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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光亮那方

第三章 12.不变 她一直在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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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

“世上有什么是不变的呢?大概只有变化。

在永恒的变化中,能拥有一些不变的回忆,老时间,老地点,老相识,老味道,旧时天气旧时衣,当时年少春衫薄,如斯美好。”

她一直在老地方

“方老太走了。”

微信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条信息。

前年,正在返家路途中的我呆住了。

同行的朋友问我怎么了。

我把手机里的信息给他看,然后我俩靠在列车的座椅上,陷入沉默。关于方老太的所有回忆,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大概在二十八年前,我刚读小学的时候,方老太就已经是方老太了。

那时她只是50岁的方老太,每天推着炸臭豆腐的摊车,在学校南面的拐角处叫卖。八分钱一块的臭豆腐摊,每到放学都会排上长长的队。

方老太的臭豆腐好吃,二十多年来,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小时候吃第一口臭豆腐的味道。

豆腐炸得黑黑的、脆脆的,方老太用筷子戳破表皮,一股热气便冒了上来,哗,浇上一大勺汤料,把热气硬生生给压回去,豆腐的每一个下口处都是满满的姜葱蒜和浓浓的黄豆味。

夏天吃,辣得流汗,很带劲。

冬天吃,热气腾腾,瞬间就暖和了。

上小学时,我的零花钱很少,别的同学都是四毛钱一次买五块,我只能一毛钱买一块,稍微富余一点儿也只能两毛钱买两块,然后把剩下找回来的几分钱认真地装好,再凑八分钱又能买一块。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只买一块臭豆腐特别丢脸,排老半天队只能可怜巴巴地掏出一毛钱。所以每次轮到我的时候,我都早早地把一毛钱准备好,趁旁人不注意赶紧塞给方老太,也不好意思大声说,自己只要一块。

那时,方老太就会帮我把一块臭豆腐用铲子切成九小块,然后放进碗里,刷地浇上一大勺汤料,再装了袋子给我。

我拎着那个袋子,沉甸甸的,珍而重之,用小竹签一块一块地慢慢吃,就好像吃到九块臭豆腐一样。

后来我发现,每次我买一块臭豆腐的时候,方老太不仅会帮我切成九小块,她还会用勺子在大汤碗底重重地捞上一勺,里面有汤料,还有辣椒、酸菜、萝卜丝……

放了学去方老太那儿买臭豆腐,成为我小学时最美好最开心的回忆。

不知道方老太是哪个星座,当然这也许和她的星座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刮风下雨天晴天阴,方老太总是雷打不动地待在实验小学正南面的拐角处,时间久了,她记得住每一个小孩的名字,有时小孩的爸爸妈妈来接小孩没看到,也会问方老太:“方老太,我孩子来买臭豆腐了吗?”

“半个小时前买过了,然后和同学一起往坡那边走了。”

“没来,听同学说你小孩还在教室做值日呢。”

方老太不像是臭豆腐的摊主,更像是一个信息交流站。而随着我们的毕业,方老太那儿又成了我们常年聚会碰头的据点。

读初中后,每次大家聚会,地点都是“方老太的臭豆腐摊”。

去得早的同学会坐在小桌子旁吃上几块,去得晚的同学还会在电话里交待:“你跟方老太说是我要吃,她知道要给我的臭豆腐炸得干干的。”

那个时候,方老太的臭豆腐变成一毛五一块了,依旧便宜。

时光飞逝。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能吃到方老太的臭豆腐,但嘴一馋,大家还是会相约一起去方老太那儿,然后遇见好多的老校友。我们很好奇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年了,方老太永远只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老公,也没有见过她带着小孩。似乎总是一个人推着小车从拐角处突然出现,从白天到深夜,一个人在路灯下默默收摊,又在拐角处突然消失不见。

小时候有人说方老太是一个只做臭豆腐吃的魔法老太太,来无影去无踪。等读了高中才渐渐听人说起方老太的故事。

方老太三十多岁才嫁人,嫁过去第一年就生了儿子。本以为生活会开始幸福,可惜好景不长。老公每天在外面赌博,赢了还好,输了就回来要钱,要不到钱就打方老太和儿子。后来儿子慢慢长大,方老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道儿子在长期的家庭暴力之下,早早就放弃了学业,每天在外面游荡。父子俩都没有正经工作,要睡觉了就回来,没钱了就闹,方老太就是这么八分八分地挣,然后兑换成整钱给家里的老公和孩子花。

那时我们年纪小,想不通的问题有很多。只是觉得方老太好可怜,寡言少语却对任何人都关怀备至。

随着我们这拨人考上了大学,开始漂泊在异国他乡。有时候聊起大家何时回家聚一聚,总有人会提到方老太,同学就会传一张自己和方老太的合影给大家看,还会即时汇报:方老太的臭豆腐涨价了哦。

“该涨该涨,现在什么都在涨价,臭豆腐也应该涨。多少钱了啊?”

