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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江上游的小傅

第六章 勇斗火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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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勇斗火龙

三个月后的一天,小傅给一家新开张的茶馆送十个小茶壶,路上恰好经过许掌柜的珠宝店。小傅漫不经心地瞥了那铺子一眼,就晃着脑袋嗤之以鼻地走了过去。想想三个月前,他每每走到这条街附近就要提心吊胆。可如今,他再也不怕了。每当他想起自己被许掌柜逼得有家不能回,只好在城市的角落里游荡来躲债的情形,都要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无债一身轻啦!他倒很乐意再见见自己以前的债主,让那姓许的看看自己对他铺子里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屑一顾。出于这种心理,小傅几乎每天出门送货的时候,都要找借口路过这条街,不过许掌柜仿佛算准了小傅什么时候会出现似的,每次都躲着他避而不见。小傅琢磨着许掌柜对他肯定头痛得很,不过这奸商是罪有应得。想当初,他把那么一块不值钱的破洋表高价卖给小傅,足足诓骗了小傅五个大洋。现在,小傅时不时地骚扰他泄泄愤,也算是当初的钱没白花。俗话说得好,一报还 一报嘛!

突然,街上一阵骚动。小傅循声望去,只见往来的挑夫、轿子和行人都纷纷避让到了路的两旁。一群士兵正野蛮地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一队穿制服的挑夫。挑夫们把一顶官轿高高地架在肩上,大摇大摆地从人流中穿梭而过。这队人马就这么在喧闹的大街上横冲直撞,仿佛一把锋利的耕犁,翻开泥土,在田地里犁出深深的沟壑。小傅见状,赶紧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才略略地舒了一口气。这些在重庆街头招摇过市的士兵,对小傅这样年纪的男孩来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威胁。小傅之前的悲惨遭遇让他对这种危险有着切身的体会,不知道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士兵们抓去当了壮丁,被逼着干一些谁都不愿意干的苦活累活。倘若运气特别糟,还 会被派到河边去当纤夫,拼尽全力地去拉那些在峡谷中寸步难行的大船,抵抗着湍急的流水艰难地前进。即使这些被抓的人交了好运,能够瞅个空子逃回家,回来的时候身心也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残,根本别想在短时间里得到愈合。

王秀才说,战争是人类的祸患之源。早在几百年前,圣贤们就教导人们战争是一件地地道道的蠢事。可后世的子孙不愿意听从先贤们的教诲,偏偏要倒行逆施,自作自受。重庆因为其重要的战略位置,一直是众军阀割据势力竞相争夺的宝地。往往是谁眼下得了势,便跑到这里来称王称霸一阵子,等到其他军阀强大了,再来个彻头彻尾地改朝换代。时局乱成这样,几乎没有人能跟得上形势的发展。所以,一般情况下,除非铺子被打劫,或孩子被抓充军,否则大家的日子还 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来做大王,对老百姓的影响并不大,生活总还 是要继续。于是,茶馆依旧门庭若市,铜壶还 是一个接着一个做下去,这稳稳的架势,仿佛重庆市一直都处在太平盛世中一般。

到了茶馆,小傅发现里面坐满了茶客,生意兴隆异常。掌柜的见开张第一天就博了个头彩,自然心花怒放。他很干脆地签收了铜壶,还 给小傅端上一碗茶水。小傅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在这间铺子里,竟然有人愿意这么礼貌恭敬地对待他,他真是非常感动。吃完茶,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这个充溢着欢乐和笑声的地方,慢慢地踱回唐老板的铺子。

烈日当头,大街上热浪滚滚,空气沉闷得几乎要凝滞起来。石板路的缝隙里积攒着经年的污垢,一脚踏上去便仿佛启动了一个个小型喷泉,吱吱呀呀地往外冒着脏水;乞丐们缩在破烂的衣衫里,四处招人厌烦;垃圾和腐烂东西的臭气充塞鼻孔,令人窒息,然而,这些毕竟都是暂时的,等到雨季一过,妩媚动人的兰花和野玫瑰会又一次代替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放在扬子江对岸的山上。重庆市里,每家店铺都摆放着一束束鲜花。小傅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个柜台前停下了脚步,那里放着一大瓶枝叶横生的灌木。他凑上前使劲嗅了嗅,觉得那花的香味非常奇怪,花香中夹杂着一股子焦糊的烟味。再抬头一看,周围没有任何着火的迹象。大概是哪个女人把厨房大锅底下的炭屑子倒在花盆里当肥料了吧。

