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火心轻柔地舔合黄牙的双眼。他低下头枕 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他独自趴在昏暗的医务室里，听着自己的 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浑然忘却了时间。一阵 雨后的凉风吹了进来，他似乎嗅到了斑叶的气 味。难道她来带黄牙前往星族吗？这个念头给 了火心很大的安慰，他感到睡意迷迷糊糊中涌 了上来。

“放心吧，她将和我们在一起。”斑叶温柔 的话音回响在火心的耳旁。火心抬起头四下里 张望。

“火心？”洞口处传来灰条的喊叫声。火心 努力站起身。

灰条说：“我已经把半尾埋葬好了。”

“黄牙死了。”火心低声说，他的声音回荡 在四面石壁间，“我发现她时，她还活着。但她 还是死了。”

“她说什么了吗？”

火心闭上双眼。他不能把黄牙悲惨的秘密 说出去，就算对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能。“她只 说一只说她感谢蓝星让她生活在雷族里。，

灰条走进医务室，低头舔了舔黄牙的脸颊， 低声说：“当初我离开雷族时，从没想到竟然 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 “我们埋葬她吗？”

斑叶的话音浮现在火心脑海：“放心吧，她 将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语气坚决地说：“不，她不但是一位医生，也是 一名武士。应该有猫来为她守夜，我们明天早 上再埋葬她。”

灰条提醒他：“但我们必须回河族营地去， 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其他猫。”

火心说：“那么我今晚回来为她守夜好了。”

两只猫默默无语地穿过丛林废墟。他们踏 进河族营地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众猫 吃完了晚饭，坐在会场边相互舔梳。雷族猫单 独卧在一起。火心和灰条刚一出现，炭毛立刻 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

躺在白风身边的蓝星也站起身，抢在炭毛 前面来到火心和灰条面前。她焦急地问：“你 们发现黄牙和半尾了吗？”

火心看见炭毛为族长让开位置，也在竖着 耳朵等他的回答。他说：“他们都死了。”炭毛 脸色大变，身体摇摇晃晃向后退开，几乎要摔 倒。要不是蓝星站在面前，火心真想过去扶住 她。蓝星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悲伤，她的目光渐 渐转冷，火心看了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蓝星低嘶着说：“斑叶告诉我说火将拯救 族群，但大火却把我们毁了。”

“不。”火心想安慰蓝星，但一时间又找不 到适当的词语。他看着炭毛跌跌撞撞地回到猫 群中。令他感到宽慰的是，沙风急忙上前扶住 了炭毛。火心目光回到蓝星身上，看着她麻木 的表情，他心里一沉。

蓝星冷冷地说：“雷族今晚就回家。”

灰条争辩说：“但丛林都被烧光了，营地也 被毁了！”

蓝星怒喝道：“这有什么关系。这里不是我 们的家，我们应该回到自己的领地里去。”

灰条说：“那我陪你们回去吧。”

火心凝视着他的老朋友，忽然明白他眼中 热切的神色。灰条想回家。发现这一点，火心 感到如同黑暗中划过流星，心里一下子变得亮 堂起来。他期盼地看着蓝星：她能看出灰条渴 望重返雷族吗？

蓝星眯缝起眼睛，说：“我们为什么需要你 来陪？”

灰条犹豫不决地说：“嗯，也许我能帮助你 们重建营地。也许能待上一段时间——”蓝星 严厉的目光吓得他不敢再说下去。

蓝星厉声喝道：“你是说你想要重回雷族 吗？哼，这不可能！”

火心惊得目瞪口呆。

蓝星气冲冲地说：“在孩子和族群之间，你 选择了孩子。现在你必须按照你当初的决定生 活下去。”

灰条吓得浑身颤抖。火心难以置信地看着 蓝星，只见她转身对雷族众猫喊道：“准备出 发，我们现在就回家！”

