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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德彪西

Adagio sotto voce/静谧·柔版/~静かに声をひそめて~ 第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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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已经死了吧?所谓死,就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意识存在吗?

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吗?那还真是灵魂的牢狱。

……

……

黑暗。寂静。在黑暗和寂静之中,我恢复了意识。

脑中一片混沌,无法思考。我是谁?——

想起来了,我遭遇了火灾,爷爷和表妹在我眼前变成了火人,我也被包裹在了大火之中——

这到底是哪里?已经过了多久?我……死了吗?

我努力睁开眼,黑暗却依旧是黑暗,眼里没有一丝亮光。不,我连眼睛都睁不开。

虽然意识恢复了,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任何味道,无法呼吸,无法出声,没有任何触感。

我很惊慌,想要动弹一下手足,却感觉不到手足的存在。

我果然已经死了吧?所谓死,就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意识存在吗?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吗?那还真是灵魂的牢狱。

恐惧感突然袭来。

开什么玩笑!谁来救救我?我要发疯了!

正当我陷入恐慌之际——有什么东西触到了我。触到了!我还有触感!我还活着!

触摸在继续。我集中感觉,被触摸的地方是腹部,触摸我的是——手指。从指间我感到了人的体温,是某个人在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腹部。

不,不是抚摸,手指并不是在做无规则运动,而是在描绘笔画!

是字!这个人在我腹部写字,想要传达什么。我拼命地试图去读懂这些字。

这里是医院……你被烧伤被带到这里……全身烧伤做了手术基本所有皮肤被移植……

现在刚换上新皮肤,没有任何知觉。因为打了麻药,只有腹部皮肤没事,所以,只有这里有感觉,我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从恐惧中解放了,我从滚滚黑烟中被救出来了。

眼耳鼻口的皮肤都被移植因为还未成为自己的皮肤这个状态大概还会持续

但不要担心

你一定会康复

一定会恢复原样

这个人是给我做手术的医生吧。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想问的事情多得堆成山,却只能由对方单方面传信,我无法发出信息,不禁焦急万分,痛苦地想要扭动身体。

现在请睡觉,只有睡觉你能办到,这是唯一要做的。请睡觉!

接着,手指离开了我的腹部,随之能感觉到腹部被扎了一下。

一定是针头在注射吧。我又睡了过去,不知是因为安心了,还是因为药效强力,睡魔立刻把我的意识带到了深处。

之后,我好几次醒来,又好几次睡过去。清醒的时间很短,睡觉的时间——不知道。我一觉睡了三十分钟,还是三小时,或者说是一天,我完全没有感觉。不仅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连梦境与现实也无法分辨。反正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思考。另一方面,梦境中有色彩、有声音、有香气,有时还有味道,还有以前与家人一起看过的海与山,湖面的涟漪,听过的风声,潮水的香气和泥土的气味,以及在那里吃过的鱼、贝和水果的滋味。

与毫无感觉的现实相比,过去的回忆反而有压倒性的现实感。

比起在现实中醒来的时候,飘浮在梦境中的时候我反倒更加安心。不知从何时开始,梦境和现实在慢慢逆转。

我意识到了现在自己的身体动不了,这是那个人在皮肤上向我传达的信息。是医生还是护士呢,总之是医院相关人士吧,但是是男还是女呢,光凭指尖的触感我无法判断。他,或者是她,一点一点地向我讲述我的情况。手术时间长达五小时,然后奇迹般地成功了,虽然现在因为全身被麻醉而没有知觉,但不久以后就会开始剧痛,之后必须得慢慢减少麻醉量。

不过那件重要的事,那件我发了疯都想知道的事,他却一点都没有提及。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我获救了,他们俩应该也获救了吧?还有件重要的事(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他俩),那就是我的身体到底变成什么样了——那时,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指甲在扭曲,头发在燃烧,伴随着“哧哧”声,皮肤的颜色和形态在改变。身体上被烧坏的部分真的还能恢复原状吗?手术做了那么长时间,留下来的疤痕不知是怎样的啊。

我醒着的时候,一想到这些就倍感不安,甚至是恐惧。

接着,如那个人所言,剧烈的疼痛开始袭来。如果说被火烧时的剧痛宛如皮肤被剥下来一般,皮肤移植后的剧痛就宛如把盐揉迸伤口里,这伴随着瘙痒的剧痛,一旦开始就像燎原之火一样扩散到全身。仿佛墨水慢慢渗到纸里,伤口表面的刺痛一点一点地浸透到皮下。那人告诉我,有痛感的话就说明移植成功了,但我实在是无法对这剧痛产生感谢之情。虽然已经有了痛感,但我的四肢还是被固定在床上,无法动弹。