“从一毛五涨到两毛啦!”

“……喂,小武,你能不能多给方老太一点儿,大冷天的多辛苦啊。”

“知道啦。那下次回来咱们一块去吧。她还记得你们呢。”

于是乎,大家都嚷着要过年回去尝尝方老太的臭豆腐。

“对了,小武。你今天去方老太那儿,问问她,学校放假了她还会不会出来摆摊?”

“好嘞!”

那年我们都大一,放假晚。而小学早已经放假,方老太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老地方。惊喜的是,方老太居然在,天冷,她把手伸在油锅上烤火,零散几个客人坐在小桌子边聊天,方老太远远抬头看见我们,咧嘴笑了起来。

那种久违的笑,不是大笑,也不是微笑,而是那种——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会意,笑的是人与人之间重逢的美好,开心的是时间过去那么久,而人与人的关系却还停留在老地方。

“好棒啊,学校放假了,居然方老太还在!”

我们叽叽喳喳跑过去,一个人五块臭豆腐,趁着方老太炸豆腐的时候,大家纷纷跟方老太汇报着自己的近况,方老太一直笑着说:“真好真好,你们有出息了就好。”

从小学一年级到我们大一,一晃十三年过去,方老太迎来送往了一年又一年的学生,她目送着毕业的学生比老师还要多。她已经记不住我们的名字了,但是还记得我们的样子,跟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

厚重的情感,最大的好处是模糊掉细节。

我们相信一切都没有变,相信一切都如往年一样好,我们看不到方老太炸豆腐的速度越来越慢,看不到方老太的生意越来越糟糕,现在的小学生已经不怎么吃臭豆腐了,也看不到方老太已经弯曲的背和悄悄爬满了皱纹的脸。

随着年纪渐长,身边亲人也都在渐渐老去。以至于后来每次去方老太那儿,一开始都是开心的,吃了几块臭豆腐后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隐隐问自己,万一哪天,再也吃不到这样的臭豆腐了呢?

又过了几年,网络流行起来。我常常看到老家的媒体写一些新闻,“郴州必须要吃的几种特产小吃”,里面一定会有方老太的臭豆腐,记者说,“这个老太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炸着一块又一块臭豆腐,以每天炸二百块臭豆腐来算,二十年中她炸了146万块臭豆腐。那是很多人儿时的记忆,包括写这篇美食报道的我。”

吃过她臭豆腐的孩子,当年都是身高一米不到,踮着脚才能看到锅里的臭豆腐。一晃那么多年过去,有的成了记者,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律师,威风八面。

我听说实验小学旁边的道路需要改建,所有的小商小贩都不能再继续摆摊了,唯独只有方老太,一直在那儿,没有人赶她,其他的摊主也不眼红,据说管那片的城管也是吃着方老太的臭豆腐长大的。

有人问方老太为什么只有她能够在这里摆摊。

方老太说:“我也不知道,上次那个穿制服的孩子跟我说,让我好好待在这里,如果我离开了,很多吃着这个臭豆腐长大的郴州人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方老太,找不到臭豆腐,更重要的是,找不到自己童年的那段记忆了。

方老太走了。

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家乡的朋友圈。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年纪多大了?家住哪里?那她的推车还有人继续推出来炸臭豆腐吗?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人知道。

看着大家问着各种问题,我心里很后悔。

方老太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打交道二十几年,我们争先恐后告诉她自己的近况,无论她记不记得住,我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也许不是不关心,而是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让我们不知道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去触碰。

没有人知道方老太具体的岁数,没有人知道方老太的身高,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日,她是哪里人,炸臭豆腐之前做着什么,现在老公和孩子还好吗?

没有人在意她这个人,我们只是在意她是否还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滋养着我们的回忆。

闭上眼睛,无论何时经过小学的拐角路口,那个臭豆腐摊一直都在,就像一个地标性的建筑。

感觉这一辈子,那个摊都会在那儿。感觉下辈子,那个摊也一直会长在那儿,生了根一样。

“不亲眼看到,我是不会相信的。”

下了火车,就和同学打车直奔小学。

二十多年熟悉的景象没了。

拐角处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走过去,曾经滴在地上的油渍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几十年的落灰,风一吹,就没了痕迹,消失在人迹罕至的人行道尽头。

方老太死了。

我和同学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瞬间就红了眼眶。

为什么会哭呢?其实我也不理解。

是哭没有那么好吃的臭豆腐了?