雷族猫闻声立刻跳起身。火心看着蓝星把 大家召集到身边，心里只感到无尽的失望和愤 慨。

蓝星怔怔盯着会场的一个角落，火心顺着 她的目光看见雾脚和石毛站在那里。他注意到 蓝星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凉的神色。蓝星比谁 都清楚血缘与族群分裂所带来的结果是什么。 在孩子和族群之间，她选择了为族群尽忠，这 个选择给她造成的痛苦比任何敌人给她的痛苦 都要多。

火心心里一动，瞬间明白过来蓝星为什么 会对灰条的要求做出那种反应。她并不是冲灰 条发怒，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她还在为自己多 年前拋弃孩子的行为感到深深懊悔。也许她的 内心里隐隐希望灰条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雷族众猫开始变得不 耐烦起来。蓝星向钩星走去。

火心转身舔了一下灰条的肩膀，低声说： “蓝星说这些话是有原因的。她现在情绪很不 稳定，但会好起来的。那时也许你就能回家了。”

灰条抬起头，满怀希望地问：“你这么想 的？”

火心回答：“是的。”他心里暗暗祈求星族 保佑他没有说错。

他急急忙忙向蓝星走去，恰巧赶上蓝星正 在向钩星表达雷族的谢意。豹毛站在一旁，淡 淡地瞅着蓝星。

蓝星最后低头行礼说：“雷族欠了你们一 份情意。”

听了蓝星这句话，豹毛眯缝起眼睛，两眼 放光。火心看在眼里，心里顿时生出警觉。他 暗想：河族会向雷族要什么回报呢？就他对豹 毛的了解，足以怀疑她会要些东西作为回报的。

他陪着蓝星带领雷族众猫走出河族营地， 一回头，看见灰条孤零零地站在营地门口。灰 条眼里充满了痛苦的神色，无奈地看着旧时的 同胞渐渐远去。

小耳犹犹豫豫地站在河边。雨后的河水又 涨了，但黑条和白风已经渡过河去，站在对岸 浅滩处接应大家。尘毛和香薇爪一起渡河。香 薇爪跳到河里，竭力把头仰出水面。沙风陪着 炭毛过河。自从火心带回黄牙的消息后，沙风 便一直陪伴在炭毛身边。

蓝星不耐烦地呵斥小耳：“别磨蹭！”

小耳回头看了看蓝星，对她冰冷的口气感 到很吃惊。然后，他硬着头皮跳进河里。火心 绷紧肌肉正要跳过去相救，但长尾和鼠毛已经 游到四腿疯狂乱蹬的小耳身边，用他们强壮的 肩膀把他托出水面。

蓝星跳进河里轻松自如地游到对岸，这场 火灾给她带来的所有疲态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强壮。火心跟在她后面 游过河。云层变得越来越薄，火心从水里出来， 正好迎上一阵凉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走到 炭毛身边，弯下脖子舔她的耳朵。沙风同情地 看着他。族里其他的猫站在河岸边，惊恐地看 着眼前的丛林。虽然月光昏暗，但大火造成的 毁坏仍然显而易见。树木被烧得光秃秃的，空 气里没有了树叶和香薇的清香，到处弥漫着木 炭和泥土的焦煳味。

蓝星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均视而不见，她一 刻不停地经过群猫身边，径直走上通往太阳石 的斜坡，走上回家的路。大家只得随后跟上。

沙风小声说：“我都认不出这里了。”火心 点头认同。

他加快脚步走到云爪身边说：“云爪，谢谢 你按照我的要求留在河族的营地里。”

云爪耸了耸肩膀，说：“这没什么。”

“老年猫的情况怎么样？”

“半尾和团毛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很大，一时 半会儿缓解不过来。”云爪的语气很柔和，“但 我在你离开的时候，给他们吃了一些猎物。不 管多么悲伤，他们总得保持体力呀。”

火心为徒弟的善解人意感到十分自豪，夸 赞说：“干得好，这件事做得很对。”

