轮起扳手照着一块窗玻璃砸了下去。窗玻璃破碎的时候发出悦耳的声响。他伸进手去打开插销,纵身跳了进去。由香里随后跳进去的时候,手掌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划破了。
他们从一楼开始一间挨着一间地找,找完四楼的时候,由香里觉得30分钟已经用完,小声提醒着:“晦!没时间了!”
真部头也不回地说:“还有10分钟。”
通向五楼的楼梯严重扭曲,几乎有一半被埋在瓦砾里,很难叫人相信千寻能从这里上去。由香里脚下滑了好几次,吓得尖叫起来。
“她真能从这儿爬上去?”
“喂!你看!”真部用手电筒照着楼梯拐弯处的平台说。
那里分明是有人差点儿滑倒的痕迹。
“从这儿上去的。在上边……”真部压低声音,ju十分肯定地语气说。
五楼的楼道被压扁,最矮的地方不过60公分高。楼道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真部打着手电筒,来到楼道中部他跟高野弥生做试验的那个实验室。
那个长两米五,宽一米的水槽有一半被压在水泥板下,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由香里看见了“isolation tank”(绝缘水槽)一排英文字母。
附近地地板上,有液体干后的痕迹,还有白色粉状物,大概就是硫酸镁吧。
真部用手电筒在房间里照来照去,并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时间了!”由香里着急地说。
“再找找。肯定在这层楼。你还没有感觉到吗?”
由香里摇摇头。忽然,她踩到了一个纸袋之类的东西,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真部循声用手电筒一照,由香里立刻把那个纸袋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刚刚用过的装食品的纸袋。大概是千寻在这里吃过面包之类的东西吧。
“在这儿呆过!肯定还在五层!”真部叫道。
“没有时间了!走吧!”
“都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逃走吗?这不等于已经追上了吗?”
看着真部的表情,由香里心里产生了疑问。他要干什么?可是,这……可能吗?
由香里一把抓住真部的左腕要看他的手表,真部慌慌张张地甩开了由香里的手。但是,夜光表的指针已经烧灼般刺痛了由香里的眼。
7点零8分!
“为什么……为什么骗我?”呆若木鸡的由香里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现在,就是逃走也来不及了,我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没关系,只要在前边找到她就不要紧了。”真部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一眼五楼的走廊,“在哪……在哪儿……在哪儿呢?”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说梦话。
由香里下了决心。现在怎么责备真部都是徒劳的,不如和时间赛跑,尽快找到千寻,给她注射药物,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五层通向六层的楼梯已经被瓦砾堵死了,一层到四层都找过了,千寻还能上哪儿去呢?
突然,由香里想起什么似地叫了一声,“防火楼梯!一层到四层的防火楼梯坏了,五层以上还没坏!”
真部二话没说,撤腿就往防火楼梯那边跑。
打开通向防火楼梯的门,一阵强劲的晚风吹过来,差点儿把他们顶回去。他们顺着颤颤悠悠的防火楼梯爬到六层,重新回到大楼里。
走廊和房间的地板都是倾斜的,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不用说找人,连走路都很困难。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六层找到九层,得找多长时间啊!”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找了。”
由香里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当作弥生,苦思冥想起来。如果我是弥生,我会藏在哪儿呢?受不了,受不了,我在这座大楼里呆不下去!我是在这座大楼里被活埋的……
“楼顶上!”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顾不上问为什么,撒腿就往楼梯那边跑。
楼梯倾斜得厉害,俩人抓住扶手拼命向上爬,一口气爬到9层。心脏狂跳着,拉风箱似地喘着,只有三层楼梯,却好像爬了好半天。
真部的手搭在通向楼顶的铁门把手的一瞬间,由香里犹豫了,我的感觉错了没有呢?铁门上了锁没有呢?楼顶上要是没有千寻怎么办呢……
铁门被真部打开了。由香里看到的,是外面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