是哭再也见不到方老太了?是哭我们丢掉了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哭我们以后要换一个新的聚会的碰头地点了?

我不知道,反正就站在那个拐角处,吹着寒风,眼泪不停地流下来。那时我才感觉到,原来这里是个风口,原来这里那么冷,原来方老太在这个风口站了二十几年……我们对方老太的了解真的太少太少了。

那之后,群里再也没有人提过臭豆腐这件事,也没有人去过小学的拐角处,要经过也会选一条道绕过去。

那之后,我再看见臭豆腐,都本能地避开。有人问:“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吃臭豆腐的吗?”

也许,我只是不希望有别的东西取代对于方老太的回忆吧。

虽说要把心里清空才能腾出地方放新的东西,但心里为何一定要放新的东西呢?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

去年快要回家的时候,小武突然在群里闪了一下。

他发了一个哭的表情,然后说:方老太没有死……

“!!!!!!”

“!!!!!!”

“!!!!!!”

一时间群里被各种各样的表情刷屏了。

是震惊。

是欣喜。

是狂怒。

是振奋。

是希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用各种表情符号来强化自己的内心感受,其实知道方老太还在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再问这些,只是为了想更了解她一点儿而已。

“方老太年纪大了之后,身体不太好。但每天都坚持出来摆摊,后来重感冒引发肺炎,倒在那儿,被送到医院抢救,住了一个多月的院终于好了。那天我路过,她又在那摆摊,我也惊呆了。问了之后,才知道怎么回事。”

于是放假第一件事情就是结伴去臭豆腐摊,去见方老太。

远远望去,她正弯着腰在炸豆腐。她身上的水分也好像被这几十年的油过了一道,干干的,不似印象中那么饱满了。

看见她,心里有大哭的冲动,却拼命忍着。这一次,我们不再像之前那么叽叽喳喳,每个人都轻轻地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我问:“方老太,听说你之前身体不好,你怎么还出来摆摊啊?”

方老太看着我说:“听说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好多人都哭了。说以后不知道去哪里吃臭豆腐了。你看到没,我加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的汤料的做法……”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牌子上写着:“方老太汤料配方:朝天椒五十克,八角十粒,小茴和花椒各十克,甘草十片,桂皮两片,草果三个,陈皮一个……十杯水用锅子慢火熬,快起锅时加入葱花姜蒜,还有半干的萝卜丝,然后再放三勺新鲜滚烫的茶油浇上去……”我赶紧拿手机拍了下来。

“方老太,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拿八分钱买一块臭豆腐吗?你总是给我打很多汤料,好吃的萝卜丝都在里面。”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别人都是五块五块地买,你总是一块一块地买,后来我看出你不好意思,我就帮你把一块弄成九小块,放很多料,你吃得可开心了。”

“方老太,那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同学问她。

“那我不记得了,我老了,都快八十了,你们原谅我吧。”

“方老太,你是哪里人啊?”

“方老太,你住哪里啊?”

每个人都把这些年憋着没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方老太,我要一块臭豆腐,你帮我弄成九小块吧。”我说。

后来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两样食物,无论何时吃到、想起,都会感动不已。

有的是割舍不断的乡情,有的是来自家人的温暖。

方老太在我以及很多同龄人的生命中扮演的则是家乡美食的角色。

她的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朋友每次听我说起方老太的时候,都很质疑。

好吃与否并不重要,只因它承载了童年的记忆,赋予了灵魂的归宿,味道便独一无二,贵如珍宝。

方老太不是卖臭豆腐的老太太,她是替我们保管记忆的人。

听同学说起,最近,方老太的儿子带着媳妇也会来帮她的忙、接她的班了。

方老太会很开心地给大家介绍他们,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也希望大家能照顾儿子和儿媳妇的生意。

大家都拼命点头说一定一定,顺便还帮着方老太数落他的儿子,缺席了二十几年,他妈妈够累的。

听说方老太的儿子特别不好意思,不停地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让妈妈操劳了。

我想方老太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应该有两件,第一件是看着我们所有人长大,第二件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儿子长大。

在记忆中,

光是有具体形状的,雨滴是有具体长度的,太阳是有具体温度的,

你总是那几种表情,闭上眼都挥之不去。

记忆和拍照一样,具备遗憾的属性,在摁下快门的那一刻,即与当下告别。

骑着单车你追我赶的日子,

树枝把天空割裂,

路灯背对着月光自赏。

慌乱自有章法,忐忑也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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