大火过后，山沟就像平地上的一道疤痕。 沙风站在山沟边向内眺望，火心看见她在微微 发抖，自己也打了个寒战。虽然身上的水已经 干了，他仍感到身体有些冰凉。众猫缓缓爬下 山坡，跟随蓝星走进营地。大家站在会场内， 默默地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已经被烧焦了的 家园。

寂静中蓝星突然对着火心发狠说：“带我 去看黄牙的尸体！”

火心的毛顿时竖立了起来。近几个月来， 火心一直想方设法在大家面前掩饰蓝星的脆弱， 现在，她身上那种脆弱的表现终于荡然无存， 但此时的蓝星却又与以前的不同，不再像火心 初进雷族时见到的那样举止温和、充满智慧。 火心向医务室走去，蓝星在后面跟着。他转头 看见炭毛一瘸一拐地也走在后面。

火心站在医务室前说：“她在里面。”蓝星 走进那道阴暗的石缝中。

炭毛坐下来静静等候。

火心问：“你进去吗？”

炭毛说：“我迟些时候再伤心。蓝星现在需 要我们。”

她沉着的语气令火心感到非常惊讶。他看 见由于悲伤，炭毛的双眼里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但那眼神却镇定自若。炭毛的精神力量使得他 也渐渐稳住了神。

医务室里晌起一声凄凉的尖叫。蓝星摇摇 晃晃地走了出来，疯狂地左右转头望着眼前黑 糊糊的废墟，怒吼说：“星族怎么能这么干？ 难道他们一点儿怜悯都没有吗？我再也不去月 亮石了！从现在起，我的梦不再和星族分享。 星族已经向我的族群宣战了，我永远也不会原 谅他们。”

火心看着蓝星，惊得目瞪口呆。他看见炭 毛平静地走进医务室，寻思她是不是去哀悼黄 牙了。但不一会儿，炭毛嘴里衔着东西走了出 来，放在蓝星面前。

她说：“蓝星，吃下这些东西，它们能缓解 你的伤痛。”

火心问：“她受伤了吗？”

炭毛转身瞧着他，压低声音说：“可以这么 说，但她的伤用肉眼是看不见的。这些罂粟籽 能使她平静下来，给她的心灵一段愈合的时间。” 她回身又对蓝星说：“吃下去吧，求求你了。”

蓝星顺从地低头把罂粟籽吃进嘴里。

炭毛柔声说：“走吧。”说完，炭毛领着这 位雷族族长离去。

火心看着炭毛处理事情的镇定神态，心里 感慨万千。黄牙天上有知，定然为她的徒弟感 到骄傲。他走进医务室，咬住黄牙尸体颈背后 的皮毛将她拖入月光下的会场，认真摆好尸体， 令她看上去如同活着一样享有尊严。然后，火 心弯下脖子舔了一下黄牙，低声说：“你将在 星空下睡最后一晚。”说完，他遵照承诺趴下 来开始为黄牙守夜。

到后半夜的时候，炭毛也过来了。此时地 平线上已经泛起一线粉红色。火心站起来，舒 展了一下疲倦的四肢。他环视了一眼会场周围。

炭毛低声说：“别为这片森林太难过了。折 断的骨头愈合后会比从前粗壮一倍，这片森林 经受了这次创伤，将来必定迅速生长起来，比 以前更加繁茂。”

她的话使火心感到宽慰了许多。他感激地 低了低头，朝其余的雷族猫走去。

鼠毛正坐在蓝星巢穴外守卫。

白风从暗处走出来，向火心解释说：“是炭 毛让这么做的。”只见白风的身上依旧沾满烟 灰，由于烟熏外加疲惫，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她说蓝星病了，需要派猫守候。”

火心说：“很好。其他猫的情况怎么样？”

“大部分猫找到相对干燥的地方后睡了一 小会儿。”火心心念转动，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们应该派遣一支早班巡逻队。虎掌也许会 利用这场灾难。”

白风问：“你想派谁去？”

“黑条似乎最为合适，不过他力气大，留下 来重建营地较好。”他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 这不全是实话，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把黑条安排 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如果你没有意见， 我也想把你留下来。”白风点头同意，火心继 续说，“我们应把发生的事情向族群通报一声。”