咽喉内部也受了火伤,无法出声,嘴巴也被硬邦邦的口罩束缚着。不能动,不能喊,浑身的伤口如被撒了盐一样,简直像在受刑。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麻醉啊,而且,我对被束缚起来的自身也产生了恐惧,虽然知道这些都是为了给皮肤做好防护所采取的措施,但恐惧还是从心底往上涌。可以随意活动身体的幸福,可以疯狂大喊大叫的幸福,我此时终于领会到了。

还有,一直觉得喉咙很干,因为全身发热而且有大量分泌液排出,这也是必然。嘴里不仅无法分泌唾液,甚至感觉从嘴到食道都变成了灼热的沙漠。虽然通过插在身上的管子定期进行水分补给,但更显得那点水分是九牛一毛。

之后,我开始胡乱猜想——喉咙既然已经溃烂,补充营养就只能靠打点滴了吧。这个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不管以何种方式补充营养,都需要排泄。我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都没有受损,所以会产生大小便,但是我无法去厕所,因为害怕感染臀部新移植的皮肤,于是大小便都要通过管道来排泄——不,是需要他人帮助我使用管道来排泄。尽管这是因为我的身体无法活动所致,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还需要他人来协助排泄真是令人感到耻辱。真不敢想象谁来帮我做这个事,希望千万是一位女护士。

此时的现实对我而言,只能用地狱来形容。真想打上麻药,一直沉醉在过去的美梦中啊,一醒来就要遭这种罪,还不如不恢复意识呢。不,说不定死了还更快乐些——我脑子里满是这种念头,但是我现在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

我联想到了毒瘾患者,没有毒品他们就无法保持神志清醒,为了得到毒品他们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我也和他们一样。

疼痛在一天天减轻,随之注射麻药的次数也在减少。接着,终于有一天,五官中的一个器官——耳朵有了知觉。虽然听觉还未完全恢复,但至少已不用再担心里面的鼓膜被感染,于是解除了绷带。

首先飞入我耳中的是久违的日常环境的声音。当然,在安静的病房中不会有汽车的行驶声与幼儿园的喧闹声,只有点滴滴落的声音、医疗器械的电子音、医疗器具相互摩擦的金属音——总之是一些很轻的噪声。

能听见吗?腹部传来熟悉的触感,同时耳边响起“能听见吗”的声音。这是那个人的声音,我能判断出来。因为眼睛和嘴巴还被绷带包扎着,我只能微微点了下头。

“遥,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吗?”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颤抖的、令人怀念的声音。

“太、太好了……太好了。妈妈快要担心死了……着了好大的火,虽然没烧到主屋,但附屋瞬间就被烧没了……只要你能被救活就好。那个,那个啊,你要挺住,爷爷和露西亚没能被救活,救护车到的时候,他们已经……”

啊——什么?您在说什么?您在胡说!

惊愕、悲伤以及疑问一齐涌进我的脑内,如旋涡般来回搅拌。

“那个,真是抱歉,请妈妈先忍耐一下,比起火灾情况,还有些必须要说的事情。”

妈妈惊慌失措的呜咽声被那个人制止了。那个人的声音洪亮而有力,态度十分强硬。

“还没来得及作自我介绍,我叫新条,是这家医院的整容外科医生。现在对你实施的手术及治疗进行说明,特别是关于治疗方面,从今后开始需要非一般的忍耐与努力。但是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必须要充分了解自己的症状。

“嗯,刚才你妈妈也说过了,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们两人已错过了救助时机。火源是隔壁的工作室,狭窄的空间里摆满了装有喷漆类涂料和稀释剂的可燃性喷雾器。你爷爷在生着火炉的封闭房间内制作东西,警察们判断当时是稀释剂什么的被火炉的火点燃了。因为房间内堆满了可燃性的瓶罐,火蔓延开来,估计由于药剂的燃烧催化作用,造成了类似火药库爆炸的情况。所以在火源附近的你爷爷和另一位女孩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从头到脚尖都烧焦了,无法救治。”