小傅回到铜匠铺的时候,大家都在吃中饭。小傅拿起自己的碗,只盛了一点儿米饭。他之前在茶馆喝了一大碗茶,现在看到什么吃的东西都没了食欲。饭毕,他和小李找到一个洒满阳光的角落,伸着懒腰嗑起了从茶馆带回来的瓜子,权当开开胃。唐老板和几个老工匠们在一旁抽着烟。不远处,零星传来一两声枪响,但大家都泰然处之,丝毫没有当回事。重庆人的耳朵对枪声早就见怪不怪了,听见枪响就跟听喜鹊啼鸣似的。这时,小傅陡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顶拿腔作势的官轿,便对大家提起了这件事。

“那是谁的轿子啊?”唐老板问道,似乎颇感兴趣。

“我没听人家说。”

唐老板把烟管从嘴边拿开,“没准是徐大帅,或者哪个官阶小一些的官老爷。我本人倒是很希望徐大帅再次得势,好把那个混蛋刘大帅打得落花流水,那才真叫老天开了眼呢!”

“徐大帅把那姓刘的大帅怎么了?”

“没怎么呗!倘若真的打起仗来,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就要遭殃了!”唐老板叹了口气,“徐大帅一来,那姓刘的就带着自己大部分手下跑了,不过,他可不会善罢甘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重庆。要知道,刘大帅的支持者们还 在这里作威作福呢。只要姓刘的那帮子人没有死绝,徐大帅就不能掉以轻心,该防的地方一定要小心地防着。那个混账刘大帅根本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看他迟早要琢磨着卷土重来的。”

大家又继续上工了。下午,小李送完货回到铺子里,大声告诉大家城墙外面着火了,位置就在那所洋人开的医院的楼下。小傅一边听,一边专注地焊着手里的东西,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想起中午路经那家铺子时,闻到的烟味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不过嘛,如果烧的只是洋人医院附近那片地方,他可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大火别烧到椅匠路,威胁到他和母亲的生活,其他的随便烧哪儿他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小傅匆匆忙忙地往家赶。空气里尽是呛人的味道,一些物体烧焦后的灰烬飘浮在头顶上,一阵风吹过,便飞舞着冲向屋顶和街道。大街上的人们都议论纷纷,相互问询,拼命地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小傅走进家门,来到饭桌前坐下,捧起傅大婶留给他的晚饭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傅大婶压低了声音问他着火的事情。他草草地回答说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等到一碗面条差不多都填到了肚子里——傅大婶这碗面真是非常美味,比铜匠铺的饭食要好吃多了——他便自告奋勇地要出门打探打探消息。

傅大婶听了这话,差点儿没把下巴吓掉了下来:“你这混小子,莫不是想咱们娘俩都被大火烧死?”她质问道,“打从你一生下来我就反复告诫过你,要是赶上火龙王正在发威,你就该想办法躲开,不让它看见你!像你这样横冲直撞的,小心引火上身!”

小傅狼吞虎咽地对付完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便起身道:“火龙王是想烧掉洋人的医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就是去看看罢了!”

傅大婶惊慌地责骂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喜欢凑热闹,一天到晚净对那些不该管的闲事感兴趣。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人说什么,我都毕恭毕敬地听着,可现在的孩子都成什么样了!火龙王正在发怒呢,你还 敢跑去瞎掺和!要是有人同情遭了火灾的人,就会冒犯龙王,到时候索性一把火把你也给烧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得远远的,看都别看,省得自讨苦吃!”