白风皱着眉头说：“蓝星正在睡觉，你认为 我们该打搅她吗？”

火心摇了摇头，说：“我们不去打搅她，让 她好好休息吧。我来向大家通报。”

他轻松跳上高岩，向族群发出召唤。众猫 从残破的巢穴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当大家看 见高岩上站着的不是蓝星而是火心时，无不感 到惊讶。

等大家到齐后，火心说：“我们必须重建营 地。我知道营地现在看起来一团糟，但如今正 值盛夏季节，这片遭受创伤的森林会迅速生长 起来，比以前更加繁茂。”说到这里，他冲炭毛 眨了眨眼睛。

黑条站在队伍后面顶撞说：“这些话为什 么不由蓝星出来告诉我们？”

火心说：“蓝星很疲惫。炭毛给她吃了些罂 粟籽，这样她就能睡上一觉，有利于恢复。”高 岩下的群猫纷纷焦虑地议论起来。

火心宽慰大家说：“她休息得越多，恢复得 就越快。”

纹脸愁眉苦脸地说：“森林被烧光了，猎物 在大火中或死或逃，我们将来吃什么啊？”她 忧虑地看着蜡爪和香薇爪，脸上流露出作为母 亲的关心。

火心向她保证说：“猎物会回来的。我们要 像往常一样捕猎，如果必要，就去较远的地方 捕猎。”看见众猫纷纷表示赞同，火心又多了 几分自信。

“长尾、鼠毛、刺爪和尘毛——你们执行早 班巡逻。”四只猫抬头看着火心，点头领命， “迅爪，你接替鼠毛为蓝星站岗，务必不要让 她受到任何惊扰，剩下的猫开始重建营地的工 作。白风组织队伍收集材料。黑条，你负责修 建营地的围墙。”

黑条问：“我能干些什么？香薇都被烧光 了。”

火心回答：“把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但要确 保围墙修得坚实。我们一定不能忘了虎掌的威 胁，我们需要保持警惕，所有的幼崽都要待在 营地里，学徒只有在武士陪同下才能出营地。” 火心望着沉默的猫群说：“大家同意吗？”

众猫大声呼喊：“我们同意！”

火心说：“好，开始工作吧！”

众猫纷纷散去，聚集在白风和黑条周围听 候他们安排工作。

火心从高岩上跳下来，走过去对沙风说： “我想要为黄牙举行葬礼。”

沙风困惑地说：“你刚才没提她死亡的事。”

“还有半尾！”火心身边响起云爪的声音，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在责怪火心。

火心不自在地说：“大家知道他们死了。这 件事应当由蓝星正式通报，方显对死者的尊重。 等她状态好些了，她会这么做的。”

沙风试探着问：“如果她好不了怎么办？”

火心生气地说：“她会好起来的！”沙风吓 得身子一抖。火心暗暗自责，她不过是说出整 个族群的担心罢了。如果蓝星真的和星族作对， 那么黄牙和半尾永远也听不到把他们送往星族 的祈祷了。

火心感到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小。如果森林 不能在落叶季节到来前恢复怎么办？如果他们 找不到足够的猎物怎么办？如果虎掌来袭怎么 办？他喃喃地说：“如果蓝星不能好起来，我 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沙风怒气冲冲地说：“蓝星让你做她的族 长代表，是期望你知道该怎么做！”

沙风的话像一根刺扎痛了火心，他愤愤地 说：“不用你来教我，沙风！难道你没看见我已 经尽最大的努力了吗？别光顾着批评我，去组 织学徒们把黄牙埋了吧。”他又瞪着云爪吼道： “你也可以走了，再敢瞎捣乱有你好瞧的！”

他转身大步走向会场，留下沙风和云爪站 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他知道自己刚才做得有失 公正，但他们提出了一个他还没有准备好回答 的问题，一个他害怕得不敢往深处想的问题。

如果蓝星永远好不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