说完这席话,他又接着道:“虽然你离火源有一定距离,但当时也有生命危险。一般来说,烧伤分三个等级。人的皮肤由表皮、真皮、皮下组织构成,表皮受损是一度烧伤,真皮表层受损是二度烧伤,皮下组织受损或是更严重的是三度烧伤。你身体表面百分之三十四被三度烧伤,脸自不用说,外露皮肤的真皮都无一例外地焦化了。你和那两个人倒在同一个地方,要不是因为你身上残留的衣服碎片,你妈妈还无法断定是你。救护人员看到你那个样子时都没抱希望,但是你居然还有微弱的脉搏,他们都觉得这是个奇迹。我也有同感,身体表面三分之一以上被三度烧伤居然还活着的人真是前所未有。”

自己身体的三分之一都焦化了——我赶快强迫自己停止这种可怕的想象。

“火伤致死的原因一般是烧伤导致的休克和皮肤失去呼吸功能。一度烧伤可以自然痊愈,三度烧伤的话只能进行皮肤移植了。你的手术分为皮下组织切除和植皮手术两个阶段,能明白吗?也就是说你身体三分之一的皮下组织都是接受别人的,然后移植了一点儿你自己身体上正常部位的皮肤。本来用自身的皮肤进行移植是最好的,但是你的身体上正常部位太少了。很大一部分皮肤是从你妈妈身上取的,其余的由人体皮肤库提供,如此一来手术成功了。其中手术难度最大的是脸,如刚才所说,需要进行切除手术的是皮下组织,因为失去了基础,所以皮肤的外形不管怎样都会发生变化。无论手术效果如何,你的脸都有可能变得和原来完全不同。但是这么高难度的手术终于成功了,我从你妈妈那里借来了照片,你的脸应该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那个,医生,伤痕……伤痕会留下来吗?”

“请放心,在我们大学附属医院的整形外科,切除缝合是作为基本技术来教授的,比起其他医院的外科医生来说我们的缝合技术非常可靠。嗯,不是我自卖自夸,总之你的脸上不会留下缝合痕迹,锁骨以下的移植皮肤也不会有色素差别。

“啊,从你自己身体取得的那部分移植皮肤会再生形成新皮肤,也不用担心。那,到时亲眼看看就知道整形的效果了。”

“呜呜呜……”妈妈不禁发出呜咽声,她一定是松了一口气吧,不过我丝毫不能平静。

“现在你全身都包扎着绷带,无法活动,虽然很无聊但请要忍耐。刚刚移植的皮肤……哎呀,可能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就像在液态的土壤上铺柏油马路一样,就算震度为‘1’的地震也能让马路变形、扭曲、折断,直到土壤变成坚同状态,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洗净伤口和替换绷带的时候,你都要维持这个状态。”

这不带任何感情的腔调听起来非常冷酷无情。

“一开始就说过了,皮肤生长好后的康复训练恐怕会十分艰苦。皮肤生长时因为身体无法活动,真皮会变硬并且收缩,当要活动关节的时候,会感到皮肤抽搐。这在医学上叫做拘挛,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关节运动是少不了的。不同的部位存在着差异,真皮厚的部分发生拘挛的情况少,但皮肤修复很花时间,真皮薄的部分与之相反。所以真皮厚的脸部皮肤修复时间较长,拘挛的情况较少。不过,不做面部运动的话,表情肌与皮肤无法黏合,就会变得像戴了面具一般。如果不想变成这样,就每天认认真真反复练习哭和笑。当然,训练伴随着疼痛,咬紧牙关也要忍耐,这可是你承担的义务。”

“那个,医生,你是不是有点太严厉了……遭遇了那种灾难之后,又得知爷爷和表妹已经身亡,她也受到了很大打击……”

“我无法那么惯着她。”我猛地屏住呼吸。

“免得你忘了,我再说一次,你的身体上有三分之一的皮肤是由他人提供的,你的身体也正是我拼命做过手术的场所,然后它还被数位护士废寝忘食地照料过。怎么说呢,不是你活下来了,而是我们让你起死回生了。如果你忘记了这些而逃避康复训练,我可决不答应。”

终于等到了取下脸部绷带的那一天。取下绷带之前,我能感到我四周围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太阳穴上的压力突然就变小了,眼睑里渐渐有了光亮,皮肤总算是触到了外界的空气。尽管没到戴着一张面具的程度,但就像涂着五厘米厚的润肤膏一般,感觉很别扭。

“眼睛睁开看看。”

我照办了,但眼睛没能一下子睁开。我的眼皮哆哆嗦嗦地抽动着,久违的景色随之映在我的视网膜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香月一家人的脸庞,美智子也在,后面站着护士和一个白衣男人——那一定就是新条医生了吧。