小傅对母亲的担忧嗤之以鼻:“大家都去看了,我躲在人群里还 不行嘛,”他赌咒发誓道,“这样火龙王不就看不到我了嘛!”话刚说完,还 没等傅大婶过来阻止,他已经一溜烟跑出门,冲到大街上了。

傅大婶惊呆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她那脆弱的神经强烈地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降临到身上。可怜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却笨得连做人那一点儿最起码的敬畏之心都没有,真是苦死她了!她从自己那可怜的积蓄中摸出三个铜板带在身上,锁好大门,来到了大街上。她迈着缠得紧紧的小脚,匆匆忙忙地朝观音庙走去。虽然身上只有三个铜板,但倘若立刻买几炷香给菩萨供上,说不定可以为她那四处惹事的儿子消消灾、祈祈福呢!

拜完菩萨出了庙,她回身慢慢地走到家中。天色已经很晚了,傅大婶没法再做针线活。她靠在门上,侧耳去听邻居们的谈话。听了一会儿,她无意中抬起头,只见天空已经燃成了火红的一片。傅大婶感到一阵惊恐的战栗,她哆哆嗦嗦地摸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傅在快到洋人医院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使劲揉搓着自己被熏得刺痛的眼睛。滚滚浓烟沿着逼仄曲折的街道一路灌了过来,呛得小傅差点儿要窒息。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医院的大门了,小傅站在原地,朝医院看去。在最初的一两分钟里,他真的是被眼前熊熊而起的大火给吓住了!那吞噬一切的火焰果真很像一条条火龙,正在张牙舞爪、大发雷霆。没准儿,母亲的警告是对的呢?小傅犹犹豫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可是他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他咬咬牙,穿过两扇木质的大门,溜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是他这辈子从未曾见过的。医院开阔宽敞的广场和花园里,挤满了原先住在城墙底下的茅屋里的难民。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声,母亲们尖叫着四处奔跑,拼力寻找自己走失了的孩子。两个男人正为了争夺一口猪皮箱子而大打出手。一个老人把一盘花生紧紧搂在胸前,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他身边的人群正在推推搡搡.老人怀里的花生被挤掉在地,滚得到处都是。无数只脚胡乱地踩上去,顿时把那些花生踏成了一摊摊烂泥。一个女人把脸埋在手掌中,哭天抢地地叫唤着她死去的丈夫,她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已经被大火烧得焦黄。医院里的病患们被安置在了墙角,他们无助地躺在担架上,发出绝望的呻吟。而大火依旧在作威作福。这家洋人医院原本比中国式的建筑要高出好多,可现在,火焰和浓烟已经直冲冲地蹿到了它三倍的高度。好在不远处,学校和它周围的房屋还 没有着火,只要风持续往河那边刮,好歹学校那片地方还 能保得住。

小傅拨开身边混乱的人群,想要再往里面走一些,好一探究竟。他看见一群奇怪的中国女人,各个身着蓝白相间的制服,正匆匆忙忙地疏散、安置着数量几倍于她们的病人。她们的脸早已被烟火熏了个透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一个黄头发的外国女人站在人群中,干脆利落地指挥着自己的手下来来去去地忙碌。

小傅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外国女人。这两年里,他倒也见过不少洋人,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外国女人。最让他吃惊的是,一个女人竟然能在这样的非常时期,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主持大局。他站在一旁,听见那外国女人指挥着穿制服的护士们,要她们把病人转移到城市另一头的医院去。他原本以为这些护士肯定不会搭理那洋女人,要知道,在这种时候,就算轿夫也不会愿意去抬一个刚刚被火龙王的怒火惩罚过的人。然而,当他看到那些中国护士居然真的拿起担架,抬着病人们上了路,不由得把眼睛瞪了个溜圆。这时,那外国女人又转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人,那人显然是医院的总管。她命令他立刻疏散广场上的难民,此地已不再安全,实在不宜久留,难民们得尽快往城中疏散。