长得和他的声音很相称,清瘦而且一脸神经质,黑框眼镜让他的表情更加严肃。

接着闻到了气味。绷带和消毒药的臭气尽管没变,但我刚刚通气的鼻腔还能闻到鲜花和水果的香味,其中还混杂着他人的体臭。接着还有——血的味道。世界上竟充满着这么多种类的味道,我突然觉得很惊讶。

“了不起……”第一个说话的观众是研三叔叔。

“和火灾之前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到手术痕迹啊。”

虽然是称赞的话,可新条医生仿佛不太愉快地耸起一边眉毛。他似乎在说,这还用得着你说吗?

站在一旁的护士非常周到地把镜子举在我面前。镜中的脸正如研三叔叔所言,是一张光滑的、没有任何伤痕的、如同模特儿一般的脸。脸上的绒毛都被烧没了,头发是中分,睫毛以毫米为单位一根根排开。比较悲惨的是眉毛,因为生长迟缓,本该长着眉毛的地方还残留着剃毛的青色痕迹。

美智子如同放心了一般叹了口气,后面的两人也高兴得快要抱在了一起,我本人却一脸愕然,因为我的皮肉还无法做出表情。在五厘米厚的润肤膏下无论怎么努力,脸部都动也不动。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当我的家人在欢天喜地时,只有新条医生一人紧绷着脸,盯着我。

“就一句话,请慢慢地试着说。”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我的嘴唇上。我想叫出大家的名字。

“哦……”大家惊愕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但是最惊愕的是我自己。

粗野的、宛如龟裂般的嘶哑声音。这不是我的声音,啊,也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多么、多么丑陋!简直就像癞蛤蟆的声音!

“气管也被烫伤了,手术刀无法到达那里。”

“火灾时吸人了大量热气,喉头黏膜严重受损。她是声乐系的吗?”

“不,是钢琴系的……”妈妈说道。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现在还在治疗中,但痊愈之后仍会留下后遗症。最好做好不能恢复原来声音的准备。”

这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句话。这些天以来,我已经非常清楚这位医生对患者的态度。

新条医生可以说是一位很实事求是的人,为了不让患者有无意义的失望,一开始就不让患者有过度的期待。他决不说模棱两可的话,可能即可能,不可能即不可能。如果新条医生都说放弃了,大概只能放弃了。

一生都要与这样的声音相伴——想到这里,我一阵揪心,整个心都凉了。与之相反我的眼角却渐渐湿润,视线变得模糊。因为是钢琴系所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开什么玩笑!

钢琴又不能说话!钢琴也不能对人笑!而且,还不知道我的手指能不能恢复到原样呢。

我的眼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床单上,止也止不住。亲人们慌忙凑到我跟前来,新条医生却制止道:“你们还不能碰她。”

狭窄的病房里,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抽泣声。

数日后,因为要开始康复训练,头部和手足关节部分的绷带被解除了。但关节部分的那种宛如被石膏固定着的感觉,让解除绷带的喜悦在几秒之后就烟消云散。新条医生的整形技术在我的指尖上得到了完美的发挥,去掉绷带后展现在我面前的十根手指毫无缝合痕迹,光滑得无可挑剔——唯一不好的是,我无法自由活动其中任意一根。

并不是手足的末端神经存在障碍,而是因为皮肤抽搐,无法伸缩。我的身体好像在对事实嘲笑一般,拒绝接受大脑发出的命令。难不成我的一部分脊髓也被烧损,末端神经被切断了?——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想。

康复训练从拿汤匙开始。虽说是拿,但我的两根手指连匙柄都握不住。这个汤匙是训练道具,柄部可以插入口袋并且附着在手掌上,首先只需要练习活动手腕和手肘。起初十分困难,手腕和手肘郜无法弯曲九十度上。也许是因为皮肤抽搐的原因,在此基础上更加弯曲的时候,就会产生痉挛般的剧痛。拜此所赐,我为了喝一口水都会弄湿整个床单。