小傅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溜进一丛灌木后面,注视着那个黄发外国女人消失在燃烧的大楼里。在院方的疏散下,那些饱受惊吓而又行动不便的病人和难民纷纷离开医院,涌上街头。只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医院的广场就渐渐空了出来。小傅的眼睛又开始刺痛难忍,滚滚的烟雾压向他,把他团团围住。

在熊熊大火哗哔剥剥地燃烧声中,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尖叫,“房子!房子着火啦!”一阵热浪涌向他的身边,吹散了四周的浓烟。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外国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座燃烧的房子。只见屋顶上,一丛火苗正慢慢地在浸过水的屋瓦上蔓延开去,吞噬着沿路的一切。那外国女人把双手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呼喊道:“谁愿意爬上屋顶掀掉那根烧着的木头?医院所有的义工都还 在里面没撤出来呢!”

没有人理睬她。外国女人只好又一次请求身边一个男人的帮助,周围旁观的人见状都回避着她,从大门溜了出去。他们都知道做这样的事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没人会把自己的生命视同儿戏。那丛火苗又燃着了一根烟熏已久的横木。外国女人用祈求的目光瞥向四周。终于,她放弃了求助的念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冲进了屋子。

小傅拎着一颗心注视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又一次站在了二楼的阳台上。她踩着栏杆,抓着一根柱子一步步地往屋顶上爬。小傅不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这个外国女人竟然想要自己爬上屋顶!这种事情,连男人都不敢随便逞强,可她,一个女人,一个外国女人,居然不顾生命的危险要独闯虎穴!小傅被大大地震动了,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可看了没多久,他便笑了起来。她固然是个勇敢的女人,但在爬屋顶这方面却实在是笨得可以。就她的那种爬法,根本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总得有人来教教她该怎么爬楼吧!小傅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跑进屋子里,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对那外国女人大声喊道:“下来!快下来!我告诉你怎么才能爬上去扑灭火苗!”

那女人颤颤巍巍地爬了下来,站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着地,小傅就绕过她,抱着梯子蹿了上去。他爬上屋顶,在离房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他站的地方与那块熊熊燃烧的木头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他随手抄起一块破瓦片,使劲地伸过去,奋力去捅那块烧着的木头,直到把它捅下房顶,重重地摔到下面的院子里。随后,小傅又抓着那块瓦片,把剩余的火苗都扑灭了。

他从自己跪着的地方俯身往下看,所见之处都是大火肆虐后的余烬。早上的时候,这家医院还 是老弱病残们的避难之地,现在却向四面八方吐着致命的火舌。医院背后是一面破败的城墙,从城墙到下面的河流,延延绵绵一百多米的距离里,横亘着一座被烧焦了的小山丘,山上在火海中挣扎的房屋简直不计其数。火龙王果然威力无敌!小傅看着这一切,后怕地打了个冷战,得!他现在在这么高的屋梁上胡思乱想什么呀?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沿原路爬了下来。

外国女人正在等他,“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你家住哪里呀?”

小傅窘困极了。在这之前,他只在唐老板的铺子里草草地接待过一次外国客人,除此之外,他还 没有跟一个洋人这样单独地说过话。他羞怯地看了看那个女人。她正靠在围栏上,勉强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她的头发和眉毛都被烧焦了,一只手泛出通红的颜色,一看便是受了伤;她外衣的袖子上有好些烧焦的了小洞;因为体力透支,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打着颤。见到她这样,小傅觉得生出了好些理解、同情的感觉,他不再胆怯了。于是,他看着她的脸,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救了这座房子,”她继续说,“明天我会给你一点钱,算是略表心意——今晚我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小傅回答道:“我不需要钱。”

“你救了我们,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情的。你是这里唯一一个不怕火龙王的男人。”

“男人”,小傅心头一热。这个外国女人这么看得起他,竟然把他称为“男人”。“你也很勇敢呀,我看到你也不怕火龙王!”他说。

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我当然不怕火龙王,不过我刚才往上爬的时候,倒是很怕会摔死。”她转过身,小傅沉默地跟在她后面出了房子。

男仆们正在把一个个沉重的大箱子和一张张床铺往广场上搬。外国女人问他们道:“你们把医院的各种文件都抢救出来了吗?”

“大部分都完好无损呢。”

“那好,派一个人守着房子的楼顶。”

小傅慢慢地挪向大门,往家走去。走到一半,他陡然想起自己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等会儿见到母亲肯定交代不过去,要是她知道自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保准会吓得半死。不过,火龙王并没有伤到他一根寒毛,那个外国女人还 很蔑视火龙王的力量呢!不过,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可以了,嘴巴上可断然不能说出来,谁知道火龙王什么时候会报复他们呢!一想到母亲现在可能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小傅立刻飞快地朝椅匠路跑去。

家的周围完全没有失火的迹象——空气中只是淡淡地飘浮着一丝丝青烟,袅袅地盘旋着。傅大婶坐在房间里等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焦虑地问。

小傅点燃了一支蜡烛,才开口说话。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说了出来,要是让她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肯定会把事情想得更糟。待他说完了以后,傅大婶摇着头,哀叹道:“这下好了,你把灾祸都引到咱们头上了。”

“但现在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啊!”

“这话你留着明天再说吧,‘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都是迟早的事情。”

一夜 无眠。早上,小傅到唐老板那里上工。一进门,小邓就大声问他:“昨天晚上我在着火的地方看到的人不是你吧?”

小傅点点头。

小邓立刻就炸开了:“之后有人告诉我,说你帮了那个外国女人的忙,扑灭了医院一栋房子的火。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可是病得不轻了!看着吧,你肯定会倒大霉的!”

唐老板打断小邓的话,道:“你别听他的,趁早放下心来!我不知道迷信的说法是怎样,不过我这辈子见过两次人冒犯神灵的事情——一次是有人救了一个身上着火的孩子,还 有一次是救一个落水的人——结果也没看到他们受了什么天谴。虽然自从这些洋鬼子都跑去照顾我那死对头吴老板的生意后,我就不大待见这些没眼光的洋人了——要知道吴老板那家伙就该去当个挑夫,而不是什么铜匠。不过,可不是火龙王烧了洋人医院的。事实上,昨天一大早,刘大帅就指挥他那些逃出来的部下在城外的房子那边放火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姓刘的这混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傅听了,顿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除了外国女人,铜匠铺里也有人站在他这一边,怀疑火龙王的真实性。“其实洋人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嘛!”小傅说道。

曾工匠听言,立刻大笑不止,“呦!可了不得了!想想你头次在我们店里见到洋人的时候都吓成什么样啊!这才几个月,你就不怕啦!”他取笑小傅道。

“那时候我还 小嘛!”

唐老板也跟在后面戏谑道:“呦,小百事通先生,我和洋人来往不多,对他们知之甚少,也说不上来他跟咱们是不是没两样。不过嘛,我还 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能同意,至少咱们的长相和他们可是完全两样啊!”

小傅咧开嘴笑了。他自己当然也承认,洋人长得实在是一点儿都不好看呢。

晚上,母亲交给小傅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晚上,她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跟过来一个洋人医院的仆人,给了她这么个包裹,请她转交小傅。小傅打开信封,把里面封好的一包东西抓在手里,仔细看了看信里夹着的字条。“我不大看得明白,得请王秀才来帮帮忙。”他边说边爬着梯子跑到秀才的房间。

他很快就回来了,神情间颇有些自得的意思:“那外国女人说谢谢我昨晚救了她的房子。她给我包了五个大洋,算是她的一片心意。”

“五个大洋!”傅大婶尖叫道,呼吸急促起来。

“对,五个大洋。而且今天唐老板也说了,他自己也不大相信火龙王这档子事。”

傅大婶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被颠覆了。五个大洋!这些洋人真是疯子!这些钱比她苦干两个月赚的还 要多。她伸出手,要把钱拿过来。

然而,小傅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我要里面的半个大洋,我有用处。”

“我可不是洋人,别指望我会把钱丢在水里,”傅大婶厉声道,“等你长大成人以后.自己赚钱自己花,那时候我还 懒得管你呢!”