我自己也开始练习一些日常生活巾的动作,洗脸、吃饭以及穿衣服。当然使用的都是康复训练的道具,牙刷柄异常的粗,筷子附有易于同定的弹簧,睡衣和训练用的床单上都有尼龙搭扣,十分容易替换。不过,这些便利的道具对我而言仍是重荷,刷牙时牙刷好几次刷到了嘴巴外面,握筷子的时候握不住关键部位(尽管筷子没掉在地上),衣服也穿不周正。以前二十分钟能做完的事情,现在要花两小时,决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可是,这个还算是容易的,真正痛苦的是步行训练。婴儿们刚开始摇摇晃晃行走时所用的步行器——我使用的是用于大人的改良版,训练时它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把腰部固定住,然后用前后左右四个轮子移动的步行车,除了体积大以及材料是铝而不是塑料以外,基本构造和步行器相同。旁人看来也许是舒适的移动工具,实际上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

平时走路的时候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所谓行走这个动作,是除了头部不活动以外基本会使用所有肌肉的全身运动。挺胸、振臂、扭腰、抬腿、屈膝、单脚支撑全身的体重——每前进一步至少需要运动七个地方的肌肉和皮肤,所以每前进一步就会有七个地方发出悲鸣,每前进一步都会流出眼泪。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出汗,连体臭都没有。新条医生告诉了我原因,因为排出汗液和皮脂的汗腺位于真皮层,刚刚移植的真皮还没有完全恢复其机能,所以汗腺反应迟钝。

我从四肢有障碍的患者那里听说过,如果强制运动麻痹的肌肉会引起像勒紧骨髓般的钝痛。但我这种情况,感到的是如同把表皮从皮下组织上硬剥下来的尖锐疼痛,好似脑部被电击一般。不管是哪种、不管是什么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钝痛要好受一些,也许这话会让麻痹患者不高兴,但我还是禁不住这样想。

差不多习惯了行走之后,步行车换作了拐杖。用拐杖行走的原则有二,第一,必须面朝正前方;第二,一步也不许打滑。我对换上了运动鞋并无不满,问题是要确保行走时一直面朝正前方。我得让在前面领走的人可以直直地看见我的脸,当我这张没有几根毛发的脸被直视时,总觉得特别羞耻。

除了训练还有很多痛苦的事,尽管医生提前打过招呼,但进行伤口洗净和绷带替换时的疼痛真是超出人的想象。虽然移植手术宣告成功,手术痕迹也缝合得很完美,但在接合面没有完全愈合时就有感染的危险,必须使用药品不断地进行清洗。清洗时当然也很痛,当感受到药剂侵入伤口时的疼痛时,我终于知道了接合面的数量之多。为了减轻疼痛我也被注射了镇痛剂,名字我记得,叫做镇痛新,可以让从皮下开始的疼痛慢慢地向上涌。疼痛程度根据皮肤厚度的不同有所差异,我因此也知道了身体上各个部位皮肤的厚薄程度。

为了减轻这种疼痛我义被注射了一种叫芬太尼的镇痛剂,接着为了防止感染我还要定期注射抗生素。所以我每天都像浸泡在药罐子里一样,副作用当然也随之而来,我那本来就只有几根的头发也脱落了,眉毛也还是那么淡,我照镜子的时候,感觉一个平安时代的女人在用怨恨的目光瞪着我。

看着镜中这样一张脸当然不愉快了,而对着镜子专门做表情康复训练的时候更不用提。我忍耐着肌肉痉挛的疼痛强迫自己做出各种表情,发怒给别人看的样子、想要哭泣的样子、笑给别人看的样子、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以及为了再现我的习惯性动作,我不断地对着镜子练习脑袋向右倾。试试就能发现,做出发怒或者讨厌的表情不太费力,而做出笑、戏谑、调皮的表情时却不得不表情肌总动员,十分辛苦。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做出不幸的表情很容易,而做出幸福的表情就需要努力。

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痛苦一直持续着——这就是我的每一天。好几次都想放弃,好几次都想逃避,但我还是每天坚持训练,因为总是被那个人监督着。

那个人——新条医生总是适时出现在我身旁,行走途中因为疲惫而停下脚步时,摇摇晃晃而跌倒的时候,因为痛苦而不禁哭出来的时候,总之不希望他出现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看着我,不出声也不帮助,只是直直地从眼镜片后面盯着我。

不许懒惰也不许软弱,他的眼睛这样说道。

我才刚刚失去了亲人,为什么还非得忍受这种痛苦?面对这种残酷与无理,我除了愤怒别无他法。因为做康复训练而感到疼痛的时候,被镇痛剂的副作用折磨的时候,我真想对着谁破口大骂,可新条医生的目光宛如箭一般射穿我怯懦的心脏。他沉默着,像在责备,于是我只好一边哭泣一边重新站起来。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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