“我既然能还 清许掌柜的那笔债,就说明我一点儿不比你们大人差!我一定要这半个大洋。”

“你要这钱到底干什么用?”

“我想买个唐老板的小铜罐,送给那个外国女人。”

傅大婶眯起眼睛盯着小傅看,最终,她还 是妥协了。确实是该买个小礼物送过去,这是礼节。现在,她的儿子已经不是她能调教得了了。这臭小子乍一看是个笨蛋,但又笨得聪明绝顶!她从儿子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大洋,小心地收藏了起来。她很高兴头天晚上给观音娘娘供了三个铜板的香钱。毫无疑问,今晚她还 得再供三个铜板。

小傅吃了点东西就倒在了床上。他累得要命,但脑子里又有许多事情在翻来覆去。新年的时候,他把雪称作“龙之息”,不顾山上那位老婆婆的警告,执意卖了它们换钱还 债。昨天晚上,他又从火龙王手里救下了一栋房子,让它免于大火的吞噬。他已经冒犯了神明两次,结果两次都大赚了一笔。这事情着实有点儿奇怪,让人琢磨不透。想着想着,他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小傅趁唐老板闲下来的时候,趁机说了想买小铜罐的事情。唐老板听完,思索了一阵,便径直走到架子前,拿下老祖师傅刚刚完工的一个小罐子。小傅一看,顿时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是一只上宽下窄的方形罐子,线条优美流畅,制作巧夺天工。小傅知道这罐子的价钱肯定远远超过他的预算。他静静等着唐老板开口。

“你就把这个拿去给那洋人吧!也让这些洋鬼子开开眼,看看一个优秀工匠打出来的铜器到底是什么样的。”

“您把这个给我,只收半个大洋吗?”

“没错,要是那外国女人识货,我这罐子自然没白送她。”

小傅小心翼翼地把罐子包起来,放到一边。晚上,他抱着罐子来到洋人医院,只见里面依旧是一副混乱不堪的景象。病人们被安置在狭小的房间和逼仄的过道里,到处都是被大火烧焦了的东西,房顶上黑色的横梁在地面投下阴森森的倒影。

不一会儿,那黄头发的外国女人便站在了小傅的面前。“你是来找我的?”她问道,一面紧张地注视着周围那些需要她处理的事情。

小傅对她鞠了一躬,“我是专程来谢谢您给我送了那么些钱。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您完全不必这么酬谢我的!”

她莞尔一笑,“可是在我心里,你为我做的可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哦。”

小傅又鞠了一躬,对她的称赞表示感谢。“我想送给您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他伸出双手,呈上了罐子。

那女人连声道谢,她收下了礼物,打开了外面一层包装。顿时,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真让人难以置信啊!你竟然送给我这么美丽的一件铜器!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下呢!你从哪里弄到这个罐子的呀?”

“这是从我当学徒的那家铜匠铺子里买的。我的师傅是一个铜匠,他专门从事这个营生——他可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工匠呢。”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呢?我竟不知道重庆还 能有这样美轮美奂的铜器!”

“这只是个样品。你可以去我们的铺子里看看,那里有很多铜器,都比这件要好呢。我的老板在重庆是很有声望的,”小傅思索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最有分量的说辞,“他的铜器在北京都有人知道呢!”

听了这话,那外国女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傅这副正儿八经的滑稽样把她两天以来的抑郁情绪都一扫而空,“瞧你这师傅,可真收了个好徒弟呢!等哪天我得了闲,一定去他的铺子逛逛。那铺子在哪里啊?你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小傅一一告知,随后便起身告辞。他和唐老板真是不谋而合,无论是他给这外国女人送礼的用意,还 是唐老板包给他这么好一个罐子的心机,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如果这外国女人以后能经常光顾唐老板的铺子,那他自然也面上有光,唐老板肯定会因此对他更加器重!这真是太棒啦!他得意洋洋地哼起了附近一家茶馆里弹唱的小调。唉,他要是会弹琵琶该多好啊!别着急,别着急,慢慢来嘛——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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